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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斯理【倪匡系列小说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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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50楼 发表于: 2008-03-18 18:36:10
  我一想到这一点,又陡然怔了一怔,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头,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来。然而,这种迷惑,只是极短的时间,我立时想到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陶启泉的情形很好,这就不对头。

  陶启泉的情形不应该好的,他是一个重病患者。生命没有多少天了,而如今他看来,健康状况,似乎比我还好得多,我和他分手没有多少天,他不会一下子就变得这样健康的。

  我在当时,也无暇去深究下去,只是用手指在陶启泉的太阳穴,和后脑的玉枕穴上,用力叩了几下,那有助于使受了重击而昏迷的人,清醒过来。

  在我叩了几下之后,陶启泉的眼皮,开始跳动,不多久,他就张开了眼来。当他张开眼之后,我看到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片茫然的神色来。

  一看到他醒了过来,我几乎要大叫起来,但就在这时,门外有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过来,我忙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声道:“轻点,你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的?躲在杂物室中干什么?刚才那一拳,你居然受得了,真对不起。”

  我自顾自讲着,一直等到门外那阵脚步声远去,我才放开了按住他的口的手。

  我以为,只要我一松手,他一定会像我一样,发出一连串的问题来的。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当我的手己完全离开,他已经完全可以自由讲话之际,他仍然只是怔怔地望着我,神色茫然。

  我呆了一呆,仍然压低着声音,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陶启泉挣扎了一下,我伸出手去,想去扶他坐起来。可是我的手才碰到他的身子,他却陡然震动了一下,身子向后一缩,缩开了一些。

  在那一刹那间,我真的呆住了!

  陶启泉这时的神情、动作,和我在湖边遇到的那个人,再像也没有了。

  我曾在湖边遇到的那个人,那个杜良医生,曾说他什么来?间歇性痴呆症患者?说是这种病症发作之际,人就像白痴一样。

  但是我知道陶启泉绝没有这样的病症。陶启泉所患的是最严重的心脏病,不是什么先天性痴呆症。

  我又伸出手去,这一次,陶启泉的反应,仍然和上次一样,缩着身子,想避开我的手。

  他的这种动作,绝不是反抗性的,看来是一种毫无反抗能力下的躲避。我在他身子一缩之际,已经将他的手臂抓住。我的这个动作,可能是粗鲁了一点,可是也绝不应该引起陶启泉那么大的惊恐,刹那之间,他的反应之强烈,令得我不知所措。

  首先,他现出了极度骇然的神色来,接着,他张开了口,发出了一种极其可怕的呼叫声来。那种呼叫声,其实只是“啊”的一下叫唤,但是听得陶启泉像是白痴一样,发出那样的叫声来,真是令人毛发直竖,我忙松开了手,身子向后退去,连声问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当然是由于当时,我实在太震惊了,只顾面对面前的陶启泉,在我身后有事发生,我全然无法防范,我身后的房门,是什么时候打开来的,我都不知道,我仍然只顾盯着陶启泉。

  等到突然之际,我感到身后好像有人时,已经慢了一步,我还未来及转过身来,背上,就感到一下尖锐的刺痛。那分明是一支针突然刺中了我的感觉,我陡地转过身来,看到有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站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没有机会看清他们的脸面,当我转过身来,看到他们的时候,我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在那一刹那间,我只想到了一点,有人在我的背后,向我注射了强烈的麻醉剂,我要昏过去了。

  事实上,我甚至连这一个概念都没有想完全,就已经人事不知了。

  我连自己是怎样倒下去的都不知道,当然更无法知道昏迷过去之后的事,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事后才知道,当时,才醒过来之际,并不知道。

  我醒过来时,除了感到极度的口渴之外,倒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不适之感。我挣扎着动了一下,立时感到有一根管子,塞进了口中,一股清凉的,略带甜味的汁液,流进了我的口中。连吞了三大口之后,我睁开眼来。我看到,自己躺在一间病房中,一个护士,正通过一根胶管,在喂我喝水。

  在床前,还有一个人站着,那是我曾经见过的杜良医生,他一看到我睁开眼,就过来把我的脉膊,一面摇着头,道:“你太过份了,大过份了!”

  我想开口讲话,但是语音十分干涩,口中有着胶管,也不方便,我伸手拔开了胶管,第一句话就问:“陶启泉呢?”

  杜良医生呆了一呆,道:“陶启泉?原来你不是为了齐洛将军才来的?”

  我在问出了这一句话之后,我已经坐了起来。由于我曾受到这样不友善的待遇,我也不必客气了,我一坐起未之后,伸手就向杜良推去,杜良被我推得跌出了一步,叫了起来,道:“你干什么。疯了?”

  我冷笑道:“一点也不疯,你们有本事,可以再替我注射一针!”

  杜良有点发怒,道:“你偷进医院来,谁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们是医务人员,除了用这个方法对付歹徒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我怒道:“我是歹徒?哼,我看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人,陶启泉在哪里?”

  杜良喘着气,道:“他才施了手术,情形很好,不过像你这种动作粗鲁的人,不适宜见他。”

  我一呆,道:“他才施了手术?我昏迷了多久?”

  杜良没有回答我这句话,只是道:“你偷进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冷笑着,我的目的,是想发现这家医院有古怪,而今,我更可以肯定这一点,陶启泉居然会在这里,真是怪不可言。

  在说话间,又有两个白衣人走了进来。

  如果要动手,人再多点我也不怕,但是我却念着陶启泉,所以我忍住了怒意,道:“我是他的好朋友,我要见他。”

  杜良有怒意,道:“胡说,据我所知,陶启泉来到这里,是极端的秘密,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

  我立时道:“至少还有一个带他来的人。”

  杜良摇头道:“没有人带他来,他是自己来的。”

  我恶狠狠地道:“少编故事了,让我去见他。”

  杜良的样子十分气愤,他走向床头,拿起一具电话来,拔了一个号码,道:“我是杜良医生,是,我想知道陶启泉先生的情形,他是不是适宜见一个人,是不是愿意见那个人,那个人叫卫斯理,对,就是偷进医院来的那个人,请尽快回答我。我在三O三号房。”

  杜良讲完之后,就放下了电话,鼓着腮,望着我,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我心中在急速地转着念,在那一刹那间,我所想到的,只是他们不知道又要施行什么阴谋,我绝未想到,我能在和平的环境下和陶启泉见面。

  僵持了大约一分钟左右,正当我准备用武力冲出去之际,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铃声令得我的动作略停了一停,杜良已立时拿起了电话来,听着,不断应着。

  他讲了没有多久,就放下了电话,然后,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光望着我,我则只是冷笑地望着他。

  他道:“真怪,陶启泉虽然手术后精神不是太好,但是他还是愿意见你。他并且警告说,千万别触怒你,要是你发起怒来,会将整所医院拆成平地。”

  我怔了一怔,只是闷哼一声,杜良像是不十分相信,向我走过来,道:“真的?”

  我有点啼笑皆非,道:“你不妨试试。”

  杜良摊了摊手,道:“陶启泉既然愿意见你,那就请吧,我陪你去见他。”

  我心中极其疑惑,心想杜良要将我带离病房,一定另有奸谋。

  但是我继而一想,却又觉得没有这个道理。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可以肯定,时间一定相当长。在我见到陶启泉的时候,他绝不像是曾动过手术的样子,但如今,已经是手术后了。

  陶启泉要动的并不是小手术,而是换心的大手术,那需要将近十小时的时间,或者更多,如果杜良和医院中人,要对我不利的话,在这段时间中,可以轻而易举地下手,不必等到现在,再来弄什么阴谋。

  一想到这一点,我心中不禁十分不是味道,看起来,我的一切猜测,都错了?

  杜良已在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经过了一条走廊,又搭乘了升降机,再走在一条走廊上。我注意到医院的走廊上,有不少穿着白衣服的人,像是守卫。杜良压低了声音,对我道:“这间医院,有一个特殊的地方,来就医的人,全是大亨,包括国家元首,金融界巨子等等显赫人物,所以保安工作,比任何医院尤甚。”

  我只是闷哼着,在现阶段,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加以评论的。

  等到在一间病房前停下来之际,门口两个白衣人物向杜良打了一个招呼,又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望着我,然后,在门上轻敲几下。

  将门打开的,是一个身形极其窈窕,容颜也美丽得异乎寻常的妙龄护士。相信只要不是病入膏育,明知死神将临的人,有这样的护士作陪,都会觉得是赏心乐事。

  那位美丽的护士向杜良医生和我,展示了一个令人至少要有好几天不会忘怀的笑容,将门打开。门内是一间极其宽敞舒适的病房,正中的一张病床之上,躺着脸色苍白的陶启泉。

  当门打开,我和杜良向前走进去的时候,陶启泉也正从床上,侧过头来,向我望来。

  我一看到陶启泉,便不禁怔了一怔。

  他的情形看来极好,虽然脸色苍白,但是身上并没有才动完大手术的人所必有的各种管子连接着。当时我一怔的原因,是因为我曾见过他,在我昏迷之前,而当我醒来之后,他不但已经动完了手术,而且看样子,已经在迅速复原之中。

  那么,我究竟昏迷了多久呢。

  我的思绪十分紊乱,陶启泉在看到了我之后,想弯起身来和我打招呼,但那位美丽的护士,立时伸出手来,轻轻地按住了他。

  我来到了床边,陶启泉摇着头,道:“算你本事,可是我不是曾叫你别自作聪明的么?

  你为什么还是来了?我很好,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我很好,你实在不必再多生事端了。“

  我静静地等他讲完,才道:“不是我自作聪明,是你。我根本不是为你而来的,也根本不知道会在这家医院之中见到你。”

  陶启泉发出了“啊”地一声,道:“原来是这样。”

  我再走近些,仔细打量着他。绝无疑问,如今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正是我所熟悉的陶启泉,亚洲有数的大富豪之一,一个患有严重心脏病的人。这个人,和我在储物室中见到过的,显然是同一个人。

  我在一时之间,不知道讲什么才好,还是陶启泉先开口道:“我很快就会康复,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

  我只好指了指他的心口,道:“你已经做了心脏移植手术?”

  陶启泉眨着眼,道:“我不知道医生在我身上做了些什么手脚,反正我只要能得回我的健康就成了,我又不是医学专家,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专门知识。”我实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巴纳德医生都认为不可能的事,这家医院中却能做得到?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我转头向杜良医生望了一眼,他也看着我,我道:“手术是什么人——哪一位医生进行的?”

  杜良的神情有点冷漠,道:“卫先生,这个问题,非但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连陶先生都不会问,谁进行手术都是一样的,主要是手术的结果。”

  我碰了一个钉子,可是却并不肯就此甘休,又道:“你们已经解决了器官移植的排斥问题?”

  杜良医生的神情更冷漠,道:“要对你这个一知半解的外行人解释那样复杂的问题,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请原谅我的回答。”

  我吸了一口气,说道:“不错,我是不懂,但世上尽有懂的人,你们有了那么伟大的发现,为什么不公诸于世,那可以救很多人的性命。”

  杜良医生仰起头来,没有出声,陶启泉叹了一声,道:“卫斯理,你多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好不好?还好,我的熟人之中像你这样的人并不多。”

  我再点着头,道:“我是为了你着想,怕你被人欺骗,你在这里就医,花了多少医药费?”

  陶启泉的神情,不耐烦到了极点,他提高了声音,道:“钱对我,根本不是问题,我只要活下去,而如今,我可以活下去。”

  我俯下身,道:“我不相信你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活下去,器官移植的排斥现象,是无可解决的。”

  陶启泉闭上了眼睛,神情极其悠然自得,道:“我不和你作无谓的争论,但是希望能在半年之后,和你在网球场上一决雌雄。”

  我看到他讲得这样肯定,只好苦笑,当时我想,不论怎样,让他花一点钱,而在临死之前,得到信心,也未尝不是好事。

  整件事件,和我好像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实在没有必要再纠缠下去了。我一面想着,一面已转过身去,可是在那一刹那问,我却想起了一件事来,道:“在杂物室你见到我,为什么感到那样害怕?”

