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想到这一点,又陡然怔了一怔,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头,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来。然而,这种迷惑,只是极短的时间,我立时想到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陶启泉的情形很好,这就不对头。
陶启泉的情形不应该好的,他是一个重病患者。生命没有多少天了,而如今他看来,健康状况,似乎比我还好得多,我和他分手没有多少天,他不会一下子就变得这样健康的。
我在当时,也无暇去深究下去,只是用手指在陶启泉的太阳穴,和后脑的玉枕穴上,用力叩了几下,那有助于使受了重击而昏迷的人,清醒过来。
在我叩了几下之后,陶启泉的眼皮,开始跳动,不多久,他就张开了眼来。当他张开眼之后,我看到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片茫然的神色来。
一看到他醒了过来,我几乎要大叫起来,但就在这时,门外有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过来,我忙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声道:“轻点,你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的?躲在杂物室中干什么?刚才那一拳,你居然受得了,真对不起。”
我自顾自讲着,一直等到门外那阵脚步声远去,我才放开了按住他的口的手。
我以为,只要我一松手,他一定会像我一样,发出一连串的问题来的。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当我的手己完全离开,他已经完全可以自由讲话之际,他仍然只是怔怔地望着我,神色茫然。
我呆了一呆,仍然压低着声音,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陶启泉挣扎了一下,我伸出手去,想去扶他坐起来。可是我的手才碰到他的身子,他却陡然震动了一下,身子向后一缩,缩开了一些。
在那一刹那间,我真的呆住了!
陶启泉这时的神情、动作,和我在湖边遇到的那个人,再像也没有了。
我曾在湖边遇到的那个人,那个杜良医生,曾说他什么来?间歇性痴呆症患者?说是这种病症发作之际,人就像白痴一样。
但是我知道陶启泉绝没有这样的病症。陶启泉所患的是最严重的心脏病,不是什么先天性痴呆症。
我又伸出手去,这一次,陶启泉的反应,仍然和上次一样,缩着身子,想避开我的手。
他的这种动作,绝不是反抗性的,看来是一种毫无反抗能力下的躲避。我在他身子一缩之际,已经将他的手臂抓住。我的这个动作,可能是粗鲁了一点,可是也绝不应该引起陶启泉那么大的惊恐,刹那之间,他的反应之强烈,令得我不知所措。
首先,他现出了极度骇然的神色来,接着,他张开了口,发出了一种极其可怕的呼叫声来。那种呼叫声,其实只是“啊”的一下叫唤,但是听得陶启泉像是白痴一样,发出那样的叫声来,真是令人毛发直竖,我忙松开了手,身子向后退去,连声问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当然是由于当时,我实在太震惊了,只顾面对面前的陶启泉,在我身后有事发生,我全然无法防范,我身后的房门,是什么时候打开来的,我都不知道,我仍然只顾盯着陶启泉。
等到突然之际,我感到身后好像有人时,已经慢了一步,我还未来及转过身来,背上,就感到一下尖锐的刺痛。那分明是一支针突然刺中了我的感觉,我陡地转过身来,看到有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站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没有机会看清他们的脸面,当我转过身来,看到他们的时候,我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在那一刹那间,我只想到了一点,有人在我的背后,向我注射了强烈的麻醉剂,我要昏过去了。
事实上,我甚至连这一个概念都没有想完全,就已经人事不知了。
我连自己是怎样倒下去的都不知道,当然更无法知道昏迷过去之后的事,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事后才知道,当时,才醒过来之际,并不知道。
我醒过来时,除了感到极度的口渴之外,倒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不适之感。我挣扎着动了一下,立时感到有一根管子,塞进了口中,一股清凉的,略带甜味的汁液,流进了我的口中。连吞了三大口之后,我睁开眼来。我看到,自己躺在一间病房中,一个护士,正通过一根胶管,在喂我喝水。
在床前,还有一个人站着,那是我曾经见过的杜良医生,他一看到我睁开眼,就过来把我的脉膊,一面摇着头,道:“你太过份了,大过份了!”
我想开口讲话,但是语音十分干涩,口中有着胶管,也不方便,我伸手拔开了胶管,第一句话就问:“陶启泉呢?”
