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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斯理【倪匡系列小说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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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10楼 发表于: 2008-03-18 17:39:39
  第一部:一个不断重复的怪梦

  杨立群感到极度不安和急躁。令得他急躁不安,不是他昨天决定的一项投资,在二十四小时后,看来十分愚蠢,一定要亏损;也不是因为今天一早,就和妻子吵了嘴,更不是因为办公室的冷气不够冷。   令杨立群坐立不安的是那一个梦。

  每一个人都会做梦,杨立群也不例外,那本来不值得急躁。而且,杨立群不是容易坐立不安的人,他有冷静的头脑,镇定的气质,敏锐的判断力,丰富的学识,这一切,使得他的事业,在短短几年之间就进入颠峰,而这时,他才不过三十六岁,高度商业化社会中的天之骄子,叱吒风云,名利兼具,是成功的典型,社会公众欣羡的对象。   要命的是那个梦!

  杨立群一直在受这个梦的困扰,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所以,他的女秘书拿著一叠要他签字的文件走进来,忽然听到他大喝一声:“快出去!别来烦我!”时,吓得不知所措,手中的文件全都跌倒了地上。

  杨立群甚至烦燥得不等女秘书拾起文件,就一叠声喝道:“出去!出去!出去!”

  当女秘书慌忙退出去之际,杨立群又吼叫道:“取消一切约会,不听任何电话,一直到再通知!”

  女秘书睁大了眼,鼓起了勇气:“董事长,上午你和……廖局长约会……”

  杨立群整个人倾向前,像是要将女秘书吞下去一般,喝道:“取消!”

  女秘书夺门而逃,到了董事长室之外,仍然在喘气,因为刚才杨立群的神态,实在太可怕了。不但神态可怕,而且女秘书还可以肯定,一定发生了极不寻常的意外。

  和廖局长的约会,是二十多天之前订下的,为了能和廖局长这样对杨立群企业有直接影响力的官员会面,女秘书知道,杨立群不知托了多少人,费了多少精神,这是近半年来,杨氏企业公司董事长一直在盼望的一件大事。可是如今,董事长杨立群却吼叫著:“取消!”   女秘书抹了抹汗,去奉行董事长的命令。

  她决计想不到,杨立群如此失常,全是为了那个梦!

  杨立群是甚麽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他第一次做这个梦,并不觉的有甚麽特别,醒来之后,梦境中的一切虽然记的极清楚,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做了梦之後,不应该保持这样清醒的记忆,可是这个梦却不同。

  杨立群在那个年纪的时候,除了那个梦之外,自然也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梦,别的梦,一醒来就忘记了,而这个梦,他却记的十分清楚。

  正因为他将这个梦记得十分清楚,所以,当这个梦第二次又在他熟睡中出现,他立即可以肯定:我以前曾做过这个梦。

  第一次和第二此相隔多久,杨立群也不记得了,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大半年,也可能超过一年。以候,又有第三次,第四次,一模一样的梦境,在梦境中,他的遭遇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著。

  渐渐长大,同样的梦,重复的次数,变的频密。杨立群可以清楚的肯定,当他十五岁那年生日,接收了一件精致的礼物:一本十分精美的日记簿,他就有了记日记的习惯。於是,重复一次那个梦,就记下来了,他发现,第一年,做了四次,第二年,进展为六次,接下来的十年,每个月一次,然後,情况变的更恶劣,同样的梦,出现的次数更多,三十岁以後,几乎每半个月一次,而近来,发展到每星期一次。

  每个星期一次,重复著同样的梦境,这已足以令人精神崩溃,尤其是这个梦的梦境,极不愉快,几乎在童年时,第一次做了这个梦之後,杨立群就不愿意再做同样的梦。

  但是,近一个月来,情况更坏了,到最近一个星期,简直已是一个人所能忍受的极限。由於完全相同的梦境,几乎每隔一晚就出现,以致杨立群有分裂成两个人的感觉:白天,他是杨立群,而晚上,他却变成另一个人,有著另外的遭遇。

  前晚,杨立群又做了同样的梦。

  前晚,杨立群在睡下去的时候,吞服了一颗安眠药,同时他在想:今晚,应该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昨天才做过同样的梦,今晚不应该再有同样的情形,情形到了隔一天做一次同样的梦,已经够坏了,不应该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当杨立群想到了这一点时,他甚至双手合十,祈求让他有一晚的喘气。

  可是他最害怕出现的事,终於出现了。那个梦,竟然又打破了隔一天出现的规律,变成每天晚上都出现。

  昨晚,当杨立群在那个梦中惊醒之际,他看了看床头的钟:凌晨四时十五分——多少年来,几乎每一次梦醒的时间全一样。杨立群满身是汗,大口喘著气,坐了起来。

  他的妻子在他的身边翻了一个身,咕哝了一句:“又发甚麽神经病?”

  杨立群那时紧张到极点,一听到他妻子那麽说,几乎忍不住冲动,想一转身,将双手的十根手指,陷进他妻子的颈中,将他的妻子活活捏死。

  尽管他的身子发抖,双手手指因为紧握而格格作响,他总算强忍了下来。从那时候起,他没有再睡,只是半躺著,一枝接一枝吸著烟。

  然後,天亮了,他起身,他和妻子的感情,去年开始变化,他尽量避免接触他妻子的眼光,同时还必须忍受著他妻子的冷言冷语,“包括甚麽人叫你想了一夜”之类。

  那令的杨立群的心情更加烦躁,所以当他来到办公室之後,已到了可以忍受的极限。   当女秘书仓皇退出去之後,杨立群又喘了好一会气,才渐渐镇定下来。

  他的思绪集中在那个梦上。

  一般人做梦,绝少有同样的梦境。而同样的一个梦,一丝不变地每一次都出现,这更是绝少有的怪现象。   他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需要一个好的心理医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埋怨自己,隔天出现这样一个梦,就应该去找心理医生了,何必等到今天。

  一有了决定,杨立群便镇定了下来,他按下了对讲机,听到了女秘书犹有馀悸的声音,吩咐道:“拿一本电话簿进来。”

  女秘书立刻战战兢兢拿了电话簿进来,一放下,立刻又退了出去。杨立群翻看电话簿中的医生一栏,随便找到一个心理分析医生。

  杨立群真是随便找的,在心理分析医生的一栏中,至少有超过六十个人名,杨立群只是随便找了一个。他找到的那位心理分析医生叫简云。然後,他就打了个电话,要求立刻见简医生。

  这是一种巧合。如果杨立群找的心理医生不是简云,我根本不会认识杨立群,也不会知道杨立群的怪梦,当然也不会有以後一连串意料不到的事情。

  可是杨立群偏偏找了简云。

  我本来也不认识简云,认识简云是最近的事——经过讲起来相当有趣,但不属于这个“寻梦”的故事——我认识了简云之後,由于我们对同一心理现象有兴趣,所以才会经常在一起。

  我和简云都有兴趣的问题是:男人进入中年时期之後,更年期的忧郁,苦闷,是不是可以通过环境的转变而消失。

  这本来是一个相当专门的心理学,生理学相联结的研究课题。简云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没有资格和他做共同研究。

  但是,我提出了一个新的见解,认为男性更年期,在生理学上来说根本不存在,纯碎是心理上的问题,而且还和惯性的优裕生活有关。简云表示不同意,这才使我和他在一起,每天花一定的时间,在他的医务所中,以“会诊心理学家”的身份,和他一起接见他的求诊者。

  这个研究课题相当沉闷,我只是说明,何以那天上午,当杨立群进来时,我会在心理分析专家简云的医务所。

  杨立群的电话由护士接听。那时,我和简云正在聆听一个中年人说他和他的妻子在结婚三十多年後,如何越来越隔膜的情形,护士进来,低声说道:“简博士,有一位杨立群先生,说有十分紧急的情形,要求立刻见你!”

  简云皱了皱眉。别以为心理病不会有甚麽急症,一个人心理上若是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就需要紧急诊治,和身体受到严重创伤一样。

  所以,简云向那个中年人暗示,他有紧急的事情要处理,那个中年人又唠唠叨叨讲了十来分钟,才带著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离去。

  中年人离去之后,门铃响,脚步声传来,护士开了门,杨立群走了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杨立群。   杨立群将上衣挂在臂弯上,神色焦躁不安之极。

  他高大,也可以说英俊,这时双眼失神,而且满面全是因为汗珠而泛起的油光。

  他进门之後,先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简云,想要开口,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种情形,不必说心理分析医生,就算一个普通人,也可以看得出他如何满怀心事,焦躁不安,需要帮助。

  简云先站了起来:“我是简云博士!”他有指著我:“这位是卫先生,是我的会诊助手。”   杨立群点著头,伸手在脸上抹试著。

  这时,简云已从一个冰箱中取出了一条毛巾给他抹脸,我也倒了一杯冰凉的酒给他。

  杨立群在喝了酒,抹了脸之後,神情镇定了很多。简云请他在一张舒服的躺椅上躺下来。一般来说,来求教心理学医生的人,都在这张躺椅上,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可是杨立群在躺下後,忽然又坐直了身子,而且坚决不肯再躺下来。

  杨立群的年纪还轻,显然未曾到达男性更年期的年龄,我虽然看出他的心境极不安,可是在这个大城市中,和他有同样心情的人不知有多少,引不起我的兴趣,所以我准备告辞了。

  简云正在向杨立群作例行的问话,杨立群的声音很大:“别问这些,告诉我,是不是有人……”

  他说到这里,喘起气来,声音十分急促:“是不是有人,老做同一个梦,梦境中的遭遇,全是一模一样?”

  我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说,心中“啊”地叫了一声,立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我所以在忽然之间改变了主意,理由讲起来相当复杂,以後我自然会详细解释。

  简单地说,因为在不到一个月之前,有人向我问过同样的话!

  我本已走向门口,这时,转回身,在一张椅子上做了下来。

  简云皱了皱眉,略托了托他所戴的那副黑边眼睛,这两下动作,全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的声音听来很诚恳。   他道:“做同样的梦的例子很多,不足为奇。”

  杨立群仍然喘著气:“一生之中不断作同样的梦,最近发展到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都受同样梦境的困扰,也不足为奇?”

  我徒地又直了直身子,我相信在那时候,我脸上的神情,一定惊讶之极。至於我何以会忽然大受惊动,原因是在不到一个月之前,有人像我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我在震动了一下之後,看到简云又托了托眼镜,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忍不住脱口道:“是的,可以说不足为奇,我知道有一个人,和你一样!”

  杨立群立时向我望来,一脸困惑。简云也向我望来,有著责备的意味。我忙向简云作了个手势,表示我不会再胡言乱语,由他去应付求诊者。

  简云沉默了片刻,说道:“一般来说,梦境虚无缥缈,不至於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困扰。”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从童年时代开始就做同样的梦,不知道做了多少遍,现在甚至每天晚上都出现,那还不带来心理上的困扰?”

  简云的声音听来很平静:“听你这样说,在这个梦境中,你的遭遇,好像很不愉快?”

  杨立群又急速地喘起气来,在他喘气期间,我注意到,他不但出现十分厌恶、恐惧的神情,而且,连额上的青筋,也现了出来。

  他没有直接回答,但等于已经回答了,在这个梦的梦境之中,他的遭遇,看来何止不愉快,简直可怕。

  简云向杨立群作了个手势:“将这个梦讲出来,你心理的负担会比较轻。”

  杨立群口唇掀动著,双眼有点发直。

  简云用几乎催眠师用的那种沉厚的声调:“梦中的经历,你一定记得?”

  杨立群的身子开始发抖,声音听来也十分乾涩:“记得,每一个细节都记得。”

  简云又道:“你从来未曾对任何人讲起这个梦吗?”

  杨立群用同样的声调道:“是的。”

  简云道:“其实你早该对人说说你在梦中的遭遇。”

  杨立群的神情更苦涩:“那……有什麽用!”

  简云立时道说:“将这个梦当作秘密,就会时刻记住它,这或许就是重复同一个梦的原因。如果讲出来,秘密一公开,以後可能再也不会做同一个梦了。”

  杨立群“哦”一声,神情像是有了点希望。看他的情形,给这个梦折磨的很惨。

  他又呆了一会,在简云的示意下,终於躺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简云才安静的问:“梦一开始的时候,你是在……”

  简云的引导起了作用,杨立群立即接下去:“我是在走路,一条小路,路两旁全是树,那种树,除了在梦境中之外,从来也没有见过,那种树……”

  简云听到这里,可能感到杨立群叙述这种树的形状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向前略俯了俯,我立时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由得杨立群讲下去。

  杨立群对那种树,显得十分疑惑。我相信他真的从来未曾看到过那样的树,这一点,从他迟疑的形容词中,可以听的出来。

  他继续道:“这种树的的树干不是很粗,但是很直,树干上呈现一种褐灰色,有著粉白的感觉。树叶是……心形的,叶面绿色,可是当风吹过来时,叶底翻转,却是一种褐灰色。”

  杨立群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这是什麽树,我一直不知道。”

  我听到这里,叹了一声:“如果你肯花点时间,去查一查植物图谱,你就可以发现,那是一种极普通的树,在中国北部地区,几乎随处可见,那是白杨树。”

  简云见我和杨立群讨论起树来,有点忍无可忍的感觉,因为他逼切需要杨立群讲出他的梦境,一条小路有什麽树,在心理分析专家看来,全然无关重要!

  他扬起手来,想阻止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可是我立时又将他扬起的手压住。

  简云的神情极不耐烦,杨立群倒像很有兴趣:“哦,那样说,我做梦的所在地方,在中国的北方?”

  我道:“那也不一定,白杨的分布地区极广,在欧洲,北美洲也有的是。”

  杨立群摇了摇头,道:“不,我知道那是在中国,一定是在中国。”

  简云催道:“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道:“我在这样一条两边全是树的小径上走著,心里好像很急,我一直不知自己在梦里为什麽会有那样焦急的心情,我好像急著去看一个人……”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向我和简云两人作了一个手势,以加强语气:“我在梦中见到的一切,全都可以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在梦中所做的一些事,为什麽要这样做,却始终迷迷糊糊。”

  简云“嗯”的一声:“很多梦境全是那样,你刚才说,你在梦中急急赶路,是要去见一个人。”   杨立群道:“好像是要见一个人。”

  简云没说什麽,只是示意他再讲下去。

  杨立群停了片刻,才又道:“在那条小路的尽头,是一座相当高大的牌坊,牌坊上面,刻著 "贞节可风"四个字,是一座贞节牌坊,可能年代已很旧,牌坊的下半部,石头剥蚀,长满了青苔。穿过这座牌坊,我继续向前走,前面是一道灰砖砌成的墙,不很高,墙上也全是青苔,我沿著墙走,转过墙角,有一扇门,看来是围墙的後门。”

  杨立群讲到这里,我已经认不住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样的声音。

  简云向我望来,现出十分吃惊的神情:“你怎麽啦?脸色那麽难看。”

  我连忙吸了一口气气,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没什麽,我很好。”

  杨立群显然没有留意我神情如何,他继续道:“那扇门,是木头做的,很残旧。门虚掩著,不知道为什麽,我来到那扇门的时候,心中会感到十分害怕,可是我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一停,才又强调道:“每次我来到门前,都十分害怕,也每一次都告诉自己:不要推门进去,可是每一次,结果都推门进去!”

  简云没有表示什麽意见,只是“嗯”的一声。

  杨立群继续道:“一推门进去,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放著许多东西,有的,像圆形的石头,我知道那是一种古老的石磨,我还可以叫出另外一些东西的名称来,例如有一口井,井上有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有辘□,有水桶。可是还有一点东西,我根本没有见过,也不知那是什麽东西。”   我问道:“例如哪些东西?”

  杨立群用手比画著:“有一个木架子,看来像是一个木椿,也像是放大了许多倍的鞋楦子,里面有很多厚木片,放在一个墙角上。”

  我喉间发出“咯”的一声,那是我突如其来吞下一口口水所发出来的声音。

  简云说道:“别打断叙述!”

  我立时道:“不!我要弄清楚每一个细节,因为事情非常特殊。像杨先生刚才讲的那个东西,你能知道是什麽吗?”

  简云愤然道:“当然不知道,连杨先生也不知道,我怎麽会知道,你知道吗?”

  我的回答,是出乎简云的意料之外的,我立时道:“是!我知道!”

  简云用一种奇怪的神情望著我。杨立群也以同样的眼光望来,我不自由住叹了一声:“那是一具古老的榨油槽,那些木片,一片一片,用力敲进槽去,将排列在槽中的蒸熟了的黄豆,榨挤出油来。”

  杨立群急促的眨著眼,简云不住托眼镜,一脸不相信的神色。

  杨立群反问我,说道:“我的形容不是很详细,何以你这样肯定?”

  我道:“其间的缘故,我一定会对你说,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迟疑了片刻:“请问我这个梦,究竟代表了什麽?”

  我道:“在你未曾全部叙述完毕之前,我无法作结论。”

  杨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那片空地,看来像是一个後院,我一进了後门,就走的十分急,以致在一个草包上拌了一跤,那草包中装的是黄豆。”

  杨立群道:“我拌了一下之後,豆子给我踢了出来,我脚步不隐,踩在豆子之上,又向前滑了一交,跌在地上,令得一只在地上的木轮,滚了出去,撞在前面的墙上,发出了一下声响。”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每次都一样。”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什麽。

  杨立群又道:“我连忙挣扎著爬起来,再向前走。围墙内,是一座矮建筑物,那建筑物有一个相当大的砖砌成的烟囱。我来到墙前,站了一会,心中好像更害怕,但我还是继续向前走,到了墙角,停了一停,转过墙角,看到了一扇打开了的门,然后,我急急向门走去。”

  杨立群讲到这里的时候,简云和他,都没有注意我的神情。我这时,只觉得自背脊骨起,有一股凉意,直冒了起来。额头沁汗,我伸手一模,汗是冰凉的。

  这时我的神情一定难看了极点,我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当你走进门去的时候,你没有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

  杨立群本来在躺著在说话,叙述他的梦境,我突如其来问的那句话,令他像是遭到雷殛一样,徒地坐起身来。

  当他坐起身来之後,他的手指著我发抖,神情像是见到了鬼怪:“你……

  你怎麽会知道?你……怎麽会知道?”

  简云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忍不住也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天,你们两人,谁是求诊的病人?”   我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在继续讲下去,请讲下去。”

  过了一会,杨立群才道:“是的,有人叫了我一下,叫的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名字,我感到这个名字好像是在叫我,那个声音叫的是:“小展!”,我并没有停止,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就像门中走了进去。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十分异样的气味。”

  简云一听到这里,□地站了起来:“我看不必再讲下去了。”

  我忙道:“为什麽?”   简云悻然道:“没有人会在梦中闻到气味的。”

  杨立群涨红了脸:“我闻到,每次都闻到!”

  简云叹了一口气:“那麽你说说,你闻到的是什麽气味?”

  简云在这样讲的时候,语意之中,有著极其浓厚的讽刺意味在。

  我在这时,也盯著杨立群,想听他的回答。

  杨立群的叙述,他在梦中的遭遇,已经引起我极度的兴趣。或者说,不单是引起了兴趣,简直是一种极度的惊讶和诧异,诡秘怪异莫名。

  至于我为什麽有这样的感觉,我自然会说明白。

  杨立群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我从来也没有闻过这样的怪味道。这种味道……”

  杨立群还没有讲完,简云竟然忍不住吼叫了起来:“你根本不可能闻到什麽气味,那是你的幻觉!”

  杨立群立时涨红了脸:“不是!因为那气味太怪,我一直想弄清楚,却没有结果。”

  我作了一个手势,不让简云再吼叫下去,向杨立群道:“你当然无法弄清楚,现在要找一个发出这样气味的地方,至少在这个城市之中,根本没可能。”

  简云听得我这样讲,已经气得出不了声,杨立群则诧异莫名:“你……你知道那是什麽气味?”

  我点头道:“我不能绝对肯定,但是我可以知道,那种气味,是蒸熟了的黄豆,被放在压榨的工具上,榨出油来之後,变成豆饼之际所发出来的一种生的豆油味道。”

  简云用手拍著额头,拍得他的眼镜向下落,他也忘了托上去。他一面拍,一面叫:“天!两个疯子,两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杨立群却被我的话震摄住了,他定定的望了我半晌,才道:“对,我……我……

  ……我……”

  他连说了三个“我”字,又停顿了一下,才用一种十分怪异的声音道:“你怎麽知道我是在一座油坊中?你怎样知道我的梦?怎知我在梦中走进去的地方,是一座油坊?”

  我忙道:“别紧张,说穿了十分简单,因为有人和你一样,也老做同一个梦,这个人向我叙述过梦境,在梦中,他就进入了油坊,而且我相信,就是你曾经进入的那一座!”   杨立群的神情诧异更甚:“那个人……那个人……”

  我道:“我一定介绍你们认识。”

  杨立群又呆望了我半晌,他还未曾开口,简云已经道:“两位是不是可以不在我的诊所说疯话?”

  我叹了一声:“简云,你听到的不是疯话,而是任何心理医生梦寐以求的一种极其玄妙的灵异现象,你要用心捕捉杨先生说的每一个字。”

  我这几句话,说得极其严肃,简云呆了一呆,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不再驱逐我们。

  杨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在梦境中,我是一个叫“小展”的人,因为每个人都这样叫我。”

  他讲到这里,又苦笑了一下,道:“不过我并不知道这个小展是什麽样子的,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机会照镜子。”

  杨立群又躺了下来:“我进去之後,看到里面有三个人。三个人全是男人,身形高大,有一个还留著一蓬络腮胡子,看起来极其威武,这个大胡子,坐在一个极大……

  ……极大的石磨上。对了,我 进去的地方,正是一具大石磨。”

  “石磨在正中,左手边的一个角落……”他讲著,挥了挥左手,指了一指。然後才又道:“ 左手边,是一座灶,有好几个灶口,灶上叠著相当大的蒸笼,也有极大的锅,不过蒸笼东倒西歪。我进去的时候,一个□长子,就不住将一个蒸笼盖在手中抛上抛下。还有一个人衣服最整齐,穿著一件长衫,手上还拿著一根旱烟袋。”

  杨立群停了一停,才又道:“这个旱烟袋十分长,足有一公尺长,绝对比人的手臂还要长,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麽长的旱烟袋,我也一直在怀疑,那麽长的旱烟袋,如何点烟的。”   简云不耐烦道:“这好像可以慢慢讨论。”

  我瞪了简云一眼,拍了一下杨立群的肩头:“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叫人代点,一个是将一枝火柴擦著了,插在烟袋锅上。”

  杨立群呆了一呆,用力在躺椅上敲了一下:“是。我怎麽没有想到这一点?”

  简云又闷哼了一声,我向简云道:“你要注意他的叙述。心理学家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杨立群先生的梦,和他的生活经历全然无关,他在梦境所看到的东西,有许多他根本未曾在现实生活中见过。”

  简云的神情带著讽刺:“不单是东西,还有他从来也未曾闻到过的气味!”

  我和杨立群都没有理会他,杨立群续道:“我一进去,那个拿旱烟袋的人,就用他的烟袋直指著我,神情十分愤怒,坐在磨盘上的那个大胡子也跳了下来,和那瘦长子一起,向我逼过来。”

  杨立群道:“我本来就十分害怕,到这时,更加害怕,我想退,可是大胡子来到我身旁。拿旱烟袋的厉声道:“小展,你想玩什麽花样?为什麽那麽迟才来?在他喝问我的时候,大胡子已在我的身後,揪住了我的胳膊!”

  我听到这里,徒地征了一征,简云也呆了一呆,□地挺了一下身子。

  我必须说明的是,这是,杨立群正在全神灌注地叙述著他的梦境,期间未曾有间断,我和简云的反应,也未曾打断他的话头。

  但是我却必须在记述中将杨立群的话打断了一下,那时,我和简云两人,感到惊愕的理由一致:杨立群在讲述梦境,不知由什麽时候起,口音起了相当大的变化。

  不但是他发出来的声音,和他原来的声音听来有异,而且他所讲的话,所用的句子,也和他所用的语言,大不相同。例如,他用了“揪住了我的胳膊”这样的一句话,而且还带著浓重的山东南部山区的口音,那是一句土语,用他原来惯用的语言来说,应该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

  而杨立群的这种转变,显然是出於自然,绝不是有心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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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另一个角度看怪梦

  简云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他自然可以知道这种现象不平凡。这种现象,十分怪异:一个人不知觉在心理上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简云在挺了一挺身子後,他的神态,已不再那样不耐烦,而变的十分凝重。

  杨立群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有任何异状,只是自顾自在叙述:“拿烟袋的将烟袋锅直伸到我的面前,里面烧红了的烟丝,在发出“滋滋”的声响,几乎要烙焦我的眉毛,他又喝道:“小展,快说出来,东西放在哪里,我们五个人一起干的,你想一个人独吞,办不到!”我害怕到了极点:“我……真的不想独吞!要是我起过独吞的念头,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杨立群讲到这里,才停了一停,神情十分可怖,眼珠转动著,而且不由自主喘著气。停了好一会儿,才道:“拿烟袋的像是不信,那个瘦长子,忽然一翻手,手里就多了一柄小刀,小刀极锋利,在蒸笼盖上一划,就划穿了一道口子。接著,他就用小刀,在我脸上比来比去……”

  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害怕,脸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动著,好像这时,真有一柄锋利的小刀,在他的脸上划来划去。

  我和简云又互望了一点,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杨立群双手掩住了脸:“我早已经说过,这梦境令人绝不愉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恐怖,他们,这瘦长子,拿烟袋和大胡子,他们三人,一直在逼问我一些东西的下落,我却不说……”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插了一句:“你是不愿说,还是根本不知道?”

  杨立群放下了掩脸的双手,神情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心念十分模糊,不知道在梦里我是不肯说,还是根本不知道他们问的是什麽!”

  杨立群喘了几口气,声音突然发起颠来:“接著,大胡子就用力拗我的胳膊,瘦长子用开始用刀柄打我的头,拿烟袋的用膝盖顶著我的小腹,他们痛打我,打我……”

  杨立群越是说,声音越是发抖,神情也可怕之极,甚至额上也开始沁出汗来。

  简云忙道:“请镇定一点,那不过是梦境!”

  简云连说了几篇,杨立群才渐渐恢复了镇定,可是神情仍是苦涩:“我应该告诉你们,每次梦醒後,我都感到被殴打的痛楚,而且这种痛楚,一次比一次强烈。昨天晚上在梦中被殴打,令我现在还感到痛。”

  简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麽。在梦中受到了殴打,会感到被殴打的痛楚,那毫无疑问,是十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杨立群伸手抹了抹汗,坐起身子,又躺下来,声音有点断续:“不过比起以後的发展来,受一顿打,不算什麽。”

  “他们打了又打,我不断叫著。过了好一会,我被打的跌在地上,拿烟袋的在我面前,大胡子伸脚踏住了我,我的口中全是血,他们三个人在商量著是不是要杀我,我心中害怕之极。那拿烟袋的人道:“小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犯的著犯不著。”

  我还没说话,大胡子已经道:“为了那婊子,你要死,我们成全你。””“

  我忙挥了挥手,:“等等,杨先生。你叙述的十分清除。可是在梦境中,他们对你所讲的话,你究竟是不是清除知道是什麽意思?”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道:“还是那种感觉,很模糊,不能肯定。”

  我没有再说什麽,杨立群被我打断了话头後,停了片刻,才道:“拿烟袋的人又道:“你自己想清除,下一次,我肯放过你,他们两个也不肯。明天这时候,我们仍旧在这里会面。”

  “他话一讲完,挥著烟袋,和瘦长子,大胡子一起向外走出去。大胡子临走的时候,神情仍然十分愤怒,在我腰眼里踢了一脚。”

  杨立群说到这里,伸手按向腰际,神情十分痛楚,像是他的腰眼上,真的曾捱了重重的一脚。

  他这种样子,看在我和简云的眼里,有点骇然之感。恰好他向我们望来,发现了我们诧异的神情,他苦笑了一下,坐起身,拉起了衬衣,露出他的腰际。我和简云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声。   在他的腰眼上,有著一块拳头大小的暗红色。

  一个人的肌肤上,有这样的暗红色,本来是一种极普通的事。暗红色的,赭色,青色的胎记,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但是在听了杨立群的叙述後,又看到了这样的一块“胎记”,那却令人感到极度的诡异。

  杨立群放下了衬衣,神情苦涩:“现在我还感到疼痛,我不知做过多少遍这个梦,在梦里,我这个部位,也不知被踢了多少次,疼痛的感觉,一次比一次尤甚。”

  简云吸了一口气,没有说什麽,杨立群道:“简医师,你现在应该知道,这个梦,如何干扰著我的生活?”   简云苦笑了一下:“整个梦境,就是那样?”