  我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半转过身来,所以,此时使我可以看到,杜良忽然眨了眨眼睛。杜良自是在向病床上的陶启泉打眼色。为什么对我这个问题,要由他来打眼色呢?

  我心中疑云陡生间,陶启泉已经道:“当然害怕,我怕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又生气,又是疑惑,转回身去,瞪了陶启泉一眼,陶启泉向我作了一个鬼脸,我只好哼了一声,向病房门口走去,一面心中在骂自己多事,他是亿万富翁,要我替他担心干什么!

  那位美丽的护士,抢着来替我开门,又向我微笑着,不过我却没有欣赏,我只觉得心中有无数疑问,但是疑问却圭然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任何事,看来每一件都可疑,但是又每一件都绝无可疑之处。

  当我走出了病房之后,杜良医生也跟了出来,我背对着他,问道:“请问,我究竟昏迷了多久?”

  杜良医生道:“十二天。”

  我一听之下,几乎直跳了起来,道:“十二天!我为什么会昏迷这么久?”

  杜良道:“这是陶启泉的意思,他怕你会……会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不信。”

  杜良道:“应该由他亲口告诉你。”

  、我冲口而出,道:“由你向他打眼色,再由他来回答?”

  杜良怔了一怔,道:“你究竟在怀疑什么?”

  我哼了一声,由衷地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我自己在怀疑什么。十二天,我昏迷了十二天之久。”

  杜良道:“是的,你体质极好,普通人醒来之后,至少有半天不能动弹。”

  我心中陡地一动,道:“如果我的体质在平均水准以下,那么,岂不是要对我的健康造成极大的伤害?你们是医生,怎可以——”

  杜良不等我讲完,就挥着手,道:“我们本来是竭力反对的,但是陶启泉坚持要这样,他说,如果不是令你昏迷,他的手术,一定会被你阻挠的。”

  他处处抬出陶启泉来,而且,事实上,陶启泉的确是站在他的一边,令我无法可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笔直向外走去,一直来到了医院的大门口,出了铁门,铁门在我身后关上,我才转身向后看了一下,看看那座医院建筑物,心中实在说不出来的懊丧。这座医院,明明有着极度的古怪,但是我却偏偏一点也查不出究竟来。

  我一面想,一面向前走着,思绪极紊乱,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那个湖边。我在湖边停了下来,用足尖踢着小石子。在我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叫声,道:“卫先生,你来了。”

  我转头看去,看到了海文小姐,她正向着湖边走过来,我苦笑了一下,道:“来了很久了。”

  海文来到了我面前,说道:“关于丘伦的事——”

  我神情苦涩,道:“正如你所说,时间隔得太久了,什么也查不到。”

  海文也苦笑了一下,道:“他留下来的那几张照片,一点作用也没有?”

  我道:“有一点用,那种车辆,那种穿白衣服的人,全是那家医院的人——”

  我一面说,一面伸手向医院的方向,指了一指。就在那一刹那间,我陡然“啊”地一声。

  海文用惊讶的眼光望着我,我想起了一件事,在丘伦所拍的照片上,有一个人,瘦削,有着尖下额,那人正是自称为巴纳德医生私人代表的那个,难怪我第一眼见到这位神秘的罗克先生时,觉得有点脸熟。

  我在突然之间变得怔呆。虽然我这时已经可以肯定,那个罗克是这间医院的人,但是那说明了什么呢?还是什么也不能说明。情形和没有发现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是我明知道这间医院中有点古怪,可是就是无法知道是什么古怪。

  海文看到我发怔,道:“怎么啦?”

  我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道:“这间医院一定有古怪。”

  我在说了这一句之后,不等海文发问,就挥着手道:“可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古怪,想来想去,一点头绪都没有。”

  海文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目光望着我,过了片刻,她才道:“或许,一分名单,会对你有帮助?”

  我有点莫名其妙,道:“什么名单?”

  海文压低了声音,道:“是我调查得来的,一份历年来在这问医院中治疗的人的名单。”

  我苦笑,那有什么用处?每间医院都有病人,也必然有病愈出院的病人。海文见我没有什么表示,颇有点讪讪地神情,道:“这份名单中,全是十分显赫的人物,包括两个总统,七位将军,三个阿拉伯酋长,以及好几个巨富在内。”

  我紧皱着眉,向医院所在的方向看去。在湖边这个位置,是看不到医院的,可是我还是怔怔地向前望着。这样一间医院,名不见经传,也没有什么出名的医生,如何能吸引那么多大人物来求医呢?

  旁人不说,陶启泉来到这间医院,就十分神秘,他是被一个自称为罗克的人带走的,这个罗克是医院中的人,难道这间医院专门派人,向各地的重病患者上门“兜生意”?而他们又有什么把握,可以彻底医好像陶启泉这样全世界医药界公认为没有法子治好的疾病?

  我心中的疑问,已至于极点,可是仍然不知道从哪里去打开缺口,寻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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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我一面想,一面顺口问道:“这些病人,全治好了?”

  海文道:“是的,我在联合国的一个组织中工作——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就见过一个国家元首,在盛传他得了不治之症之后的三个月,又生龙活虎地出席国际会议,他就是在这间医院中医好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这样看来,这家医院的秘密,就是在于他们已掌握了一种极其先进的医疗术,可以医治一般公认为不治之症的疾病。”

  海文的神情有点愤怒,道:“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不公布出来?”

  我思绪还是十分紊乱,道:“一般来说,医学上的发现,都是立即公布于世的,但如果这间医院有了新的发现,不公布出来,而专替能付得起巨额酬金的大亨治病,那算不算是犯法?”

  海文眨着眼,对我的问题,也无法回答。

  如果事情真像我的假设那样,当然不算是犯法,这间医院,不过是借此谋取巨利而已。

  当然这种做法是极不道德的。但是世上谋取巨利的手法,有多少是合乎道德标准的?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实在没有法子再调查下去了,我又站了起来,道:“你的车在哪里?是不是可以送我一程?我的车——”

  我苦笑了一下,十二夭前,我的车停在离医院约一公里外,现在车子还在不在,我也不知道。海文看出我已经准备放弃了,她神情十分失望,道:“那么,丘伦的死,就永远没有人能知道真相了?”

  我心情十分沉重,道:“没有法子,事情过去了那么久,真的没有法子了。”

  海文没有说什么,只是向公路边上指了一下,我看到一辆小车子停在路边,就和她一起向前走去。她和我到了我十二天前停放车子之处,车子还在,我向她道别,上了车,发动了好一会,才将车子发动,驾着车,回到了勒曼镇上那唯一的一家酒店之前。

  我的车才一停下,酒店经理儿乎是奔出来的,他挥着手,道:“欢迎,欢迎。”

  待我打开车门,他看到我,怔了一怔,然后满面堆笑,道:“先生,可以有最好的房间给你,保证清静无比。整间酒店,除了你之外,只有一位英国老先生。”

  我顺口道:“齐洛将军的随从呢?”

  经理道:“将军出了院,回国了。”

  我随着他向酒店内走去,填写着一个简单的表格,等到他将钥匙给我之际,我转过身来,看到酒店的另一个住客,经理口中的那个“英国老先生。”

  22

  “英国者先生”真的是一位英国老先生,已经六十开外,脸色红润。可是,我却从来也未曾将他和“老先生”三个字联在一起,他就是精明能干,充满了活力的沙灵。

  沙灵也看到了我,我们两人同时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将酒店经理吓了一大跳,我向沙灵冲过去,和他拥抱,他用力拍着我的臂,道:“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叹了一声,道:“说来话长,你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沙灵赂怔了一怔,没有立即回答我,我看出他的神情,是不想对我说他来这里的原因,这令得我十分生气,道:“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原来还有秘密需要保守的。”

  沙灵的神情更是为难,他拉住我的手臂,道:“走,到你的房间去。”

  我看出他像是有十分为难的事,也知道他如果有秘密的话,绝不会不和我共商的。但是我还是装出十分生气的样子来——那样,可以令得他讲话痛快些。

  到了我的房间之中,沙灵望了我一会,才道:“这是极度的秘密,如果传出去可以造成极大的风波,甚至影响全世界。”

  我嗤之以鼻,道:“别自以为伟大了。”

  沙灵道:“一点也不夸张,你想想,如果阿潘特王子快死了消息传出去会怎么样?”

  一时之间,我不禁张大了口,合不拢来。阿潘特王子,沙灵是他的护卫人员,而王子几乎掌握着阿拉伯石油的一半控制权,他的一个决定可以令得世界经济产生剧烈波动,要是他快死了的消息传出来,争夺继承位置的人,会开始行动,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实在是谁也说不上来。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道,“的确没有夸张,不过王子将死了,你在这里——”

  我下面的“干什么”三个字,还没有问出口,已经陡然想到了答案:勒曼疗养院。

  阿潘特一定也到那家医院就医来了。

  刚才我还缓缓地吸一口气,但这时,我急促地吸了一口气,道:“王子在这里附近的一家医院就医?”

  沙灵现出十分讶异的神情来,我忙向他作了一个手势,道:“什么时候到的?”

  沙灵道:“三天之前。”

  我道:“他患的是什么病?”

  沙灵的声音压得十分低,道:“胃癌。”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道:“至今为止,世界上还没有什么医生可以医治胃癌的!”

  沙灵抿着嘴,不出声,我盯着他,沙灵过了片刻之后,才道:“从头开始,我都知道经过情形,你是不是想听一听?”

  我忙摇头,道:“我对他如何得病这一点,并没有兴趣,只是想知道他何以会来这家医院。”

  沙灵道,“事情很神秘,王子经过检查,证明他得了胃癌之后,保持着极度的秘密,医生会商的结果是,除非将整个胃和一部分肠脏切除,才能维持生命,但是一个人如果没有了整个胃和一部分肠脏——”

  沙灵说到这里,作了一个极其古怪的神情。又道:“王子倒十分勇敢,他不想这样活下去,拒绝了施行手术。由于他职务重要,他想在临死前,作一个好好的安排,但是发现形势十分险恶,最有可能取代他位置的一个王子,立场十分暧昧——”

  我挥着手,打断了他的活头,道:“这些无关重要,说他如何会来到这里。”

  沙灵说道:“你就是这样心急。我在医院里日夜陪他,几天前,有一个西方人,自报姓名,叫作罗克——”

  一听到“罗克”这个名字,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来,刹那之间,脸色也变得十分苍白,道:“别说下去,经过我知道了。”

  沙灵抗议着:“你不可能知道的。”

  我苦笑了一下,道:“就是知道,罗克和王子经过了密谈,王子就觉得他的病全然是可以医治的,不像是一般医生所说的不治之症,所以他就到这里来就医了,经过就是那么简单,是不是?”

  沙灵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我道:“我有一个朋友,如今正在那家医院之中,他是亚洲数一数二的豪富,患的是整个心脏都坏了的重病,经过的情形,和王子遇到的事一模一样。”

  沙灵陡地紧张起来,用力一挥手,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骗局?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精明能干的王子如何会信了那家伙的话,觉得自己的病是可以医治的,那是什么样的骗局?”

  我缓缓摇头,道:“不是骗局,他们真有能力医好病人。我那个朋友,已经施了手术在复原中,看来精神极好。”

  沙灵瞪着眼,道:“心脏移植手术?”

  我道:“他的病,除了移植心脏之外,没有旁的办法可以挽救他的生命。”

  沙灵在房间中团团乱转了片刻,道:“那难道是我想错了?可是他们的条件——”

  我忙道:“条件?什么条件?是医好阿潘特王子所需的酬劳?”