杜良医生呆了一呆,道:“陶启泉?原来你不是为了齐洛将军才来的?”
我在问出了这一句话之后,我已经坐了起来。由于我曾受到这样不友善的待遇,我也不必客气了,我一坐起未之后,伸手就向杜良推去,杜良被我推得跌出了一步,叫了起来,道:“你干什么。疯了?”
我冷笑道:“一点也不疯,你们有本事,可以再替我注射一针!”
杜良有点发怒,道:“你偷进医院来,谁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们是医务人员,除了用这个方法对付歹徒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我怒道:“我是歹徒?哼,我看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人,陶启泉在哪里?”
杜良喘着气,道:“他才施了手术,情形很好,不过像你这种动作粗鲁的人,不适宜见他。”
我一呆,道:“他才施了手术?我昏迷了多久?”
杜良没有回答我这句话,只是道:“你偷进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冷笑着,我的目的,是想发现这家医院有古怪,而今,我更可以肯定这一点,陶启泉居然会在这里,真是怪不可言。
在说话间,又有两个白衣人走了进来。
如果要动手,人再多点我也不怕,但是我却念着陶启泉,所以我忍住了怒意,道:“我是他的好朋友,我要见他。”
杜良有怒意,道:“胡说,据我所知,陶启泉来到这里,是极端的秘密,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
我立时道:“至少还有一个带他来的人。”
杜良摇头道:“没有人带他来,他是自己来的。”
我恶狠狠地道:“少编故事了,让我去见他。”
杜良的样子十分气愤,他走向床头,拿起一具电话来,拔了一个号码,道:“我是杜良医生,是,我想知道陶启泉先生的情形,他是不是适宜见一个人,是不是愿意见那个人,那个人叫卫斯理,对,就是偷进医院来的那个人,请尽快回答我。我在三O三号房。”
杜良讲完之后,就放下了电话,鼓着腮,望着我,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我心中在急速地转着念,在那一刹那间,我所想到的,只是他们不知道又要施行什么阴谋,我绝未想到,我能在和平的环境下和陶启泉见面。
僵持了大约一分钟左右,正当我准备用武力冲出去之际,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铃声令得我的动作略停了一停,杜良已立时拿起了电话来,听着,不断应着。
他讲了没有多久,就放下了电话,然后,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光望着我,我则只是冷笑地望着他。
他道:“真怪,陶启泉虽然手术后精神不是太好,但是他还是愿意见你。他并且警告说,千万别触怒你,要是你发起怒来,会将整所医院拆成平地。”
我怔了一怔,只是闷哼一声,杜良像是不十分相信,向我走过来,道:“真的?”
我有点啼笑皆非,道:“你不妨试试。”
杜良摊了摊手,道:“陶启泉既然愿意见你,那就请吧,我陪你去见他。”
我心中极其疑惑,心想杜良要将我带离病房,一定另有奸谋。
但是我继而一想,却又觉得没有这个道理。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可以肯定,时间一定相当长。在我见到陶启泉的时候,他绝不像是曾动过手术的样子,但如今,已经是手术后了。
陶启泉要动的并不是小手术,而是换心的大手术,那需要将近十小时的时间,或者更多,如果杜良和医院中人,要对我不利的话,在这段时间中,可以轻而易举地下手,不必等到现在,再来弄什么阴谋。
一想到这一点,我心中不禁十分不是味道,看起来,我的一切猜测,都错了?