  杨立群摇头道:“不,不止那样,还有……”

  简云已显然对杨立群的梦感到极度的兴趣,他说道:“以後又发生了什麽事?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站了起来,自己去倒了一杯冰水,大口喝下,才又道:“他们三个人走了,我挣扎著,想站起来。就在这时,又一个人走了进来。”

  杨立群双眼睁的很大,气息急促,声音异样。这种神情,可以使人一看就知道,又走进来的那个人,对在梦境中的他来说,一定十分重要。

  我也极紧张。因为我曾在不久之前听另一个人叙述梦境,梦境的经过,和杨立群所讲的角度不同,但显然是同一件事。

  也就是说,杨立群所讲的梦,我听另一个人,从不同的角度叙述过。那另一个人的梦,和杨立群的梦是同一件事,不过在梦中,他和杨立群是不同的两个人。

  这实在是极其怪异。而这时,我心情特别紧张,是由於我相信,那个走进来的人,就是曾向我讲述梦境的另一个人在梦中的身份。

  我□下了一口口水:“那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

  杨立群的神情本来已经够紧张的了,一听到我这样问,他整个人弹跳了一下,吃惊地望著我,望了相当久,然后才道:“是的,一个女人!”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麽。杨立群又呆了半晌,才道:“进来的那个女人,脚步很轻巧,我本来已因为身上的痛楚,几乎昏了过去,可是一看到他,我精神就□地一振,居然挣扎著坐了起来。她也疾步来到我的身前,俯身下来,搂住了我,我紧紧地靠住她,感到安全和快慰。”   简云“嗯”的一声:“她是你的梦中情人!”

  “梦中情人”这个词,一般来说,不是这样用法,但是简云这时用了这个词,却再恰当也没有。在杨立群的梦境中,他是一个叫“小展”的人,而那个女人,照他的叙述,毫无疑问,是小展的情人。

  杨立群即时点了点头:“是的,我感到自己极爱她,肯为她做任何事情。而且我也模糊地感到,我已经为她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也在逼切的希望见到她,所以当她紧紧拥住我的时候,我向她断续地说了一些话……”

  杨立群向我望来,神情迷惘:“我记得在梦中对这个女人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是这些话,究竟是什麽意思,我却不明白。”   简云道:“你只管说。”

  杨立群道:“这个女人,十分美丽,神情妖冶而动人,我在直觉上,好像她的年纪比我大。因为她一来到我的身边,搂住了我之後,一直在抚我的头发,吻我的脸额,而且不断在说:“小展,小展,难为你了!”我就说:“翠莲……”

  杨立群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补充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叫翠莲,一定是,因为我自然而然这样叫她。”

  我和简云点头,表示明白。杨立群道:“我说:“翠莲,我没有说,他们毒打我,可是我没有说,为了你,我不会对他们说!”翠莲一面用手抚著我的脸,一面亲著我:“你对我真好!”我忍住痛,挣扎著想去拥抱她,她忽然道:“你今天不说,我可不敢保管你明天也不说。今天他们打你,明天他们可能真要杀人,你也不能说?”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杨立群发觉我的神态有异,向我望来,我怕他问我是不是知道他的梦境进展下去的结果,是以遍过了头,不去看他。

  杨立群并没有向我发问,只是说:“当时我说:“不会的,翠莲,我答应过不说就不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你死!”翠莲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我真想不到,在梦境中,我是一个那麽多情的小伙子!”

  我和简云互看了一眼,没有表示什麽意见。

  杨立群的梦境,到了这时,已经渐渐明朗化了。在这个梦里,一共有五个人,四男一女,四个男人是:拿旱烟袋的,大胡子,瘦长子,小展;女的是翠莲。这五个人,做了一件甚麽事,得到一些甚麽东西。这东西的收藏地点,只有小展知道,那三个男人逼小展讲出来,而小展不肯讲。小展不肯讲的原因,是因为他曾答应过翠莲不讲。

  而小展爱著翠莲,翠莲令他著迷,他甚至肯为翠莲去死!

  那个梦境发生的地点,是在中国北方的一个乡村,极可能是山东省南部和江苏省北部的交界地区,具体的地点,是一座油坊。   这的确是一个相当怪异的梦境。

  杨立群在停顿了片刻之後:“翠莲讲完了她放心这句话之後,忽然又道:“那是你自己说的!你愿意为我死!也只有你死了之後,心中的秘密,才不会有人知道!”我仍然心头极热:“是真的!”翠莲道:“那太好了!“这是我听到她讲的最後一句话。”

  简云吃惊道:“为什麽,那大胡子又回来,将那个叫翠莲的女子杀死了?”

  杨立群笑了几下,笑声苦涩之极:“不是,她一讲完了这句话,我就觉得心口一凉,眼前一阵发黑,甚麽声音也听不到了,我甚至不知发生了什麽事。在我做这个梦的次数还没如此频密之际,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情。但是,渐渐地,我却知道了!”

  简云神情骇然:“这个女人……杀了你?”

  杨立群点头道:“显然是,梦到这里为止,我醒来,而且,请你们看我左心口那个与生俱来的印记!”   杨立群一面说著,一面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他的胸脯来。

  我和简云两人,都可以看到,在他的胸口,左乳之下,大约是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间,有一道看来简直就是刀痕的红色印记,大约四公分长,很窄的一条。

  稍有常识的人,一看这个印记所在的部位,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一柄薄而锋利的刀,从这个部位刺进去,被刺中的人,会立刻死亡,甚至在感到痛楚之前,就已经死了。

  因为这个部位,恰好在心脏的正中。

  而杨立群在梦中的情形,恰是如此:小展的心口忽然中了一刀,立刻死亡,杨立群的梦也醒了。当时,只有小展和翠莲在一起,小展不是自己刺自己,那麽,刺死小展的,当然是翠莲!

  我和简云呆望著杨立群心口的红记,半晌说不上话来。杨立群先开口:“看,是不是像极了一个刀痕?”

  简云“嗯”的一声:“太像了!你在梦境中,是死在一个你爱的女人手里!”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是,这经历,比被三个大汉拳打脚踢,更令人不愉快。”

  简云挪了挪身子,接近杨立群一些:“你一直受著这个怪梦的骚扰,从来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杨立群道:“没有!”

  简云问道:“你结了婚?婚姻生活怎麽样?”

  杨立群道:“结了婚,七年了。”然後他顿了顿:“从去年开始,婚姻生活就出现裂痕,到今天,几乎已经完结,可是她不肯离婚。”

  简云又问:“你对妻子也没有讲过这个梦境?”

  杨立群摇头道:“没有,对你们,是我第一次对人讲述!”

  简云作了一个手势:“你的婚姻生活不愉快,造成了你心理上的压力,使得你的梦出现次数更多。在梦境里,你被一个你所爱的人杀死,这反映了你潜意识中,对爱情,婚姻的失望,所以……”

  简云用标准的心理分析医生的口吻,一本正经地分析著杨立群的心理状态,我在一旁听著,实在忍耐不住,大声道:“医生,你别忘记,他这个梦,从小就做,梦境根本没有改变。在他童年的时候,有什麽对爱情,婚姻的失望?”

  简云给我一番抢白,弄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不断地托住他的眼镜。

  我立时又道:“杨先生的梦,不能用寻常的道理来解释,因为太奇怪,单是他一个人做这样的梦,还不奇特,而是另外一个人,也做同样的梦!”

  杨立群迫不及待:“请你快点告诉我详细的情形!”

  我当然准备告诉杨立群详细的情形,也好同时使简云知道,事情非比寻常,不是他所想像的的心理问题那样简单。要说这另一个人,做同样的梦,得从头说起。

  刘丽玲是一个时装模特儿,二十六岁,正是女人最动人的年龄。刘丽玲一直就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她出生时,是一个可爱动人的小女婴,长大了,是可爱动人的小女孩,然後是可爱动人的少女,然後是可爱动人的女人。

  刘丽玲不但美,而且她的美丽,正属於这个时代的,她懂的装饰自己,也有很高的学历,一百七十二公分的体高和标准的三围,更有著一双罕见修长的腿。

  刘丽玲懂的许多现代的玩艺,音乐,文学修养也高,性情浪漫,喜爱鲜花和海水,活跃於时装界,看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多。她一刻不懈地维持自己的仪容整洁,永远容光焕发。

  这样的一个美女,占尽了天地间的灵气,也享尽了天地间的一切福份,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哥儿追逐她,以能得到她的青睐为荣。   刘丽玲有两个秘密。

  这两个秘密,可以称之为小秘密和大秘密。

  小秘密是,刘丽玲在十八岁那年,结过一次婚。那是一次极不愉快的婚姻,一时冲动,嫁给一个和她的性格,志趣,爱好全然不同的人。当时,几乎没有人不摇头叹息,那个男人,甚至是样子也极不起眼,接近猥琐,连刘丽玲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会和这样的一个男人结婚。

  这个男人的名字叫胡协成。请记住这个名字和这样一个窝囊到了任何女人无法忍受的男人,因为在整个故事中,他占有一定的地位。

  这段不愉快的婚姻,维持了两年,刘丽玲和胡协成分手。刘丽玲开始周游列国,在世界各地环游。

  一直经历了四年的游历,她又回来了,在时装界发展。四年世界各地的经历,令的她更成熟,更光芒四射,更加动人,也增加了许多知识,至少在语言方面的才能,以足以令人吃惊。   知道刘丽玲在多年之前有过这段不愉快婚姻的人并不多。

  幸运的是,在这两年不愉快的婚姻中,刘丽玲没有生育,她的身形,保持的比大多数少女更好。   曾经结过婚,是刘丽玲的小秘密。

  刘丽玲的大秘密是,她经年累夜,在有记忆的童年就开始,她不断做同一个梦,而且,做同一个梦的次数,越来越是频密,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做一次。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一个外表如此光彩四射,在任何场所出现,都像明星一般灿烂的女人,内心会受到这样一个怪梦如此深刻的滋扰,这种滋扰,令她痛苦莫名。

  刘丽玲不曾对任何人讲起过她内心所受到的困扰和痛苦,一直到两个月前,她才第一次对人说起,而听众只有两个人:我和白素。

  刘丽玲不是我的朋友,是白素的朋友。

  白素和刘丽玲认识有多久了,我不知道,在白素带她回家之前,我也没有见过她,只是在报章,杂志上,或是电视上看到过。她给我的印象,是极其能干和神采飞扬的一个成功女性。

  可是那天晚上,当白素扶住她进来,我从楼上下来,走到楼梯的一半,看到刘丽玲的时候,决没有法子将她和平时的印象联系起来。我甚至根本没有认出白素扶进来的是她。

  我只看到,白素扶著一个哭泣著的女人走进来,那女人伏在白素的身上,而且紧紧抱住了白素,头靠在白素的颈上,背部在不断抽搐,泪水已经将白素的衣服润湿了一大片。

  白素一面扶她进来,一面关上门。白素经常会做一点古里古怪的事情,但是像这样,扶著一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回家来,倒还是第一次,所以我也有点目瞪口呆的神情。白素一面扶著她坐下,一面向我望来:“没见过人哭?”

  我忙道:“当然见过,这位是……”

  我一面说,一面若无其事,脚步轻松地向下走来。当我走下楼梯之际,刘丽玲已经坐下来,她仍然在哭著,抽噎著,歇力想使自己镇定,不想再继续哭泣。

  所以,当我向她走过去之际,她挺了挺身子,也抬起头来。

  我吓了一跳,因为她本来化著浓妆,因为流泪,化妆化了开来,整个脸,像是一幅七彩缤纷的印象派图画!

  她显然也立时注意到我愕然吃惊的神情,立时转过头去,同时,以一种在抽噎中的人,歇力想平抑心中悲痛的那种声调道:“糟糕,我一定成了一个大花脸了!”

  我听出,她虽然尽一切的力量来表示轻松,可是这种情形,只是使人觉得她的心头沉重和苦痛。

  白素也没有说什麽,只是找了一盒面巾,放在她的膝上。刘丽玲开始用纸巾将她脸上的化妆品抹乾净。五分钟之後,她再转过头来向著我。我直到这时,才认出她是什麽人来。

  她仍然带著泪痕,但是却掩不住那股逼人而来的美丽。尤其是她那种伤心,痛苦的表情,更令她的美丽,看来惊心动魄。

  她向我勉强笑了一下:“对不起,卫先生,打扰你了。”

  我摊了摊手:“能有刘小姐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光临,太荣幸了。”

  刘丽玲又勉强笑了一下,白素道:“好了,别说客套话了。卫,丽玲有一个大麻烦,你要帮她。”

  白素说的十分认真。而且,我也知道白素的性格,刘丽玲的这个“大麻烦”,如果她能单独解决的话,她决不会带刘丽玲来见我。

  而世上如果有什麽大麻烦,是白素无法单独解决的话,那一定是真的不折不扣的大麻烦了。所以,杀那之间,我也不禁紧张起来,神情严肃:“什麽麻烦?我,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她只是苦笑著,并没有开口说话。看她异乎寻常的苦涩的神情,她像是不知如何开口说她的麻烦才好。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指著刘丽玲:“她一直在做一个梦!”

  我呆了一呆,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女人有时会莫名其妙,但是白素却从来也不会!

  刘丽玲一直在做一个梦!

  这是什麽话?简直全然不可解。而且,一直在做一个梦,那又算是什麽“大麻烦”?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唯一的反应,只是“嗯”的一声,接著,又“哦”了一声:“她一直在做梦?”

  白素叹了一声:“事情很怪。她一直在重复做一个同样的梦。以前,大约每年一次,後来越来越频密,到最近甚至每天重复一次。”

  在白素这样讲的时候,我发现刘丽玲紧咬住下唇,现出十分害怕,厌恶和痛苦交集的神情。   我道:“刘小姐的梦境,一定很不愉快?”

  白素提高了声音:“为了这个梦,她快要精神崩溃了。”

  我向刘丽玲望去。她犹豫了一下:“这个梦极怪,在那个梦中,我是另外一个人。”

  人做梦,在梦里是另外一个人,那有什麽稀奇?庄子在梦里,甚至是一只蝴蝶!

  “梦一开始,我是在一口井的旁边,一口井,真正的井!”

  我道:“井还有什麽真的假的?井,就是井!”

  刘丽玲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这口井,唉,我该如何说才好呢?我……

  我一直生活在城市,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一口真正的井。”

  刘丽玲生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一直在大城市生活,她一生之中,可能真的未曾看到过一口井。

  刘丽玲看到我的神情像是明白了:“这口井,有著一圈围墙一样的井……圈?”

  我点头道:“是的,或者叫井栏,不必去深究名称了,你在井旁干什麽?”

  我本来还像加上一句:“不见得是想跳下去吧!”可是我这句话却被刘丽玲脸上那种深切的悲哀,打了回来,没有说出口。

  刘丽玲的声音中,充满了怅惘:“我也不知道我在井边做什麽,我双手按在井……

  ……栏上,井栏上长满了青苔,很滑,我俯身,向著井口,井很深,水面很平静,我向下看去,可以很清楚地在井水中看到一个倒影,那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麽异特的装扮。”   她讲到这里,一脸迷惑不解的神情,向我望来。

  照她的叙述,她在井水的倒影中看到的那个女人应该是梦中的她。

  我忙道:“装扮是……”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碎花的短袄,中国式,可是她……那个在井中水中倒影出来的女人,没有将领子的扣子扣上,中国式的短袄,如果这样穿法,很不庄重。”

  我笑了一下:“刘小姐,不必研究服装怎麽穿法了,你所说的怪异,就是她的领子扣子没有扣上?”

  刘丽玲忙道:“不,还有更怪的,她的颈上,有著几道大约四公分长,半公分宽的红印子!”

  刘丽玲说到这里,抬起头向我望来,脸上的神情也更迷惑,同时,指著右额:“这里,还贴了一种装饰品,是一个像指甲大小,黑色的圆点……”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响,站了起来,又立时做了下去。

  白素道:“听出一点味道来了?”

  我点了点头,事情是有点怪。刘丽玲在梦中看到的井水中的倒影,那个女人的这种外形,在刘丽玲这样生活背景的人来说,自然怪异。但是对我来说,尽管刘丽玲的形容不是很高明,可是只要略为想一想,就一点也不会觉得这个女人的造型怪异。

  那是很普通的一种造型,在几十年前的中国北方,一般来说,有一种女人,被社会道德观念和家庭妇女认作是“要不得的女人”(现在社会中也有这样的女人),她们就喜欢作那样的打扮:衣服的领扣不扣,露出颈来,而且在颈上,用瓦匙或是小钱,刮出几道红印,以增娇媚。

  至於刘丽玲所说的:“一种装饰品”,“指甲大小的黑色圆点”,老天,那是一块小小的膏药。

  这块小小的膏药贴上去的作用,并不是表示他们有病,只是一种装模作样的娇态!

  我所以会惊讶地站起来又坐下,是因为真正觉得奇怪。刘丽玲不可能遇见过这样打扮的女人。这样打扮的女人,早已经绝迹。我一面想,一面指著右额:“你所说的那个圆点,是一块膏药。”

  刘丽玲道:“我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女人,为什麽当我做梦,我对著井水的时候,我会见到这样一个女人?”

  我想了一想,道:“这种造型,在以前,中国北方相当普遍,或许你是在甚麽电影里见过,印象深刻,所以才会在你梦里出现。”

  刘丽玲呆了一会,然後,摇了摇头,显然并没有接受我的解释,但是也没有和我争辩,只是继续道:“这个女人十分美丽,有一股浓艳的妖冶。这个女人……我应该说那是梦里的我,当时从井中看著自己,心里只觉得异常紧张,像是有一件重大的事,等我去决定。过了一会,我直起身来,用力踢开了井边的一块石头,向前走去。我走在一条小路上,路两旁全是农作物,路旁全是一种相当直的树,树叶的背面灰白色……

  ……”   白素补充了一句:“我看这种树,一定是白杨。”

  我当时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并不认为路旁的树是白杨还是榆树有甚麽重要。但是在我听到杨立群叙述他的梦境,讲到了路旁的那种树,我心中的吃惊,不必细说,各位也可以了解。

  刘丽玲神情惘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树,我只是顺手摘下了一片树叶,放在口里含著,继续向前走,经过了一座相当高大的牌坊,不知道为什麽,我不是穿过牌坊的中间部分过去,而是绕过去,因为牌坊的旁边,根本没有路,我绕过去的时候,一脚踏在一个凹坑中,跌了一交,脚踝扭了一下,很痛……”

  刘丽玲讲到这里,停了片刻:“每次做完同样的梦,醒来之後,我就像是真的跌过一交一样,脚踝一直很痛。”

  刘丽玲的话,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听著,因为这时,我心中在想著别的事,而且感到很吃惊。我做著手势,吸引刘丽玲的注意,同时问:“那牌坊……上面应该有字,你可曾注意到?”

  刘丽玲道:“有,上面是“贞节可风”四个字,我跌了一交後,站起来,向牌坊吐了一口口水,心里很生气。”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刘丽玲看到白素的手势,扬了扬眉,表示询问。我和白素,都假装没看到她的的这种询问的神情。

  可能由於我们假装得十分挫劣,所以给她看了出来。她用一种不满的声调道:“两位,这个梦,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从来也未曾对任何人说起过。”

  白素忙道:“多谢你对我们的信任。”

  刘丽玲叹了一声:“希望你们听了之後,有甚麽意见,不要保留。”

  我道:“其实,也不是甚麽,根据中国乡村的一种古老观念,有一种女人,不能在贞节牌坊下面经过,如果这样做的话,被记念的那个贞节的女子,会对她不利,你在梦里,自然而然绕过去……”

  刘丽玲不等我说完,就“啊”的一声:“我明白了,在梦里,在……那个梦里,我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   我含糊其词地道:“大抵是这样。”

  刘丽玲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一定是这样,因为我後来,还做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这时,我对刘丽玲的梦,已经感到了极度的兴趣。趁她叙述停顿,我过去倒了一杯酒给她。

  刘丽玲接过了酒杯来,她十分不安,有极度的困扰。可是她拿酒杯的姿态,喝酒的动作,仍然维持著优美。

  她喝了一口酒:“我挣扎著起身,忍著脚脖拐上的疼痛……”

  她讲到这里,我又徒地震了一震:“你说甚麽?你刚才说甚麽?”

  刘丽玲怔了怔,由於我的神情紧张,她又想不到甚麽地方说错了话,所以不知所以。

  我忙道:“你将刚才的话,再讲一遍。”

  刘丽玲道:“我站起来,忍住脚踝上的疼痛……”

  我摇头道:“刚才,你不是这样讲。”

  刘丽玲用不解的神情望著我,我提起脚来,指著脚踝:“刚才,你称这个部位叫甚麽?”

  刘丽玲侧了头,想了极短的时间,才“啊”的一声:“是啊,刚才我不说“脚踝”

  ,而说“脚脖拐”,很奇怪,我……也不知道为甚麽会用这样的一个词,可以这样叫?”   我道:“这是中国北方的方言。你曾经学过这种语言?”

  刘丽玲摇头道:“没有,那有甚麽关系?”

  我也不知道那有甚麽关系,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请她继续讲下去。

  刘丽玲呆了片刻:“我一路向前走,心情越来越紧张,再向前走,前面是一道围墙,走近去,看到墙脚处,有人影一闪,走在我前面。”

  刘丽玲道:“这时,我心中紧张到了极点,我连忙躲起来,躲在一丛矮树的後面,那种矮树上有很硬的刺,我躲得太急了,一不小心,肩头上被刺了一下……”

  她讲到这里,伸手按住她的左肩,近胸口处,向我和白素望来,神情犹豫。

  在她讲到那种灌木上有刺时,我已经知道那是荆棘树。我“啊”地一声,说道:“那是荆棘,给它的刺刺中了,很痛!”

  刘丽玲的神情仍然很犹豫:“会留下一个……疤痕?”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为甚麽她要那麽问。我想了一想:“这要看被刺到甚麽程度,如果刺的深了,我想会留下疤痕。”

  刘丽玲出现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笑了起来:“你在梦里被刺了一下,不必担心会留下疤痕。”

  刘丽玲叹了一口气:“两位,说起来你们或许不相信,我被那尖刺刺中的地方,真的有一个疤痕。”   我大声道:“不可能!”

  这时,我已经被刘丽玲的叙述,带进了迷幻境界,话讲的极大声,而且,现出了决不相信的神色。

  刘丽玲又叹了一声。那天晚上,她穿的是一件浅米色的丝质衬衣,十分高贵。

  她解开衬衣扣子,我看到了那个“疤痕”。

  “疤痕”并不大,位置恰好在她的胸围之上,肩头之下,近胸处,就是她刚才指著的位置。其实,那也不算是甚麽疤痕,只是一个黑褐色的印记。刘丽玲是一个美人,肌肤白皙,这个印记,看来碍眼。

  她立时掩起了衣服,抬起头,以一种微询的眼光,望著我和白素。我立时道:“这是胎记,每个人都会有,不足为奇。”

  刘丽玲道:“恰好生在我梦里被刺刺中的地方?”

  我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你倒果为因了!正因为你从小就有这样的一个印记,所以你才会在梦中,恰好就在个地方被刺刺了一下。”

  刘丽玲的反应,和上次一样,仍是摇著头,不接受我的解释,可是又不说甚麽。

  白素轻轻咳了一下:“看起来,那个印记,真像是尖刺刺出来的。”

  刘丽玲苦笑著:“当时我也不觉得痛,可能因为太紧张,我只是顺手从腋下抽出了一条花手巾,将手巾放进衣服,掩住了伤口。我一直向前看著,看到前面那个人,转过了墙脚,我就立刻离开了藏身的矮树丛,走向前去。”

  我用心听著,同时留意刘丽玲脸上神情的变化。我发现她越说越紧张,像是真的一样。

  她的双手紧握著拳,甚至身子也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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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12楼 发表于: 2008-03-18 17:40:49
  第三部 前生的孽债

  在那一杀间,我想到了许多精神病上的名词,如“精神分裂”、“双重性格”之类。

  但是全部都不得要领,只得听她继续讲下去。

  刘丽玲又道:“我来到墙角处,探头向前看,看到前面的那个人,在一扇半开的木门前,神情像是很害怕,不能决定是不是要进去,那是一个小伙子,年纪大约二十多岁,有点楞头楞脑,傻不里机的……”

  她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重复地说道:“傻不里机,傻不里机……”

  我道:“这是北方话,形容一个人,有点傻气。”

  刘丽玲的神情迷惘,显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选择了这样一个形容词。我突然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我想到刘丽玲在梦中,看到那小伙子的时候,她心中一定想到那小伙子有点“傻不里机”,所以她才会自然而然讲了出来。

  可是,为什麽刘丽玲在梦中会用一种她平时绝不熟悉的语言?这真的有点怪不可言。

  刘丽玲又喝了一口酒,转著酒杯:“那小伙子终於走了进去。他一进了门,我就急急跟了进去,在门口,我停了下来,向内看。门内是一个院子,堆著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   我作了个手势:“例如甚麽?”

  刘丽玲皱起了眉,道:“很难形容,有的,是圆形的大石头,有的是一个个草织成的袋子,里面放著东西,还有一个是木槽……”

  刘丽玲顺手移过一张纸来,取出笔,在纸上画著那种“木槽”的形状。

  (我在听杨立群叙述他的梦境时,一提起那种木槽,我就告诉他,那时一种古老的油坊之中,用来榨油的一种工具。但当时,即时刘丽玲画出来了,我仍然不知道那是甚麽。直到她再向下讲,使我知道她在一个油坊中,我才知道那木槽是甚麽。)

  (各位现在一定也已经明白,杨立群的梦,和刘丽玲的梦,是同样的一件事,经由两个人由不同的角度来体验。)

  (我在听杨立群讲到一小半的时候,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一个梦境,两个人的梦境,竟像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分别由两个人自不同的角度来体验,我一生中遇到的怪事之中,堪称第一。)   (所以,我听杨立群讲述的时候,心中惊骇莫名,举止失常。)

  当时,我和白素看著刘丽玲画出来的木槽,都没用甚麽话好说,因为我们都不知道那是甚麽。

  刘丽玲又道:“在院子面前,是一栋矮建筑物,可是有一个极大的烟囱。那小伙子向前走著,突然在一个草包上拌了一交,踢穿了草包,自草包中滚出许多豆子来,当时,我看到他跌在地上,叫了他一声。”

  我听到这里,不得不打断她的话头:“等一等,你叫他?”   刘丽玲点著头。

  我道:“你……认识他?”

  刘丽玲道:“我想应该是的,但是这种感觉十分模糊,我不能肯定,可是我却能叫他。”   我问道:“你叫他甚麽?”

  刘丽玲的神情十分古怪:“我……叫他……“小展”,这是甚麽意思?”

  我吸了一口气:“这小子姓展?”   刘丽玲道:“姓展?有人姓这种姓?”

  我道:“当然有,七侠五义中的主要人物,南侠展昭,就姓展,在山东省,那是一个相当普通的姓氏,是一个大族。”

  刘丽玲眨著眼:“我叫了他一声,他怔了一怔,而我又十分後悔,觉得不应该叫他,便缩回身子,那小伙子……小展在起身之後,回头看了一看,就走进了建筑物之中,而我,则伸手紧按自己的腰间……”

  我摊了摊手,表示不明白她何以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腰间,刘丽玲现出十分难以形容的古怪神情来:“我的腰际,在我的上衣之下,很宽的胯袋之中,插著一柄小刀,我的手按上去,可以感到又冷又硬的刀身,这种感觉……这种感觉……”

  她讲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地气息急促起来:“感觉太真实,一想起来就害怕。”

  我道:“这真是一个怪梦,怎麽梦中的一切,记得那麽详细?”