  沙灵点头,道:“是的,我是在王子自言自语时听到的,讲来真骇人。”

  我催道:“吓不死人,只管说好了。”

  沙灵讲出了几句话。我当然没有被沙灵的话吓死,可是却也震惊得好一会并不出话来。

  好一会,我才道:“不是真的吧。”

  沙灵道:“我听得王子在自言自语,他在说那几句话的时候,用的是他部落中的土语,而我是学会了这种语言的,他说:”要将每年在石油上的收入三分之一拨归他们。并不容易做到,但是能使我活下去,还是十分值得的。‘“

  我不由自主地眨着眼,道:“每年在石油上的收入三分之一,真是吓人之极了,我怕阿潘特王子,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沙灵道:“可以的,如果他发动一场政变,使他自己变成一个独裁者,那么不论他怎样做都可以。”

  我又问道:“三分之一,估计是多少?”

  沙灵竖起几只手指来,道:“每年,超过二十亿美元!每年!”

  我面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阿潘特王子的医疗费,是每年超过二十亿美元,陶启泉的又是多少?齐洛将军的又是多少?这间医院的收入究竟是多少?

  我和沙灵沉默了片刻,沙灵才打破了沉寂,道:“牵涉到那么多金钱的事,如果说其中没有犯罪的因素在,杀我的头都不信。”

  我道:“可是事实上,他们是挽救人命,并不是在杀害人命。虽然丘伦的死,十分可疑。”

  沙灵像是猎犬嗅到了猎物一样,立时满脸机警,道:“什么丘伦的死?”

  我略为定了定神,将丘伦的事,陶启泉的事,以及我的经历,详细说给他听。

  沙灵叫了起来,说道:“你给他们弄昏过去了十二天,就这样算了?”

  我道:“那又怎么样?我看到陶启泉真的在康复中,我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但是陶启泉自愿接受治疗,而且真的医好了。”

  沙灵紧皱着眉,我又道:“而且,医好了的人,还不止陶启泉一个,齐洛出院了,曾经治疗过而恢复健康的人很多,包括了——”

  我把海文念给我听的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念了出来。人并不多,而且全是极著名的大人物,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并不是什么难事。

  当我念到一半的时候,沙灵已经双眼放光了,道:“等一等,等一等。”

  我停了下来,沙灵却又不出声。

  看他的样子,他像是正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又道:“还有哪些人,再说下去。”

  我又念了几个人的名字,等到念完,沙灵的气息十分急促,盯着我没头没脑地道:“这——是巧合吗?”

  我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巧合?”

  沙灵说道,“你刚才念的那些人,有许多,全是在我的名单之中的。”

  我仍然不明所以,道,“你的名单?”

  沙灵用力挥着手,道:“我的名单,我调查的,曾经意外受伤的大人物的名单。”我呆了一呆,是的。沙灵曾做过这样的调查工作,起因是由于有人假冒了rb人去见阿潘特王子,而令得阿潘特王子受了一点伤——这种受伤,是全然微不足道的。虽然在当时引起了一阵紧张,但是事后,却除了沙灵之外,再也没有人将之放在心上。

  而沙灵,不但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而且还尽他的可能,作了极其广泛的调查。他曾将调查的结果告诉我,说是他查到了有很多超级大人物,都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情形。当时我的回答是:在任何人一生之中都会有轻微的受伤的经历,不足为奇。而现在,沙灵将他调查所得的那份名单,和曾在勒曼疗养院中就医的人的名单,相提并论,这实在是一项相当令人震惊的事。

  两者之间,是不是有着某种关系?一时之间。我的思绪十分混乱,瞪着沙灵,沙灵显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双手无意义地挥动着,在我望向他之际,他忽然有点神经质地叫了起来,道:“卫斯理!”

  我忙道:“你想到了什么?”

  沙灵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我调查所得的名单中,所有受伤的人,他们的伤,全是故意造成的,我的意思是,是有人故意令那些超级大人物受伤的!”

  我道:“那又怎么样?”

  沙灵说道:“当时,我们曾考虑过对方的手段是一种慢性毒药——”

  我插口道:“但不会有一种毒药,药性的发作是如此之慢的!”

  沙灵用力拍了他自己的头一下,道:“如果受伤的人,因为这个伤害,而在若干时日之后,就患了严重的疾病,有没有可能?”

  我吁了一口气道:“沙灵,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沙灵干咳了两下,由于我的语气中,充满了同情的意味,所以他知道,我只是在同情他胡思乱想的苦处,而不是同意他的意见。

  他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我继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一个人在若干时日之前,受了一点轻伤,在日后,就会演变成严重的疾病。而这种疾病又非到勒曼疗养院来治疗不可,医院方面,就可以趁机索取巨额的治疗费?”

  沙灵不断点着头。道:“这样的推测,不是十分合理么?”

  我道:“很合理,但是你要注意到,这些人的疾病,都绝不是多年前的一个轻伤所能造成的。轻伤能造成心脏病。能造成肠癌?”

  沙灵苦笑道:“我……我也不能肯定,但是有一项事实,不容忽视,就是所有患了绝症的人,都到那家疗养院去,而且,在那家儿乎不为世人所知的医院中,种种绝症,都可以得到治愈的效果。他们是什么?是奇迹的创造者?还是他们已突破了现代医学的囚牢?”

  我苦笑,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想过了多少次了,一点头绪也没有。

  当然,我这时也无法回答沙灵的问题。

  沙灵见我没回答,恨恨地道:“我一定要查出究竟来。”

  我叹了一声,道:“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在医学上有了巨大的突破,一般来说,不能医治的绝症,在他们看来,十分简单。”

  沙灵道:“那他们为什么不公开?”

  我道:“如果他们真是掌握了这种新的医术,他们也有权不公开的,是不是?”

  沙灵咕哝着骂了几句,我没有十分听清楚他在骂些什么,但也可以知道他骂的那几句话,通常来说,一个英国绅士一生之中,很难有机会说第二次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看算了吧,你在这里等阿潘特王子复原,我可要先回去了。”

  沙灵双手抱着头,又哺哺地道:“这件事的真相如果不弄明白,我死不瞑目。”

  我其实和他有同样的想法,但是看他的神情这样激动,我只好安慰他,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永远没有法子明白真相的。”

  沙灵显然很不满意我这样的态度,挥手道:“去,去,你回家去吧。”

  我没有别的话好说,离开了房间,和航空公司联络,准备回家。

  “第二天,沙灵一早就到了勒曼疗养院去了。我知道,他到医院去的目的,一则是去陪阿潘特王子,二则,是想在医院中找到什么线索——我也曾努力过,可是一无所获,也不想再去了。

  中午,我退了酒店的房间,酒店主人见我要离去,现出十分惋惜的神情来。正当我跨出酒店,心中在想,不知什么时候才再会回到这个小镇上来,酒店主人忽然追了出来,大声叫道:“先生,有你的电话。”

  我转过身来,心想多半是沙灵自医院中打来,看我走了没有的,可是酒店主人却向我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道:“一位女士打来的。”

  我一时之间,想不起有什么人会打电话给我,走回酒店,在柜台上接听电话,对方的声音十分急促,道:“卫先生,你赶快来。”

  我“哦”地一声,道:“海文小姐?你在哪里?”

  事实上,当我一听得电话中传来是海文的声音之际,我讲了这样的一句话,但海文在电话中,却已经至少用急促的语调,重复了七八次,“你快点来!”

  我忙问道:“你在哪里?”

  海文喘着气,道:“我真的慌乱了,我在一家小咖啡店中打电话,我等你来,那家小咖啡店,就在湖边——就是我和丘伦约会的那个小湖边附近的公路上,你快点来,快点来。”

  我依稀记得,在那条公路边上,好像是有一家十分简陋的小咖啡店,简陋得无法引人注意的地步。我道:“我可以找得到,你是不是有了什么麻烦?”

  海文道:“不,不,我……电话里很难讲得明白,你快点来。”

  我答应了她,放下电话,向酒店主人道:“保留我的房间,我不走了。”

  酒店主人大是高兴,搓着手。因为海文在电话中的语音是如此急促,所以我立时急步走出酒店,上了车,直驶向湖边。

  在驶近了湖边之际,转上了公路,不一会,我就看到了那家小咖啡店。

  那家小咖啡店其实很难辨认,不过我老远就看到海文站在店前,一看到我的车子驶来,她就直奔向前来,我在她身边停下车,她打开车门,坐到了我的身边,不住地在喘着气。

  她的面色十分苍白,神情却透着一种极度的兴奋。从她那种神情看来,可以肯定她并不是遭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我不等她坐定,就道:“什么事?”

  海文仍然喘着气,道:“我也说不上来,整件事,似乎……似乎……你驶到湖边去。”

  我一面驾着车,一面道:“慢慢说。”

  足足在一分钟之后,海文才算是略为定下神来,说出了她的经历,和她要见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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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52楼 发表于: 2008-03-18 18:37:47
  23

  海文又到湖边去,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了什么,或许她还在怀念她和丘伦相识的一段经过,或许她喜欢湖边的风景。

  不论是为了什么原因。她又到了湖边,而且,就在她和丘伦曾经坐过的那个地方,独自坐着。当她坐了一会,感到无聊之后,她站了起来,慢慢向前走着,走近了一个灌木丛。

  那灌木丛十分浓密,在矮树密生的树丛中,海文看到一个人,双后抱着头,蹲着,据海文的说法是,那个人蹲着,就像是一只兔子一样。

  (海文在灌木丛中见到了一个人,我也曾在那灌木丛中见过一个人,那个人,据杜良医生的说法,是患有间歇性痴呆症的,我曾被他在我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听到海文说到她在灌木丛中见到一个人之际,我就有点紧张。)

  海文看到那那人蹲着,一动不动,也就停了脚步,她那时候,并不感到害怕,只感到奇怪,不知道那人蹲在那里,是在干什么。

  那人双手抱头,低首,海文也无法看清他的脸面。她只是想等那人先抬起头来,那么她就可以和那人交谈几句了。

  可是足足过了好几分钟,那人仍是一动不动,海文于是发出了一些声音。

  由于接下来的事情,实在太令她感到惊骇,所以她已经记不清她是顿了顿足,还是咳嗽了一下。总之,她发出了一点声音。

  而当她发出了声音之后,那人抬起了头来。

  那人一抬起头来,海文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的视线,停留在那人的脸上,张大了口,可是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感到极度的惊骇。

  而那人,也只是怔怔地看着海文。

  (我极焦急地问:“海文,那人是谁?”)

  (海文回答:“天,卫斯理,天,那人是丘伦!”)

  (那人是丘伦,我也呆住了,那人是丘伦,丘伦不是早已死了么?)

  那人是丘伦!

  海文乍一看到那人是丘伦之际,所引起的震惊,真是无可比拟的,她在足足呆了好一会之后,才陡地叫了出来:“丘伦!”

  丘伦仍然蹲着,也仍然双手抱着头,只是以一种极度茫然,接近痴呆的神情,望着海文。

  海文的呼吸,自然而然,开始急促,她叫道:“丘伦,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

  丘伦一点反应也没有,海文说她那时,只有一个感觉,感到她不是对一个活人在讲话,而是一具极其逼真的人像在讲话一样。

  但是在她面前,不但是一个活人,而且,还正是她所熟悉的丘伦。

  海文在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过,她正在不知如何才好之际,听到了一阵声音,自远而近,传了过来。

  这种声音,海文并不陌生,那是一种轻便车在行驶之际所发出的声响。

  在那刹那间,海文才注意到,丘伦的身上,穿着一件式样十分可笑的白布衣服。也就在那一刹那间,她想起了多年前发生在湖边的事,丘伦以为看到了齐洛将军,结果,来了一辆轻便车,车上跳下来两个人,将“齐洛将军”抓走,丘伦追了上去,从此下落不明。

  海文一听到了轻便车驶过来的声音,想起了这些事来,她第一个反应是:轻便车上,一定有人,可能是来抓丘伦的。

  所以,她立即开始行动,她一步跨向前,伸手抓住了丘伦的手,拉着丘伦,向前就奔,很快超过了灌木丛,来到一个大草堆之旁。

  到了大草堆旁,她将大草堆扒出一个洞来,令她自己和丘伦一起藏了进去,又拉了些草,将两个人的身子遮住,她起先还怕丘伦会出声,给人发现,所以曾经轻轻地按住了他的口。

  可是丘伦一点声音也未曾发出来过,只是在喉间,间歇地传出一些“晤呀”的声音。

  他们躲起之后不久,就听到轻便车的声音,时停时发,正向他们移来。同时,在车子停住的时候,他听到了两个人的交谈。

  海文听到的那个人的交谈,只是一些不完整的片断,有些话,还全然无意义可寻(至少在当时是如此)。但因为这些对话,对日后事情真相的揭露,有相当大的帮助,所以我详细地将之记述在后面。

  海文听到的,是三个人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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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53楼 发表于: 2008-03-18 18:38:08
  (三个人!一个驾车,另外两个,是方便将找到的人抓回去的?)