杜良已在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经过了一条走廊,又搭乘了升降机,再走在一条走廊上。我注意到医院的走廊上,有不少穿着白衣服的人,像是守卫。杜良压低了声音,对我道:“这间医院,有一个特殊的地方,来就医的人,全是大亨,包括国家元首,金融界巨子等等显赫人物,所以保安工作,比任何医院尤甚。”
我只是闷哼着,在现阶段,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加以评论的。
等到在一间病房前停下来之际,门口两个白衣人物向杜良打了一个招呼,又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望着我,然后,在门上轻敲几下。
将门打开的,是一个身形极其窈窕,容颜也美丽得异乎寻常的妙龄护士。相信只要不是病入膏育,明知死神将临的人,有这样的护士作陪,都会觉得是赏心乐事。
那位美丽的护士向杜良医生和我,展示了一个令人至少要有好几天不会忘怀的笑容,将门打开。门内是一间极其宽敞舒适的病房,正中的一张病床之上,躺着脸色苍白的陶启泉。
当门打开,我和杜良向前走进去的时候,陶启泉也正从床上,侧过头来,向我望来。
我一看到陶启泉,便不禁怔了一怔。
他的情形看来极好,虽然脸色苍白,但是身上并没有才动完大手术的人所必有的各种管子连接着。当时我一怔的原因,是因为我曾见过他,在我昏迷之前,而当我醒来之后,他不但已经动完了手术,而且看样子,已经在迅速复原之中。
那么,我究竟昏迷了多久呢。
我的思绪十分紊乱,陶启泉在看到了我之后,想弯起身来和我打招呼,但那位美丽的护士,立时伸出手来,轻轻地按住了他。
我来到了床边,陶启泉摇着头,道:“算你本事,可是我不是曾叫你别自作聪明的么?
你为什么还是来了?我很好,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我很好,你实在不必再多生事端了。“
我静静地等他讲完,才道:“不是我自作聪明,是你。我根本不是为你而来的,也根本不知道会在这家医院之中见到你。”
陶启泉发出了“啊”地一声,道:“原来是这样。”
我再走近些,仔细打量着他。绝无疑问,如今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正是我所熟悉的陶启泉,亚洲有数的大富豪之一,一个患有严重心脏病的人。这个人,和我在储物室中见到过的,显然是同一个人。
我在一时之间,不知道讲什么才好,还是陶启泉先开口道:“我很快就会康复,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
我只好指了指他的心口,道:“你已经做了心脏移植手术?”
陶启泉眨着眼,道:“我不知道医生在我身上做了些什么手脚,反正我只要能得回我的健康就成了,我又不是医学专家,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专门知识。”我实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巴纳德医生都认为不可能的事,这家医院中却能做得到?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我转头向杜良医生望了一眼,他也看着我,我道:“手术是什么人——哪一位医生进行的?”
杜良的神情有点冷漠,道:“卫先生,这个问题,非但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连陶先生都不会问,谁进行手术都是一样的,主要是手术的结果。”
我碰了一个钉子,可是却并不肯就此甘休,又道:“你们已经解决了器官移植的排斥问题?”
杜良医生的神情更冷漠,道:“要对你这个一知半解的外行人解释那样复杂的问题,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请原谅我的回答。”
我吸了一口气,说道:“不错,我是不懂,但世上尽有懂的人,你们有了那么伟大的发现,为什么不公诸于世,那可以救很多人的性命。”
杜良医生仰起头来,没有出声,陶启泉叹了一声,道:“卫斯理,你多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好不好?还好,我的熟人之中像你这样的人并不多。”
我再点着头,道:“我是为了你着想,怕你被人欺骗,你在这里就医,花了多少医药费?”
陶启泉的神情,不耐烦到了极点,他提高了声音,道:“钱对我,根本不是问题,我只要活下去,而如今,我可以活下去。”
我俯下身,道:“我不相信你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活下去,器官移植的排斥现象,是无可解决的。”
陶启泉闭上了眼睛,神情极其悠然自得,道:“我不和你作无谓的争论,但是希望能在半年之后,和你在网球场上一决雌雄。”
我看到他讲得这样肯定,只好苦笑,当时我想,不论怎样,让他花一点钱,而在临死之前,得到信心,也未尝不是好事。
整件事件,和我好像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实在没有必要再纠缠下去了。我一面想着,一面已转过身去,可是在那一刹那问,我却想起了一件事来,道:“在杂物室你见到我,为什么感到那样害怕?”
我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半转过身来,所以,此时使我可以看到,杜良忽然眨了眨眼睛。杜良自是在向病床上的陶启泉打眼色。为什么对我这个问题,要由他来打眼色呢?
我心中疑云陡生间,陶启泉已经道:“当然害怕,我怕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又生气,又是疑惑,转回身去,瞪了陶启泉一眼,陶启泉向我作了一个鬼脸,我只好哼了一声,向病房门口走去,一面心中在骂自己多事,他是亿万富翁,要我替他担心干什么!