  刘丽玲道:“我重复做了数百次,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白素叹了一声,充满了同情。

  我第一次听一个人叙述她做了几百次的一个梦,我感到,最大的可能,是由於看过一本书,或是电影,书或电影给了她极深刻的印象所致。

  刘丽玲讲到她的手,碰到了寒冷而又锋利的刀身时,身子微微发抖,也在不由自主喘著气,神情极是紧张。

  为了使气氛轻松一点,我道:“你在梦中带著一柄刀干甚麽?在梦中,你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女侠?”

  刘丽玲非但一点也不欣赏我的“幽默”,而且她是不是听到了我在说甚麽,也有疑问。她自顾自道:“我碰了碰那柄插在腰际的刀,心中只是模糊地感到,要用这柄刀,来做一件大事,至於是甚麽事,我在那时,还说不上来。虽然……虽然 ……。”

  她讲到这里,声音变的更颤抖,人也抖的更厉害,才道:“虽然我终於做出来。”

  我又想开口,但白素迅速按住了我的手臂,不让我说甚麽,我望著刘丽玲,发现刘丽玲美丽的脸庞,现出了一种极其深切的悲哀。那种悲哀,想是混合著无穷无尽的惊悸和恐惧,使人看了,无法不同情她心中的痛苦。我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声,喃喃地道:“一柄锋利的刀,可以做出很可怕的事情!”

  我讲这句话的声音很低,可是刘丽玲却听到了,她的身子徒地震动了一下,抬起头向我望来,又立时低下头去:“我肯定了那柄刀还在我腰上,放轻手脚,向前走去。我穿的鞋子,鞋底很薄,当我踢过哪些散落在地上的豆子时,可以感到一粒粒的黄豆,在我的鞋下,被我踏碎。我来到前面那个建筑物之前,听到了一连串粗鲁的呼喝声。”   刘丽玲又抬头向我望了一眼,我没有说甚麽,只是作了一个手势。

  刘丽玲道:“我加快脚步,走过去,先是贴墙站著,只听得里面不断传来呼喝声,那个小伙子则不断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奇怪,当时我的心情极紧张,可是听到那小伙子……小展说“我不知道”,就放心得多。”

  我听到这里,叹了一声:“刘小姐,你的叙述,很容易使人产生概念上的模糊,在梦里,你好像只知道行动,而不知道为甚麽要行动?”

  刘丽玲想了好一会,才道:“的确是那样,我要做一件事,可是为甚麽要这麽做,我却说不上来。我也有各种各样的感觉,可是为甚麽会有著样的感觉,也一样没有解释。”

  我没有再问下去,刘丽玲再喝了一口酒:“当时我心中紧张,害怕,一颗心提起又放下,不知道有多少次。过了没有多久,里面突然传出了小展的惨叫声,和殴打声,我走近了几步,走近一个窗口,将盖在窗上的席子,揭开了一点,向内看去。我首先闻到一股极怪的味道,接著,我看到有三个人,正在狠狠地打小展。那三个人……。那三个人……”

  刘丽玲的身子又发起抖来,白素伸手,按住她的肩头。刘丽玲叹了一声:“这三个人的样子,实在太古怪,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

  我皱著眉,听她讲下去。刘丽玲就形容这三个人的样子。当时,她形容得十分详细,但我不必再重复了,因为她所说的那三个人,就是杨立群口中的瘦长子,大胡子和那个拿旱烟袋的。

  这三个人,其实也并不是甚麽“造型古怪”,不过从小在繁华的南方大都市中长大,家境富裕,生活洋化的刘丽玲,当然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人。当然,从她的形容中,我已经可以知道,这三个人,是中国北方乡镇中的“混混”,介乎流氓和土匪之间的不务正业之徒。

  当时我听了刘丽玲的叙述之後:“对,这样的人物,你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遇到!”

  我这样说,是在强烈的暗示她,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遇到,但是在艺术作品中,可能“遇”到。刘丽玲很聪明,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想了一想:“在其它生活方面,我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只有在梦中,我才清楚地看见他们,他们活生生的在我面前,我不但可以看到,他们额上现起的青筋,而且可以闻到他们身上发出来的汗臭味!”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种经验,的确不是怎麽愉快,我道:“事情发展下去。

  ……”

  刘丽玲道:“他们三个人,不断打著小展,呼喝著,像是在逼问小展,一些东西放在甚麽地方。小展却咬紧牙关捱著打,不肯说。拳脚击打在身体上的那种声音,真的可怕之极了,血在飞溅,可是那三个人却一点也没有住手的意思……”

  刘丽玲讲到这里,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在一个美丽的女人的脸上,现出这种神情来,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我扭过头去,不忍去看她。

  可是刘丽玲发颤的声音,听来一样令人不舒服,她在继续道:“当时,我只感到,小展是不是挺的下去,对我有很大的关系!”

  她又顿了顿,才道:“究竟会有甚麽关系,我也说不上来。”

  我道:“我明白,你在梦中,化身为另一个人,你有这个人的视觉,听觉和其他可以实在感到的感觉,但是对这个人的思想感情,却不是太具体,太清晰。”

  “是这样。那三个人打了小展很久,没有结果,又发狠讲了几句话,突然走了,留下小展一个人在那建筑物中,我在他们三人走出来时,心跳得极其剧烈,我大口喘著气,幸而他们三人没有发现我。”

  “他们向外走去,我离他们最近的时候,不过两三步,他们在讲话,我可以听得到。那拿旱烟袋的说:“小展叫那臭婊子迷住了!”大胡子很愤怒:“我们就去找!”

  拿旱烟袋的闷哼了一声:“不知躲在那里,我看她是到徐州去了!””

  我听到这里,不禁发出“啊”地一声,指著刘丽玲:“你听清楚了?是徐州?”

  刘丽玲道:“绝没有错。我小时候,不知道徐州是甚麽地方,也没有在意,由於我一直在做这个梦,梦中的一切,似乎全是虚无缥缈,抓不住的,只有这个地名,实实在在的,所以我曾经查过,在中国,的确有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有点啼笑皆非:“徐州是一个很出名的地方,在中国山东省,江苏省交界,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刘丽玲现出一个抱歉的神情来,道:“我不知道,我还是根据拼音,在地图上查出来的。”

  我越听越有兴趣,一个从来不在刘丽玲知识范围内的地名,会在她的梦中出现,这事情,不是多少有点古怪吗?

  刘丽玲续道:“瘦长子又道:“到徐州去了,也能把她找回来!”大胡子恶狠狠地道:“找到了那臭婊子,把她和小展一起蒸熟了,放在磨里磨碎了榨油,他奶奶的!”我当时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这三人出了围墙,我才连忙走进那建筑物,小展倒在地上呻吟,一看到我,就挣扎著要坐起来,我连忙过去扶起他,他望著我,虽然他满脸血污,可是他望著我的时候,眼神之中,却充满了欢愉……”

  刘丽玲突然叹了一声,向白素看过去:“我感情很丰富,从少女时代起,就不断有异性追求 我。”   我不明白刘丽玲何以突然之间转换了话题。

  可是白素却十分明白,她立即道:“你的意思,一个男人,只有全心全意地爱著一个女人,他望著他心爱的女人,眼中才会流露这样的神采?”

  刘丽玲叹了一声:“是的,这些年来,对我说过爱我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我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过梦里小展望著我的那种眼神。这使我知道,他们口中虽然说爱我,但是心里,多少还有点保留。”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刘丽玲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她的追求者也真是倒楣,天下哪有女人拿梦里一个男人的眼光来衡量爱情的深义!

  刘丽玲又叹了一声:“他望著我,一直在说:“我没有说,翠莲,我没有说!”

  在梦里,我的名字,好像就是翠莲,因为小展一直在这样叫我。我当时的心情,十分紧张,连自己也不知讲了甚麽,小展也不断在讲话,我只感到心中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需要决定,而又有点难以决定。就在这时,小展突然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愿意为你死!”我心中暗叹了一声,心想,那可是你自己说的。”

  刘丽玲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听来诡异莫名,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在继续说道:“我一想到这一点,一面搂著他,他的神情,充满了满足和欢愉,可是我另一只手,却已将插在腰际的一柄刀,取了出来,就在他望著我的时候,我一刀插进了他的心口!”

  讲到最後的一句话的时候,刘丽玲的声音,逼尖了喉咙叫出来。听了之後,感到了极度的不舒服。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说道:“刘小姐,你休息一下,再往下讲。”

  刘丽玲喘著气:“快完了,那个梦快完了。我一刀刺了进去,小展他……双眼立时变的静止,可是还一直盯著我在看。他脸上的神情,根本来不及变化,就已经死了,可是在临死之前,他的眼神却起了变化,他盯著我,还是那一双眼睛,在一杀那之前,这双眼还让我感到这个人毫无保留地爱我,可是在那时,这双眼睛中的神情,却充满了怨恨,怜悯,悲苦……我实在说不上来,说不上来……”

  刘丽玲用双手掩住了脸,呜咽地抽噎起来,全身都在发抖。我忙道:“好了,一般来说,恶梦总是在最可怕的时候停止,你的梦也该醒了?”

  刘丽玲仍在抽噎著,一直过了三四分钟,她才放下了掩住脸的双手,满面泪痕:“是的,在梦里,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叫小展的年轻人。可是这还不是这个梦最可怕的部分。这个梦……”

  她又停了片刻,才道:“这个梦最可怕的是,小展……在我一刀刺进他的心口之後,他望著我的那种眼光,一直印在我脑中,到後来,每次梦醒,如果是在黑暗之中,或甚至明明醒了,眼睛睁得极大,可是我却一样可以看到有一双充满了这种眼光的眼睛在望著我,我……到後来,根本不敢熄灯睡觉。可是情形越来越严重,甚至我一闭上眼,我就感到小展用这样的眼光在看我。”

  刘丽玲一面讲,一面哭著,神情极度张皇无依。我叹了一声:“刘小姐,这全是心理作用!何必让一个梦这样困扰你?”

  刘丽玲扬了扬头,现出了一种看来比较坚强的神情来:“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

  对於刘丽玲这样的指责,我倒也无从反驳起,因为做这样的梦的并不是我,我当然不会明白做梦人的感受。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明白,因为看情形,刘丽玲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她外表看来美丽、坚强、成功,事实上,她的内心,空虚莫名,心灵无所归依,才会做这样的梦。

  这是我当时的结论,我不是医生,当然也不能帮她甚麽,只是说了一连串空泛的安慰话,而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刘丽玲不断摇头,直到我自己也感到乏味,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呵欠,刘丽玲站了起来,她脸上的泪痕也乾了,告辞离去,白素送她出门,我自己上了楼。

  白素很快就回来了,我正准备向床上躺下去,白素将我拉了起来:“你不觉得刘丽玲的梦很怪吗?”

  我闷哼了一声:“在大都市中享受优裕生活太久,才会有这样的怪梦。”

  白素手托著下颏:“我倒不这样想,她一直不断做同样的梦,一定有原因。”

  我“哈哈”笑了起来:“有原因?甚麽原因?那是一种预兆,一种预感,表示她日後真会杀死一个姓展的小伙子?”

  白素神情恼怒:“我发现你根本没有用心听她叙述。”

  我立时抗议:“当然我听的很仔细。”

  白素道:“如果你听仔细,你就不会说那是她的一种预感,你会留意到,在她梦境中出现的人物和事情,是过去,相当久以前的事。”

  我“哈哈”一声:“是麽?那又表示甚麽?表示她杀过一个人?”

  白素却十分严肃:“我想是这样,她真的曾经杀过一个人!”

  我实在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白素,可是白素的神情一直那麽正经,以致当我笑到一半的时候,再也笑不下去。

  我笑不下去的原因,一半是由於白素严肃的神情,另一半,由於突然之间,起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像是电极一样,令我全身发麻,杀那之间,不但笑不出,连话也讲不出。

  我望著白素。神情一定古怪之极,白素也望著我,过了好一回儿,她才道:“你也想到了?”   我喃喃地道:“原来……原来你已经想到了。”

  白素说道:“是的,我早想到了。”

  我全身只觉得极度的紧张,张开口,大口喘著气,然後小心地选择著字眼:“你的意思,刘丽玲的梦,是她曾经有过的经历?”

  白素点著头,以鼓励的眼光望著我,要我继续讲下去。我又吸了几口气:“这种经历,其实也不是发生在刘丽玲身上的,而是发生在一个叫翠莲的女人身上,而这个翠莲,有可能是刘丽玲的……是刘丽玲的……”

  我重复了两次,竟然没有勇气将这句话讲完。白素叹了一声:“这两个字,不见得那麽难说出口吧?我的意思是,那个叫翠莲的女人,是刘丽玲的前生。”

  我所迟疑著讲不出口来的那两个字,就是“前生”。一个人有前生,这是由来以久的说法,古今中外都有,说法大致相同。肯定人死了後,肉体消灭,灵魂不灭,找到新的肉体,又开始人的生活,那麽,上一次的生活,就称之为“前生”。

  虽然这种说法由来以久,但是一直未曾有过正式的研究,被列入玄学或灵魂学范畴之内。近年来,有不少学者,致力研究,但大都也不过根据当事人叙述的一些记录。譬如说,英国就有一个妇女,进入法国一个宫廷的後花园,感到自己到过这地方,而在经过了催眠之後,她说出,她是千年前的一个宫女,甚至完全可以记得当时的宫廷生活,等等。   这种例子相当多,根据这种例子出版的书,也有好几十种。

  那只不过是一种记录,由人讲出来,问题就很多:讲述人可信程度如何?是不是有巧合的成分在内?是不是人的潜意识作用?等等问题,都使得“前生”这件事,不能有结论。

  当然有很多人,包括许多著名学者在内,已经十分肯定人有前生,灵魂不灭。我绝想不到,听一个人说他的梦境,结果竟然会牵涉到这样玄妙的问题。

  一个人,和他的前生,这种属於灵异世界的事,给人的感觉,极其奇妙,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白素看到我在发怔,笑了一下:“你为什麽这样紧张?像刘丽玲这样的例子,虽然还未曾有过记录,但是我相信那一定是她前生的经历,她前生,是一个叫翠莲的女人,根据她这个梦来看,这个翠莲,不是什麽正经的女人,甚至杀人!”

  我苦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一个更玄妙的问题:“那难道刘丽玲要对她前生的行为负责?”   白素想了片刻:“这不是负责不负责的问题,而是,而是……”

  白素皱著眉。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措词才恰当。我道:“你想说什麽?还债?

  报应?孽债?”

  白素□地一扬手:“孽债这个名词比较适合。她前生杀了一个人,这个人临死的眼神,在她今生的梦中不断出现,这正是一种债项。她用她今生的痛苦,来赏还她前生的孽债。”

  我苦笑了一下:“好了,越说越玄了。如果是这样,我们根本无法帮助她。”

  白素摊开手:“我没有说过可以帮助她,只是要将她心中的痛苦讲出来,或许,她不会再做这个梦”。

  刘丽玲是不是还在做那个梦,我不知道,因为事後,白素没有再向我提起她,也没有再带她回来。

  一直到我遇到杨立群之前,对於刘丽玲的梦是她前生经历,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只是抱著怀疑的态度。在这期间,我和几个朋友讨论过,意见很不一致。

  在听了杨立群的叙述後,整件事就完全不同了。

  杨立群的梦,和刘丽玲的梦,显然有著联系。杨立群在梦中,是一个叫小展的年轻人,被杀。刘丽玲在梦中,是一个叫翠莲的女人,杀人。

  他们两人,各自做各自的梦,可是两个人的梦,是同一回事!

  由於这一点,甚麽“日有所思”,甚麽“潜意识”等等的解释,全都要推翻,唯一的解释是:那是他们两人前生的经历!

  所以,我当在听杨立群叙述之际,心中惊骇,等到杨立群讲完,我就讲刘丽玲的梦讲了出来。

  我只讲到一半的时候,心理学家简云已经目瞪口呆,杨立群更不住地搓著手。

  等我讲完,杨立群的脸色灰败,他用呻吟一样的声音道:“卫先生,这……这是什麽意思?怎麽会有这样的事?”

  我叹了一口气,先不发表我的意见,而向简云望去,想听听他这个心理学专家的意见。

  简云皱著眉,来回踱步,踱了很久:“如果我不是确知卫斯理的为人,一定以为他在说谎。”   我没好气地道:“谢谢你,我们,现在,要听你这个专家的意见。”

  简云道:“除非,真有他们两人梦境中经历的那段事发生过。”

  我紧接著问:“如果是,又怎样?”

  简云无目的的挥著手:“我不知该怎麽说才好,真不知该怎麽说才好,我想,那件事,发生在相当久之前,当时的那几个人……小展……翠莲甚麽的,一定早已经死了……”

  杨立群有点不耐烦:“你究竟想说甚麽?请痛快说出来,小展当然死了,叫人杀死的。”   简云苦笑了一下:“有一派学著,认为灵魂不灭,会转世投胎……”

  简云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像是作为一个专家,突然这样讲,非常有失身份,连脸都红了起来。

  杨立群相当敏感,立时“啊”地一声:“难道这是我……前生的事?”

  简云的神情更是尴尬忸怩,好像是在课室中答错了问题的学生。我立时道:“可能是!”

  杨立群呆了一呆,“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我前生被一个女人杀死!”他讲到这里,突然一本正经向我望来:“卫先生,那个对你讲述梦境的另一个人是甚麽人?是男?是女?他前生杀过我,我今生应该可以找他报仇?”

  杨立群看起来,像是在说笑话,可是我却说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而且有一种阴森的感觉。

  在这里,必须说明一下,由於当日在听了刘丽玲的叙述後,我和白素曾讨论到“果报”,“孽债”等问题。所以,我在向杨立群和简云讲及刘丽玲的梦时,根本没有说到刘丽玲的名字,甚至也没有说明这个做梦的人是男,是女。

  本来,我真的准备介绍杨立群和刘丽玲认识,因为他们两人的梦境,如此奇妙地相合,如果承认前生,在前生,他们一个是杀人凶手,另一个是被害者,这极有趣。

  可是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说法,我却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人世间的恩怨本来已经够多,如果前生的恩怨,积累到今生,那太可怕了!刘丽玲感到小展临死时的眼光一直在向她报复,杨立群又这样讲,这使我在杀那间,完全打消了让他们两人见面的意图。

  我笑了笑:“算了吧,我不认为你和那个人见了面後,会有甚麽好处。”

  杨立群却坚持著:“当然有好处,我们可以一起讨论这个奇特的梦境,因为我们两人,都对这个梦那麽熟,这一定很有趣。”

  我还是摇著头,杨立群叫了起来:“你答应过,介绍这个人给我认识”。

  我的神情有点无可奈何:“是,我答应过,但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

  杨立群盯著我:“为了甚麽?”

  我很难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好摊了摊手:“我不想回答。”

  杨立群徒然大声道:“我知道,你怕我一见到这个人,就回刺他一刀,将他刺死。”

  我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说,不禁乾笑了一声。

  我虽然不是怕他见到了刘丽玲之後刺她一刀,但总也有点类似的担心。

  我想了一想:“杨先生,你一直受这个梦的困扰,你来看简博士,目的是想减轻精神上的负担,我相信现在一定减轻……”

  杨立群一挥手,粗暴地打断我的话题:“不,更严重。你不知道做这个梦的痛苦,我一定要找到那杀我的人———”

  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神情极其古怪,是他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那种样子。

  简云和我,自然更加吃惊,一起望定了他。

  杨立群当然也感到自己的失言,他呆了半晌:“我并不想报仇,只是想减少痛苦。”

  我吸了口气:“在梦中你捱的那一刀,并没有痛苦,痛苦的是被那三个人打。”

  杨立群低下了头,然後,又缓缓抬起头来,叹了一声:“不!刚才我向你们讲述梦境,隐瞒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中刀之後,并不是立刻就死,而是还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清醒————”

  杨立群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一下类似抽搐的声音。这种声音起自他的喉间,他的喉结,也在急速地上下移动。就像是他的心口中了一刀,血涌了上来,在他的喉际打转,情景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我和简云屏住了气息,望著他。他一直抽搐著,喘著气,竟难以讲下去。我不禁叹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因为那个在梦中杀你的人,感到你临死之前的眼光,极其可怕。由此可知你心中的怀恨。”

  杨立群等我讲完,才道:“是的,在那一杀那之间,我心中的痛苦,愤恨,真是难以形容,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之内,我下了极大的决心,如果我死了之後变成鬼,一定要是一个厉鬼,要加十倍的残忍,向杀我的人报仇!我……是那麽的爱她,那麽信任她,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可是她却杀了我。”

  杨立群越讲越激动,到後来,他额上的青筋,现得老高,汗珠比豆还大,一滴一滴,向下滴来。他才进医务所来的时候,情形已经很不正常,但是和此际比较,他才进来时,再正常不过。

  简云很害怕,当杨立群越讲越激动,站起来挥著手,咬牙切齿时,他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

  我也看出了情形不对头,如果杨立群再在这种情绪激动的情形下讲话,他会产生严重的精神分裂,以为自己真是“小展”。这种情形必须制止,是以我走过去,抓住了他挥动的手臂。

  我抓的极用力,可以使一个人产生相当程度的痛楚,而使他自幻觉中惊醒。可是,我却意料不到,杨立群的反应,竟是如此奇特。

  他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地叫了起来,声音尖锐,惨厉。而且,他的口音也变了。他叫道:“我不怕,你们再打我,我还是说不知道!”

  简云在一旁,不由自主,发出一下呻吟声。我也大吃一惊,不由自主松开了手。杨立群连推了几步,跌倒在地。双手抱头,身子蜷缩著,剧烈发抖。

  他那时的姿态,怪异到极点。我立时想到,“小展”被那旱烟袋,瘦长子和大胡子围殴,可能就用这个姿势来保护他自己。

  杨立群的梦,就算真的是他前生经历,也只不过一直在他梦中出现,至多造成他精神上的困扰。在现实生活中,他是杨立群,决不是梦中的“小展”。可是这时候,“小展”不但进入他的梦,而且,还进入了他的现实生活。

  他蜷缩著,抽噎著,尖声用那种古怪的北方口音叫著,他已不再是杨立群,活脱是小展!

  那情景看在眼中,令人遍体生寒。简云手足无措,我虽然比较镇定,也不知如何是好。

  杨立群的身子越缩越紧,叫声越来越凄厉,每一下叫声之中,都充满了痛苦。如果不是身心都受到极度的创伤,任何人都无法发出那麽痛苦的叫声。

  我看这样下去,决不是办法,只好走向前去,抓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起来。杨立群并没有抗拒,立时给拉了起来,和我面对面。我的目光,一和他的双眼接触,心就不禁怦怦乱跳,他的双眼之中,充满了红丝,而且眼神之中的那种痛苦,怨恨,难以形容。

  我虽然决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可是看到了他这种眼神,还是吓了一大跳。

  我忙叫道:“杨先生!”

  可是杨立群像是完全未曾听到,他的声音在杀那之间,变得极嘶哑:“为甚麽?翠莲,我那麽爱你,肯为你做任何事,你为甚麽……?”

  他突然讲出这样的话来,更令我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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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13楼 发表于: 2008-03-18 17:41:08
  第四部 锲而不舍寻找梦境

  杨立群已经极不正常,我扬起手来,准备重重地打他一个耳光。

  通常,人如果极度混乱,一个耳光可以令他清醒。可是我的手才扬起来,简云就抓住我的手腕,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小展,你爱翠莲,肯为她做任何事,是不是?”

  我一听到简云叫杨立群为“小展”,而且这样问,已经知道他的用意。

  简云是心理学专家,他看出杨立群精神分裂。他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最好诱 导他,使他逐渐恢复正常。

  我明白了这一点,後退了一步。简云站在杨立群的对面,又将刚才的问题,细问了 一遍。

  杨立群立时呜咽了起来:“是的,是的。”

  简云又道:“你太爱她了!愿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愿为她死?”

  杨立群继续呜咽道:“是……”

  简云大喝一声:“小展,既然这样,你死了,还有甚麽可以记恨!你愿意为她而死 ,你自己愿意,还怨甚麽?”

  杨立群被简云一喝,□地怔了一怔,现出十分冤屈的神情。可是这种神情只维持了 极短的时间,他□地又哑著声叫了起来:“我愿意为她死,可是……可是……她杀我 ……她杀我!那不同……她杀我,我那麽爱她,可是她心里没有我。她心里,我还不 如一条狗,我……我……”

  杨立群嘶声力歇地叫,简云又开始手足无措。我也发现,心理学专家的办法,无法在杨立群的身山奏效,既然这样,就只好让我来试一试最原始的方法。我搓了搓了手,一声大喝,出手快如闪电,手才扬起,“啪”的一声,已自我的右掌心和杨立群的右脸 之间,传了出来。

  那耳光打得重,杨立群□地侧向一边,撞在一张旋转椅上。挨住了那张椅子,椅子转动,他也随著转动。等到椅子停下,他“咚”一声,跌倒在地,动也不动,一声也不 出,昏了过去。

  简云吓了一大跳:“你将他打昏了!”

  我瞪了简云一眼:“你有更好的方法?”

  简云叹了一声,拿起一大瓶冷水来,我忙拦住他:“等一等,如果他醒来之後,仍 然像刚才的样子,我们怎麽办?”

  简云苦笑了一下:“刚才,他简直将自己当成了梦中的小展,这是严重的精神分裂, 必须由精神病专家来治疗。”

  我苦笑了一下,的确,如果杨立群醒来之後,和刚才一样,那麽他就是一个不折不 扣的疯子。疯子,自然只好送进疯人院去!

  我心中很沉重,好好的一个人,如果被一个不断重复的怪梦弄疯,那多可怕!我没有再说甚麽,向简云做了一个手势,简云将一大瓶冷水,向杨立群的头上,直淋了下去。

  杨立群慢慢睁开眼来,眼中神情,迷惑不解,和刚才完全两样!

  我向他伸出手,他抓住我的手,我用力一拉,将他拉了起来。他一面抹著脸上的汗珠 ,一面问:“发生了甚麽事?”

  简云在我後面拉了拉我的衣衫,我明白简云的意思:“没有甚麽,你突然昏了过去, 可能精神太紧张,我们用水将你淋醒了过来。”

  杨立群的神情,极度疑惑,又用手摸著他的脸,我那一掌打得十分重,他的半边脸 ,已经红肿了起来,当然会感到疼痛。

  他一叠声追问道:“有人打我!为甚麽?”

  我和简云互望了一眼。刚才“化身”为小展,他全然不知道。这倒有点像是俗称“鬼上身”的灵魂附体。可是杨立群的情形,堪称特别之极,他自己的鬼,上了他自己的身!也就是说,是他前生的某一端经历,又在他的今生生活中重现!(如果承认杨立群的梦境,是他前生的经历)我忙道:“杨先生,没人打你,你跌倒的时候,脸撞在桌子上 .你突然昏了过去,我们都来不及扶你,真对不起!”

  杨立群神情疑惑,但是他也很聪明,看得出如果追问下去,我们也决计不会再说甚 麽,是以他索性不再问,只是道:“我这个梦,是我前生的经历?”

  我这时,十分后悔将刘丽玲的梦讲给他听。如果我没有说甚麽,就可以用另一个角度去解释这件事而令杨立群信服。这时,如何解释同一事故,在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梦 中出现?我想了一想:“可以这样假定。”

  杨立群“哦”地一声:“这样说来,在若干年前,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在中国北方的一个油坊之中,一个叫“小展”的人,曾被三个人毒打,而且被一个他所爱 的女人杀死!”

  我又想了一想:“理论上来说,应该如此。”

  杨立群立时反驳:“不是理论上,是实际上,应该如此。”

  我做了一个随便他怎麽说的手势:“不过先得肯定,人真有前生。”

  杨立群反应理智:“是的,先必须肯定有前生。”他讲到这里,顿了顿:“其实,在逻辑上,可以反证。”

  我怔了一证:“甚麽意思?”

  杨立群道:“肯定了有前生,就可以肯定若干年前在那座油坊中,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过。相反的,如果证明了若干年前,在某地的一个油坊,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过,那就 可以证明真的有前生了。”

  我乾笑了两声,打了几个“哈哈”:“你别开玩笑了,你怎麽能证明若干年前,在 一个油坊中发生过那样的事?”