  这三个人,海文当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和身份,她躲得很好,由干草遮掩着,是以也无法看清他们的容貌。所以只好用A、B、C来代表他们。幸而这三个人的声音,很不相同,所以容易分清是谁在讲话。

  海文听到的三个人的对话如下:

  A:(可能已讲了许多话,海文听到的只是下半句)……这真不是好现像。

  B: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好像越来越聪明了。

  C:不可能的,不可能。

  A:当然不可能,或许只是一种本能。

  B:这始终不是好现像,要是我们找不到——

  A:不会的,以往两次,都没有出错。

  C:(闷哼)哼,还说没有出错,几乎闹出了大乱子,那记者——

  A:(陡然地)咦,前面好像有人!

  (杂沓的脚步声,表示有人向前奔去)

  B:那不是人,他看错了。

  C:我真怀疑,他们的智力从何而来。

  B:(大声)他们没有智力,没有!

  C:那怎么会不断有逃出来的?

  B:只是一种本能,我想。

  (脚步声又传近,大约是A回来了)

  A:这次可能逃远了,再驾车前去看看。

  B:看守也太大意了。

  (轻便车驶远去的声音)

  海文听到轻便车驶远,立时又拉着丘伦,离开了草垛,往回奔去。

  海文这样的做法,相当聪明,因为轻便车才由那个方向驶来,她由那个方向走,就不会和轻便车遇上。

  海文那时,对她听到的那三个人的对话,还不了解是什么意思。但至少有一点,她是明白的,因为在对话中,她听到了“逃出来”这样的字眼,丘伦是逃出来的,会被抓回去。

  海文只明白这一点,在当时,她也只需要明白这一点就够了。明白了这一点,她就拉着丘伦,要逃避轻便车的追捕。

  她和丘伦,大约奔出了半里,已离开了湖边的范围,到了一片林子之中。

  在奔跑的过程中,丘伦一直未曾出声,海文看到林子中,有一个被露营人弃下的帐幕,倒坍了一半,她指着那帐幕,对丘伦道:“进去,躲进去。”

  可是丘伦在站定了之后,只是站着不动,对海文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海文只好再拉着他,到了帐幕前,按下丘伦的头,令他钻进帐幕去。

  海文自己并没有进去,她只是吩咐道:“躲着,一动也别动,不听到我的声音,怎样也别出来。”

  虽然她叮嘱着,可是进了帐幕的丘伦,仍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海文迅速地转着念,她首先想到了我,我是为了调查丘伦的死而来的,如今丘伦还活着,虽然海文觉得情形怪异至于极点,但一定要先让我知道。

  于是,她又奔出了林子,上了公路,总算那家小咖啡店里有电话,所以她打了电话给我。而在和我通了电话之后,根据海文的说法是:过了要命的十五分钟之久,才看到你的车子驶来。

  24

  我感到极度的震惊,道:“那么,从你将丘伦藏进那帐幕到现在,有多久了?”

  海文道:“接近一小时。”

  我一面飞快地驾着车,一面忍不住用力在方向盘上敲了一下,道:“快一小时了,那三个人,驾着轻便车,还到处在找他,丘伦被他们发现的可能性太大了。”

  海文的脸色本来已经够苍白的了,给我一说,更是半丝血色也无,道:“我……做错了?”

  我的思绪十分紊乱,而我实在也没有责备海文的意思,因为猝然之间,遇上了这样怪异莫名的事,海文的做法,已经很好。

  海文曾说:“我一看到那人抬起头来,是丘伦,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己看到了鬼魂。”

  在这样惊慌的情形之下,海文还知道将丘伦藏进一个半塌的帐幕之中,还能责备她什么呢?

  我心中有千百个疑问要好好思索,可是这时,我却一个问题也不想,只是尽可能快速驾着车,并且,心中千万遍希望,丘伦听海文的话,仍然躲在那个帐幕之中。

  车子在将到湖边之际,我驶离了公路,直奔海文所说的那个林子,一路上,车子颠得如同怒海中的小舟一样,我也不去管它。

  直到前面的去路,实在无法令车子通过,我和海文才下车,向前奔去。

  我奔在前面,已经看到了在海文所说的那帐幕,同时,也看到了帐幕只有二十公尺处,停着轻便车,两个人正下车,走向那座帐幕。

  一看到这样情形,我明知自己无法在他们之前赶到那帐幕之中,所以我一面奔,一面叫道:“啦,也来露营么?欢迎参加。”

  我叫了一声,就放慢了脚步,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我身后跟着奔过来的海文,十分机灵,也和我一样,放慢了脚步,令得我们俩人,看来是准备在林中露营的一对男女一样。

  而那两个向帐幕走去的人,以及还在轻便车上的那个人,经我一叫,一起回头向我望来,我向他们挥着手,走近去,一面大声埋怨:“什么人将我们的帐幕弄塌了,真缺德。”

  在说话之间,我已经来到了帐幕之前,我不知道丘伦是不是还在里面,我转过身,背对着帐幕,拦在那两个人和帐幕之间。

  那两个人望着我,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我也故意打量着他们,道:“你们不是来露营的?在找什么?”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道:“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白布衣服的人?”

  我摇头道:“没有。你们是哪里的?是从医院来的?”

  那两个人并没有回答,这时候,看他们的样子,像是要绕过我,进入那半塌的帐幕中去。但是海文却先他们一步,进了帐幕,同时,她在帐幕之中,叫了起来,道:“糟糕,食物全被偷走了,真不能相信这里的人,会做这样的事情。”

  海文一面说着,一面走了出来,一副悻然之色。

  海文的那种悻然之色,当然是做给那三个人看的,因为她在一转头之际,向我使了一个眼色。

  海文的眼色使我知道丘伦在,帐幕之中。只要丘伦还在,就算那三个人硬来,我也不会怕他们,所以我更加镇定,向着海文道:“那要补充食物才行,我们的车子又坏了——”

  讲到这里,我向那两个人道:“能不能借你们的车子用一用。”

  那两个人忙道:“不行,我们有急事。”

  他们说着,已转身走了开去,我和海文互望了一眼,看着他们上了车,驶走,我才说道:“他在里面?”

  海文道:“是的,像兔子一样蹲着。”

  我转过身,撩起了帐幕的一角,看到了丘伦。他真的像兔子一样蹲着。

  我叫道:“丘伦。”

  我这一叫,丘伦就抬起头来,他的神情极茫然,这种神情,我绝不陌生,曾咬了我一口的那个人,就是这样的神情,那分明是一个白痴的神情,难道丘伦也患了“间歇性痴呆症”?

  海文在我的身后,道:“他怎么啦?”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可是你看他的脸色,多么苍白,他像是被人不见天日地囚禁了好久一样。”

  海文失声道:“如果他——失踪就被囚禁,那有好几年了,丘伦。”

  海文叫着,可是丘伦没有反应,我向丘伦伸出手去,他仍然蹲着,直到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才握往了我的手,那情形,就像丘伦是个婴儿一样,而且还是初出生的婴儿。

  初出生的婴儿的反应。就是这样子的,当你向他伸手出去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反应,但是当他的手碰到一些东西的时候,他就会自然而然,用自己的手,对碰到的东西抓紧。

  丘伦抓住了我的手,我用力一拉,丘伦被我拉得站了起来。他仍然抓着我的手,我手向下垂,他又要向下蹲下去,看来,他对自己身子的动作,全然不能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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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54楼 发表于: 2008-03-18 18:39:39
  我轻轻分开了他的手指,让他仍然蹲着,转过身来,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的情形十分怪。”

  海文道,“要不要送他到医院去?”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道:“他就是从医院之中逃出来的。”

  海文忙道:“我是说……别家医院。”

  我的思绪紊乱,想了一想,才道:“先别让那三个人发现,我看等天黑了再带走他。”

  海文点头,表示同意。

  我防备那三个人去而复还,和海文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将半塌的营帐支了起来,又在营帐前的空地上,生着了一堆篝火。

  果然,一小时之后,那三个人和轻便车又来了,三个人的神情都十分焦急,一个人直趋前来,道:“你们肯定没有见过一个穿白衣服的男人?”

  我装出不耐烦的样子,道:“如果见过,我为什么要骗你?”

  那人道:“这个男子是一个神经病患者,发作起来,十分危险,要是你发现了他,请立即通知医院,你会得到一笔奖金。”

  我道:“既然是危险人物,怎么会让他离开医院的?”

  那人生气地道:“意外!任何完善的事,都会有意外发生的。”

  他说着,悻然踢开一块石头,转过身,又上车驶走了。看这三个人焦急的神情,可以肯定,丘伦逃出了医院,对他们来说,一定是一桩极其严重的事,那我就要更加小心,不被他们发现,将丘伦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再说。“

  在轻便车驶走之后,我们仍然不走,等候天黑,在等待之中,天黑得特别慢,好几次,听到了一些声音,我们就以为是轻便车又回来了,但是一直等到天黑,那三个人都没有再出现。

  天黑之后,我们将丘伦自营帐中扶了出来,丘伦的样子,完全像是木头人一样,不论和他讲什么话,做什么动作,他都木然毫无反应,但是如果拉着他向前奔,他却可以奔跑得很快。我已经对他,进行了好几小时的观察,可以肯定,他的身体十分健康,但是他的智力,却好像完全消失了。

  丘伦是从那家医院中逃出来的,那已是毫无疑问的事,医院为什么要禁固丘伦?自然有古怪。我本来就是一直肯定那医院中有古怪,只不过查不出因由来,如今有丘伦在,我就可以正式对付那家医院了。

  所以,在带着丘伦离开林子,走到车子旁去时,我极其小心,准备随时发生意外,设法应付。

  那一段路,大约二十分钟路,在天黑之后,四周围静得出奇,我们顺利地来到了车子旁边。当我们准备上车时,海文间道:“将他载到哪里去?我看他实在需要一个医生。”

  我道:“先带他回酒店再说。”

  海文对我的提议,好像并不十分热衷,我又道:“我有一个朋友在酒店,他对丘伦的遭遇,或许有他的看法。”

  海文点着头,打开车门,我先坐上了驾驶位,示意海文带着丘伦,坐到后面去,在我作这样的动作之际,我半转过身去,当我一转过身时,我就呆住了。

  在车子的后面,早有三个人坐着,其中一个,正是杜良医生。

  另一个,瘦而尖削的脸,十分阴沉有神的眼睛,我也不陌生,就是去求见陶启泉,自称是巴纳德医生的私人代表的罗克。

  还有一个人,身形十分高大,这时已打开了车子后面的门,跨了出去,在他的手中,有着一柄枪,枪口正对准了海文。

  杜良医生叹了一声,道:“多管闲事,真是对健康十分不利的。”

  我吸了一口气,道:“好,杀人怪医的真相,快要大白了。”

  杜良的样子,看来像是觉得我的话,十分滑稽,他侧过头去,对罗克说:“你听听,他称我们为什么?杀人怪医?这是什么称呼?”

  罗克道:“他的意思是,我们杀人。”

  杜良道:“我们杀过人?"