那位美丽的护士,抢着来替我开门,又向我微笑着,不过我却没有欣赏,我只觉得心中有无数疑问,但是疑问却圭然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任何事,看来每一件都可疑,但是又每一件都绝无可疑之处。
当我走出了病房之后,杜良医生也跟了出来,我背对着他,问道:“请问,我究竟昏迷了多久?”
杜良医生道:“十二天。”
我一听之下,几乎直跳了起来,道:“十二天!我为什么会昏迷这么久?”
杜良道:“这是陶启泉的意思,他怕你会……会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不信。”
杜良道:“应该由他亲口告诉你。”
、我冲口而出,道:“由你向他打眼色,再由他来回答?”
杜良怔了一怔,道:“你究竟在怀疑什么?”
我哼了一声,由衷地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我自己在怀疑什么。十二天,我昏迷了十二天之久。”
杜良道:“是的,你体质极好,普通人醒来之后,至少有半天不能动弹。”
我心中陡地一动,道:“如果我的体质在平均水准以下,那么,岂不是要对我的健康造成极大的伤害?你们是医生,怎可以——”
杜良不等我讲完,就挥着手,道:“我们本来是竭力反对的,但是陶启泉坚持要这样,他说,如果不是令你昏迷,他的手术,一定会被你阻挠的。”
他处处抬出陶启泉来,而且,事实上,陶启泉的确是站在他的一边,令我无法可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笔直向外走去,一直来到了医院的大门口,出了铁门,铁门在我身后关上,我才转身向后看了一下,看看那座医院建筑物,心中实在说不出来的懊丧。这座医院,明明有着极度的古怪,但是我却偏偏一点也查不出究竟来。
我一面想,一面向前走着,思绪极紊乱,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那个湖边。我在湖边停了下来,用足尖踢着小石子。在我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叫声,道:“卫先生,你来了。”
我转头看去,看到了海文小姐,她正向着湖边走过来,我苦笑了一下,道:“来了很久了。”
海文来到了我面前,说道:“关于丘伦的事——”
我神情苦涩,道:“正如你所说,时间隔得太久了,什么也查不到。”
海文也苦笑了一下,道:“他留下来的那几张照片,一点作用也没有?”
我道:“有一点用,那种车辆,那种穿白衣服的人,全是那家医院的人——”
我一面说,一面伸手向医院的方向,指了一指。就在那一刹那间,我陡然“啊”地一声。
海文用惊讶的眼光望着我,我想起了一件事,在丘伦所拍的照片上,有一个人,瘦削,有着尖下额,那人正是自称为巴纳德医生私人代表的那个,难怪我第一眼见到这位神秘的罗克先生时,觉得有点脸熟。
我在突然之间变得怔呆。虽然我这时已经可以肯定,那个罗克是这间医院的人,但是那说明了什么呢?还是什么也不能说明。情形和没有发现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是我明知道这间医院中有点古怪,可是就是无法知道是什么古怪。
海文看到我发怔,道:“怎么啦?”
我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道:“这间医院一定有古怪。”
我在说了这一句之后,不等海文发问,就挥着手道:“可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古怪,想来想去,一点头绪都没有。”
海文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目光望着我,过了片刻,她才道:“或许,一分名单,会对你有帮助?”
我有点莫名其妙,道:“什么名单?”
海文压低了声音,道:“是我调查得来的,一份历年来在这问医院中治疗的人的名单。”
我苦笑,那有什么用处?每间医院都有病人,也必然有病愈出院的病人。海文见我没有什么表示,颇有点讪讪地神情,道:“这份名单中,全是十分显赫的人物,包括两个总统,七位将军,三个阿拉伯酋长,以及好几个巨富在内。”
我紧皱着眉,向医院所在的方向看去。在湖边这个位置,是看不到医院的,可是我还是怔怔地向前望着。这样一间医院,名不见经传,也没有什么出名的医生,如何能吸引那么多大人物来求医呢?
旁人不说,陶启泉来到这间医院,就十分神秘,他是被一个自称为罗克的人带走的,这个罗克是医院中的人,难道这间医院专门派人,向各地的重病患者上门“兜生意”?而他们又有什么把握,可以彻底医好像陶启泉这样全世界医药界公认为没有法子治好的疾病?
我心中的疑问,已至于极点,可是仍然不知道从哪里去打开缺口,寻求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