  杨立群没有答覆我这个问题,只是紧抿著嘴,不出声。过了一会,他才道:“卫先生,谢谢你告诉我另一个人的梦。虽然你不肯讲出这个人的身份名字来,但至少我知道 ,曾杀了我前生的人,现在还在。”

  我听得他这样讲,不禁又惊又怒:“杨先生,你这麽说是甚麽意思?”

  杨立群道:“我只不过指出一个事实。”

  当时,我怒气上涌,真想再重重地再给他一个耳光,但是我忍住了没有动手,只是 道:“你这样说,全然不符合事实,杀小展的女人,早已经死了。”

  杨立群道:“可是她却投生了!”

  我大声道:“那又怎样,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了!”

  杨立群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望著我:“不,不是另一个人,我身上有小展的记忆,那 个人有翠莲的回忆,交集在一起,事情并没有完。”

  我本来还想讲甚麽,但是继而一想,何必和他多费唇舌。

  首先,他无法证明若干年前中国北方的一个小油坊中发生过甚麽事。就算证明了, 他也无法知道刘丽玲是有另一个梦的人。

  可是,他诡异无比的神情,令我有异样的感觉,我道:“杨先生,你现在日子过的很好,事业成功,名成利就,比以前一个乡下小子,不知道好多少,何必追究前生的事 ?”

  杨立群脱下外衣,用力抖去外衣上的水珠,大声道:“我的生活一点也不好,我一点也不快乐。不将这个梦境中的一切清楚,这一辈子,也决不会有快乐,你再劝我都没 用!”

  我见他固执到这种地步,自然没有甚麽可说,只好摊了摊手。

  我道:“有一点你要知道,你决计无法在我这里得到那个人的消息。”

  杨立群听了之後,一直瞪著我,我也瞪了他好久,杨立群才道:“好。”他讲了一 句“好”字之後,顿了一顿,才又道:“到时再说。”

  我不明白他“到时再说”是甚麽意思。而杨立群却已经转过身去,和简云握了握手:“谢谢你,我真是不虚此行,在卫先生的叙述中,使我知道了我的梦境,原来还有 这样超特的意义。”

  我啼笑皆非:“也没有甚麽特别意义,我劝你不必为这个梦伤脑筋。”

  杨立群又发出了诡异的一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应该怎麽做!”

  他说著,径自向门口走去,简云替他开了门,杨立群将外套吊在肩上,就走了出去。

  简云关好门,背靠在门上,向我望来。我耸了耸肩:“我们尽了责,他来的时候,精神 异长紧张沮丧,走的时候却充满了信心。”

  简云不住托著他的眼镜,来回渡了几步:“你不应该将另一个人的梦,讲给他听。”

  我苦笑道:“如果你在两个月前,听到过这样的一个梦,今天又听到杨立群的叙述,你会怎样?能忍得住不讲?谁回想到他竟然这样神经病,把前生和今生的事,混淆不清。”

  简云又来回渡了几步:“看他刚才昏过去之前的情形,他的精神不正常,万不能让 他知道另一个人是甚麽人。”

  我道:“放心,他不会在我这里得到消息。”

  简云道:“别人呢?”

  我想起了白素。只要我回去对白素一说,白素自然也不会透露任何消息。至於刘丽玲本人,我也深信,她在对我和白素讲了她的梦境後,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讲起,倒大可 以不必担心杨立群会知道是他,跑去在她心口刺上一刀。

  所以我道:“别人也不会知道!”

  简云搓了搓手:“那样,或许比较好点。”

  我忍不住问道:“你究竟在怕甚麽?”

  简云神情苦涩:“很难说,整间事情,诡异到这种程度,任何可怕的事都能发生。”

  他讲了之後,过去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乾,突然向我问来:“卫斯理,我的前生,不知 道是甚麽人?”

  我给他没头没脑的一问,问得无名火冒三千丈,立时没好气地大声道:“谁知道,或许就是那个络腮胡子,再不,就是那个拿旱烟袋的!”

  简云连连挥手:“别开这个玩笑。”

  我因为急於要回去,和白素见面,告诉她会晤杨立群的事,所以也不再在简云的医务所多逗留,告辞离去。

  一回到家里,我拉著白素,逼著她坐下来,然後,原原本本将杨立群讲述的一切,复述了一遍。

  白素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当她在听人叙述一件事之际,绝少在中间打岔。等到我讲完,我已经从她的神情上,看出她感到极度的兴趣。可是,她却说道:“你不该将 刘丽玲的梦讲出来。”

  我呆了一呆,简云曾经这样说过,白素又这样说,我只不过呆了极短的时间,就道:“你是怕杨立群去对付刘丽玲?”

  白素的语气,和简云一样:“谁知道,整件事,太古怪玄妙了。”

  我笑了笑:“我们不必瞎担心了!”

  白素又发了一会怔,也没有再说甚麽。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我和白素不断地讨论这件事,我也知道,白素还曾特地去接近刘丽玲,可是几天之後,她就放弃了。因为刘丽玲非但绝口不提及她的梦,而且还有意疏远白素。看来她对於自己曾向我们讲述她的梦, 表示相当後悔。

  在这样的情形下,白素不便去作进一步的探索,所以事情算是渐渐淡了下来。一直到我和简云研究的课题,告了一个段落,也未曾再见过杨立群出现在简云的医务所。

  大约是我和杨立群见面之后的一个多月,我忽然接到了小郭的电话。

  小郭,本来是我进出口公司中的一个职员,后来开设了一家私家侦探社,早几年,已经是名探一名了。如今,更是不得了,他的侦探事务所,早已装上了电脑,事业发展得极理想,已经是他这一行中的权威了。人一当了权威,总不免和以前有所不同,所以,近年来,我和他的联络也逐渐减少了。他忽然会打电话给我,我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古怪的司发生了。小郭知道我是最喜欢古怪事情的。我在电话中,听到了他权威的声音 ,道:“我的侦探社,接到了一宗奇异之极的委托!”

  我“哦”地一声,道:“要你查什么?”

  小郭道:“一件谋杀案!”

  我立时道:“谋杀案不是私家侦探的业务范围,你还是多替有钱太太找她丈夫的情妇好!”小郭给我说得连权威的声音也变得狼狈起来,说道:“别取笑我,这件谋杀案 ,是发生在多年之前的。”

  我道:“多少年之前?”

  小郭笑道:“不知道。”

  我有点生气道:“要查什么?”

  小郭道:“这还不算奇,奇怪的事,还在后面。不单不知道谋杀案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而且,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

  我“嘿嘿”冷笑了两声,道:“十分有趣!”

  “十分有趣”的意思,就是一点也没有趣。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任何谋杀案,时间、地点全是不可或缺的线索,如果连这点线索都没有,又怎么知道会有这样的一件谋 杀案?

  小郭忙道:“你听我说下去,托我查案的,只知道案中死者和凶手的名字。甚至那还不能算是名字,只是一种称呼。”

  我抱著姑妄听之的态度,听他讲下去。小郭道:“那件谋杀案中的死者,叫作“小展”。”

  我一听到这里,整个人都震动了起来,忙叫道:“你等一等。”

  小郭给我突如其来的吼叫声吓了一大跳,道:“你怎么了?”

  我笑道:“没什么,我只不过想猜一猜凶手的名字,如果你一说出来,我就不能猜了。”

  小郭“哈哈”大笑,道:“别开玩笑了,你怎么猜得到凶手的名字?”

  我道:“如果我猜到了,怎么说?”

  听得我这样讲,小郭倒也真精乖伶俐,知道我神通广大,不敢小瞧我,忙道:“猜到就猜到,没有怎么样。”

  我叹了一声,道:“好吧。本来,至少可以赢你一箱好酒,那个凶手,是个女人,叫翠莲,对不对?”

  我的话一出口,就听到小郭在电话中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但是随即他就道:“你认识那个委托人?”

  我笑了起来,道:“对,一戳穿,就一点也不稀奇。你接受了没有?”

  小郭道:“他能提供的线索,只是时间大约在三十多年前,地点是中国北方,山东、江苏交界处的一个农村中,凶案发生的地方,是一座油坊。在凶案地点的附近,有一 条通路,两旁全是白杨树,还有一座贞节牌坊。”

  我一听到“小展”两字,就知道这件怪案的委托人,一定是杨立群,所以小郭向我讲到这些时,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

  我只是道:“小郭,很难根据这点线索找到地方的,你该知道,近三十多年来,这个地方,经历了多少战争?经历了多少动乱?什么油坊、牌坊,一定早已不存在了。”

  小郭叹了一声,道:“我也这样说,可是这位杨先生,一定要我们派人去查一查。”

  我“呵呵”笑道:“生意上门,你随便派一个人去走一遭,就可以收钱,何乐而不为?”

  小郭道:“可是这件事十分古怪,你想,杨先生为什么要查这件案子?”

  我知道小郭这样问,一定是杨立群未曾向他说过自己的梦,所以小郭也觉得莫名其妙。我想了一想,道:“谁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小郭感到很失望,因为的的反应很冷谈。他又讲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我在放下电话之后,呆了半响,心中想,杨立群原来真是这样认真。

  他如果是这样认真,我倒有必要去见一见他。但是我立时又想到,如果他这样认真的话,我去看他,他向我逼问另一个人是谁时,我也不易应付,所以还是不要多找麻烦 的好。

  我既然决定不再替自己找麻烦,自然也将这件事搁过一边,只是略对白素提了提就算了。

  自接到小郭的电话之后,又过了大半年。那天早上,我正准备出去,才到门口,门铃就响了起来,我顺手打开了门,看到门口站著一个陌生人。我问道:“请问找谁?”

  那“陌生人”却立时开口,道:“卫先生,是我,我是杨立群。”

  他这样一说,我真吓了一大跳。本来,我认人的本领是极其高超的,可是要不是他说自己是杨立群,我真的认不出他来。

  他变得又黑、又瘦,满面倦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来像是生意失败,流落街头已有好几个月之久一样。我忙道:“啊,是你,你——”

  杨立群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变了么?最近半年来,我完全改变了生活,那地方的日子真不好过,生活程度低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我十分好奇道:“你到哪里去了?刚果?”

  杨立群道:“当然不是。我在一个叫“多义沟”的小地方,今天才回来,没回家,就来看你。”

  我一面让他进去,一面道:“多义沟?那是什么鬼地方?我没听说过!”

  杨立群道:“多义沟是一个镇,一个小镇,离台儿庄大约有六十公里,在台儿庄以西。”

  我一听到“台儿庄”三字,几乎直跳了起来,盯著杨立群。杨立群看我盯著他,又出现了那种近乎狡猾的笑容来。我不禁叫道:“你……去了?真的去了?”

  杨立群道:“是的,我早说过,我极认真。”

  我无意义地挥著手,道:“你……找到了?”

  杨立群的神情更狡狯,狡狯中,还带著一份异样的洋洋自得的神态。不必等他回答,我已经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道:“你真的找到了!那……油坊……居然还在 ?”

  杨立群道:“是,在落后地区,就是有这个好处,几十年的时间,外面世界天翻地覆,日新月异,可是落后闭塞的地方,几十年全是一样的,我先给你看这些照片,再向 你讲经过!”

  这时,我们已经进了客厅,一起坐了下来,我这才注意他的手中,提者一双扁平的公文包,取出一只纸袋来。然后,打开纸袋,抽出了十来张照片来。

  照片是黑白照片,放得相当大,但是放大的黑房技术十分差。不过,也足可以看清楚照片上的形象。那是一条小路,小路两旁,全是白杨树,白杨树都十分粗大,比杨立 群叙述他梦境时所形容的大得多。

  我一面看著照片的小径,杨立群伸手,指著照片上的小径,道:“我的梦一开始,就是走在这样的小径上。虽然事情隔了很多年,两旁的白杨树粗大了不少,但是我一看到这条小径,就立时可以肯定,那是你我梦中小径,因为我得这条小径,实在太熟悉了!你看,这里有一块大石,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再外面,这是我在梦中见过千百次的 情形!”

  他一面说,一面又伸手在路边的一个凸出点上,指了一指。的确,是有一块大石,埋在路边。

  杨立群道:“当时我的心情,真是兴奋到了极点。”

  我不禁苦笑,道:“我真是不明白,你是如何找到这条小径的,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杨立群道:“经过其实也不十分曲折,我先委托了一间私家侦探社,叫他们派人过去查,可是那私家侦探社,号称是全亚洲最好的,却一点用处也没有,什么也查不出来,所以我只好亲自出马了。”我听任他这样批评小郭的侦探社,心里只觉得好笑,心想 要是小郭在的话,就一定会和他打架。

  杨立群又道:“我记得你说过,事情发生的地方,可能是山东南部和江苏交界之处。

  我从来也没有到过那个地方,但是为了要弄清楚我梦境中遭遇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曾经发 生过,所以还是不顾一切地去了。”

  我“嗯”地一声,道:“真是勇气可嘉。”

  杨立群道:“不是勇气,是决心。我决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尽我力量做成功。

  我是参加了一个贸易谈判代表团进去的。你知道,那种闭塞社会之中,如果不是有特权 的话,根本不能做任何事的。”

  我佩服他有办法,只是点著头,示意他继续向下讲去。杨立群又道:“在我到达后,和他们的负责人表示,我要到山东省南部和江苏省北部一行。他们问我的目的是什么。我说,我的纺织厂,需要大量的高级原棉,那一带,正是华东出产棉花最多的地方,我想去看一下,而且还可以向他们提供先进的棉花种植法,和改进棉花品种的外国经验 .”

  杨立群真可以说是深谋远虑到了极点。我嘲笑他道:“你为什么不对他们的负责人说:你是要找前生的经历?”

  杨立群自然听得出我是在开他的开玩笑,瞪了我一眼,说道:“扯蛋!”

  我听得他那样说,不禁苦笑。“扯蛋”正是那一带的方言,意思就是胡说八道。我没有再说什么。杨立群续道:“于是他们替我安排行程,派了人和我一起去。和我一起去的那人是临城县人,也供给我车子。我们从徐州起一直在附近一带兜著卷子,我装成要深入了解,有时候,往往弃车步行,一走就是一天,那一段时间,真是辛苦极了。”

  杨立群在商业社会中,是一个极成功的人物,平日生活虽然不至于穷奢极侈,但总也极其养尊处优,而他竟然肯到穷乡僻壤去过这样的日子,由此可知,弄清楚他梦境中 的事,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

  一想到这一点,我对他不禁起了几分敬意,态度也改变了许多,道:“是,那当然辛苦。”

  杨立群听出了我语意中对他的尊敬,显得很高兴,道:“尤其是当我长途跋涉之际,根本一点把握也没有,心中茫茫。我对带路的那个姓孙的人说,要找一条两旁有白杨树的小路。他说在这一带,到处是白杨树。我说要找一座贞节片坊。他更笑了起来,说 贞节牌坊更多得不得了。”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道:“我真没想到中国有那么多从二十岁起就开始守寡的女人。真可怜,为了一座牌坊,她们那几十年,不知道是怎么捱过来的。”

  我听他忽然对女人的守寡问题大发议论,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将问题岔开去。杨立群忙又道:“我又说,要找一座牌坊,榨油的作坊,姓孙的说油坊也到处都有。一直到有一天,经过一个叫多义沟的小镇,那小镇的街道,是用石板铺起来的,简直就像是拍电影的布景一样,两旁有点房屋店铺。这样的小镇,在这些日子来,我经过了许多。我们乘坐的车子,是一辆吉普车,在小镇的街道上驶过之际,引来了不少孩童,跟在后面。一进入这个小镇,我心中已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事情又十分凑巧——”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眼中闪耀著十分兴奋的光芒,道:“车子在大街中停了下来,因为前面有一辆用马拉的大板车,装满了一只只开头十分奇特的竹篓子。竹篓子里面,好像是一种相当粗糙的瓦罐子。其中有一只,想是从车上滚了下来,打碎了,瓦罐中装的油,全部漏了出来,许多人正用一切可以顺手拿到的东西,在将漏在地上的油盛起来。一个女人,甚至当街脱下她的上衣,用那件破衣服,去浸在油里,好让衣服将 油吸起来带回去。”

  杨立群讲得十分生动。这种情景,如果不是他真有这样的经历,当然是不能凭空想出来的。

  我本来想给他讲一讲中国北方乡村中的农民,是如何珍惜食油的例子,但是我又急于想听他讲下去,所以忍住了没有说什么。

  杨立群继续道:“车子驶不过去,我只好落车。我一眼看到前面板车上,用红漆漆著‘第三生产大队油坊’的字样。我就向驾车的那个人道:“你是油坊的?”那人急得脸红耳赤,正不知道怎么才好,当然是因为他弄了一罐油的缘故。一听得我问,没好气地道:“不是油坊的,难道是别的地方的?”姓孙的忙过来大声叱喝道:“这位是国家 贵宾,你怎么这样无礼?”

  杨立群详细讲述经过,我并没有阻止他。杨立群拿起茶来,喝了一大口,又道:“赶车的被姓孙的一喝,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我笑了一下,道:“当地的土话,你倒学了不少回来。打哆嗦,多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

  杨立群笑了一下,道:“真奇怪,我一到那地方,对于当地的土话,领悟能力提高,一听就明白。而且,学著讲,也很容易上口。就是凭这一点,才使我更相信我的前生 是在这一带生活的,所以才有信念一直找下去,要找到为止。”

  我没有向他讲,当日在简去的医务所中,他神情诡异地双手抱著蜷缩在地上时,所讲的几乎全是那地方的土语。

  杨立群又道:“那赶车的神态立时变得恭敬道:“是,是油坊来的。”我问他:“油坊在哪里?”本来,我已经看过了超过十多个油坊,没有一个是我梦境中的。这时,我这样问,心里想,不过多看一座油坊而已,不存著什么大希望。谁知那赶车的道:“不远,不过七八里地,过了贞节牌坊就是。”我一听得他这样说,心头已经狂跳了起 来,一时之间,几乎窒息过去。”

  “而当我缓过气来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忽然会讲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句话,甚至是完全未经过我的大脑的,全然是自然而然,从我的口中滑出来的。我道:“就是秦寡妇的那座贞节牌坊?”那赶车的也不觉得意外,连声道:“是!是!”那姓孙的可能本身的职业比较特殊,立时神情变得极其惊觉和讶异,毫不客气地瞪著我,道: “杨先生,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在那地方,稍为讲错半句话,虽然我是贵宾的身份,一样会有极大的麻烦。可是我又实在无法解释我何以会知道的。我甚至无法解释我何以会这样讲。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随便猜猜,就猜中了。”当然我这样的解释,不能令姓孙的满意,刹 那之间,在他的脸上,现出了一股十分狰狞的神情来。

  “我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但是却大专对他道:“孙先生,我想去看看那座油坊!”

  姓孙的来到我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杨先生,我想请问你,你一路来,棉田经过 不少,你没有兴趣,对油坊那么有兴趣,究竟你有什么目的?”

  “姓孙的诘询,已经算是相当严厉的了。幸而我的反应快,已经迅速想好了答案。

  我立即道:“孙先生,这是一个秘密,本来我是不想说的!”一听说是秘密,姓孙的神情更加紧张。我立时又道:“这一带盛产棉花,棉籽可以提炼出品质很好的油来,而你们的食油正十分缺乏。我一直在留意油坊,是想发现当地居民是不是早已有传统的自棉籽提炼食油的做法。现在我发现没有,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这种可供利用的资源,不应该浪费,本来我想回去之后,再向你们上级提出的。现在你既然问起,我也只好先说 了!”

  “我这一番编出来的话居然有了用处,姓孙的连连点头,道:“是,你说得对。中国民间也有利用棉籽榨油的,不过棉籽油有一种十分难闻的气味,所以不很受民间的欢 迎!”

  我忙道:“有一种化学剂,可以辟除这种难闻的气味!”

  姓孙的听了十分高兴,我们弃车步行,向前走,一面走,一面我想出种种的话,来消除姓孙的对我的疑心。等到我看到了那条小径时,我却实在忍不住了,心中狂跳,不知道多辛苦,才能遏止狂呼大叫的冲动。姓孙的观察力很敏锐,他看到我呼吸急促,道:“杨先生,你对这里的地形,好象很熟,刚才一直是你在带路,有好几条叉路,你在 叉路之前连停都不停,就选择了该走的路,你真的以前到过这里?”

  “这时候,我心头的激动、兴奋,真是难以形容。姓孙的话,我也没有十分听进去,但的确,我在经过叉路口时,连想也不想,就继续向前走,这里是我十分熟悉的地方一样!而到了这条两边全是白杨树的小径之后,我绝对可以肯定,我到过这里,不是在 梦里到过,是真正到过这里!”

  杨立群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大口喝水,喘著气,向我望过来。

  我也被他的叙述,带到了一个极其奇异的境界之中。我想了一想,道:“既然你是在梦中见过这条小径许多次,你对之感到熟悉,也不足为奇。”

  杨立群急急地道:“不是,不是,不单是熟悉。那情形,就像是我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地方一样,太熟悉了。有许多事,是在梦中未曾出现过的,都一下子涌了出来,杂乱无章,但是都和眼前的环境有关。我向前奔过去,奔到了刚才我指给你看的那块石头旁,我停了下来,我就立时想到,就在那块石头之后,我第一次触摸她的胸脯,这是我第 一次抚摸一个女人的胸脯!”

  杨立群越讲越激动,我忙道:“等一等,你使用“我”这个字眼,好象不怎么对。”

  杨立群瞪著我,像是并不以为那有什么不对,过了半晌,他才道:“不对?哦,是的,我不应该说“我”,应该说是小展。”

  我道:“对,这样,才比较理智一些。你要紧紧记得,你是你,小展是小展。”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道:“可是我在那时,却完全无法分得清楚。小展的经历,完全进入了我的脑子,我感到我就是小展。”

  我再努力要使他和小展分开来,我道:“当时的情景或者会令你迷惑,但至少现在, 你应该清醒。”

  杨立群低下头去好一会儿。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竭力要将他和小展分开的原因。所以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道:“你只不过听我说了一个开始,等听完之后?

  你 再下结论好不好?”

  我只好答应他,因为的确,他只不过说了一个开始。

  杨立群又道:“这真是奇妙已极的一种感觉。当我在那条小径中奔著的时候,我象是回到自己童年时惯到的地方一样。而那是在我梦境里出现过千百次的地方。可是,当 我来到小径的尽头处,看到了那一座石牌坊的时候,我却害怕了起来。”

  “过了牌坊不远,就是那座油坊了。而油坊中有三个人在等我,他们会拷打我,向我逼问一些事。我在被毒打之后,又被一个自己所爱的女人杀死,我真不敢再向前走去。”

  “但是,我却又立即自己告诉自己:那是我前生的事,距今至少有好几十年了,我梦中所见的所遇到的,是我以前的记忆,不会是如今出现的事实,我可以放胆向前走过 去。”

  “当我在贞节牌坊之前停下来的时候,那姓孙的已经气喘如牛地过来,脸上现出怪异莫名的神情来,望著我,一到我近前,就道:“杨先生,你怎么啦?”我没有回答他 ,只是向前大踏步走去。他紧跟在我的身边。”

  “不多一会,我就看到了围墙和油坊的烟囱。围墙和梦中所见的多少有点不同,你看。”

  杨立群给我看第二张相片,相片是在油坊外拍摄的,可以看到围墙遮不住的油坊建筑物,和那根看来十分碍眼的烟囱。

  杨立群指著照片上的围墙,道:“围墙可能倒坍过,又经过修补,你看,有些地方是新的。但是贴墙脚的野草,几乎就和我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讲到这里,又以异常兴奋的神情,指著围墙过去一点的那两扇门,道:“看到这两扇门没有?当时我,小展,就在这扇门前徘徊了好久,而当时,翠莲就在转角处窥伺 我。”

  那两扇门,在照片中年垭,十分残旧,的确已有许多年的历史了。

  杨立群紧接著,又给我看第三张照片,那是一个后院,堆著很多杂物和一包包的豆子。几十年来,甚至连黄豆的包装法也没有改变过,用的仍然是蒲草织出来的草包。

  院 子里有很多人在工作。

  杨立群解释道:“小展那次到这个院子的时候,院子里没有人。当时油坊不在生产。 现在有很多人在工作,可是院子的一切,全没有变。”

  我听过两个人详细对我叙述这个院子的情形,这两个人是杨立群和刘丽玲。虽然他们讲述的只是他们梦中的情形,但由于他们讲得十分详细,所以,连我这时一看这院子 的照片,我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杨立群又给我看另一张照片,那是油坊之内的情形。他声音也变得急促,说道:“你看,你看这石磨!你看这石磨!当他们三人毒打我的时候,我的血——”

  我大声纠正他,道:“小展的血!”

  杨立群道:“好,小展的血,曾溅在这个大石磨上。而我这时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气味,我在被打——小展在被打之后,就躺在这里,而翠莲,就是在这里,将小展刺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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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14楼 发表于: 2008-03-18 17:41:33
  第五部 不是冤家不聚头

  照片中显示出来的,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北方乡村油坊。这个油坊,在杨立群的梦中,千百次重复地出现,实在是一件怪事,除了那是他前生的经历之外,不能再有别的解释。

  杨立群也恰在这时问我:“对这一切,你有甚麽解释?”

  我道:“有。”

  杨立群对我回答得如此快,有点惊呀:“你有甚麽解释?”

  我道:“那是你前生的经历。”

  杨立群一听到我这样说,现出极高兴的神情来:“卫先生,你真和普通人不同,是的,那是我前生的经历……是我前生的经历。”

  接著,他一张一张照片给我看:“这口井,就是那另一个人对你说,翠莲在那里看到倒影的井。”

  他又取过另一张照片:“这就是那一丛荆棘,也是你说过的,翠莲曾在这里,不小心,给刺了一下。”

  最後,他指著的那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老人。那老人满脸全是皱纹,说不出有多大年纪,手里拿著一杆极长的旱烟袋。

  我一看之下,吃了一惊:“这……梦中那个拿旱烟袋的——”

  杨立群看出了我的吃惊,也知道我为甚麽吃惊,他道:“当然不是,那是另一个老人,他姓李,叫李得富,今年八十岁了。”

  我“哦”地一声,对这个老人,没有多大的兴趣。事实上,那些照片,已足够证明很多事情了,所证明的事,如此奇玄,超越生死界限,是灵魂和肉体关系的一种延续,这许多问题,只要略想一想,就足以令人神驰物外。我思绪相当乱,竭力镇定了一下,才道:“你找到了那些地方,可惜你无法证明曾发生过那些事。”

  杨立群不说话,只是望著我微笑。他的那种神态,令得我直跳了起来,叫道:“你……也已经证实了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杨立群“哈哈”笑了起来:“不然,我为甚麽替那个叫李得富的老人拍照?”

  我“嗖”地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杨立群道:“看到了那牌坊,油坊之後,我就在多义沟住了下来,说甚麽也不肯离开。那个派来陪我的,紧张绝伦,离开了我一天,到台儿庄去请示他的上级,结果回来之後,一声也不出,想来是他的上级叫他别管我的行动。”

  “於是,我就开始了我的调查行动。在这里,我必须说明一点,我在多义沟住的时间越久,对这个地方,就越来越熟稔,小展的经历,也更多涌进我的脑子。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展家村,现在叫甚麽第三大队第七中队,我甚至可以记得,当初我……小展是怎麽爬上那株老榆树去的。”

  “到了展家村,我就问那老年人,当时有没有一个叫展大义的,可是问来问去,没有人知道。”

  杨立群讲到这里,我大声道:“等一等,你怎麽知道小展的名字叫展大义?”

  杨立群道:“我一进展家村,就自然而然知道了,就像你一觉睡醒之後,自然记得你自己的名字叫卫斯理一样。”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再问甚麽。

  杨立群道:“我甚至来到了村西的一间相当大破旧的屋子,指著那屋子:”展大义以前就住在这里,有谁还记得他?“可是一样没有人知道。展家村的所有人,全姓展的,是一族人,我问起他们是不是还有保留族谱,却被人狠狠嘲笑了一顿,我又追问如今住在这屋子中的人,上代祖先的名字,可是说出来的也全不对。”

  “我已经找对了地方,可是却没有人知道小展,也没有人知道翠莲,这真令我发狂,我不断的向每一个人追问,并且说,如果有人能提供消息的,我可以送他们生产大队每个中队一架收音机,可以送他们抽水机,总之是他们需要的东西,我都可以送。

  这样,过了将近两个月,许多人,附近百馀里的人都知道了,一天中午,一个中年妇人,扶著李得富来间我。我和李得富对话全部用录音机录了下来,你要不要听?“

  杨立群一面说,一面已取出了一具小型录音机来,望著我,我骂道:“废话,快放出来!”