  罗克对于杜良这个简单的问题,却并不加以回答。我不明白罗克何以不回答,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问题,对罗克来讲,实在是无法回答的。

  在这时候,海文先是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然后,已被那持枪的汉子逼着,坐到了我的身边,丘伦则被那汉子带着,挤到了车后面。

  我笑着对海文道:“不必惊慌,这种事,我经历得多了,像如今这种场面只不过是小儿科——这是我们的一句俗语,就是微不足道的意思。”

  听得我这样说,杜良,罗克和那男子,都有狼狈和愤怒的神情,我转过头去,望着他们,道:“我相信你们对我,一定曾作了某种程度的调查,至少应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杜良没有什么反应,罗克则闷哼了一声。我又道:“别说一支手枪,告诉你,我曾坐在核子导弹的弹头上,曾经被比地球上所有武器加起来还历害的武器指吓过,快收起你们的手枪来。”

  我最后一句话,简直是命令式的,那握枪的汉子,不由自主,犹豫了一下。杜良忙道:“卫斯理,你的过去经历,我们自然知道,你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太好管闲事了。”

  我冷笑道:“但所谓‘闲事’,是一些罪犯在进行犯罪之际,我真是太好管闲事了。”

  杜良大有怒意,道:“你不能称我们为罪犯。”

  我讥笑道:“那么,称你们为什么?救星?”

  杜良和罗克都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是的,你可以这样说。”

  在那一刹那间,我几乎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但是还未曾见过一个自称为“救星”的人。

  但是,我却并没有笑出来,因为我看出,杜良的神情,十分认真。而且,我也知道杜良并不是什么普通人,他是一个医生。他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我相信杜良一定在医学上已经有了重大的突破。这种突破,可能是震憾古今的大突破。

  所以,我只是呆了片刻,才道:“既然是这样,你们更可以将手枪放下来,将真相告诉我,你们真是救星,我也绝不会管闲事。”

  看杜良的神情,他显然被我的话,说得有点动心,他像是在想着什么,然后,从沉思中醒过来,道:“这只是一个观念问题——”

  他才讲了半句,罗克便疾声道:“别对他说,他和其余人一样,是无法接受这种观念的。”

  杜良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我对罗克一直没有好感,或许是基于他那过于阴森的脸容,但这时我却不想和他争辩,因为我急于得知事实的真相。而且我感到,我已经在真相的边缘了。只要他们肯说出来,一切迷团,可以迎刃而解。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自然没有必要,去和他们多作争执。所以,我以十分诚恳的语气道:“你错了,再新的观念,我也可以接受。”

  杜良向罗克望去,罗克仍然固执地摇着头,杜良叹了一声,说道:“卫先生,我们实在没有做过什么。”

  我道:“是没有做过什么,例如要一个阿拉伯产油国的利益的三分之一之类,那本来就不算什么,你们医治陶启泉的代价,又是什么?”

  杜良胀红了脸,道:“那些金钱在阿拉伯人的银行户头,在陶启泉的银行户头里,和在我们手中,意义大不相同。金钱在我们手里,就可以成为人类进步的动力。”

  我呆了一呆,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还在搞世界革命!”

  杜良的脸胀得更红,道:“你谈到哪里去了?我是说,巨额的金钱在我们手里,就可以作为研究的基金。替人类的前途,带来新的光明!”

  我冷笑道:“伟大,伟大,真是救世主!这样说来,你们——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你们应该全是伟大的先驱者,伟大的科学家了?真可惜,你,还有罗克先生,我好像从来也未曾听说过你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们在科学上究竟有什么贡献。”

  我一口气他说着,语气也极尽讥嘲之能事,那令得罗克的脸色更阴沉,而杜良的脸也更红。杜良显然被我的话激怒了,他指着罗克。罗克像是知道他要干什么一样,立时伸手拢住了他的手指,可是杜良还是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道:“这个人的名字,你听说过么?”

  我一听杜良口中说出的那个人的名字,就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忽然说起这个人的名字来,是什么意思。

  自杜良口中说出来的那个人的名字,我自然是听说过的,那是一个极其伟大的科学家,这个人,曾在动物细胞分裂繁殖方面,有过极高深的研究,他的无性繁殖的理论,早在十多年前就自成体系,可是当时,他的理论提出来的时间太早了,科学界对他的理论无法理解,不能接受,有些保守的学者,还曾对他的理论,提出过攻击,说是荒谬绝伦。

  这个人,据我的记忆所及,大约在十年或是更久之前,他在一次攀登阿尔卑斯山的行动中失踪了。杜良突然提起这个人来,是什么意思呢?

  一时之间,我怔呆着,道:“你提到的这位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类先知。”

  杜良道:“你要知道,他就在你的面前。”

  我陡地呆了一呆,海文在上车之后,一直未曾开过口,这时,她才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杜良道:“样子不像了,是不是?他根本没有攀登阿尔卑斯山,登山不是他的兴趣,探索生命的奥秘,才是他的兴趣。恰好那时有一次雪崩,他又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所以我们就声称他在登山中失踪了。”

  罗克皱着眉,道:“这些事,还提来干什么?”

  杜良的神情更激动,道:“从事科学工作,一定要有牺牲,我们作了多大的的牺牲,世人可知道?”

  罗克道:“我们作任何牺牲,都是自愿的,何必要世人知道。”

  杜良道:“是,可以不必让世人知道,但是绝不能让他这种人,诬陷我们。”

  他说着,直指着我,道:“你再看清楚,一个有身份、有名誉、有地位的人,可以经过整容,改换了姓名,报称失踪,抛弃了世俗中的一切,他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要探索新知。”

  我吸了一口气,再仔细看着罗克,眼前这个瘦削阴沉的人,和杜良口中提及的那个伟大的科学家——他的相片曾作过许多流行全世界杂志的封面——实在没有丝毫相同之处。

  当然,现代的外科手术,可以轻而易举,彻底改造一个人的容貌,但是罗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牺牲呢?

  注视罗克久了,我也不能不承认,虽然他的面目阴森可怖,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充满了极其深沉的智慧,这不是双普通人的眼睛。

  我又吸了一口气,道:“如果是那样,那我收回刚才的话。杜良医生,请问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

  杜良略顿一顿,又说出了一个名字来。

  这个名字,令得海文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而令得我的口张大了合不拢来。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你……你不是在领取诺贝尔奖金的时候,在瑞典首都遭人绑架,不落不明?”

  杜良道:“一个人如果要彻底躲起来,总要找一个藉口的。”

  海文的声音有点尖利,道:“你那一对可爱的双生女儿,当时不过八岁,你怎舍得忍心抛下她们?”

  杜良喃喃地道:“她们如今已经二十岁了!小姐,为了从事一项伟大的工作,总要有牺牲的,我刚才已经讲过了,总要有牺牲的。”

  由于我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是热烈,而且敌对的成分也越来越少,那持枪的汉子,也放下了手枪。我实在捺不住好奇,道:“那么他——”

  我指了指持枪的汉子,罗克道:“他是我的一名学生。我们医院中,一个清洁工人,站出去,就可以令世界名医惭愧死。”

  我不禁由衷地道:“是,你们已经掌握了生命的奥秘,在你们的手上,好像没有不治之症这回事?”

  杜良摇着头,道:“你错了,我们不过有某种突破,这种突破,对于延长人的生命,有某种程度上的帮助而已。”

  我挥着手,说道:“你们为什么不公开这种突破,而要躲起来,甚至不惜改容貌,藏头缩尾地工作?”杜良和罗克的脸上,都现出一种极度深切的悲哀来,这种深切的悲哀,绝不是任何人所能假装出来的。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杜良道:“公开?现在人类的观念,还未曾进步到这一程度。”

  我大声道:“如果对人类有利的事,在观念上,一定可以接受的。”

  罗克冷笑道:“哥白尼的学说,对人类的前途是不是有利?他被人烧死了。”

  我立时道:“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罗克道:“几百年,对人类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人类的观念,一样是那样愚昧落后。”海文也参加了辩论,道:“不见得,人类的观念在飞速地进步,你能举个愚昧落后的例子么?”

  罗克“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听来有点放肆,但是,却充满了自信。

  他道:“节制生育,是对全人类都有利的事情。可是直到现在,还有多少人对人工流产,对避孕在呶呶不休。”

  海文的脸红了红,道:“那主要是宗教的观点。”

  罗克道:“对,但是当那么多人,精神无所寄托,而受制于宗教观念之际,人类的观念,能说是进步吗?”

  我插言道:“这个问题迟早会解决的,而且,赞成节制人口的观念,已经成为主流了。

  你举的这个例子,说服力不强。“

  罗克挥着手,他的神情也渐渐变得激动,他道:“那么,优生学呢?优生学的观念,有多少人可以接受?”

  我呆了一呆,向海文望去,海文的神情,也有点疑惑。我们当然知道优生学的意思,但是所谓优生学,却也包括了许多不同的见解,不同的内容,我不知道罗克是指哪一种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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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道:“你说的优生学是——”

  罗克大声道:“地球上的人口太多了,低劣的人所占的比例太大了,应该改变这种比例,使优秀的人得到更好生存的机会。”

  我皱着眉,道:“那应该怎样?展开大屠杀,将你所谓不优秀的人全都杀光。”

  罗克“嘿嘿”冷笑道:“你说出这样的话来,证明你对生态学的知识一无所有。人口不断膨胀的结果,大屠杀会自然产生,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会大规模地消灭人口,这是一种神奇的自然平稳力量。但是这种平衡的过程,是不公平的。”我和海文望着他,听他继续讲下去。

  罗克又道:“譬如说,大规模的战争是减少人口的一个过程,在战争中,人不论贤愚,都同时遭殃,一个炸弹下来,多少优秀的人和愚昧的人一起死亡,人类的进步,因之拖慢了不知多少。”

  我曾听过不知多少新的理论,但是像罗克这样的说法,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时我的心情,与其说是骇异,不如说是震惊来得好些。我失声道:“那……你们在从事消灭所谓愚人的工作?”

  我在这样讲的时候,连声音都把不住在发颤。因为罗克的话中,我可以听得出,在他的心目中,地球上的人,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他所谓“愚人”、“低等人”。

  罗克苦笑了一下,道:“真应该这样做。但是我们还始终是这个时代的人,我们的观念再新,有时也很难突破总体的概念。例如杀人是残酷的这个观念,我们就很难转变为杀人是慈悲的。”

  海文喃喃地道:“杀人和慈悲连在一起,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罗克道:“其实,很多人心中明白,用无痛苦的方法减少一大批活着不知干什么,生命过程和昆虫、植物并无分别的人,对于其余的人是极度有利的,但是既然人人认为每一个人,即使他的生命过程像昆虫,他也有生存的权利之际,这种行动,自然不可能展开,虽然明眼人看出,这样下去的结果,是全人类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海文伸手划了一个“十”字,道:“谢天谢地。”

  我双眉紧锁,罗克的这种观念,我自然不能接受,但是我倒也并不否认这种说法有可供深思之处,那牵涉的范围太广,我不想和他再争论下去。

  我道,“那么,你们在做什么工作呢?”

  罗克道:“我们致力于尽量挽救优秀者的生命。”

  我闷哼了一声,道:“你所谓‘优秀者’,正确的称呼,应该是成功者,像陶启泉,像齐洛将军,像辛晏士,像阿潘特王子——”

  罗克道:“凡是成功的人,一定是优秀的人,凡是优秀的人,也必定成功,两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事,不必多咬文嚼字。”

  对于罗克这样的说法,我倒也无法反驳。我一转念,看到丘伦坐在罗克和那汉子的中间,对于我们激烈的争辩,他像是一句也未曾听进去,神情仍然是那样茫然,看来和白痴无异。

  我向丘伦指了一指,道:“在我看来,丘伦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人,在你们心目中,他或许是一个低等人,所以你们才将他囚禁了六年,使他变成疯呆?”

  杜良和罗克两人,本来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似乎绝没有什么难题可以难得倒他们。可是我一提起丘伦,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抿紧了嘴,不再出声。

  我进逼道:“如果连他也只好算是低等人,那么,消灭低等之人之后,地球上还能剩下多少人?一万?八千?”

  杜良道:“我们并不认为他不优秀。”

  我道:“那么,为什么他要受到这样的待遇?”