  杨立群取过一只盒子,盒中有几卷微型录音带,我留意到盒上全有编号,他取过了第一个带,放进机内,按下了挚。

  我立时听到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讲的是鲁南的土语。如果不是我对各地方言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根本听不懂。

  为了方便起见,我讲录音带上,杨立群和李得富的对话,一字不易,录在下面。录音带中除了杨,李对话之外,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带李得富来的那个妇女。另有一个鲁南口音也相当重浓的男人声音,那是陪杨立群的那个姓孙的。

  以下就是录音带上的对话:李:(声音苍老而模糊不清)先生,你要找一个叫展大义的人?

  杨:(兴奋地)是,老太爷,你知道有这个人?

  李:(打量杨,满是皱纹的脸,现出一种极奇怪的神色来)先生,你是展大义的甚麽人?你怎麽知道有展大义这个人?

  杨:(焦急地)我不是他的甚麽人,你也别管我怎麽知道有这个人,我先问你,你是是不是知道有展大义这个人?

  李:俺怎麽不知道,俺当然知道,展大义,是俺的哥哥!(神情凄楚,双眼有点发直)

  杨:(又惊又喜,但立时觉出不对)老太爷,不对吧,刚才那位大娘,说你姓李,展大义怎麽会是你哥哥?

  孙:(声音很凶,指著李)你可别胡乱说话!

  李:(激动,向地上吐痰)俺才不扯蛋哩!俺本来姓展,家里穷,将俺卖给姓李的,所以俺就姓李,展大义是俺大哥,俺哥俩,虽然自小分开,可是还常在一齐玩,展大义大俺七岁。

  杨立群在这时,按下了录音机的暂停掣:“我那时,拼命在回忆,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弟弟,可是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或许,前生的事,要印象非常深刻才能记得起来。”

  我没有表示异议,杨立群放开了暂停掣。

  杨:(焦急莫名地)你还记得他?

  李:俺怎麽不记得?他早死哩……(屈起手指来,口中喃喃有词,慢慢地算)他死那年

  ……俺……好像是韩大帅发号施令,是民国……

  孙:(怒喝)公元——

  李:(有点恼怒)俺可不记得公元,是民国九年,对哩,民国九年,俺那年,刚刚二十岁,俺是属……(想不起来了)……

  杨:老大爷,别算你属甚麽,展大义……他……(声音有点发巅)他是怎麽死的?

  李:(用手指著心口)叫人在这里捅了一刀,杀了的,俺奔去看他,他两只眼睁大,死得好怨,死了都不闭眼———杨:(身子剧烈地发著抖)他……死在甚麽地方?

  李:死在南义油坊里,俺到的时候,保安大队的人也来了,还有一个女人,在哭哭啼啼,俺认得这个女人,是镇上的“破鞋”。

  杨立群又按下了暂停掣,问我:“你知道”破鞋“是甚麽意思?”

  我有点啼笑皆非:“快听录音带,我当然知道!”

  “破鞋”就是娼妓。杨立群可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名词,所以才觉得奇怪。而且我也可以肯定,那个在哭哭啼啼的“破鞋”,一定就是翠莲。翠莲的造型,在刘丽玲第一次向我提及之际,我就知道她不是“良家妇女”!

  杨立群笑了一下,笑容十分奇怪,道:“破鞋,这名词真有意思。小展也算是可怜的了,他所爱的,是一个……一个……风尘女子!”

  杨立群对小展和翠莲当年的这段情,十分感兴趣,他又道:“小展是一个甚麽都不懂的毛头小伙子,翠莲却久历风尘,见过世面,卫先生,你想想,这两个人碰在一起,会有甚麽样的结果?”

  我闷哼了一声,不予置评,而且作了一个手势,强烈的暗示他,别再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还是继续听录音带好。

  可是杨立群却极其固执,还是继续发表他的意见:“那情形,就像猫抓到了老鼠,小展一直被玩弄,直到死。”

  杨立群在这样说的时候,面上的肌肉跳动著,现出了一股极其深刻的恨意。我看了心中不禁骇然。

  第一次遇到杨立群,我就看出,杨立群有严重的精神病。在精神病学中,很常见的病例是“精神分裂症”。而杨立群的情形,却恰好与之相反。我不知道精神病学上,以前是不是有过杨立群这样特异的例子,只怕也没有一个专门名词。所以只好姑妄称之为“精神合并症”。

  杨立群的症状是:他将他自己和一个叫小展的人,合而为一了!小展的感情,在他身上起作用。小展叫一个女人给杀死,临死之前,心中充满了恨意,如今在杨立群的身上延续。

  本来,这只是杨立群一个人的事,大不了是世上多了一个精神病患者而已。我那时由於不知道事态这样严重,向杨立群讲了刘丽玲的梦。

  那使得杨立群知道,杀小展的翠莲,就是某一个人。

  既然在精神状态上和小展合而为一,他自然也会将翠莲和刘丽玲合而为一。也就是说,如果他知道了刘丽玲在梦中是翠莲,或者说,他知道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那麽会对刘丽玲采取甚麽行动?

  毫无疑问:报仇!

  这种推论,看来相当荒诞,但是在杨立群如今这样的心态下,却又极其可能成为事实。

  我庆幸只说了刘丽玲的梦,而未曾讲出做梦的是甚麽人,我也相信,杨立群没有机会找出做相同的梦的人是刘丽玲。

  当时,我听得杨立群这样讲,一面心中骇然,一面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他的这种想法。我想了一想:“杨先生,你心中很恨一个人?”

  杨立群的反应来得极快:“是的。那破鞋!我曾这样爱她,迷恋她,肯为她做任何事,可是她却根本不将我当一回事,她杀了我!”

  我听得杨立群咬牙切齿地这样讲,简直遍体生寒。我道:“杨先生,你弄错了,那不是你,那是小展。”

  杨立群□地站了起来,然後又重重坐下,指著录音机:“听完之後,你就可以肯定,以前确然有这件事发生过。”

  我点头:“我同意。不必听完,也可以肯定。”

  杨立群一字一顿,说得十分吃力,但也十分肯定:“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我瞠目结舌,无话可说。我的反应还算来的十分快,我停顿了极短的时间,就道:“你这种想法,是一种精神病———”

  我的话才讲到一半,他就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头:“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他又将他的心态表达了一遍,接下来他所说的话,更令我吃惊。

  杨立群道:“而且,我假定在梦中是翠莲的那个人是女人,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只好暂时称她为某女人,这个某女人就是翠莲,翠莲也就是某女人!”

  杨立群在这样讲的时候,直瞪著我,紧紧握著拳,令得指节骨发出“格格”的声音,看来,我如果是女性,就有可能被他当作是某女人。

  我吸了一口气,试探著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杨立群冷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问甚麽。”

  我“嗯”地一声,杨立群立时接下去道:“你想问我,如果见到了某女人,会怎麽样,是不是?”

  我无话可说,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後,点点头,表示我的确想这样问。

  杨立群□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听来十分怪异,像是他已经报了多年的深仇大恨一样,有一股极大的快意。他一面笑著,一面高声说道:“要是叫我遇上了某女人,要是让我遇上了她,那还用说,某女人曾经怎样对我,我也要怎样对她。”

  当杨立群在高声纵笑和叫嚷之际,我的全副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以致未曾觉察到就在那时候,白素已经用钥匙打开大门,走了进来。

  我一直瞪著杨立群,杨立群也一直瞪著我,我们两人都没有白素的进来。要不是白素先开了口,我们可能很久都不知道。

  白素的声音十分镇定:“那个某女人,曾经对这位先生,做了些甚麽?”

  白素显然是听到了杨立群的高叫,才这样问。杨立群的精神极其不正常,白素的话,令得我和杨立群都□地震动了一下,杨立群立时向白素望去。眼光之中,甚至充满了敌意。

  我忙道:“这位是杨立群先生,这是白素,内人。”

  杨立群“哦”地一声,神态恢复了正常,向白素行礼,白素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下。杨立群向我望来,低声道:“卫先生,向你说一句私人的话。”

  白素十分识趣,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讲,立时向楼上走去,一面走,一面回过头来向我说道:“我拿点东西,马上就走,门外有人在等我。”

  杨立群压低了声音:“卫先生,我将你当作唯一的朋友,所以才将这一切告诉你,你明白———”

  我不等他说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道:“我必须说明一点,当日,在简云的医务所中,听你叙述了梦境,回来曾和白素讨论过。”

  杨立群的神情大是紧张:“那麽……她知道我就是小展?”

  我摇头道:“我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你经常做一个怪梦,绝想不到你的精神状态不正常。”

  杨立群对我的批评,绝不介意,呼了一口气:“那还好。还有,她……尊夫人是不是知道某女人和我有相同的梦这回事?”

  某女人的梦,我就是因为白素认识刘丽玲而知道的。可是这时,我想到杨立群一定会用尽一切方法去找某女人,虽然以白素的能力而论,应付有馀,可是何必替她去多惹麻烦呢?

  所以,我在听到杨立群这样问之後,我撒了一个慌:“不,她不知道。”

  杨立群“哦”地一声:“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我冷冷道:“当然不止我一个人,至少某女人本身也知道。”

  杨立群闷哼了一声,又道:“我求你一件事,刚才我对你讲的一切,哪些照片,你听过的录音,这件事,别对任何人提起。”

  我道:“当然,没有必要。虽然你搜集到的一切,证明了一种十分奇妙现象的存在,证明了一个人的记忆,若干年後会在另一个人的记忆系统中出现。”

  我所用的词句,十分复杂,我自认这样说法,是最妥当了。

  可是,杨立群听了之後,却发出了连声冷笑:“洋人学中国人说的笑话,你可曾听过?洋人忘了如何说”请坐“,就说:”请把你的屁股放在椅子上“”

  我多少有点尴尬:“一点也不好笑,而且和我刚才讲的话,不发生任何关系。

  杨立群道:“事实上,只要用简单的一个名词,就可以代替你的话。我证明的奇妙现象是:人,有前生。”

  我摊了摊手:“好,我同意。这是一个极了不起的发现,有如此确实证据的例子,还不多见,你的发现,牵涉到人的生死之迷,牵涉到灵学,玄学种种方面——”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顿,才道:“你是不是要等白素走了,才继续听录音带?”

  因为看到他已将那小录音机收了起来,所以才这样问他。

  谁知道杨立群立时答道:“不。”

  我又道:“那你为甚麽———”

  我这样说的时候,指了指录音机,表示不明白他为甚麽要将之收起来。

  我再也想不到杨立群竟会讲出这样的话来,他道:“我不准备再让你听下去。”

  我□地一呆:“那怎麽行?我只听到了一半,那老人曾经确实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我还没有听完,怎麽可以不让我听?”

  杨立群不理会我的抗议,只道:“还有很多发现,更有趣,可以完全证明人有前生的存在,确确实实的证明,不是模棱两可的证明。”

  杨立群的话,听得我心痒难熬。证明人有前生,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发现。这个发现所牵涉的范围之广,真是难以形容。而最重要的是可以肯定灵魂的存在。这是我近年最感兴趣的问题,当然不肯放过一个能在这方面得到确实证据的机会。

  我连忙道:“那麽,让我们继续听录音带,听完录音带之後,再———”

  杨立群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不,不再听,让你去保持你的好奇心。”

  我□地一怔,杨立群又道:“你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就像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一样。如果你想满足你自己的好奇心,你就必须同时满足我的好奇心。”

  杀那之间,我明白他这样说是甚麽意思了。

  我心中怒意□生,提高了声音:“杨立群,你这个王八蛋,你———”

  杨立群立时抢过了我的话头去:“卫先生,我是一个商人,我相信任何事,都应该公平交易。”

  他在讲了这句话之後,压低了声音:“你告诉我某女人的下落,我讲全部我所搜集得到的资料,毫无保留地交给你。”

  我已经料到杨立群的意图,这时,这个意图又自他的口中,明明白白讲了出来,那更令得我怒意上扬,我不由自主地扬起拳来。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三下短促的汽车喇叭声响,白素来的时候,曾说门外有人在等她,那自然是等她的人,觉得她进来太久,在催促她。

  同时,白素也自楼梯上走了下来:“怎麽一会事,我好像看到有人丧失了他的绅士风度。”

  我闷哼了一声:“去他妈的绅士风度。”

  杨立群用手指著我:“记得,我现在是杨立群,一个成功的商人,不是一个愚蠢的乡下小伙子,你想在我身上得到点甚麽,一定要付出代价。”

  我瞪著他,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杨立群已经收拾好一切东西,向我和白素挥了挥手,,向门外走去。白素来到我的身前,大约这时我的神情,沮丧气恼到了极点,所以逗得白素笑了起来:“咦,怎麽了?看样子你打了一个败仗。”

  我有点啼笑皆非:“杨立群这小子———”

  我才讲了一句,外面又传来了两下按喇叭的声音,我道:“送你回来的是甚麽人,好像很心急。”

  白素道:“刘丽玲。”

  送白素回来的是刘丽玲,这本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白素和刘丽玲本来就是好朋友。可是这时我一听之下,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像是遭到了电极。

  刘丽玲!

  刘丽玲的车子,显然就停在我住的门口,而杨立群,正从我住所走出去。

  杨立群一走出去,一定可以看到刘丽玲。

  杨立群看到刘丽玲,本来也没有甚麽特别,人生这样的遇合,不知每分钟有多少宗。可是,他们两个人的情形却不同。

  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杨立群要尽一切力量找寻的某女人就是刘丽玲!

  白素看到我神态如此异特,她也怔了一怔,她可能还不完全明白,或者是我刚才向她介绍“杨立群”这个人的名字之际,她未曾留意。可是这时,她看到了我吃惊的程度,她一定已经明白。

  她在杀那之间,神情也变得十分吃惊,以致我们两人,不由自主握住了手,白素低声道:“他们两个——”

  我压低了声音:“希望杨立群走过去,没看见就算了。”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们出去看看。”

  我点著头,我们一起走向门口,推开门,一推开门,我们就呆住了。

  我们所看到的情景,其实普通之极,不过是一男一女在交谈,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但是这一男一女,是杨立群和刘丽玲!我的心头怦怦乱跳,脸色泛白。

  看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人的神情,显然由於初次见面,在有礼貌的交谈,但是我却已像是看到了一种极其凶险的凶兆。

  这种看到凶兆的感觉,强烈之极。

  刘丽玲的前生,曾杀死了杨立群的前生,杨立群已经肯定地提到过,如果他找到了某女人,他就要报仇。而如今,他就和某女人在讲话。

  当然,杨立群不知道如今在和他讲话的那个人就是他要找的某女人,但如果他们从此相识,交往下去,他总会有知道的一天。而当他知道了之後,结果如何,真叫人不寒而栗。

  一时之间,我僵立著,心中乱成一片,所想到的只是果报,孽缘这一类的问题。本来,人海茫茫,杨立群和刘丽玲相识的机会,讲起或然率来,真是微乎其微。可是,偏偏一个凑巧的机会,他们相识了,而他们的前生,又有著这样纠缠不清的关系。

  我突然又想起,杨立群曾向我提及反证明的事,而他也根据反证,证明了他和刘丽玲的前生。

  杨立群和刘丽玲,由於前生有纠缠,所以今生无论如何,总有机会相识。这样的因果,如果反过来说,是不是一个人的一生,和他发生各种各样不同关系的其他人,全在前生和他有过各种各样的纠缠?

  想到这里,我心中更乱,无法想下去。

  我只看到,白素想向前走去,但是神情犹豫,也走得很慢。我敢断定,她心中一定在想著我所想的同一个问题。

  而眼前的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也好像讲得越来越投机,刘丽玲打开车门走出来。

  刘丽玲本来就是一个极能吸引人的美女,这时,她只不过随随便便穿著一条白色的长裤,和一件碎花衬衣。可是却衬的玉腿修长,织腰细细,再加上长发飞扬,风姿之佳,任何男人看了,都会自心中发出赞叹声来。

  而杨立群一看到刘丽玲自车中跨出来,显然是整个人都叫刘丽玲吸引过去,他双眼之中露出的那种光芒,简直就像是一个在热恋中的少男。我相信任何女性一接触到这种眼光,就可以立时感到:这个男人,心中正对我感到极度的兴趣。所以,我看到刘丽玲一接触杨立群的眼光之後,立时现出了一种矜持的神态,避开了杨立群的目光。

  而杨立群,也显然压制著他心中的热情,维持著绅士的礼貌。

  当刘丽玲向他伸出手来之际,他们只是轻轻地互握著,而且立时松开了手。

  接著,我又听到他们在互相交换著名字,刘丽玲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杨立群探进头去,看看车子。

  在这时候,我和白素两人,互望了一眼,只好苦笑。我们都想问对方一句话:“怎麽样?”可是都没有说出口来。

  我向前走去,尽力维持镇定,向刘丽玲挥了挥手:“原来你们认识的?”

  刘丽玲掠了掠头发:“才认识。他走出来,说女人不应该开这种跑车,我反问他为甚麽,他讲了一些不成理由的理由。”

  杨立群在察看车子的仪表,听得刘丽玲这样说,自车厢中缩回身子来:“这种高级跑车,专为男人驾驶设计。”

  刘丽玲一昂头:“我用了大半年,没有甚麽不对劲。”

  杨立群笑了起来:“当然,它可以行驶,但是它的优越性能,全被埋没。”

  刘丽玲侧著头,望著杨立群:“请举出一项这车子的优越性能。”

  杨立群道:“从静止到六十哩,加速时间是六点二秒,有一种更新型的,已经进展到五点九秒,我看你就无法发挥这项性能。”

  刘丽玲的微笑,挂著一丝高傲:“要不要打赌试一试?”

  杨立群和刘丽玲虽然在争执,但是一男一女发生这样的争执,那正是感情发展的开始。

  而我极不愿意看到杨立群和刘丽玲有感情发生。所以,当我看到刘丽玲一问,杨立群像是迫不急待想要答应,我忙道:“不必赌了,刘小姐有高级驾驶执照,一定可以发挥这车子的最佳性能———”同时,我又推著白素:“刘小姐刚才催了你几次,你们一定有急事,你快上车吧。”

  我是想推白素上车,刘丽玲载著白素离去,那麽,就算杨立群一看到刘丽玲就双眼发光,也许从此以後,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相遇的机会,那麽,自然一切天下太平了。

  白素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她一被我轻轻推了一下,立时想跨进车去。可是,刘丽玲却一下把她拉住:“我不能送你去了,这位杨先生轻视女性,应该得到一点教训。”

  杨立群随即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一副不以为然,只管放马过来的神态。刘丽玲立时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杨立群也老实不客气地上了车,刘丽玲坐上了驾驶位,关上了车门,向白素说了一声“对不起”。“轰”地一声,车子已经绝尘而去,转眼之间,便已经看不见了。

  我和白素像傻瓜一样地站著,一动也不动。两个人之间,我更像傻瓜一些。

  过了好半晌,白素才道:“他们认识了。”

  我重复道:“他们认识了。”

  白素又道:“他们相互之间,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苦笑道:“何止有兴趣!”

  白素道:“那怎麽办?”

  我搓著手:“没有办法。刚才我想到过,由於他们前生有纠缠,今生一定会把纠缠继续下去,所以,不论怎样,他们总会相识。”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我和你成为夫妻,是不是前生也有纠缠的缘故?”

  我叹了一声:“照我刚才的想法,岂止是夫妇,子女、父母、朋友,甚至邻居,以及一切相识,更甚至是在马路上对面相遇的一个陌生人,都有各种因果关系在内。”

  白素的神情有点发怔:“那,是不是就是一个《缘》字呢?”

  我摊著手:“缘、孽、因果,随便你怎麽说,反正就是那样。”

  白素叹了一声:“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如果有了感情,发展下去,会怎麽样?”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杨立群知道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白素打断了我的话头:“不要做这样的假设,要假设杨立群根本不知道。”

  我想了一想:“结果一样。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在前生,翠莲杀了小展。照因果报应的规律来看,这一生,当然是杨立群把刘丽玲杀掉。”

  白素□地一震,叫了起来:“不!”

  白素平时绝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可是这时,她感到了真正的吃惊。不但是她吃惊,连我也一样吃惊。

  一件可以预见的不幸事,可是我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白素道:“我们应该做点甚麽,阻止这件事发生!”

  我苦笑了一下:“白大小姐,你再神通广大,只怕也扭不过因果规律吧!”

  白素不断道:“那怎麽办?那怎麽办?”

  我想了一会:“我们不必站在街头上讨论这件事,你想到那里去?”

  白素道:“本来想去买点东西,现在不想去了。”

  我挽著她,回到了屋子中,坐了下来,两人默然相对半晌。

  我道:“让刘丽玲知道,比较好些?她和杨立群交往会有危险!”

  白素苦笑道:“怎麽告诉她?难道对她说,和杨立群维持来往,结果会给杨立群杀掉?”

  我被白素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当然不是这样对她说,我们可以提醒她,杨立群就是她梦里的小展!”

  白素道:“那有甚麽作用?”

  我道:“有作用,她自己心里有数,她前生杀过小展,小展今生是杨立群,有前世因果的纠缠,杨立群会对她不利。她如果明白,就不会和杨立群来往,会疏远他。”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她的神情也十分苦涩:“如果有因果报应这回事,难道可以籍一个简单的警告就避免?”

  我呆了半晌:“恐怕……不能。”

  白素道:“既然不能的话,那我们还是———”

  我不等她讲完,就接下去道:“那我们还是别去理他们好。”

  白素喃喃道:“听其自然?”

  我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只好听其自然。”

  白素叹了一声:“听其自然!事情发展下去会怎麽样?我们已经预测到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但是却无能为力,等到惨事发生之後,我们是不是会自咎?”

  白素问的,正是困扰著我的问题。但是我没有答案。我相信白素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我们这种情况下,都不可能有甚麽答案。

  我苦笑了一下:“我们会很不舒服,但我想不必内疚,因为事情并不是我们促成的,前世的因果纠缠,今生来了结,那是冥冥中的一种安排,不是任何人力所能挽回的。”

  白素又叹了一声,说道:“也只好这样了。不过,我还想做一点事。”

  我用疑惑的眼光她,白素的神情很坚决:“我要尽一切可能了解她和杨立群之间感情发展的经过,和他们相处的情形。”

  我瞪著眼:“那又有甚麽用?”

  白素道:“现在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希望在紧要关头,尽一点力,尽可能阻止惨事的发生。”

  我没有再说甚麽。

  反正照白素的计划去做,也不会有害处。我道:“可以,最好不要太著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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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15楼 发表于: 2008-03-18 17:41:57
  第六部 热恋

  很快过去了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之中,杨立群和刘丽玲的感情,进展得十分神速,三个月之後,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有了第一次的幽会。

  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人之间的感情发展的经过,如果落在一个撰写爱情故事的人手中,可以成为一个极其动人的的爱情文艺长篇小说。只可惜我不擅於描述这类故事,所以只好将他们从相识到第一次幽会间感情的发展,做一个简略的叙述。当然,他们在第一次幽会之後,感情继续发展,也会用同一个方式写出来。

  刘丽玲对杨立群第一个印象很不好。当时杨立群从我家里出来,他才从北方来,困苦的生活,令得他看来憔悴,风尘仆仆,十足像一个流浪汉。

  可是杨立群毕竟是一个成功人物,憔悴疲倦的外型,并不能掩饰他那种独特的神采,所以,当他被刘丽玲的艳光所吸引,而走到车子附近,一开口,谈到车子之际,刘丽玲也立时被他所吸引。

  刘丽玲的最大兴趣之一是开快车,而杨立群也恰好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开始的时候,他们虽然对於刘丽玲所驾驶的那种跑车,在意见上发生争执,而当刘丽玲载著杨立群疾驶而去之後不久,杨立群竟对这种跑车的性能,了若指掌,已经使刘丽玲佩服的难以形容。

  等到杨立群坐上了驾驶座,将这种跑车的性能,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时候,刘丽玲的更加佩服,直到几小时之後,他们已经尽了兴,双方才互相介绍自己。当刘丽玲拿著杨立群的名片,看著名片上一连串衔头,心中更是惊讶,她望著名片,又望了望眼前几乎有点衣衫褴褛的杨立群:“你在干甚麽?微服私访?”

  (我知道这些经过,全是白素事後了解到,向我转述的,而我用他们两人直接交谈的方式写出来,以便各位容易明白当时的情形。)

  杨立群笑著,说道:“当然不是,我到了一个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去做一件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刘丽玲睁大眼,望著杨立群:“哦?甚麽事?”

  (刘丽玲这样问,可能是由於真的好奇,也可能只是顺口一问。但当我听到白素这样叙述,心中十分紧张。因为我见过刘丽玲,知道她是一个美女。美女有异样的魅力,会使一个男人对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话来。要是杨立群将他做过的事,到过的地方讲出来,刘丽玲就可以知道两个人的梦是一样的。)

  (谢天谢地,杨立群没有讲。)

  杨立群笑了笑:“讲出来你也不相信,十分荒诞无稽。”

  杨立群所做的是:去寻找一个他从小就不断在做的梦,这种事,当然不容易使人相信,杨立群这样回答,十分得体。而刘丽玲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或许是她觉得,初相识,不应该对他人的私事,寻根究底。而以後,刘丽玲也没有再问及为何初见面的那天,杨立群的装扮,神情,那样特异。

  而且,以後,杨立群和刘丽玲之间,也没有再在这件事上作过任何谈论。

  所以,从他们相识起,到第一次幽会的三个月中,他们两个人之间,还不知道相互之间有一个同样的梦。杨立群当然也绝想不到,几乎和他天天见面的美女,就是他千方百计要寻找的那个某女人。

  第一次交往的经历极其愉快,他们在分手时,订了下一次的约会。那一天晚上,当他们两人尽兴在公路上飞驰之後,由刘丽玲送杨立群回家。

  杨立群和刘丽玲共处的那几小时之中,精神愉快之极。可是当刘丽玲驾著车,转过街角,已经可以看到杨立群那栋精致的小洋房之际,杨立群的情绪,迅速转变,他甚至有点粗暴,叫道:“停!停车!”

  刘丽玲立时煞车,车子高速前进,突然停车,轮胎和路面磨擦,发出了“吱吱”声。停下车之後,刘丽玲转过头,望向有点心神恍惚的杨立群:“考验我的驾驶技术?”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不,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回家。”

  刘丽玲四面看了一下,她停车的地方,四面全是空地,她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住在草地上,好像也看不到你搭的帐幕。”

  杨立群向前面那栋小洋房指了一指,表示那才是他的住所。刘丽玲笑了起来,说道:“第一次送你回家,我也不敢希望你请我进去喝杯酒,但是送到门口,轻轻吻别,总可以吧?”刘丽玲讲的话,通常是男性在第一次约会之後送女性回家时说的。

  刘丽玲这时,当然是看出杨立群的神情有点尴尬,而且也猜到是怎麽一回事,所以才故意这样讲,逗杨立群。

  杨立群望了刘丽玲片刻,才道:“我很想请你去喝一杯酒,可是,有人不肯。”

  刘丽玲“哦”地一声:“对,杨太太。”

  杨立群道:“是的,她。”他停了一停,才又道:“对不起,我早没有对你说。”

  刘丽玲极大方,摊了摊手:“没有必要早对我说,而且当初我们也没有机会谈到你的婚姻状况。”

  杨立群没有再说甚麽,他一手推开车门,在准备跨出去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来,身子倾向刘丽玲,刘丽玲立时向後侧了侧身子。

  刘丽玲对白素说:“当然,他想吻我,可是我却避开了他,他一看到我身子向後侧,便停止了行动,只是伸手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现出一个极其无可奈何的笑容,跨出车子,轻轻关上车门,直了直身子,然後又弯下身来,隔著车窗,望了我一眼,才一步一步,向他的住所走去。每一步都转过头来,望我一下,他走进屋子,我才驾车离去,在回家的途中,我驶得十分慢。”

  白素没有表示甚麽意见,只是“嗯”地一声。

  刘丽玲坐得更舒服一点,脸向上:“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奇妙到极点,偶然的相遇,互相吸引。”

  到这时候,白素不能不表示意见了,她小心提起来:“可是,杨先生已经有了妻子,而且,我想你也不至於相信男人的”妻子不了解我“!”