  杜良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道:“他的事,是一个意外,真的是一个巨外。”

  我再进逼,道:“什么意外?我看不是意外,是你们的犯罪行为之一。”

  罗克怒道:“你真是一头驴子。”

  我道:“骂人是驴子,并不解决问题,我只要将丘伦的事,公诸社会,你们任何工作都难以继续下去了。”

  杜良又惊又怒,道,“你不会这样做。”

  我十分肯定地道:“我会的。”

  杜良说道:“那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装出一副狠劲来,道:“有时我做事,不一定要对自己有好处,损人不利己,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替我的朋友出气。”

  我之所以要装出一副狠劲来,是因为我已经发现,杜良和罗克,虽然曾经用过不正当的手段对付我,例如曾使我麻醉昏迷了十二天,刚才又拿枪指着我,可是他们对于这种事,都显然并不熟练。

  也就是说,他们本质上是科学家,是知识分子,是很容易对付的人,我这样逼他们,就有可能令得他们把事实的真相透露出来。果然,我的恐吓看来生效了。罗克和杜良都十分愤怒,可是却全然无法对付我的样子。过了一会,杜良才道:“丘伦已经死了。”

  我和海文陡地一震,丘伦已经死了,这是什么话?丘伦明明坐在车子里。显然他的神态有异,但绝不是一个死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在我还来不及对杜良的话作出反应之际,杜良又道:“他是一个意外中丧生的。”

  我指着丘伦,张大了口,仍然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不必说什么,用意也十分明显:丘伦明明在这里,你怎么说他在意外中丧生了。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杜良和罗克互望了一眼,杜良向罗克投以一个征询的眼色,罗克缓缓地点了点头。杜良道:“这里不是详谈的好地方,我们到医院去再说,好不好?”

  我本来想拒绝他的建议,但是转念一想,就算到医院去,他们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所以我道:“好,希望到了医院,能有进一步的具体说明。”

  罗克和杜良两人不再说什么,我驾着车,向医院的方向疾驶而去,到了医院的门口,我想减慢速度,可是围墙的大铁门却自动打了开来。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闷哼了一声,杜良道:“我们有足够的金钱,所以这里的一切设备,远超乎你能想像的范围之上。”

  我一面将车直驶进去,一面道:“那你对我的想像力未免估计过低了。”

  杜良想要回答我的话,但是罗克却碰了他一下,道:“等一会我们有太多的话要说,现在何必为这种小事争论?让他自己看好了。”

  杜良不再说什么,车子已在医院建筑物前,停了下来,一个穿着白外衣的人,自医院中走出来,打开了车门,那持枪的汉子,挟持着丘伦走下车去,丘伦一点也没有反抗。

  我叫了起来,道:“等一等,我们将要谈论的事情,是和他有关的,我要他在场。”

  罗克道:“他在场,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道:“不行,我要他在。”

  罗克怒道:“不能完全听你的,因为你什么也不懂。你真要坚持,那就算了。”

  我斜着眼,道:“你不怕我去揭秘?”

  罗克冷冷地道:“我们可以搬一个地方,我看阿潘特王子的领地,就会十分欢迎我们。”

  他的态度强硬了起来,我反倒没有办法了,只好闷哼了一声,一副悻然之色,出了车子,看他们将丘伦带走。

  海文也出了车子,另外又有一个人自医院中出来,杜良道:“海文小姐,你也没有必要参与这件事,真的,等卫先生知道了究竟之后,如果他自己判断,可以让你知道的话,那一定会告诉你。”

  海文连忙抗议道:“不行,丘伦是我的朋友,何况又是我发现他的。”

  杜良的神情十分真挚,道:“小姐,我不会损害你,我是怕有些事实,会令你日后的生活,变得十分不愉快,所以才劝你离去——”他指了指出来的那个人,“他会送你回去。”

  海文把不定主意,向我望了过来。我心想,如果有什么变故的话,海文不在身边,我可以不必照顾她,也方便得多。何况在事后,是不是将一切事实告诉她的取决权在我,如今让海文离去也好。

  我打定了主意,向海文道:“你放心,事后我会将一切经过告诉你。”

  海文接受了我的提议,她略为犹豫了一下,道:“丘伦好象有病,请他们尽力。”

  我道:“你放心,我就是为了他来的。”

  海文低叹了一声,和自医院中出来的那人,走了开去,到了一辆车旁,一起上了车。

  我看着她离去,才转身和杜良,罗克一起走进了医院,医院的一切,看来仍然没有什么异样,我的意思是,医院看来仍然是医院。一直到走进了会客室,我上次和杜良见面的所在,仍然没有什么异样。

  可是,当杜良一伸手,按下了一个看来象是灯键一样的按钮,有一道暗门打开,我们三个人一起进入那个暗门之后,我却不免暗暗心惊。

  暗门之内一个小小的空间,明显地是一座升降机,升降机正在向下落去,我估计,大约下降了三十公尺左右。从升降机下降的高度来看,整座医院的地下,另有天地。

  等到升降机的门打开,已经可以看到一间布置得极其华丽舒适的房间,那是一间类似客厅的大房间,有三组极舒服的沙发,迎面的一幅墙上,悬着一幅大幅的马蒂斯的作品,逼人的金黄色调,看得令人有窒息之感。

  杜良说过,他们有足够的金钱,这一点,单从这间房间来看,已是毫无疑问的事。

  在房间中,有五个人已经在,我们一出升降机,那五个人都客气地站起身来,和我打招呼。杜良向我一一介绍了他们。

  杜良讲出来的名字,对我来说,全无意义。但是我可以知道,这五个人在这里,等着和我见面,他们原来的名字,讲出来一定又会令得我张大口说不出后来的,不过杜良既然没有介绍他们原来的名字,我自然也不好意思问。

  我还没有坐下,一个半秃的中年人,就打开了一只酒瓶,酒香四溢,他替每人倒了酒,我接过了酒杯,晃着,杜良道:“卫斯理先生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他的行动,对我们的事业,构成了一种威胁——”

  我笑道:“这样的介绍,未免太不友好了。”

  杜良道:“对不起,这是事实,科学的精神,就在于接受事实。”

  我耸了耸肩,不再说什么。杜良又道:“当然,他不能中断我们的工作。他威胁着要揭发我们,我们也可以再‘失踪’一次。问题是,这个人有过很多怪异的经历,我们的工作,也有必要让世人知道——至少让一个像他那样的人知道,所以,才请了他来。他可能还在自鸣得意,以为是他的威胁奏了效。”

  杜良的话,越说越令我狼狈,我不得不提高声音,道:“好了,我说丘伦意外丧生的事。”

  我之所以提出丘伦“意外丧生”的事来,是因为这件事,我料定他一定无法自圆其说的,也好别让他这样得意。

  杜良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声,道:“丘伦先生在医院附近,看到了一些……现象,如果他当作没有这件事,也就好了,可是他偏偏来追查。”

  25

  丘伦第一次到医院来,情形和我第一次来差不多,杜良医生接见他,丘伦仔细观察着,看不出什么来,不得要领而去。

  丘伦当然不肯就此算数,他第二次再来,情形也和我一样,是爬墙而入的。

  可是,他只是一个记者,虽然身手还算是矫捷,但是不像我那样,过惯冒险生活,而且,医院的围墙也实在太高了些。

  当他爬上了墙头,想向下跳的时候,一个不留神,他整个人自墙头上跌了下来。这样的高度跌下来,当然难免受伤,本来也不至于丧生,糟糕的是,他的头部,恰好在下跌时,撞在一个水泥的凸起物上。

  当然不幸之至,丘伦几乎立时丧命。

  26

  杜良一本正经说了丘伦“意外死亡”的结果,我听了之后,却哈哈大笑,道:“这是什么样的谎言?就算我未曾见过活生生的丘伦,也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杜良却继续道:“他的尸体,我们将之草草埋葬在林子中。”

  我怔了一怔,那具骸骨,警方证明是丘伦的,那么,丘伦早已死了?我站了起来,又坐下来。一个有着浓密胡子的人道:“要和他从头说起,不然,他不会明白的。”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互相望着,我本来还想讥笑他们几句的,可是却忍了下来。因为整个气氛,并不适宜讥笑。这些人的态度,都十分认真,他们之间,显然有着一个极其重大的秘密,而他们目前的情形,显然是正在决定是不是要向我透露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对他们来说,一定极其重要,因为他们每一个人的神色,都是那么严肃和郑重,令得我也受了他们的影响,不能再胡调一番。

  首先打破了沉默的,仍然是那个大胡子,他道:“咦,我们不是早已决定了向他透露一切的吗?”

  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子,苦笑了一下,道:“决定是决定,可是等到要做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记得我们曾花了多大的代价,来从事我们的工作,曾花了多大的努力,来保守我们的秘密。”

  另一个矮个子叹了一声,道:“哥登,那就由你来对他说好了。”

  在那瘦个子叹着气,说了那两句话之后,全场响起了一阵无可奈何的低叹声,每个人的神情,都变得看来十分凝重和优郁。

  大胡子(他被人称哥登,那自然是他的名字)又叹了一声,仍然不出声。

  在这时候,我感到我应该表示一些态度了,我收起了敌对的神情和不屑的态度,倒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感到在这里的所有人,每人一定都有他们说不出的苦衷,所以才联合起来,同心协力,保守着这样的一个秘密。

  我站直了身了,道:“各位,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只不过对于自己不明白的事,喜欢寻根究底而已。而且,在这所医院中,我感到有犯罪的气味在。我可以向各位保证,如果各位的秘密,与犯罪事业无关,那么这个秘密,我只会说给一个人听,她是我的妻子白素,而这个秘密,也绝不会自我们的口中,传到第三人的耳中去,白素,我的妻子,我和她之间,实在没有秘密可言,所以我才要告诉她。”

  我的话,讲得十分诚恳,讲完之后,虽然我没有听到回答,但是在那些人的神情之上,我可以感到,我的话已经被接纳了。

  沉静依然维持了片刻,这期间,杜良、罗克和哥登等几个人,又一次交换了一下眼色,杜良才沉声道:“所谓犯罪,不犯罪,实在是没有标准的。”

  我陡地一怔,刚想反驳他的那样说法,杜良已立时接了下去道:“那只不过是观念问题而已。”

  我“哼”地一声,道:“别将问题扯得太远,犯罪与否,只有普通的道德标准的。”

  罗克的声音听来相当尖——我知道他一定是这个集团中的重要人物,因为陶启泉就是他出马接到这里来的——他的神情看来也有点激动,道:“当然是观念问题,哥白尼被烧死,就是当时的观念,认为他的说法,是异端邪说,不能让它在世间流通。”

  我多少有点冒火,道:“可是哥白尼,他是那样的一个伟大人物,你们之中,谁能和他相比?你们发现了什么?创造了什么?是不是你们认为自己,走在时代的尖端?”

  哥登朗声道:“哥白尼的精神,是一切科学家都应该遵循的典范,我们的成就,或许不如他伟大,但是我们凭一个崭新的观念在行事。”

  哥登又朗声道:“走在时代的前面,这一点,我们倒不必妄自菲薄。”哥登的口气极大,我瞪着他,正想又要发作几句,他已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我开始了,如果我有讲得不对的地方,各位随时指出来,这件事,是我们大家一齐告诉一个完全不属于我们的外人,并不是我一个人说出来的。”

  好几个人,立时大声表示同意,其余的人,也各自点着头。

  哥登又吸了一口气,才道:“从哪里说起好呢?当然先从自己说起。卫先生,在这里,你所能见到的人,全不是我们的本来面目——”

  我插言道:“是的,你们全经过整容手术。”

  哥登道:“彻底的整容手术,其目的是要在整容之后,连自己的最亲近的人,都认不得我们,我们甚至改窄了声带,以求发出来的声音和以前全然不同,所以我们之间有些人,声音听来有点怪。”

  是的,罗克的声音就很尖,这些人,苦心孤旨,究竟是为了什么?