  刘丽玲道:“当然我知道他有妻子,可是夫妻是夫妻,爱情是爱情,爱情和婚姻是完全两回事。”

  白素“哦”的一声:“我不知道原来你还擅长写爱情文艺小说!”

  对白素这样讲法,刘丽玲的心中非常不高兴,她道:“不是写小说,这是人生。这真是人生,我遇到了他,他遇到了我,我们彼此,在第一小时的交往中,就可以互相明白的知道,我们在一起,无比快乐。人生除了追求快乐,还能追求甚麽?”

  白素叹了一口气,没再说甚麽。

  至於杨立群那天回家後的情形,後来杨立群讲给刘丽玲听,刘丽玲也转述了出来。

  由於整件事发展到後来,错综复杂之极,所以杨立群和他的妻子之间,发生了一些甚麽事,也很有记述一下的必要。

  门打开,杨立群走进门,门内是个小小的花园。杨立群一进门,就不禁皱了皱眉。

  杨立群在的时候,小花园的花草树木,由他亲自打理,一切都很整洁,这时,他看到的是杂草丛生的一幅草地,一圈玫瑰花,大都已经枯黄,几朵瘦小的花朵,正在挣扎著开放。

  杨立群略停了一停,抬起头来,就看到他的妻子,站在建筑物的门口。

  简单地介绍一下杨立群的妻子孔玉贞女士。她受过高等教育,出身富裕家庭。父亲是本地一个十分有名望的工业家,发迹甚早。老一代的工业家在经营方式上比较保守所以近几年来,好像有点黯然失色。不过孔家的企业,仍然实力雄厚。

  孔玉贞和杨立群在美国留学时认识,两个人念的大学不同,但是留学生之间互相常有来往,所以成了密友,然後成为夫妇。

  结婚之後回来,杨立群开创事业,成就一天比一天大,当年谈情说爱时热情,却一天比一天减退,夫妇间感情开始减退,事实上,不能怪任何一方,由男女双方性格所造成。

  有的男女,可以长期相处,但是有的,却不能长期相处,孔玉贞和杨立群,不幸属於後者。杨立群极其好动,有永无止境的活力,而孔玉贞一点也不好动,只希望享受丈夫给她的温馨。对於丈夫兴高采烈的活动,尤其是事业上的活动和成就,每当杨立群向孔玉贞提及时,在孔玉贞看来,实在没甚麽了不起,因为她自小就生长在一个事业成功德家庭之中。

  孔玉贞反应冷淡,每一次都令得杨立群为之气沮,极不愉快。

  另一方面,他们的性生活不协调,孔玉贞保守,使得杨立群到外面去结识女人。等到事情一次两次被孔玉贞知道後,夫妻之间的感情,自然更加冷淡。

  感情冷淡,是极其可怕的恶性循环,只是越来越向坏方面滚下去,而不会有奇迹式的向好方面情形出现。

  杨立群和孔玉贞站在楼梯口,冷冷地望著他。杨立群走向楼梯,说道:“我回来了!”

  出远门回来,夫妻小别重逢,在正常的情形下,有许多话可以说。但是他们夫妇关系不正常,所以杨立群在讲了那一句话後,竟然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下去。而且这时候,如果有另外有一条路可以上楼的话,他一定会绕道而行,避开孔玉贞。

  孔玉贞神情冰冷,冷冷地道:“送你回来的那个女人,怎麽不请她进来坐坐?”

  以孔玉贞的教养而言,“那个女人”这样的话不应该出口,她至少应该说“那位小姐”,但是由於她心中极其不满,所以连带讲话也粗俗了许多。这种说话的语气,令得杨立群立时起了极大的反感,他也没有了风度,冷笑道:“或许人家根本不喜欢见到你。”

  孔玉贞提高了声音:“像你一样,不喜欢看到我?”

  杨立群才从和刘丽玲相处的极度愉快之中回来,孔玉贞的那种态度,就令他更反感,他毫不考虑地道:“是,我不喜欢。”

  孔玉贞的脸色更难看,声音也变的更尖锐:“那你为甚麽要回来?”

  杨立群立时转身,大踏步走向门口,才转过身来,对扶著了楼梯扶手,身子不由自主发抖的孔玉贞道:“是的,我不应该回来,我做错了,现在,我改正错误。”

  杨立群说完了这句话,一脚踢开门,向外就走,孔玉贞直了直身,想叫住他,可是自尊心令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杨立群出了房子,当晚住宿在酒店中。第二天回公司处理事务,一方面又和刘丽玲通电话。他们有了第二次的约会。

  第二次约会,据刘丽玲的叙述,十分隆重。那是在第一次偶遇之後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刘丽玲刻意打扮,而杨立群,也精心修饰。

  精心修饰的杨立群,看起来一切随随便便,但是却又令人感到极度的舒适。打扮得恰到好处的刘丽玲,更是艳光四射。

  从黄昏时开始,一直到午夜,才想到该分手了,时间在他们相聚时,几乎不存在,一分钟像一秒钟那样快速地溜走,蓦然之间,已是午夜。

  他们在刘丽玲的车子中,刘丽玲的头向後略仰,令得她的一头长发,瀑布一样地向下泻,衬著乳白色的汽车坐椅背,看来极其迷人。

  她眨著眼:“还是我送你回家?”

  杨立群也将身子向後靠,靠成了一个和刘丽玲身子倾斜度平行的角度侧著脸,望著刘丽玲,道:“那天,我一进去就出来,以後一直住在酒店。”

  刘丽玲“哦”地一声:“酒店,不是家?”

  “酒店当然不是家,可是……”杨立群的声音变的低沉:“酒店也有酒店的好处。”

  刘丽玲娇笑了起来:“譬如说,可以招来各种各样的女人!”

  杨立群微笑著,并不否认,他很明白,在刘丽玲这样的女性面前,不必自认为道德君子。一个浪子型的男人,更能够令得刘丽玲倾心。他道:“是的,像昨天,就有两个金发美人。”

  “两个?”刘丽玲扬起眉来,眼望著外面。

  “两个。”杨立群的声音很低沉。

  刘丽玲没有说甚麽,只是突然之间,发动车子,车子直冲向前,由郊外到达市区。

  然後,又突然停车,仍然不望杨立群,说道:“请下车。”

  杨立群一言不发,打开车门,将刘丽玲的手轻轻拉起来,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就向外走开去。

  刘丽玲在车子里,一直望著杨立群的背影,咬著下唇,心中一片迷惘,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甚麽才好。不过在紊乱的心情中,有一点她倒可以肯定,她爱上了杨立群,另一点也可以肯定的是,杨立群也爱她。

  这样的爱情,在成年人之间,应该没问题,问题是在於两个人如何在一个适当的场合之下,打破双方的矜持,迅速地使双方的关系变的更直接,不必再依靠筑起提防的语言,来保护自己的自尊心。

  这样的机会,在以後的数次的约会之中,都没有出现,但是杨立群和刘丽玲之间的感情,却越来越进展,直到那一天,在杨立群的游艇的甲板上,夕阳西下,游艇停在远离尘嚣的海面上,他们两人并头躺著,让海风围著他们的身子。

  杨立群的眼向下,陶醉在刘丽玲修长润滑的双腿上,刘丽玲的头发,被风吹起,抚在杨立群的脸上。杨立群伸了伸手臂,刘丽玲自然而然,抬了抬头,枕在杨立群的手臂上。

  两人的呼吸,都开始有点急促,刘丽玲道:“昨天,我在律师那里,签了字。”

  杨立群转过脸去刘丽玲也恰好转过脸来,杨立群现出一个询问的神色来,刘丽玲的声音很低:“我签了字,他也签了字,我的离婚手续已经完全办好了。”

  杨立群“哦”地一声,没有别的反应。

  曾经结过婚,这是刘丽玲的一个秘密,她不想人家知道这个秘密,也不会轻易对人讲起,但这时,她认为应该对杨立群说明这件事。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了一定的时候,在一定的场合下,有了一定的机缘做基础,一个人会向另一个人,吐露一些心中的秘密。

  杨立群的反应,看来不经意和冷淡,这令刘丽玲有点尴尬。

  刘丽玲略带自嘲地道:“我曾经结过婚,你想不到吗?”

  杨立群的神态,看来一本正经:“是的,真想不到。”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刘丽玲的心中,正在不知甚麽滋味之际,杨立群已经立时道:“因为我还是一个处男,想不到那麽多。”

  他讲完这句话之後,就哈哈大笑起来,刘丽玲一跃而起,作势要踢他。他抓住了刘丽玲的脚,刘丽玲倒了下来,两个人紧紧拥在一齐,在甲板上打著滚,一直滚到一堆缆绳旁边才停止。

  游艇在海上,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启航回市区,刘丽玲在两天後,和白素一起吃午饭时,偷偷地讲经过告诉了白素。

  白素当时正在喝汤,她不是不过镇定的人,可是听了之後,手也不禁有点发抖,她忙道:“丽玲,我认为,不论你多爱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多少还是保留一点最後秘密的好。”

  刘丽玲满脸春风:“我不想在他面前,保留任何秘密,我想他也是一样。”

  白素更加吃惊:“你准备对他说一切关於你的事?甚至……包括……那个梦?”

  白素在说到“那个梦”之际,声音变的十分沉,而且充满了神秘。刘丽玲的脸色,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後,迅速变得忧郁,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她才道:“这个梦,我不会对他说。可是如果我们生活在一起,他一定会知道。”

  白素盯住她:“难道你一直……”

  刘丽玲道:“是的,除非我不做这个梦,不然,一到最後,我一刀刺进了……”

  白素忙道:“不是你刺人,是梦中的那个女人用刀刺人。”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那个女人就是我!一定就是我!”

  白素按住她的手臂:“你绝不能这样想,那不过是一场梦,那个女人,是你在梦中的化身。”

  刘丽玲的神情更苦涩:“为甚麽我会有这样的梦?梦中的那个女人,一定是我……

  我在甚麽时候的经历,或许,是我的前生?“

  这是在刘丽玲口中首先提出“前生”两个字来,白素一听,连忙用旁话打岔:“前生?人对于今生的事,尚且不能知道,还谈甚麽前生?”

  刘丽玲呆了片刻:“总之,每次有这样的梦,梦醒之後,我一定会发出极其惊恐的叫声,在惊叫中醒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他一定会问我,我该怎麽说?”

  白素又吃了一惊:“丽玲,你才跟我说你们在游艇上……怎麽那麽快就讨论到同居了

  ?“

  刘丽玲大方地笑了一下:“不是讨论到同居,而是已经同居了。”

  白素“哦”地一声,有点不知怎麽回答才好,过了一会,她才道:“可能我的脑筋太古老了,有点不适合这个时代的男女关系。”

  刘丽玲道:“当然,因为你有十分美满的幸福婚姻,不需要再去追求可以给自己快乐的男女关系,所以你才觉得意外。像我这样,可以让我快乐的男女关系,简直是生命的组成部分,一旦有了这样的爱情,我可不愿意浪费半秒钟。”

  白素似是“哦哦”地应著。刘丽玲道:“我们既然已经相爱,又全是成年人,何必再忸怩,他已经搬到我的住所来。”

  白素总算明白了刘丽玲和杨立群之间的最近关系,她试探著问:“那麽,在你们一起的几晚之中,你并没有做那个梦?”

  刘丽玲道:“还没有,但是我知道,迟早,我一定会做这个梦,一定会在尖叫中醒过来。”

  白素紧握著她的手:“就算是,也不要紧,你就说做了一个恶梦,任何人都会做恶梦,他也不会追根寻底。”

  刘丽玲用汤匙搅著汤,低声道:“惟有这样解释,唉,真不知为甚麽会有这样的梦。”

  白素没有再说甚麽,刘丽玲在忧郁了一会之後,又开朗了,像是一个初恋的小女孩向白素说了许多有关杨立群的事,在她眼中看来,杨立群没有一样不好,每一个小动作都很可爱。沉醉在爱河的人,看起对方来,全是那样。

  白素在向我转述这些情形之後,摇著头:“杨立群和刘丽玲还完全不知道他们前生有纠缠,看来杨立群也很小心,不至於将自己的梦对刘丽玲提起。”

  我叹了一声:“正如你所说,知道和不知道,结果一样,他们相识,相爱甚至已经生活在一起了。”

  白素想了片刻:“如果他们知道,可能不同,杨立群会由爱转恨,把她杀了报仇!”

  我打了一个寒战:“你说得太可怕了。”

  白素喃喃地道:“但愿永远不会发生。”

  事情是总会发生的。正如刘丽玲所说,只要她和杨立群生活在一起,只要她再做这个梦,这个秘密,就很难维持下去。

  那一天晚上,和刘丽玲,杨立群同居之後的其它日子,并没有分别,下午五时半,他们两人的车子,在一个十字路口会合。然後,就像繁忙的都市马路,只有他们两人在驾车,他们像顽童一样地追逐,甚至突然停下来,两架车靠在一起,然後自窗中探出头来,迅速地一吻,而不顾前後左右人的大声嚣骂或吹口哨。

  到家之後,还是刘丽玲的住所。刘丽玲本身事业极成功,她过著豪华的生活,她的住所,布置得十分舒适。刘丽玲和杨立群的同居生活,有一个其他男女所没有的优点,就是他们两个人全不在乎钱,所以谁住在谁的屋子里,都不会有自卑感。

  一进门,他们两人就热烈地拥抱,然後,是炽热得连钢板也会融化的一个多小时,他们才嘻哈笑著沐浴,开始播放音乐,一起煮熟,进餐,然後再沉浸在音乐之中。

  在他们两人的天地之中,只有欢乐。

  午夜,他们并头躺了下来。不久,刘丽玲先睡著了。才睡著不久,她就开始做梦,梦一开始,她在一口井旁,从水中的倒影之中看著自己。

  在梦中,刘丽玲不再是刘丽玲,是一个叫翠莲的女人。

  梦境一丝不变,到了最後,翠莲一刀刺进了小展,小展用那种怨恨之极的眼光,望向翠莲,梦醒了。

  和以往无数次一样,刘丽玲是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尖叫著惊醒的,而且身子立时坐了起来,睁大了眼。

  事後,刘丽玲对白素这样说:“我一坐起来,立时睁大眼,但是在最初的杀那间,我甚麽也看不到,只感到梦里面,那个小伙子怨毒无比的眼光,仍然在我的面前,我实在太惊恐了,意识到,立群就在我的身边,我不应该尖叫,他会问我为甚麽,我不想他知道我经常会做这样的梦,可是我却实在忍不住。”

  白素问道:“为甚麽?你是一个很有自制力的人。”

  刘丽玲苦笑道:“因为那时,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完全从梦中醒了过来。”

  白素听得莫名其妙:“既然完全醒了过来,那你更应该……”

  白素的意思是,既然完全清醒了,就更可以忍住尖叫,忘掉梦中的惊恐。

  刘丽玲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气:“是,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可是我却清楚看到,有一对充满了怨毒的眼睛,就是梦中的那一对,就在我的面前,就在我的面前!”

  当时,这样的情景,一定令得刘丽玲骇惧已极,所以她向白素讲到这里,她不由自主,用手遮住了眼。白素也听得心头乱跳,勉强说一句:“那……怎麽会,不会的。”

  刘丽玲道:“一看到那对眼睛,又尖叫起来,但是我立时发现,用那种眼神望著我的是立群,他也坐著,满头是汗,甚至额上的青根也现了出来,而且,在大口喘著气,样子极其痛苦。”

  白素“啊”地一声,她已经猜到发生甚麽事了,但是却没有说甚麽。

  刘丽玲又道:“我叫了两声,立群一直望著我,我勉力定了定神:”立群,你干甚麽?“立群又喘了几声,才十分软弱无力地道:”对不起,吓著你了,我才做了一个恶梦。“立群的神态,迅速地恢复了正常,他抹著额上的汗:”一定是太疲倦了,所以才会做恶梦。“我表示同意,我们又躺了下来。”

  白素听得十分紧张:“他没有问你做甚麽恶梦?”

  刘丽玲道:“没有,为甚麽要问?我也没有问他,恶梦就是恶梦,每一个人都会做,有甚麽好问?”

  当白素向我转述之际,我听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声:“偏偏他们两人的恶梦不同。”

  白素吸了一口气:“你有没有留意到刘丽玲叙述,他们两人,同一时间惊醒?”

  我怔了一怔:“是,这说明他们两人,同时进入梦境,在梦境所发生的一切,完全配合,翠莲一刀刺进小展胸口,也正是小展中刀的时候。”

  白素出现了骇然的神情来:“以前就是这样?还是当他们两人睡在一起之後,才是这样?”

  我苦笑道:“谁知道!”我讲了之後,顿了一顿,才道:“第一次,他们两人互相不问对方做了甚麽恶梦,第二次可能也不问,第三次呢?以後许多次呢?只要一问,杨立群就立刻可以知道他要找的”某女人“是甚麽人!”

  白素苦笑道:“照他们两人如今热恋的情形来看,就算杨立群知道了,怕也不会怎麽样吧?”

  我重复著白素的话,语音苦涩:“怕也不会怎样吧,谁知道事情发展下去会怎麽样!”

  白素苦笑道:“最安全的方法,当然就趁现在坼开他们,但是我想,世界上没有人,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做到这点。”

  我叹了一声。我也相信是。杨立群和刘丽玲都不是少男少女,他们都极有主见,这一类的人,绝不轻易爱,而一旦爱情将他们连在一起,也就没有甚麽力量可以拆开他们。我又叹了一声:“只好由得他们,看来,不论事情如何发展,都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白素的神情很难过:“我们两人最难过,明知会有事情发生,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也神情苦涩:“那有甚麽法子,或许这也是前生因果。说不定你的前生,就是那个瘦长子。”

  白素“呸”地一声:“你才是那个那旱烟袋的。”这样一说,气氛轻松了许多,反正也是没办法的事,也只好丢开一边。

  在刘丽玲和杨立群同时做恶梦的第二天,刘丽玲就向白素叙述了经过,白素在中午向我转述,下午,她不在家,我正在整理一些文件,和另外一件怪异的事情有关,日後我会记述出来。

  下午三时,门铃突然响起,我听到老蔡去开门,又吩咐来客等一等,我伸手翻了翻记事簿,今天下午三时,我并没有约会,可知来人是不速之客,并未经过预约。

  我听到老蔡拒客的声音,而来人则在□叫:“让我见他,有要紧的事。”

  我一听声音,那是杨立群。

  我站了起来,打开书房门,看到杨立群正推开老蔡,向上走来,我沉下脸:“杨先生,你有所谓要紧的事,我没有!”

  杨立群呆了一呆,他当然听出我言词中的不满,可是他还是迅速向上走来,来到我的面前,直视著我。

  我也瞪著他,足有半分钟之久,他才道:“好,我认输了。”

  我一听,失声笑了起来:“杨先生,我和你之间,并无任何赌赛,有甚麽输赢?”

  杨立群一怔,□然叫道:“有,我赌你会忍不住好奇心,想继续知道我收集到的资料。”

  我一面让他进书房坐,一面哈哈大笑:“你证实了人有前生,对於你前生的细节问题,怎麽会有兴趣?”

  杨立群才坐下,又□地站了起来:“你一定有兴趣,一定会有。”

  我摊开双手,道:“好吧,你一口咬定我会有兴趣,我也不妨一听。”

  杨立群立时道:“可是,你得告诉我,那个某女人是谁,在哪里?”

  我又笑了起来:“杨先生,你曾自称自己是个商人,我看你是不太成功。你有一批水货,每天白付仓租,有人肯代你免费运走,已经是上上大吉,你还有甚麽条件讨价还价?”

  杨立群睁大著眼,望著我,大口喘著气。他那时候的样子,和上次收拾录音带离去的那种狡猾神情相比,有天渊之别,看来可怜的很。

  我正想开口劝他,别再枉费心机去寻找某女人,也别将前生的事,纠缠到今生来。

  可是我还没开口,他已经哑著声叫了出来:“我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

  我有点厌恶:“你这个人,怎麽……”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杨立群又叫了起来:“非找到她不可,要不然,我就不会有幸福。”他叫著,停了一停:“我目前极幸福,我不想这种幸福生活,遭到破坏。”

  杨立群这样说。我真有点发怔。他说他目前的生活极幸福,那自然是指他和刘丽玲之间的关系。而他却拼命去找这个某女人,那才真的没有幸福!

  当然,我绝不会向他说明,我望著他,他喘的更激烈:“昨天晚山,我又做那个梦。”

  我仍然只是哦的一声,杨立群捏著拳,叫道:“我从恶梦中惊醒,将睡在我旁边的人,吓得惊叫起来。”

  我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不知是甚麽滋味。

  杨立群以为刘丽玲的尖叫,是被他吓出来的。不知道刘丽玲的尖叫,完全是由於她自己的梦。

  我心中在想,杨立群的这种误会,不知道可以持续多久?正当我在想的时候,杨立群已经粗暴地推了我一下:“你现在明白了?”

  我假装胡涂:“我一点也不明白,睡在你身边的人,是谁?”

  杨立群像是想不到我会有次一问,呆了一呆:“刘丽玲。”

  我装出诧异的神情来:“你们的感情,进展神速。”

  杨立群闷哼了一声:“第一次,我可以向她解释,我做了一个恶梦,但如果次数多了,每次半夜三更,将她惊醒,她会以为我有神经病,会离开我。”

  我喃喃道:“你的神经本来就不正常。”

  杨立群□地叫了起来:“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我就可以终止那个恶梦。”

  我不禁大是恼火,励声道:“放你的狗臭屁!就算你知道那女人是谁,你用甚麽办法可以不使自己再做恶梦?照样刺她一刀?”

  杨立群给我一骂,脸涨的通红,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继续对他毫不客气地骂道:“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你是一个神经病人,我建议你好好地去接收治疗,离开刘小姐,她是一个好女孩,你这种神经不健全的人,完全不配和他在一起。”

  杨立群被我的话激怒,他□地狂叫了起来,跳著,冲向我,挥拳向我打来,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拳头,用力一推。

  那一推,将他推得向後连跌出了七八步,重重地撞在墙上,令得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所以,当他再站定的时候,狂怒的神情不见了,他喘住气,抹著汗,垂著头,向外走去。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才向他带来的那个小包,指了一指:“全部录音带都在,你可以留著慢慢研究。”

  我正想拒绝他的“好意”,他又神态十分疲倦的挥了挥手:“你当是可怜我,让我去见一见那个在前生杀了我的女人。”

  我这时,倒真有点同情他,忙道:“你见了她,准备怎样?”

  杨立群叹了一声:“我?我当然不会杀她。我只不过想知道,她为甚麽要杀我,让我解开心中这个结,或许不会再做同样的梦。”

  我苦笑著,明知道自己绝无可能答应他的要求,但我还只是暂且敷衍著他:“我看也未必有用,不过可以考虑。”

  杨立群无助地向我望了一眼,再指了指录音带:“你听这些录音带,可以知道我的发现,其中有一些极其有趣。”

  我不知道他这样说有甚麽意思,而且关於他的事,我也必须和白素商量一下,所以我道:“明天你有没有空?这个时候,我们聚一聚?”

  杨立群望了我半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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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16楼 发表于: 2008-03-18 17:42:33
  第七部:几十年前的严重谋杀案

  平时,日子一天天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一个隔天的约会,是十分平常的事。

  我当时是准备听了录音带之后,再好好劝解杨立群,不要再谈前生的事,和今生的生活纠缠不清的。我绝想不到,明天,到了约定的时候,我会在一个决料不到的场合见到他。自然,这是明天的事,在记述上,应该押后。

  杨立群答应一声之后,向外走去。我送他出门,看他上了车,驾驶离去。他才一走,我就以一百公尺冲刺的速度奔回来,抓住录音带,直冲进书房。我想听杨立群追录他前生经过的过程很久了,上次杨立群卖了一个关离去,恨得我痒痒的。但由于他提出的条件我无法答应,所以只好心中怀恨,无法可施。这时能够得偿所愿,我真是半秒钟也不 愿再耽搁。

  我打开那小包,取出录音带,装好,将以前听过的部分快速卷过去,找到了上次中断的地方,才继续用心听。

  以下,就是录音带我未曾听过的部份。

  李:死在南义油坊,俺到的时候,保安大队的人也来了,还有一个女人在哭哭啼啼,俺认得这个女人,是镇上的“破鞋”。

  杨:那“破鞋”——李:人生得挺迷人。这女人在哭著,对保安大队的人说,她来的时候,大义哥已经中了刀,不过还没有断气,对她说出了凶手的名字。

  杨:(失声)啊——(我知道杨立群为什么听著李老头的话,会突然失声惊呼一下的原因,因为他知道翠莲是在撒谎。)

  (翠莲的谎言,杨立群可以毫不思虑,就加以指出,但在当时,是完全没有人可以揭穿她的谎言的!)

  李:(继续地)那破鞋告诉保安大队,大义咽气时,说出来的凶手名字是王成!

  杨:王成是什么人?

  孙:(声音不耐烦地)杨先生,你老问这种陈年八股的事有什么意思?

  杨:(愤怒地)你别管我,要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可以向你的上级去反映!老大爷,王成是什么人?

  李:王成是镇上的一个二流子。

  (如果杨立群在一旁,他可能又会按下暂停键,问我明不明白“二流子”是什么意思。二流子,就是流氓混混,地痞无赖。)

  李:保安队的人一听就跳了起来,嚷著,快去抓他!快去抓他!当时俺一听……一听……

  (在这里有杨立群的声音作补充,李老头的神情变得十分忸怩,像是有难言之隐。)

  杨:请说,你怎么了?

  李:(声音很不好意思地)俺一听保安队要抓王成,就发了急……

  孙:(插口)那关你什么事?

  李:(声音更不好意思)王成……平时对俺很好,经常请吃点喝点什么的,所以,俺一听要去抓他,心中很急,拔脚就奔,要去告诉王成,叫他快点逃走——

  杨:等一等,老大爷,你是怎么啦?展大义是你哥哥,你想叫杀你哥哥的人逃走?

  李:(激动地)这是那破鞋说的,俺根本不相信王成会杀人。那破鞋不是好人!

  孙:哼,老大爷,这你可不对了。

  李:俺那时是小孩,也不知什么对不对!俺奔出去,也没人注意。奔到镇上,冲进王成的家,他家里很乱,人也不在,邻居说他好几天没回家了,再去找他,也

  没找著,以后也没见过他!

  杨:那么,以后展大义的事呢?

  李:(迟疑地)草草地葬了大义,镇上的人议论纷纷,王成一直没露面,保安队也不了了之,以后,也没有什么人再记得了。

  杨:(声音焦切地)你再想一想,是不是还有记得起来,有关展大义的事?

  李:( 陡然大声)对了,有。保安队有一个小鬼队员,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一天突然对俺说,要是展大义不死,应该是个大财主。俺问他这是什么话,他说,

  早半年,镇西有一伙客商,全都中毒死了,所带的钱、货不知下落,就是展大

  义干的。俺听了,恨不得一拳打落他的两颗门牙。

  杨:这并不重要,那个……破鞋,后来怎么样来了?

  李:那破鞋在镇上,又住了一个来月,忽然不知去向,以后也没有再见过她。

  杨:你就知道这些?

  李:是,还有两个人,对了,还有两个人,经常和王成一起的,也不见了,那两个,也是镇上的混混。

  杨:王成……那王成是什么样的人?

  孙:(大声)杨先生,你究竟在调查甚么?

  杨:告诉你,你也不明白!老大爷,请说王成是什么样的?

  李:这……这……时间太久了……

  杨:你尽量想想!

  李:是一个瘦子,个子很高,我看他的时候,是定要仰著脖子才能看到他,样子…

  …我真记不起了。

  杨:(声音很低,喃喃地)那瘦长子!

  孙:你说什么?

  杨:老大爷,谢谢你,谢谢你,很谢谢你。

  这一卷录音带,就至此为止。

  杨立群在李老头口中,不但证实了当年在油坊中发生过的事,而且还具体地证明了几个人的存在:展大义、翠莲、王成(那殴打小展的三个人之中的瘦长子)。

  若干年前,的确,曾有杨立群梦中的事发生过。这是杨立群前生的经历,我绝对可以肯定这一点。我又取走了第二卷录音带,一放出来,全是杨立群的声音。

  杨立群的声音道:“在和李得富谈过话之后,我已经可以完全肯定,我的梦,是我前生的经历。本来,事情到这里,已经可以告一段落,可是我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感到我前生和那个毒打我的人(其中一个叫王成)之间,和翠莲之间,似乎还有一种不可 了解的纠缠。我还想弄明白这件事。

  “时间已经相隔那么久,而且在这段时间内,兵荒马乱,不知曾经过了多少变动,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能有新的发现。”

  “但是我还是继续努力,一直在查,又查了十多天,没有结果。姓孙的已经极不耐烦,我只好回到县里。在县里,我无意中知道,还有一批相当旧的档案保留著。我忙要求查看这些档案,又等了半个月,才得到批准。这些档案,对当年发生的事,多少有一 点帮助了解的作用,所以我将其中有关的,全抄了下来。”

  我听到这里,不知道杨立群所指的“档案”是什么东西。我拿起一个牛皮纸袋,抽出了一叠纸来。档案所记的,是两件严重的案件。其一,是展大义死在油坊里的一宗。另一宗,更加严重,一共牵涉到了四条人命。由于原来档案所用的文字,半文不白,十分古怪,而且相当凌乱,所以我不原文照录,而是经过整理之后,简单地说明一下这些 档案的内容。

  第一宗案,展大义被人刺死,行凶人王成在逃。档案中有详细的“尸格”,那是死者的受伤部位大小形状,以及由何凶器致死的描写。展大义的死,并没有新的可供叙述 之处,只是说明凶手王成,一直未曾抓到而已。

  (在早年,很少用“疑凶”这个字眼,档案中用的一直是“凶手”字样,可想而知,幸而王成未被抓到,若是抓到了,一定是一宗冤狱。)

  第二宗案件,极其骇人,有四个过路的客商,在经过多义沟的时候,被发现一齐倒毙在路边的一个茶棚之中,七孔流血,肤色青黑,显然是中毒毙命。

  (这种“茶棚”,在北方乡下常见,并没有人管理营业,只是一桶茶,在穷乡僻壤,茶有的是泡浸著榆树叶子,并非茶叶。茶的来源是一些好心人挑来的,方便过往途人,口渴了可以取饮。有时,也有好心的老太太,用炒焦了的大麦冲水来供应途人饮用。)

  中毒毙命的四个人,显然是饮了茶桶中的茶之后致死的。经过调查,证明桶中剩余的茶中,有毒,可以令人致死。

  (档案中没有说明是什么毒,而且验出有毒的方法,也相当古老,是用银针浸在桶里的茶中,确定有毒的。)

  茶桶中的茶有毒,当然是有人故意下毒的。而且,客商随身所带的东西,尽皆失盗。

  在尸体被人发现之后,有一个人曾在事先经过那个茶棚,说是看到有一男一女,在茶棚中坐著,但未曾留意那一男一女的样子。经过茶棚的那人,因为急于赶路,也未曾 逗留。事后竭力回忆,讲出那个人的样子来,像是一个叫展大义的小伙子。

  可是,传了展大义来问,却有一个叫王成的人,竭力证明展大义在那天,整天都和他在一起赌钱。一起赌钱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叫梁柏宗,一个叫曾祖尧。

  那死了的四个商人,身份后来被查明,全是皮货商,才将货物脱了手回来,经过多义沟。根据各方面的了解调查,合计四人身边,至少有超过四百两的金条,可能还有其 他的珍饰,这些财货,全都不知所终。

  这件案子,也是悬案。档案中还有好几位保安队长的批注,看来,他们都想破这件案,但一点结果也没有自然。自然,时间相隔一久,就再没有人提起了。

  我看完了这些档案之后,不禁呆了半晌。杨立群不辞辛苦,将这些档案全都抄了下来,我相信他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

  这件四个商人被毒杀的案件,当然是一宗手段十分毒辣的谋财害命事件。这宗谋财害命的事,唯一的疑凶,是展大义。

  除了展大义外,还有曾在现场出现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什么人?是翠莲?

  更令人启疑的是,王成竭力证明展大义不在现场,而王成,已可以肯定,是曾在油坊毒打展大义的三个人之一。还有两个人,曾祖尧和梁柏宗,是不是就是三个人中的另 外两个?

  可以肯定的是,王成、展大义和翠莲之间,一定有著巨大的瓜葛,他们之间,曾经做过一些什么事,因为做这件事而得到了一些东西。王成等三人在油坊会展大义,目的 就是逼展大义说出东西的下落,而展大义却宁愿捱毒打也不肯说出来。

  展大义不说,是因为他曾答应翠莲不说的,可知那王成等三人要逼下落的东西,是在翠莲的手中。翠莲可能曾经甜言蜜语,答应展大义分离的,但结果,她却一刀刺死了 展大义!

  事情的轮廓,已经可以勾勒出来了。

  从王成等三人的凶狠,和翠莲行事的狠辣上,倒不难推断出,四个商人被谋财害命一案,就是王成等三人,翠莲和展大义五个人干出来的。

  我得到了这样的推断之后,心中惊喜交集,因为我已经想好了明天见到杨立群时,如何去劝他别再追寻那个“某女人”的言词了。

  傍晚时分,白素回家,我忙将一切全告诉她,也包括了我的推断。白素想了一想之后,道:“很可能。不过,展大义是一个老实人,好像不会参加那么凶狠的谋财害命的 勾当。”

  我摇头道:“也很难说,谁知道当时经过的情形是怎么样的?”

  白素又想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道:“我们怎么啦?几十年前的事,还去研究它干什么?你明天见了杨立群,准备怎么对他说?”

  我笑了笑,道:“你看过三国演义?”

  白素瞪了我一眼,道:“越扯越远了。”

  我笑道:“一点也不远。关公死后显灵,在半空之中大叫:”还我头来!‘他当时得到的回答是什么?“

  白素道:“嗯,一个老僧反问他:你的头要人还,颜良、文丑,过五关斩了六将的头要谁还?”

  我一拍手,道:“我就准备用同样的方法,去劝杨立群。”

  白素十分高兴,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当晚,我们两人的情绪都十分轻松。第二天中午起,我就等杨立群来,可是等来等去,杨立群一直没有来。一直到过了约会的时间,才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刘丽玲打来的,她的声音十分急促,道:“卫先生,请你立刻到中央警局来。”我呆了一呆 ,一时之间,我甚至未曾听明白“中央警局”是什么。

  我可以将杨立群的名字,和许多稀奇古怪的地方联在一起,什么多义沟,什么油坊,但是决无法和警局联在一起。

  当刘丽玲又重复地讲了一次之后,我才“哦”地一声,道:“警局?为什么要到警局去看杨立群先生?”

  刘丽玲的声音极焦急,道:“你来了就知道,请你无论如何来一次。”

  从刘丽玲的声音之中,我已经可以听出,杨立群一定是惹了什么麻烦了。不过,我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因为杨立群是一个在社会上十分有地位的人,事业成功,前途美 好,就算有麻烦,也不会是什么大麻烦的。

  所以我道:“好,我立刻就来,要不要我找白素一起来?”

  刘丽玲道:“能找到白素最好,找不到你快来。”

  她再三强调要我快来,我放下电话,立即驾车,大约在十五分钟之后,车已驶进了中央警局的停车场。车才停下,我就看到刘丽玲向著我直奔了过来。

  当她向我奔过来之际,我只觉得她穿的衣服,颜色十分特别,或者说,颜色的图案十分特别。那是一件米白色的西装,上面有著许多不规则的红色斑点。

  我看到她奔得十分之快,简直像是不顾一切在向前冲过来一样。这样的急奔,是随时可以跌倒的。所以,我连车门也未及关上,就向她迎了上去,来到她的面前,一把将 她扶住。

  也就在将她扶住的那一瞬间,我陡地吃了一惊。那种吃惊的程度之甚,令得我一时之间,只是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刘丽玲的神情,也是惊恐莫名,脸色煞白,喘著气,也讲不出话来。而令得我如此吃惊的,倒不是她惊恐的神情,而是她身上的衣服。起初我以为是不规则的红色图案, 但到临近,我立时可以肯定,那不是什么红色的不规则图案,那是血。

  刘丽玲的衣服上,染满了血。

  我在大受震惊之余,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刘丽玲被杨立群知道了,她已遭到了杨立群的毒手。

  是以我陡地叫起来,道:“他刺中了你哪里?快找医生,快!”

  我一叫,刘丽玲震动了一下,道:“你说什么?”

  被刘丽玲这样一反问,我的头脑,在刹那之间,清醒了过来。刘丽玲是不可能受伤的,她刚才向奔过来的时候,步子如此之快,一个人要是受了伤,怎么还能奔得那么快?一定是我刚才一看到了血渍,由于连月来所想的,都是有一天杨立群向某女人报仇的 事,所以才立时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忙吸了一口气,道:“对不起,我——被你身上的血渍吓糊涂了!别理会我说过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刘丽玲喘著气,道:“可怕,可怕极了。”

  我双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摇著她的身子,希望她镇定下来,道:“究竟发生了——”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刘丽玲已叫了起来,道:“他杀了他……他杀了他!”

  刘丽玲在叫著,可是我却听得莫名其妙。

  “他杀了他。”那是说明了有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可是,谁杀了谁呢?

  我忙道:“刘小姐你镇定一下,谁杀了谁?”

  由于我和警方的高层人员关系十分好,那男警官又认识我,所以我的问题,立时得到回答。男警官道:“一个叫杨立群的男子,刺伤了一个叫胡协成的人。”

  我呆了一呆,道:“这其中只怕有误会,杨立群是我的朋友,他绝不是一个行凶伤人的人。”

  男警官望了我一下,道:“杨立群被捕之后,一句话也不说,伤者还在急救中,医院方面说伤势十分严重,如果伤者死了,那么,这就是一件谋杀案了!”

  我苦笑道:“这个胡协成是什么人?”

  警官道:“伤者的身份,我们也没有弄清楚。杨立群一句话也不肯说,刘小姐是当时在场的,我很需要她的证供,可是她却又坚持,要等你来了,她才肯作供。”

  我的心中,疑惑到了极点,向刘丽玲看去,看到那女警官正以半强迫的方式,在拖著刘丽玲向前走去,而刘丽玲正在挣扎著。

  我忙道:“刘小姐,你放心,我会和你在一起。”

  刘丽玲听得我那样说,才不再挣扎,可是那女警官却还在用力拖她。我忍不住大声斥责,道:“她自己会走,你不必强迫她。”

  女警官呆了一下,松开了手,刘丽玲挺了挺身子,向前走去,我和男女警官跟在后面。进了警局的建筑物,又看了几个高级警务人员,如临大敌一样,迎了上来,和我打 了招呼之后,各自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

  我还未曾出声,又看到一个中年人,提著公事包,满头大汗,奔了进来,叫道:“我的当事人在哪里?”

  那中年人一眼看到了刘丽玲,立时又大声叫道:“刘小姐,你可以什么也不说。”

  刘丽玲苦涩地笑了一下,道:“方律师,你终于来了。”

  那中年人一面抹著汗,一面道:“我已经尽一切可能赶来了。”

  刘丽玲也没有说什么。当时的情形十分乱,那个方律师,立时和几个警方高级人员争吵了起来。他们大约是在争执著法律上的一些问题。我还未曾听清他们究竟在争什么 ,就已经跟著很多人,一起进了一间房间之中。

  一进入那间房间,我就看到了杨立群。

  杨立群手捧著头,脸并不向下,只是直视著前面,一片茫然的神情,双眼之中,一点神采也没有,一动也不动地坐著。他身上穿著一件丝质的浅灰色衬衫,可是上面染满 了血迹。

  在他的旁边,坐著警方的记录员。我注意到,记录员面前的纸上,一个字也没有,这证明了杨立群的确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一进房间,我和方律师,同时来到杨立群的身前,方律师先开口,道:“杨先生,你可以不说什么,我已经来了,法律上的事,由我负责。”他一面又大声向一个高级警官嚷叫道:“保释手续,快开始。”

  那高级警官摇著头,道:“我恐怕不会在保释手续上签字。”

  方律师怒道:“为什么?我的当事人,是一个信誉良好的商人,在社会上有地位,有身份——”

  那高级警官冷冷地道:“他也有很好的用刀技巧,伤者中了三刀,全在要害。”

  方律师伸出手来,手指几乎碰到了高级警官的鼻子,道:“你这样说,已经触犯了法律,你绝对无法可以肯定,伤者是被我当事人刺伤的。”

  高级警官的忍耐力,显然也到了顶点,他大叫了一声,道:“我就是可以肯定。”

  他一面叫著,一面回头向身后的一个警官道:“你说说到了现场之后的情形。”

  那警官立时道:“是。我负责一七六号巡逻车,接到了一个女人的报警电话,车恰好在出事地点附近,在接到报告之后三分钟,我就到达现场。”

  高级警官问:“现场情形怎样?”那警官道:“现场是一栋高级住宅,我到了之后,按铃,没有人开门,只听得里面有一个女人在尖叫:”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于是, 我和一起到达的两个警员,一起撞门,撞开门后,冲进去。“

  高级警官又问:“进去之后,看到了什么?”

  那警官吸了一口气,道:“我看到他——”

  他说到这里,指了指杨立群,续道:“看到他的手中握著一柄刀,身上全是血,也看到这位小姐,身上也全是血,想去扶一个人。那一个人身上的血更多,显然已受重伤 ,已经昏过去了,那位小姐,转过头,望著他——”

  那警官又指了指杨立群:“又说了一句:”你杀了他!‘我立即打电话,召救伤车,并且,扣起了疑凶。“

  那警官讲到这里,方律师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高级警官阴阴地说:“律师先生,我看你还是快点回去,准备辩护词吧。”

  方律师闷哼一声,道:“这种情形,我见得多了,那是自卫。”

  高级警官怒不可遏,几乎想冲过去打方律师,我忙道:“别争,现场只有三个人?”

  那警官道:“是。”

  我作了一个手势,道:“伤者在医院,杨先生在这里,他既然什么也不肯说,只有请小姐说说当时的经过,才能了解事情的经过。”

  方律师立时道:“刘小姐,你可以什么也不说。”

  高级警官怒道:“在法律上,刘小姐一定要协助警方,向警方作证供。”

  方律师还想说什么,我又拦住了他,大声道:“为什么我们不听听刘小姐自己的意愿?”

  一时之间,所有人全向刘丽玲望去。刘丽玲本来已经在另一个女警官的扶持下坐了下来,这时,又站了起来,然后,再坐下。在她的脸上,现出了一个极疲倦的神色来, 道:“我当然要说,如果不是胡协成向立群袭击,立群不会夺过他手中的刀来。”

  方律师“啊哈”一声,向高级警官望去,高级警官忙向记录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开始记录,同时道:“刘小姐,请你详细说。”

  一个警官拿了一杯水到刘丽玲面前,刘丽玲喝了一口,望了杨立群一眼。杨立群仍是一动不动,一片茫然的神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刘丽玲道:“中午,我和杨立群一起回家——”

  高级警官问道:“你和杨立群的关系是——”

  刘丽玲立时道:“我们同居。”

  高级警官没有再问下去,刘丽玲续道:“一出电梯,我们就年看到胡协成站在我住所的门口——”

  高级警官又问:“胡协成就是那个伤者?他和你们两人有什么关系?”

  刘丽玲道:“和立群没有关系,和我有,胡协成是我的前夫。”

  一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个受了伤,在医院之中,生命垂危的人的身份。原来他是刘丽玲的前夫。刘丽玲曾经结过婚,白素告诉过我,看来这件事十分复杂,事情对杨立 群很不利。

  我一一想到这里,向杨立群看去,杨立群几乎维持著同一种姿态,根本未曾动过。

  刘丽玲在警局中讲的话是这件事发生的经过,由于她讲得十分详细,所以后来,在法庭上提出来之际获得全体陪审员的接纳,相信她所说的,全属事实。

  刘丽玲的讲述,我不用对话的形式来叙述,而采用当时发生的情形,来将经过呈现在眼前。

  那天中午,刘丽玲和杨立群一起回家,由于是星期六,所以他们中午就回家。

  (杨立群显然未曾向刘丽玲提及和我有约会,而我也根本未曾注意这一天是星期六。)

  他们一出电梯门,就看到胡协成。杨立群和刘丽玲,是搂著一起走出电梯来的,一看到胡协成,刘丽玲立时推开了杨立群。

  杨立群并不认得胡协成,但是他也立时可以觉出,这个站在大堂之中,獐头鼠目,神情猥琐到难以形容的男人,一定和刘丽玲有著某种联系。他想伸手去握住刘丽玲的手 ,但刘丽玲却避开了他,只是用冰冷的证据,向胡协成道:“你来干什么?”

  胡协成涎著脸,装出一副油滑的样子来,一面斜著眼看杨立群,一面砸著舌,道:“来看看你!”

  一个如此獐头鼠目的男人,在装出这样的神情之际,惹人厌恶的程度,可以说是到了顶头。尤其刘丽玲曾和他有过一段极不愉快的婚姻,深知他为人的卑鄙,厌恶之情, 更是难以自制,她语气更冷,道:“有什么好看的,你走!”

  杨立群已经忍不住了,大声道:“丽玲,这是什么人?”他又瞪向胡协成,喝道:“让开!”

  胡协成一听杨立群喝他,立时歪起了头,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是她的什么人?我是她的丈夫!你是她的什么人,姘夫!”

  胡协成的样子不堪,话更不堪,全是杨立群无法忍受的。杨立群立时要冲向前去,刘丽玲伸手拦住了他,向胡协成道:“我们已经离婚了。”

  胡协成冷笑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做了将近三年夫妻,你想想,在这三年之中,我们——”

  胡协成接下来的话,不堪之极,也无法复述,杨立群大喝一声,一伸手,就抓住了胡协成的衣领,将胡协成拉了过来,在胡协成的脸上,重重抽了一下。

  胡协成发出了一下怪叫声,突然一扬手,手上已多了一柄锋利的西瓜刀,刀尖抵在杨立群的头上。杨立群显然未曾想到对方会出刀子,他一被刀尖抵住,也僵呆了无法再 有任何行动。

  刘丽玲一看到这种情形,陡地叫了起来。但是她才叫了一声,胡协成便已恶狠狠道:“再叫,我就一刀刺死他,再叫!”

  刘丽玲想叫,又不敢再叫,她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口。这时候,胡协成的神情,凶恶到了极点,一面紧紧地用刀尖抵住了杨立群的咽喉,一面喝道:“开门,进去说话。”

  刘丽玲忙道:“没有什么好说的,你要钱,我给你好了。”

  胡协成又喝道:“开门,要不我就杀人!你知道我什么都没有,连老婆都跟了人,我怕什么!”

  刘丽玲又惊又生气,身子在发著抖,以致她取出钥匙来的时候,因为拿不稳而跌到了地上。这时候,如果有人经过,那就会好得多。可惜刘丽玲所住的地方是高级住宅大 厦。越是高级的住宅,人越是少,在这几分钟之内,并没有别的人出现。

  刘丽玲眼看杨立群在刀子的胁迫之下,一动也不能动,毫无反抗的余地,而又素知胡协成是什么也做得出来的流氓,所以,她只好打开门。

  门一打开,胡协成押著杨立群进去,刘丽玲也跟了进去。胡协成一脚踢开了门,四面看看,冷笑道:“住得好舒服啊。”

  刘丽玲怒道:“全是我自己赚回来的。”

  胡协成冷笑道:“靠什么?靠陪男人睡觉。”

  杨立群怒道:“住口,你要钱,拿了钱就走。”

  胡协成将手中的刀向前略伸了伸,令得杨立群的头,不由自主向后仰去。胡协成十分得意地笑了起来,道:“好神气啊,我不走,你怎么样?”

  他说著,陡地转过头来,向刘丽玲喝道:“快脱衣服,我们继续夫妻前缘!”

  刘丽玲脸色煞白,胡协成的笑声中,充满了邪恶,厉声道:“快点,在我面前,你又不是没有脱过衣服,你有哪些花样,你身上有几根毛——”

  胡协成盯著刘丽玲,才说到这里,事情就发生了。杨立群陡地向胡协成的手臂一托,刀扬向上,胡协成立时一刀向杨立群刺来,杨立群避开了一刀,伸脚一勾,将胡协成勾得跌向前去,杨立群立时趁机扑向前,两个人在地上扭打著,杨立群个子高大,力气 也大,夺过了刀来,向胡协成连刺了三刀。

  胡协成中了三刀之后,血如泉涌,杨立群首当其冲,自然染了一身血,刘丽玲看到胡协成倒地,想去扶他,也染了一身血。

  刘丽玲拔电话报警,警员赶到,破门而入,看到的情况,就如同那个警官所述一样。

  当时,在警局中,一听得刘丽玲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我和方律师就不约而同,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照刘丽玲的叙述来看,毫无疑问,杨立群是自卫,胡协成先行凶 ,杨立群不会不什么事。

  高级警官反复盘问,一直到一个小时之后,口供才被肯定下来,那时,白素也赶来了。杨立群的保释要求被接纳,和我们一起离开了警局。

  在警局门口,白素提议要送杨立群和刘丽玲回去,杨立群仍然是一副茫然的神色,几乎一句话也未曾说过。刘丽玲神态极度疲倦,道:“我不想再去那可怕的地方,想先 暂时到酒店去住。而且,我们两人,也想静一静,不想和旁人在一起。”

  我和白素,当然没有理由坚持要和他们在一起,所以只好分手。

  胡协成被刺伤,在医院中,留医三天,不治身死,案子相当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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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17楼 发表于: 2008-03-18 17:42:58
  第八部:前生有因今生有果

  在胡协成伤重期间,我和他还发生了一点小关系,是一段相当重要的插曲,但期间经过的情形,容后再叙,先说这件案子的处理经过。

  杨立群自然被起诉,可是一切全对杨立群有利。刘丽玲的证供有力,胡协成有三次犯罪的记录,并且三次都被判入狱。

  那柄刀,又是胡协成带来的,出售那柄刀的店家,毫不犹豫地指证,胡协成是在事发前一天,才买了这柄西瓜刀的。

  一切全证明,胡协成图谋不轨,杨立群因自卫和保护刘丽玲而杀人,所以在法庭上,陪审员一致裁定杨立群无罪。当他和刘丽玲相拥著,步出法庭之际,甚至并不避开记者的摄影。

  我花了不少笔墨来记述这件案子,表面上看来,好像和整个故事,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只不过是杨立群、刘丽玲两个人生活中的一件事故而已。但是其中却还有一段事,是和他们两个人的梦境有关的。

  当日,在刘丽玲作了证供之后,警方当然不能单听刘丽玲的一面之词,尤其,刘丽玲和杨立群的关系是如此特殊。

  警方想要杨立群说话,但杨立群一直不开口,警方于是转向胡协成口中,弄清楚当日发生的事,是不是确如刘丽玲所说的那样。

  胡协成在中了三刀,送医院急救之后,一直昏迷不醒。警方为了想得到他的口供,派人二十四小时守著他,希望他一醒,就能回答问题。

  警方对这项工作处理得十分认真,派去守在胡协成病榻之旁的,全是最能干的人员。在警方人员等候胡协成醒来期间,整件案子是最轰动的社会新闻。而在这两天之中,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个人,像是横了心一样,不但不避人,而且故意公然出入。

  到了第三天上午,我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位高级警务人员打来的。那位先生我和他不很熟,只知道他接替了原来由杰克上校担任的职务,专门处理一些怪诞的事。

  他在电话中道:“卫先生,我负责等候胡协成的口供。我姓黄,叫黄堂,是警方人员。”

  我一时之间,有点莫名其妙,问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黄先生?”

  黄堂象是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在警方的档案中,知道你的很多事。而且,你和杨立群、刘丽玲都是好朋友,现在……事情……有点……好象……”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请你爽快一点讲,不要吞吞吐吐。”

  黄堂吸了一口气,道:“好,卫先生,我在医院,胡协成醒过来了,讲了一些话。”

  我“哦”地一声,道:“那你就该将他讲的话记录下来,他是不是为自己辩护?照我看,整件事,他很难找到什么话替自己辩护的了,他——”

  黄堂打断了我的话,道:“卫先生,胡协成讲的话极怪,你最好能来听听。

  真有点不可思议,我完全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你或许可以有点概念。“

  我实在不明白黄堂的邀请是什么意思。这一天,如果我有别的事要做,我一定会拒绝他的邀请。但是我恰好空著,而且又想到,胡协成是案中的主要人物,他的证供,对整件案子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他如果完全否定了刘丽玲的证供,案子的发展,就大不相同了。而杨、刘两人的事情,我是十分关心的。

  所以,我当时就道:“好,我就来。”

  黄堂又叮嘱了一句,道:“你要来,最好快一点。医生说,胡协成的伤势十分重,已经没有希望了,他忽然醒来,可以说话,是一种临死之前的回光反照的现象。”

  我一听,连忙抓起外衣,飞冲下楼。

  同时,我的心中,已形成一个概念。我想,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是很可能胡言乱语的,警方人员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也很可以理解。因为我抱著这样的想法,所以我虽然急急赶著路,但是并不起劲。

  当我才一走进医院的大门时,就看到一个十分壮健的年轻人迎了上来,向我伸出手,紧握住我的手,道:“我叫黄堂,快跟我来。”

  他只说了一句话,转身便奔,将迎面而来的人,不客气地推了开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后面,奔进了一间病房之中。

  一进病房,我就看到了胡协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这个人的样子如何,由于在我见到他之后,大约只有半小时的时间,便已死去,所以不值得形容了。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神情。

  他是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躺在床上,可能连挪动一下脚趾的力气都没有。生命正迅速远离他的身子。可是他脸上的那种神情,却令人吃惊。他的双眼睁得极大,面肉在抽搐著,更奇的是,他不断在讲著话,声音不算是宏亮,可是十分清晰。

  我一进去,就听得他在说:“小展不知道我们给他的是毒粉,他还以为是蒙汗药。”

  只听得这一句话,我已经呆住了。黄堂可能注意到了我的神情,立时向我望来。

  后来,我和这位黄堂先生,又有若干次的接触,知道了更多他的性格和为人。

  而这时,我已经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十分机智的人,反应极快。他一看到我听到了这句话之后的神情,立时问道:“卫先生,你懂得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连百分之一秒都没有考虑,就道:“不懂,这是什么话?”

  黄堂用疑惑的神情看著我。我急步来到病床前,凑近胡协成,道:“你……

  你是谁?“

  我在问这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忍不住在微微发颤。

  胡协成刚才讲的那句话,我相信全世界听得懂的,只有我、白素和杨立群三个人。

  他提到了“小展”,提到了“毒粉”,又提到了“蒙汗药”。

  若干年前,在北方一个乡村的茶棚中,有四个客商,因为中毒而死!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出自胡协成之口呢?而且,档案上并没有列明是什么毒,他怎知是“毒粉”?

  所以,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要弄清楚胡协成是以什么人的身份在说这句话的。

  胡协成瞪大了眼望著我,眼神异常空洞,道:“我是王成!”

  我的震动,真是难以言喻。刹那之间,我的身子,剧烈地发起抖来。

  如果胡协成第一句话就这样说,我可能一时之间,根本想不起“王成”是什么人来。但是现在的情形却不是这样,他先讲的话,已经使我想起很多事来,这时,他再自称是王成,给我的震动之大,可想而知。

  王成,就是那个二流子。翠莲说他是杀死展大义的凶手,保安队一直要将他缉拿归案的那个人。

  事情隔了那么多年,不论王成躲在什么地方,他能够逃得过保安队的缉拿,也一定逃不过死神的邀请,他自然是早已死了。那么,自胡协成口中讲出来的“我是王成”,又是什么意思呢?