  哥登又道:“我们这些人,全是科学家,有的是医生,有的是生物学家,有的是遗传学家,有的是生物化学家,我们在未曾整容之前,在科学界,都可以说是顶尖的风云人物。”

  我忍不住问:“那你们整容的目的是什么?”

  哥登居然打了一个哈哈,说道:“当然是为了使人家认不出我们来。”

  我又道:“那又有什么目的?”

  哥登沉寂了一下,道:“目的是我们在做的事,我们明知是对全人类有利的,是一项惊天动地的大突破,可以改变整个人类的文明。但是,这件事,却不能为人类现阶段的观念所接受。”

  我摇着头,道:“说出来,什么事。”

  哥登道:“当然会说出来的,但是要从头说起,你才会明白。”

  我摆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准备听他叙述。

  哥登望了罗克和杜良一眼,道:“事情应该从那天,你们俩迟到的那天开始,是不是?”

  杜良和罗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哥登又补充了一句,道:“罗克和杜良——那时候,他们当然不是叫这个名字,他们和我是大学的同事,后来我们都相继离开了大学,在一个由基金会资助的研究所工作。”

  由于我知道杜良和罗克的原来名字,所以我也知道那个研究所,是什么研究所。不过,如今写出这个研究所的名字来,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们的活动,只是从研究所开始而已。

  但是可以肯定他讲一句,如果不是第一流的科学家,是绝不能被那家研究所聘为院士的。

  哥登说要从那天迟到开始,就从那天迟到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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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研究所的走廊宽敞而明亮,来来去去的人很多,漂亮的金发女郎,名衔是助理研究员的吉娜,在走廊中四下张望着。

  看到她,和她打招呼的人,都停了下来问她:“吉娜,你在找什么人?”

  吉娜反问:“看到杜良博士没有?或者罗克博士?哥登博士正在找他们,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到我办公室来了。”

  被问的人都摇着头,吉娜仍然焦急地向门口张望着,直到看到杜良和罗克一起从门口走进来,她忙向他们急步走了过去,道:“两位总算来了,你们再不来,哥登博士会把我逼死。”

  罗克和杜良互望了一眼,杜良笑了起来,道:“一定是他又自以为有了什么新的发现。”

  吉娜压低了声音,道:“可能他真的有了发现,今天他一早就到了实验室,一进去,我就听到他怪叫,接着他叫我打电话给你们,他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一面说,一面甚至在跳舞。”

  杜良呵呵笑了起来,说道:“跳舞,哥登跳舞?倒真要去看看才好。”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走向升降机,两人的步伐又快又大,以致穿着窄裙的吉娜小姐要加快移动,才能追得上他们,而吉娜小姐的快步,引来了不少经过的男士怪异的目光。

  进了升降机,到了三楼。

  研究所的规模十分大,整幢六十三层高的大楼,全属于这个研究所。研究所的课题,也包罗万有,最近,甚至有人在研究浴缸的水塞拔起之后,水流出去时所造成的漩涡,何以在东半球和西半球会方向不同。

  这些研究的题目,绝大多数,都是乍一看来,一点实用价值也没有。但是许多许多发明,许多许多科学上的新成就,就是从一点一滴,看起来丝毫无关紧要的小研究的成功结果汇集起来的。

  三楼,是罗克、杜良和哥登三人的禁地,事实上,每一层的研究室、实验室,全是这些实验室主人的私家地,任何人,即使是这个主持研究所的基金会的主席,如果不得主人的允许,也不能随便进入。每个研究员,都保持着自己的“领地”。

  一出升降机,哥登便直着嗓子在叫:“你们终于来了,来,给你们看点东西,你们迟到了。”

  罗克和杜良笑着,看到哥登站在他自己的实验室的门口,半推着门,那种迫不及待等他们两个人,又怕其他人撞进去的样子,都觉得好笑。吉娜这时,也跨出了升降机。

  一看到吉娜也向实验室走来,哥登又嚷叫了起来,道:“吉娜小姐,请你回自己的办公室去。”

  吉娜也习惯了,科学家总给人一种神秘兮兮的感觉。所以她没有说什么,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而罗克和杜良,走进了实验室,哥登将门关上,指着一具电子显微镜,神情紧张而兴奋,甚至张大了口,再也讲不出话来。

  一看到这样情形,杜良和罗克两人,也开始加快脚步,一起来到那具显微镜前,他们甚至互相推着,像小孩子去争着看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

  杜良的个子比较大,他一下子推开了瘦削的罗克,将眼凑了上去,他只看了几秒钟,就哈哈大笑了起来,转过身去,罗克忙也凑过去看,一看之下,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还用手指着哥登,像是哥登做了一件再也愚蠢不过的事情一样。

  哥登立时胀红了脸,怒吼道:“看看清楚!”

  杜良止住了笑,摇着头,道:“看清楚了,大学二年级生一看,就可以看清楚那是什么。”

  哥登又吼道:“好,那是什么?”

  罗克看出哥登的神情极其认真,他也变得严肃起来,不再笑,道:“那是脊推动物在母体子宫内的最早形态,时间大抵是卵子受精之后的十五天,细胞已开始分裂、成形,我的答案对吗?”

  哥登走了过来,挥着手,看样子,像是想打罗克,他的声音仍然很大,道:“好,那么,告诉我,是什么脊椎动物。”

  罗克和杜良呆了一呆,杜良道:“你这不是故意为难人么?谁都知道,最初几天,几乎所有脊椎动物的形态全是一样的,一头骆驼和一只青蛙,没有分别。”

  罗克道:“当然是青蛙。”他望着哥登,道:“自从你第一只无性繁殖的青蛙,热闹过一阵子之后,到现在已经快有三年了吧,怎么还乐此不疲?你早已养大了几十只无性繁殖的青蛙了!”

  哥登胀红了脸,道:“青蛙,你爸爸才是青蛙。”

  罗克和杜良都皱了皱眉,哥登的脾气虽然不好,但也决不会出口伤人,他们知道自己所讲的话之中,一定有什么地方令哥登真正伤心了。

  他们沉默了片刻,才道:“好,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请你告诉我们。”

  哥登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变得严肃之极,压低了声音,道:“那是我。”

  杜良和罗克在问哥登的时候,已经迅速地想过了不少答案,但是就算他们想了一万个答案,也决不会想到答案会是这样的。

  两人呆了一呆,道:“什么叫‘那是我’?”

  哥登的样子,十分恼怒,但是也有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奸猾,他道:“那是我,就是说,那是我,你们看到的,是我!”

  杜良首先震动了一下,向后退出了一步。罗克的脸色,跟着也变得煞白,两个人同时张大了口,但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哥登脸上那种恶作剧的神情更甚,他凑近震惊得脸无人色的杜良和罗克,压低了声音,道:“明白了么?我,就是我。”

  杜良和罗克两人像是见到恶魔一样地向后退着,杜良叫了起来,道:“不能,你不能这样做。”

  罗克的声音更在剧烈地发颤,他叫道:“天。你……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哥登伸出双手,按在他们两人的肩上,道:“我自然知道我在做什么,事情再简单也没有,就像我取了一个青蛙的细胞,用无性繁殖的方法,培育出一只青蛙来一样。我已经用这个方法,培育出许多只青蛙来了,是不是?唉,你们的神情,为什么这样吃惊?”

  杜良和罗克不但吃惊、而且还在冒冷汗,汗自他们的额角不断地渗出来。

  哥登呵呵笑了起来,道:“而且,我用无性繁殖方法,培育一只成年青蛙的过程,越来越快,是不是?开始时,需要几个月,到后来,只要几天,就有一只青蛙出来了,是不是?”

  杜良叫了起来,道:“别老问是不是,青蛙是青蛙,你是你。”

  哥登的神态,极其咄咄逼人,道:“我是什么?”

  杜良和罗克,叫了起来,道:“你是人。”

  哥登陡地叫了起来:“人是什么?”

  杜良呆了一呆,他显然有点气馁,声音也没有那么大,他道:“人,就是人。”

  哥登却还不肯放过他,用手指直指着他的鼻尖,道:“你是一个生物学家,告诉我,用你的知识告诉我,人是什么?”

  杜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色更白,但是他却有了足够的镇定,使他慢慢他说出了他要说的话,而不是叫出来,他道:“人,是一种生物——”

  他还想说下去,但是哥登却已挥着手,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头,道:“对了,人是生物,青蛙是生物,鱼是生物,兰花是生物,只要是生物,就可以用我们的知识,用无性繁殖的方法来培育。”

  杜良发出了一下呻吟声,道:“可是人始终是人,和青蛙不同。”

  哥登说道:“当然不同,所以在培育的中,也困难和复杂的多。”

  杜良双手连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和青蛙不同,人是有思想,有灵魂的。”

  罗克道:“抛开灵魂不谈,人是有思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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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实验在勒曼疗养院中继续进行,除了那个人继续成长之外,一点也不理想,那人是没有智力的,而且也不能接受任何教育,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白痴。

  哥登已经心力交瘁,过度的工作引起的疲劳,还在其次,最致命的是极度的失望,他所培育出来的算是什么?毫无疑问那是一个人。可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又算是什么?那只是一具躯体。

  一具躯体,那是没有意义的。哥登曾经设想,用无性繁殖法培育出来的人,不但在身躯的外形方面,甚至在思想和智力方面,都能够和原体一样,也只有那样,才能使人类的历史整个改观。

  哥登经常向他志同道合、从事共同研究工作的朋友,叙述了的实验之后的远景。以他自己为例,他已经有了丰富的知识,也有着大胆创新,超越时代的思想。可是,不论怎样,肉体的衰老是无可避免的。

  而如果他的实验工作成功了,那么,一个培育出来的人,一个崭新的身体,承受了他的全部智慧,而且还可以继续吸收更多的知识,产生更多的智慧,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进展。

  但是哥登的实验却失败了,他所培育出来的,只是一期躯体。

  在搬到勒曼镇的疗养院之后,秘密进行了实验工作,范围已经相当大,用无性繁殖法培育的个体也不止一个,但是在迅速的成长过程之中,所有培育出来的个体,全是没有思想能力的白痴。

  在一次研讨之中,哥登心脏病猝然发作。

  哥登在激动的讲话之中,突然停止,双眼发直,面上呈现着一种接近死灰的颜色,身子摇摆着,向后倒去。

  当日桩他身后的是罗克,罗克一把扶住了他,叫了起来,道:“天,哥登,你不能离开我们。”

  哥登的口唇剧烈地颤动着,可是他却已经讲不出话来,这种情形,别说在场地的有不少著名的医生,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看出情形不妙了。

  一个医生立时上前,替哥登把脉,一面做作手势,罗克和杜良两人架着哥登,离开了会议室,进入病房。在病房中,对哥登进行了一连串的抢救,哥登的性命,暂时保留了下来。

  在病房外的一间小房间中,一共是九个人,包括杜良和罗克在内,每个人,那因为面临着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而不由自主,呼吸有点急促。

  杜良最先打破沉寂,道:“哥登的状况极严重,他要离开我们了。”

  所有的人都震动了一下,有的人,不由自主,伸手抹着自己额头上渗出的汗。

  他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有的人隐姓埋名,有的人改头换面,全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而这个理想,是由哥登提出来的。

  哥登可以说是他们这个组织的灵魂,一切全是从哥登开始的。如果整个工作已经有了成就,那么哥登的离去还不成问题。“可是如今工作只是开始,最重要的部分,还没有解决。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难想像哥登如果死了,他们的工作是不是还可继续下去。

  杜良又道:“我们……如果不能挽回哥登生命的话,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救他了。”

  杜良的话,倒并不是夸张,因为在场的九个人之中,就有四个是最权威的医学界人士。

  一个医生咕哝了一句话,他发出的声音,十分低落,而且含糊,但是由于每一个人心情沉重,房间中静得出奇之故,还是有几个人听到了他在咕哝什么。

  罗克就在那医生的身边,他听得最清楚,那医生在说:“其实,我们可以使哥登继续活下去的。”

  罗克陡地转过身,由于紧张,他不由自主,伸手抓住那医生的上衣,道:“你说什么?

  我们可以使哥登继续活下去?求求你,说出办法来。“

  那医生的脸色本来就不怎么好看,这时,更苍白得可怕。他像是犯了罪似地叫了起来,道:“当我没说过,当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听到那医生这样说的,不止罗克一人。而他被罗克一追问,反应是如此强烈和异特,也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所以,当他叫嚷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那医生双手紧握着,几乎像是在向各人哀求一样,道:“算我没说过,好不好?”

  另一个医生道:“可是事实上,你已经说了,你是不是真有方法可以挽救哥登的性命?

  这件事,对我们全体太重要了。“

  那医生嗫嚅着,身子发着抖,在各人的一再催促之下,才说道:“我的意思是,一次……简单的心脏移植手术,就可以挽救哥登的生命。”

  这句话一出口,有几个人立时带点愤怒地发出闷哼声:“这谁不知道,问题是,上哪里找一颗合适的心脏去?说了等于——”

  那人的一句话,只说了一半。

  他本来是想说那医生“说了等于不说”的,可是下面“不说”两个字还未曾出口,他就陡地停了下来,不再说下去。

  在那一刹那之间,他停止了说话,而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其奇诡的神情来。

  在那人脸上所现出来的奇诡的神情,像是会传染一样,显然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大家都想到了相同的事,所以才会出现同样的神情来。

  一时之间,谁也不说话,小房间十分静,只有各人发出来的浓重的呼吸声。

  沉默维持了起码十分钟,那真是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杜良以极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道:“可……可以吗?”

  他的声音已经是极低的了,可是当他发出这一个简单的问题之际,他的声音,仍然在不由自主发着抖。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是为什么而发抖的,有两个,甚至立时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可是却完全没有人回答。

  杜良在发出了这个问题之后,望着每一个人,几乎每一个人都回避了他的目光,最后,杜良的目光,停在罗克的身上。

  罗克也半转过头去,杜良叫着他的名字,罗克又转回头来。

  杜良说道:“我们是最初的三个人,你意见怎样,可以吗?可以吗?”

  罗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问道:“你呢?你认为是不是可以?”

  杜良道:“我……我……我……”他在接连讲三个“我”字之际,神情极其犹豫,显然他心中对于是不是可以,也极难下决定。但是在刹那之间,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挺直了身子,先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我看不出不可以的道理,所以,我说,可以的。”

  罗克像是如释重负一样,道:“你说可以,那就可以好了。”

  杜良的神情极其严肃,道:“不行,没有附和,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极其明确地表现自己的意见。”

  罗克僵呆了一阵,才道:“可以。”

  杜良向罗克身边的人望去,在罗克身边的,就是那位第一个咕哝着,说可以挽救哥登生命的那个医生,他道:“可以。”

  杜良再望向一位遗传学家,遗传学家尖声叫了起来,道:“不可以,那……那是谋杀!”

  在遗传学家身边的两个人,立时点头道:“对,那……简直是谋杀。”另外的人都表示“可以”。六个人说“可以”,三个人说“那简直是谋杀”,当然他们的意见是“不可以”。

  杜良叹了一声,道:“我们之间,首次出现了意见上的分歧。”

  那三个表示“不可以”的人,以遗传学家为首,道:“如果少数服从多数一一”

  杜良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不行,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每一个人都要极其明确地表示自己的意见,不能用少数服从多数的办法!如果用少数服从多数的办法,我也说不可以好了,事情仍然可以进行,是五对四,可以的占多数,向我的心中,可以自恕:那不是我的意见,不,我们不用这种滑头、逃避的方法,我们要确实树立一个新的观念。”

  遗传学家道:“我们讨论的,是要取走一个人的生命。”

  杜良道:“不,我门讨论的,是要挽救一个人的生命,挽救一个伟大科学天才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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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他们的叙述十分有条理,完全是照着当时发生的情形讲述出来的。

  当我开始听听到他们为了“可以”,“不可以”而发生意见分歧之际,一时之间,还想不明白他们是在说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

  但是当我听到了当时遗传学家和杜良的对话之际,我陡然之间明白了。

  刹那之间,我心头所受的震动,真是难以言喻的。

  我立时向哥登望去,哥登的神色,十分安详,绝不像是一个有严重心脏病的人。

  由此可知,当时九个人的争论,最后是达到了统一的意见,是“可以”而且付诸实行,所以哥登才活到了现在,看来极健康。

  我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来,我想发问,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发问才好,因为这其中,牵涉到道德,伦理、生命的价值、法律等等的问题实在太多,根本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而更主要的是,我知道根本不必问,他们自然会将当时如何达成了统一意见的经过告诉我的。

  我只是急速地呼吸着,我真的不但在心理上,而且在生理上,需要更多的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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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在杜良的那句话之后,又沉默了片刻,罗克道:“我假定我们每个人,都已经切实了解到我们讨论的是什么问题了?”

  遗传学家苦笑了一下道:“还有问题。刚才,我说出了一半,杜良也说了一半。我们在讨论的是,如何杀一个人,去救一个人。”

  罗克道:“对,说得具体一些,我们的商讨主题,是割取培育出来的那个人的心脏,将之移植到哥登的胸膛中去,进行这样的一次手术,以挽救哥登的生命。”

  那医生说话有点气咻咻,他道:“那个人的……一切和哥登一样,心脏移植之后,根本不会发生异体排斥的问题,手术一定可以成功,而且那个人的身体,健壮的像牛一样。”

  遗传学家道:“可是那个人……他会怎样?他的心脏被移走……会怎样?”

  杜良的声音听来有点冷酷,道:“我们都知道一个事实,没有任何人心脏被取走之后,还能活下去。”

  遗传学家道:“那么,我们就是杀了这个人。”

  杜良大声道:“可是这是挽救哥登的唯一途径。”

  杜良大声叫嚷之后,各人又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罗克才以一种十分沉重的声音道:“我看我们要从头讨论起,哥登培育出来的那个人,是不是一种生命?”

  遗传学家以一种相当愤怒的神情望向罗克,道:“你称之为‘那个人’,人,当然是生命。”

  罗克道:“我这样称呼,只不过是为了讲话的方便,实际上,哥登对他有一个编号,是实验第一号了。好了,我们是不是都认为实验第一号是一个生命?”

  遗传学家首先表示态度道:“是。”

  他不但立即表示态度,而且还重复地加重了语气,道:“当然是!我们和他一起,生活了很久,谁都可以知道他不但是一个生命,而且是一个人,和你、我一样的人。”

  杜良道:“实验一号完全没有思想。”

  遗传学家道:“白痴也是人,有生存的权利,不能随便被杀害。”

  杜良显然感到了极度的不耐烦,他胀红了脸,道:“好,那么让哥登死去留着这个白痴,这样做,是不是使你的良心安宁一些。”

  遗传学家也胀红了脸,不出声。一个医生道:“我们在从事的工作,极其需要哥登,而实验一号,可以用几年时间培育出来,十个八个,都可以,我想这事情,用不着争论了。”

  遗传学家和另外刚才表示“不可以”的两个,都低叹了一声。其中一个道:“看来,对于生命的观点,要彻底改变了。”

  遗传学家道:“是的,我们要在最根本的观念上,认为通过无性繁殖法培育出来的根本不是一种生命,可以随意毁灭,才能进行这件事。”

  杜良和罗克齐声道:“对,这就是我们的观念。”

  接下来,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杜良问道:“好了,赞成的请举手。”

  六个人很快举起了手,遗传学家又迟疑了一片刻,也举起了手,其余两人也跟着举手。

  杜良站了起来道:“从现在这一刻起,我们为全人类竖立了一个崭新的观念。这个观念,随着时代的进展,一定会被全人类所接受,但是在现阶段,这个观念,却和世俗的道德观相抵触,和现行的各国法律相抵触,所以我们非但不可以公开,还要严守秘密,各位之中,如果有做下到的,可以退出,退出之后,也一定要严格保守这个秘密。”

  大家都不出声,过了片刻,杜良道:“没有人要退出?好,那我们就开始替哥登进行心脏移植手术。”

  所有的人全站了起来,从那一刻起,几乎没有人讲过什么话,就算有人说话,绝对必要的话,都是和手术进行有关的。

  由于有着各方面顶尖人才的缘故,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全世界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人,再也没有一个比哥登复原得更快,不到一个星期,哥登几乎已经和常人一样,可以行动了。

  而他新移植迸体内的心脏,是一颗强健的新心脏,年轻得至少还可以负担身体工作五十年。

  35

  哥登望着我,指了指他自己的心口,道:“因为那是我自己的心脏,根本不存在排斥问题。”

  我的思绪极混乱,尽管我集中精神,听他们叙述当时的情形,可是我耳际,仍然“嗡嗡”作响,当哥登向我望来之际,我道:“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罗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可以任意发问,我道:“那个人……那个……实验一号,他……”

  一个医生道:“他是在麻醉过去之后,毫无痛苦地死亡的。”

  我语音干涩,道:“我看,‘死亡’这个词也有问题,你们既然不承认他是一个生命,又何来死亡?”

  杜良皱了皱眉,道:“我早就说过,我们树立的新观念,是很难为世人接受的。”

  我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在我闭上眼下之际,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健康的人,被麻醉了,躺在手术床上,然后,在他身边的第一流外科医生,熟练地操着刀,剖开了他的胸膛,自他的胸膛之中,将他的心脏取了出来,移进了另一个人的胸膛之中。

  这个躺在手术床上,当然立即死亡的人,本来是不存在的,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可以说根本不算是什么。

  但是,世上哪一个人是本来存在呢?这个人,不论他的编号是什么,他实在是一个人,他是被谋杀的。可是,却由于他的死,而使另一个人活了下来。活下去的人活了下来可以很快地又培育出这样的人来。

  这究竟是道德的,或是不道德的?

  我的思绪真正混乱到了极点。

  这种情形,猜想杜良、罗克等九个人在商议的时候,一定也有同样的心情,我向他们望过去,像罗克,杜良他们,立即决定“可以”的那几个人,他们的思想,是不是正确呢?

  从现实的观点来看,当然没有什么不对,“实验一号”死了,哥登活了下来,用同样的方法,可以使每一个人的生命得到有限度的延续,可以使许多现代医药为之束手无策的疾病,变成简单而容易治疗。像陶启泉的心脏病,阿潘特王子的肠癌等等,甚至,整个内藏都可以通过外科手术,加以调换。

  “实验一号”对哥登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后备。像是汽车有备胎一样,原来在使用中的车胎出了毛病,后备车胎就补上去。

  如果“实验一号”根本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组器官,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可“实验一号”却又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我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表示意见才好之际,杜良道:“不容易下结论,是不是?我早已说过,这种新观念,不容易为人接受。”

  我闷哼了一声,道:“尤其是这种所谓新观念被人用来当作敛财的工具之际,更不容易接受的。”

  杜良也闷哼了一声,道:“你不能因此苛责我们,不错,我们因之得到了大量的金钱,现在,我们医院积存的财富之多,高于任何一个基金会,甚至超过了罗马天主教廷,我们可以利用这些金钱,来展开我们的研究工作。”

  我的思绪仍然十分混乱,无法整理出了一个头绪来,但是我还是有足够的机智,道:“大量的金钱,是用许多生命换来的。”

  杜良冷冷地笑着:“我想你这种说法是错的。自从我们替哥登进行了心脏移植手术,而他又迅速复原之后,我们发觉,我们所进行的实验,本来是想使人的生命,通过另一个新的自我的产生而延续,这个目的未能达到,但是也不能算是完全失败,至少我们可以使人的生命,作有限度的延续,这实在一大发现。这个发现,是哥登在完全痊愈之后,提出来的。”

  杜良向哥登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哥登继续讲下去。

  哥登道:“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脏病完全好了。本来是现代医药中的一个盲点,被我们突破了,有许多绝症,可以用这个方法来医治,于是我们就开始订出一项大规模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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