  在我一听到了这句话之际,由于所受的震动,实在太甚,是以一时之间,竟然什么都不能想。但是这样的情形并没有维持多久,只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我立刻想到: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

  一想到了这点,我心绪更是紊乱不堪,刹那间,甚至连呼吸也感到困难。

  我想到的事太多了。一时之间,绝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在我发怔间,黄堂在旁道:“他又自称王成了。他一直自己说是王成,真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苦笑了一下,心忖,要向你解释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实在太不容易,还是别解释的好。我只好喃喃地道:“或许,他的神智根本不清醒。”我说著,在病床上的胡协成,忽然一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背。

  看胡协成的样子,象是想籍著抓住我的手背而坐起身来,可是他连用了几次力,都未能达到目的。他大口喘著气,道:“小展,我们不过骗你,那婊子……

  那婊子才是真正害你的人。她倒咬一口,说我杀你,害得我背井离乡,那婊子将七百多两金子全部带走了。小展,你要找,得找那婊子,别找我!“

  胡协成这一番话,虽然说来断断续续,可是却讲得十分清楚,人人都可以听得明白。黄堂的神情疑惑到了极点。我知道,他的疑惑,是由于我对这番话的反应而来的。这一番话我完全听得懂,黄堂当然一点也不懂。黄堂是在疑惑我何以听得懂。

  我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胡协成将我的手背抓得更紧,突然又叫了起来:“我们全上了那婊子的当!全上了她的当!事情本来就是她安排的,我们却去顶了罪,她得了金珠宝贝。”

  胡协成说到这里,不停地喘著气。在旁边的两个医生摇著头,其中一个道:“你们不应该再问他了,他已经快断气了。”

  我道:“你应该看得出,我们并没有问他什么,全是他自己在说。”

  那医生没有再说什么,胡协成在喘了足足三分钟气之后,又道:“小展,你倒楣,我不比你好,老梁、老曾他们也一样,全叫这婊子害了,全叫——”

  他讲到这里,所发出的声音,已是凄厉绝伦,听了令人汗毛直竖。然后,叫了一半,陡地停了下来,喉际发出了一阵“咯咯”声,双眼向上翻。两个医生连忙开始急救,一个拉起了胡协成的衣服来,准备打针,但另一个医生摇头道:“不必了。”

  我也可以看出,任何针药,都不能挽回胡协成的生命了。他喉间的“咯咯”

  声,正在减低,而圆睁著的双眼之中,已经冒现了一股死气。

  前后大约只有一分钟,医生拉过床罩,盖住了胡协成的脸,然后,向我们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胡协成死了。

  在那时,我由于思绪的紊乱和极度的震惊,所以在神情上,看来如同呆子一样。这一点无疑令得黄堂十分失望。他本来以为找了我来,可以解答他心中的疑问。谁知我的表现是如此之差。

  不过,黄堂还是不死心,当我和他一起走出医院之际,他还是不断地在问我,道:“胡协成究竟是怎么了?他忽然讲那么多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一直在向我提著问题,而我的回答,也全部是“不知道”。所以,我只记下他的问题。

  我之所以要记下黄堂的问题,是因为黄堂是一个归纳推理能力十分强的人。

  黄堂根本不知道胡协成在讲些什么,但是却也可以在胡协成的话中,归纳出某一件事的轮廓来。黄堂问道:“他好象伙同几个人,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用毒菰的粉毒人?”

  黄堂又问:“和他同伙的人,一个叫小展?还有一个‘婊子’?另外两个人,好象一个姓梁,一个姓曾?”

  黄堂再问:“结果,好象只有那‘婊子’得了便宜,其余的人都受骗了?”

  黄堂不断在问:“可是,为什么警方的档案里,根本没有这件案子?”

  最后,黄堂有点发火,说道:“不知道,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回答是:“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能因为我不知道而责怪我的,因为你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

  黄堂苦笑了一下,我自顾自上了车,回家,找到了白素,要她立刻回来,然后,将胡协成临死之前的那番怪异的话,讲给她听。

  白素也听得脸色发白,道:“胡协成……就是王成?”

  我忙道:“不,你不能这样说,就象不能说杨立群就是小展,刘丽玲就是翠莲一样。”

  白素“嗯”地一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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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素吸了一口气,道:“我们先象拼图一样,把以前所发生的事拼凑起来。”

  我对白素这个提议,表示同意,并且发表了我的第一个意见,道:“多年之前,有四个商人,带著他们赚来的钱,大约是七百多两金子和其它的珠宝,由南向北走。他们身怀巨资的事,被人知道了。”

  白素道:“是。一般来说,身怀巨资的商人,对自己身边的财物数字,是十分小心保密的,普通人不容易知道。”

  我接下去道:“可是如果面对著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在得意忘形之际,就会透露一下,来炫耀他的身份。”

  白素一挥手,道:“对,知道他们身边有黄金珠宝的人是翠莲。”

  那四个商人是怎样会和翠莲相识的,当然过程绝不会复杂。翠莲是“破鞋”,商人旅途寂寞,需要慰藉,这两种人的相遇,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道:“翠莲一知道了他们有金银珠宝,就起了杀机,商人不知道自己透露了身边有钱,已伏下了死因。”

  白素皱著眉,说道:“这样说法,可能不是很公平。我想,翠莲当日,未必有杀机,只是起了贪念,她一定和王成等三人提起了这件事。”

  我想了一想,道:“唔,这样推断比较合理,王成等三人一听,就起了杀机,并且想到了小展可以利用。”

  白素道:“我不明白,整件事情之中,小展这样的老实小伙子,似乎不应该牵涉在内的。”

  我来回走了几步,道:“首先,小展和翠莲,是有密切关系的,小展一定在迷恋著翠莲。”

  白素说道:“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又说道:“从已经获得的资料来看,他们的计划,十分完美,其中也需要一个象小展这样的老实人。”

  白素的神情仍然不明白,道:“为什么?”

  我道:“他们将毒下在茶桶里,出外经营的客商,在世途不太平的时候,行事会特别小心,对路边茶棚的茶水,多少有点戒心。但是小展在茶棚,正在喝著茶。小展在喝的,当然是还未曾下毒之前的茶水,那四个客商,看到有人在喝,当然不会再起疑,于是,他们就喝下了有毒的水,中毒身亡。”

  白素“啊”的一声,道:“计划真的周详之极。而且,小展也不知道他放在茶桶中的是毒药,只知道那是蒙汗药——那当然是王成等三人骗他的。小展不想害人,他们一定利用了什么言辞,说动了小展,夺取那四个客商身边的钱财。”

  我闷哼了一声,道:“我相信说客一定是翠莲。所说的话,大抵是小展有了钱,就可以和她双宿双飞之类,这才令迷恋她的小展动了心。”

  白素叹了一声,道:“结果,四个客商中了毒,翠莲先出现,取走了客商身边的财物,她可能还对小展说过,财物先由她保管。”

  我点头道:“是的,因为她一上来,就没安著好心。”

  白素再道:“可是,王成等三人,却以为小展得了财物,所以一直在逼小展。”

  我苦笑了一下,道:“其中一次逼问,就是杨立群的那个梦,南义油坊中的拷问。”

  白素吸了一口气,道:“那是最后一次逼问。”

  我手握著拳,在空中陡地一挥,愤然道:“翠莲这婊子也太狠心了,小展这样维护她,她不和小展分亨这笔钱财也罢了,如何杀了小展!”

  我的情绪太激动了,是以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素道:“事实上,事情一开始,翠莲就将那四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她杀了小展,嫁祸王成,令得王成等三个人非逃走不可,而钱财一直在她的身上,等到没人注意她了,她才带著钱财走了。”

  我道:“从此之后,没有人再知道她的下落,也没有人再知道王成等三人的下落,而在若干年之后,他们当然全死了——”

  我讲到这里,并没有再讲下去,神情也变得相当程度的怪异。“若干年之后,他们全死了。”这样,应该整件事,全告结束了。可是,事实上,情形却不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结束,而延续了下来。

  小展变成了杨立群,杨立群保留了一部分小展的记忆。翠莲变成了刘丽玲,刘丽玲也保留了一部分翠莲的记忆。胡协成的情形怎么样,我不清楚,因为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但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已是毫无疑问的事。可能在胡协成的一生之中,也有著重复的怪梦,也有可能是胡协成在临死之前的一刹那,才想起前生的事。这些,都不必去深究了。

  而奇妙的事,胡协成和刘丽玲,今生曾经是夫妇。刘丽玲是这样美丽出色的一个女子,她如何会嫁给胡协成这样一个一无可取、外形又如此猥琐的男人,不但旁人不明白,只怕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世上有许多这样的配偶,旁人只好叹一声:“感情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但,真是“没有道理可讲”?古老传言,有“不是冤家不聚头”之说,刘丽玲和胡协成,看来就是冤家,所以才聚了头。翠莲曾做过许多对不起王成的事,甚至诬陷王成是凶手,害得王成要逃亡。这一点,是不是刘丽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协成三年妻子的理由?

  我一面想著,一面将自己所想的讲出来。白素一直在用心听著,没有表示什么意见。直到听到我提出了刘丽玲嫁给胡协成这一点,才皱著眉,道:“你的意思是,凡是今生成为夫妇的,都有前生的因果在?”

  我想了好一会,因为白素的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在想了至少三分钟之后,我才道:“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的意思,并不单指在冤仇而言,有过异常的关系,都可以总称冤家。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因果纠缠,‘果’是好是坏,要看‘因’是如何而定。”

  白素喃喃地道:“越说越玄了。”她讲了一句之后,忽然望定了我,道:“我和你前生又有什么‘因’?”

  我苦笑了起来,道:“谁知道,或许我是一个垂死的乞丐,你救了我!”

  白素几乎直跳了起来,道:“什么话?今世你是在报恩?好不知羞!”

  我双手高举,做投降状,说道:“别为这种无聊的问题来争好不好?”

  白素的神情变得严肃,道:“前生有因,今生有果,这是可以相信的。但是我不认为如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由于前生的因。”

  我有点不明白,道:“请你举一个具体一点的例子。”

  白素道:“譬如说,一个劫匪行劫,伤了事主,难道可以说是因果?难道可以说是这个事主前生一定有著被这个劫匪刺伤的‘因’在,所以才有这样的‘果’?

  那么不论做任何坏事,都可以有藉口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拍了几下手,道:“说得好!当然不是每一件事都由‘因’而来。但是,有‘因’一定有‘果’,‘因’是可以有开始的。劫匪伤人,那是他种了恶因的开始,结果一定会有恶果!而恶果的严重,比恶因一定更甚。

  象刘丽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协成三年妻子,我想她在这三年内所受的苦痛,一定比当年王成逃亡的过程更痛苦。“

  白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又道:“而王成当年,拿毒药欺骗了小展,后来又曾几次毒打小展,那是他种下的恶因,结果是胡协成死在杨立群的刀下,那是恶果。”

  白素见我一直讲不停,连连挥著手,道:“别说下去了。我们对于这方面的事,可以说一无所知,你先别大发谬论。”

  我瞪著眼,道:“怎么见得是谬论?人有前生,已经可以绝对证明。”

  白素摇头道:“我不是否认这一点,而是其中的情形怎样,我们一无所知。

  人有前生,那是说,人死了之后的记忆,有可能进入另一个人的脑子之中?“

  我迅速地来回走著,想用适当的字眼,来回答白素的问题。可是我发现要找到适当的字眼,十分困难。想了好一会,我才道:“我们可以先假定,人死了之后,灵魂就脱离了肉体——”

  白素道:“然后呢?”

  我挥著手,道:“然后呢,这个灵魂就飘飘荡荡,直到机缘巧合,又进入了一个新生的肉体之中,这就开始了他另外一生。”

  白素冷笑著,现出了不屑的神色来,道:“你这样说法,比乡下说书先生还差。照你这样讲,应该每一个人都记得他的前生。事实上为什么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忆起他的前生,绝大多数人都不能?”

  我干咽著口水,答不上来。在受窘之后,多少有点不服气,道:“那么,照你说呢?”

  白素道:“我早已说过,对于这些玄妙的事情,不单是我们,整个人类,还一无所知。我要说,也只不过是我的一种想法。”

  我笑道:“别说那么多开场折,就说说你的想法。”

  白素笑了笑,道:“好,首先,我反对用‘灵魂’这个名词。”

  我呆了一呆,想不到白素会从这一点开始。我道:“为什么?这个名词用了很多年,有什么不妥?”

  白素说道:“正因为灵魂这个名词用了很多年,所有,任何人一听到,就形成一种错觉,好象真有灵魂这样一个‘东西’的存在一样。”

  我叫了起来,道:“你是说灵魂不存在?”

  白素道:“你别心急。灵魂这个名词的不妥当,就是容易叫人以为那是一种‘东西’,是有形象的。死去了的人,他的灵魂和他生前一样,等等。可是事实上,人死了之后,脱离了躯壳之后的,绝不是任何‘东西’,只是一组记忆。”

  我又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接不上口。所以只好“嗯”地一声,道:“一组记忆?”

  白素道:“是的,一组记忆。这组记忆,是这个人脑部一生活动的积聚,脑电波活动的积聚。”

  我大摇其头,说道:“我不明白。”

  白素道:“事实还得从头说起。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记忆,你认为我们每一个人的记忆,是储存在人体的哪一部分?”

  我嗤之以鼻,道:“是在大脑皮层。”

  白素道:“这是最流行的说法。可是在解剖学上,发现不到记忆的存在。在各种其他方法的探测试验上,也找不到记忆的所在。人脑和电脑不一样,可以一件一件抽出来,但是人脑的资料,是在什么地方的,却找不到。”

  我失笑道:“一定是存在的,不然,人可就不会有记忆了,是不是?”

  白素说道:“当然是存在的,有一派人研究的结果,认为人的记忆,根本不在人体之内,而是在人体之外。”

  我也听过这种说法,所以我点了点头,道:“这一派人的理论是,人的记忆,是一组电波,这组电波,只和这个人的脑部活动发生作用,所以每一个人才有每一个人不同的记忆,是不是?”

  白素道:“是这样。当人死了之后,大脑停止活动,不能再和这组记忆发生作用。但是这并不等于这组记忆已经消失。正象一架录音机坏了,绝不等于录音带上的声音消失了一样。”

  我明白白素想说什么了,是以立时接下去道:“人死了之后,这组记忆,仍然存在。”

  白素道:“是的,记忆存在。一组记忆,本来属于独特的一个人,只和这个人的脑部活动发生作用。这个人死了之后,记忆依然存在——至于以什么方式存在,无人知晓。或许是以远离电波的方式。总之,一定是以‘能’的方式存在,而不是以‘物质’的方式存在。”

  我大声道:“对于这一点,我并无异议!”

  白素又说道:“这组记忆,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当然也更看不到——”

  我听到这里,咕哝了一下,道:“称之为‘一组记忆’和称之为‘一个灵魂’,实在没有多大的分别。”

  白素没有和我争论这一点,只是自顾自说下去,道:“一组记忆可以存在多久,也没有人知道。或许可以存在千百年,也或许只能存在三年五载,也或许每组记忆存在的时日完全不同。总之,记忆如果在没有消失之前,忽然又和另一个人的脑部活动发生了作用,那么,另一个人就有了这组记忆。假设这组记忆本来属于A,后来又和B的脑部发生了作用,那样的情形下,A就是B的前生!”

  白素侃侃而谈,以她的想法来解释前生和今世的关系。我听了之后,觉得其中有许多地方,是难以成立了。可是一时之间,又不容易指聘为。想了一想,我才道:“照你这样说法,人根本没有前生?”

  白素道:“谁说没有?象杨立群,就是因为有小展的记忆和他的脑部活动发生了联系,所以,小展就是杨立群的前生。”

  我道:“刘丽玲和翠莲,胡协成和王成的情形,也全是这样?”

  白素道:“当然。”

  我又大摇其头,道:“如果只是一种巧合,A的记忆,和B的脑部活动发生了关系,为什么前生有纠缠的人今世又会纠缠在一起?”

  白素叹了一声,道:“我已经说过了,其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现在根本没有人知道。或许在若干年之后,看起来好象十分简单,但现在不会有人明白。就象一千年前的人,不会明白——”

  我接下去道:“不会明白最简单的手电筒的原理一样。”这正是我最喜欢举出来的一个例子,用来说明时间和人类科学之间的关系。手电筒,如今看来,是最简单的东西。但在三百年前,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想破了他的脑袋,也不会明白手电筒的道理。

  白素道:“是啊,若干年后,这种问题的真相可能大白,现在,谁也不知道。”

  我喃喃地道:“一组记忆,一组记忆……记忆和记忆之间……”忽然,我笑了起来,道:“会不会本来有关系的记忆,容易和现在有关系的人发生接触?”

  白素提高了声音,道:“别去想,你想不通的。”

  我实在不能不想,可是也实在无法再想下去。

  在会见了胡协成之后,我和白素的长时间的讨论,就到此为止。以后,我们又曾讨论了几次,但是说来说去,也脱不了这一次长谈的范围,所以也不必重复了。我和白素都作了一个决定,胡协成临死之前所说的一切,我们都决定不向杨立群、刘丽玲提起。

  胡协成死了,警方以杀人罪起诉杨立群,但由于一切证据都对杨立群有利,所以陪审员一致裁定杨立群的罪名不成立。

  杨立群和刘丽玲的关系,本来还是秘密的,但在经过了这次事情之后,他们两人的关系已完全公开了。杨立群根本不再回家,公然和刘丽玲同居,两人的感情,也越来越炽烈。

  白素仍然保持和刘丽玲的接触,了解她的生活,观察她和杨立群生活、感情上的变化。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并没有什么可以记述的事。杨立群和刘丽玲外出旅行了好几次,足迹几乎遍及全世界,两个人出现在任何地方,他们相互之间的亲热程度,都足以令人欣羡。

  我也曾和他们偶遇过几次,每次看到他们两人,象扭股糖一样搂在一起之际,心头的阴影始终不能抹去。他们两结果会怎样呢?杨立群是不是已经放弃了寻找“某女人”?如果给他发现了“某女人”就是刘丽玲,他会怎么样?

  不过,既然从各方面来看,他们两人都要好得如同蜜里调油一样,似乎也没有理由为他们再担心下去。我也渐渐不再花太多的注意力在他们身上了,只是断续地听白素说起他们生活的情形,一切好象好象很正常。杨立群和他的妻子孔玉贞,已经协议分居,一旦分居期满,就可以离婚,到那时,杨立群和刘丽玲毫无疑问会结成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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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18楼 发表于: 2008-03-18 17:43:33
  第九部:人人都有前生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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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莫在胡协成死后四个月,在一个酒会之中,我正和一个朋友在倾谈,那朋友的目光,忽然转向右,久久不回过来。我循他的目光看去,看到容光焕发、艳光四射的刘丽玲,正自入口处走进来,陪在她身边的是风度翩翩的杨立群,看来有点疲倦。

  我笑着,用拳头在我的朋友脸际轻击了一下,道:“别这样看女人!”

  我那朋友的脸红了一红。杨立群发现了我,迳自向我走了过来,神色凝重。一看到杨立群这种神情,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果然,杨立群一来到我身前,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正想找你,我们可以单独谈谈?”

  我道:“可以……”杨立群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一听我答应,立时拉着我走开去。我道:“现在?”

  杨立群道:“立刻。”

  我向和其他人寒暄的刘丽玲望了一眼,道:“上次你留在我那里的东西,还在我手上。本来我有一番话要对你说的,可是第二天就发生了胡协成的事,所以我一起没机会对你说。”

  当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杨立群已将我拉出了会场,进了电梯。一进了电梯之后,他的神情就变得十分异样,道:“你还记得胡协成的事?”

  杨立群这样说法,实在是十分滑稽的。他杀了胡协成,这是轰动全市的新闻,又不是过去了十几二十年,谁会不记得?不过我并没有说什么,怕太刺激他。我只是道:“啧,不容易使人忘记。”

  杨立群象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发出了几次声音,提示他如果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该快点讲了。可是他仍然不出声。

  一直到出了电梯,我们进了一家咖啡室,在一个幽静的角落处坐了下来。杨立群先向回面看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道:“卫先生,我对你说的话,你能保证不泄露出去吗?”

  我最怕人家这样问我,因为事情若涉及秘密,总有泄露的一天,就算你遵守诺言,他也一定不止对你一个人讲起的。何苦负日后泄露秘密的责任?所以我一听之下,就双手连摇,道:“不能保证,还是别对我说的好。”

  杨立群象是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呆了一呆,神情很难过地望着我,道:“我……不对你说,那么对谁说好呢?”

  我顺口说道:“你可以根本不说。”

  杨立群叹了一声,道:“不说,我心里不舒服。这件事,日日夜夜令我心中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我一定要讲出来,才会舒服。”

  我看着他那种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也相当同情他,道:“或许,你可以对你最亲近的人,象刘丽玲说……”

  我的话还未讲完,杨立群已陡地叫了起来,道:“不,不能对她说!”他的神情显得如此惊恐,甚至在不由自主喘着气,又补充道:“万万不能!”我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他。杨立群点着了一支烟,狂吸了几口,才道:“如果我对她讲了,她一定会以为我是神经病,会离我而去。”

  我吞了一口口水,试探着问道:“你要对我说的事,是和……你的前生有关?”

  杨立群大力点着头。

  我叹了一声,道:“好吧,如果你不讲,这种事一直在折磨你,总不是味道。是不是你又做同样的梦了?”

  杨立群苦笑道:“同样的梦一直在做,每次都将丽玲吓醒,幸而她一直没有问我。”

  我忙将头偏过去,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触。因为我知道一个秘密,每当杨立群做这个梦的时候,刘丽玲也在做同样的梦。

  杨立群显然全副心神都被他自己的事困扰着,所以全然未曾注意我的神态有异。他忽然将头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我杀了胡协成。”

  他忽然又讲了这样一句话,我不禁怔了一怔。刹那之间,我想到的是,这件事一定在他的心中,造成了极大的阴影,以致他的精神受到极度的困扰。我想劝他几句,先讲了一句,道:“这件事,人人都知道,而且已经过去了。”

  杨立群将声音压得更低,而且,语音之中充满了神秘。他道:“其实,事情的真相,只有我和刘丽玲两人知道。不应该说,事情的真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一听得他这样讲,我不禁呆了半响。杨立群这样说法,是什么意思?“事实的真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么,刘丽玲的供证,难道全是假的?

  我在呆了半晌之后,吸了一口气,道:“你可以不必担心,同样的罪名,是不能被检控两次的,你已经被判无罪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只能假设“事实真相”另有别情,所以也只好安慰他。

  杨立群神情苦涩,道:“这我明白,可是……是我杀了胡协成。”

  他一面说,一面望着我。我只好摊了摊手,道:“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了,你是自卫。”

  杨立群缓慢地摇了摇头,道:“不是。”

  我又震动了一下,立时想起了事情发生之后,杨立群在警局中的情形。当时,他只是目光空洞地坐着,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如今,他说他杀胡协成,不是自卫杀人,那是什么?

  我也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蓄意谋杀?”

  杨立群又现出了一种十分茫然的神情,道:“也……不是,那天以前,我只知道胡协成这个人存在,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杨立群的话,令我感到极度的迷惑。我实在猜不透他想说些什么,只好不再打断他的话头,由得他去说。他又连吸了几口烟,然后,将烟头在烟灰缸上,一点点弄熄,望着桌面,道:“丽玲在警局讲的话,只有第一句是真实的情形!那天中午,我们回家,一走出电梯,就看到胡协成……”

  杨立群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我一看到有人站着,我根本不认识他。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对这个人起了一种极度的厌恶感。我很少这样讨厌一个人的,而且这个人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可是那时候,那种厌恶感是如此强烈,以致他虽然并没有挡着我的路,在跨出电梯之际,我还是厉声喝着:”让开!‘“

  我摇着头,道:“胡协成是一个外形极猥琐的人,这样的人,是很惹人讨厌的。”

  杨立群侧着头想了片刻,道:“外形?我可以肯定,不关外形的事,我只是憎恶他。当我第一眼看到他而厌恶他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当我动手杀他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搭腔才好。当时我的样子,也只有“张口结舌”四个字才能形容。

  杨立群又道:“他听到我一喝,连声道:”是!是!是!‘而且立即退了开去。我只当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让开了,本来也就算了。可是他却目不转睛地望丽玲,这使我极愤怒,而丽玲则在避开他的目光,也现出极厌恶的神情来。这种情形,使我立时感到,他们是认识的,那使我更愤怒,我问他:“喂,你是什么人?’”

  杨立群喝了一口咖啡,又点着一支烟,才又道:“他态度极恭敬,说道:”杨先生,我姓胡,叫胡协成!‘我一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这时,丽玲也开口了,不但声色俱厉,而且充满了厌恶,道:“你来干什么?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了!’胡协成神情苦涩,道:”刘小姐,我,我……‘“

  我用心听,根据杨立群的话,想像着当时的情景。胡协成毫无疑问,生活潦倒。他去找刘丽玲,多半是想弄点小钱,一个男人到这种地步,还要低声下气,没出息是没出息到了极点,可怜也算是可怜到了极点。

  杨立群继续道:“我一面挽着丽玲,向门口走去,一面回头看着象乞丐一样跟在后面的胡协成,喝他:”快走,我们不想听你任何话!‘在我这样喝的时候,丽玲已经打开了门,走了进去,用行动向胡协成说明了她更不愿听他的任何话。胡协成僵立着,神情很苦涩,喃喃地道:“我真是无路可走了!我……买了一柄刀……想去抢劫,可是……我又没有勇气……’”

  杨立群向我望来,面肉抽动着,道:“卫先生,在听到胡协成这句话之前,我一辈子没有起过杀人的念头,可是一听得他那样讲,我望着他,心中对他的厌恶和憎恨,升到了顶点,我突然想到要将这个人杀掉。真的,在此之前,杀人,我想都没有想过。”

  我闷哼了一声,道:“未必没有想过,你千方百计想找到‘某女人’,不是想回刺她一刀么?”

  杨立群被我的话刺激得跳动了一下,苦笑道:“没有。我只是想到这个女人,绝未想到要杀她。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她为什么要杀我!”

  我闷哼了一声,道:“废话。你怎么知道这个女人还能记得前生的事?”

  杨立群立时道:“是你告诉我她也有这样的梦的。”

  我道:“梦中是片断,和你一样,我看你就不记得前生曾做过一些什么具体的事。例如那四个皮货商人中毒死亡的事,就和你的前生有关。”

  杨立群在刹那之间,脸涨得通红,额上的盘也露了出来,鼻尖在冒着老大的汗珠。他的这种神态,倒叫我叫了老大一跳。我忙道:“先别讨论下去,你起了要杀……胡协成的念头之后,怎样行动?”

  我在讲到“要杀”两字之后,几乎讲出了“王成”的名字来。还好,我在停了一停之后,立时改了口,心中暗叫了一声好险。虽然不久之后,我就知道我的担心,是全然多余的。

  杨立群过了至少两分钟之后,神态才渐渐恢复了正常,慢慢喝着咖啡,道:“我当时哼地一声冷笑,道:”你想去抢劫?看你连刀都拿不稳!‘胡协成的手发着抖,真的取出了一柄刀来,打开包在刀外的纸,道:“杨先生,你看,其实我不要太多,我只要三千元,只要三千元就够了,你能不能帮帮我?象你这样有钱人,三千元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已经可以救救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卑词曲颜,我心中对他的憎恶便越来越甚。我甚至装出一副同情他的神情来,道:“好吧,你进来,我给你!’他一听之下,大是高兴,连声道谢,跟着我进了屋子。”

  杨立群的双手互握着,放在桌上。他的手握得极紧,以致手指泛白。他道:“我在看到他这柄刀的时候有了杀他的全部计划。”

  我听杨立群讲得这样坦白,真有心惊肉跳之感。

  杨立群又道:“他跟着我进了屋子,丽玲就十分恼怒,道:”你带他进来干什么?‘我低声在也耳际道:“我替你永远解决麻烦!’丽玲一时之间,还不明白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那时,胡协成站着,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屋中豪华的布置,显然令他目眩。白象牙色的地毯,也令得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脱鞋子好,还是继续向前走来的好。”

  杨立群描述当时的情形,倒将一个穷途潦倒的人,讲得十分生动。

  杨立群继续道:“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道:”请坐。‘胡协成忙道:“不必了,我站着就好。’我向他笑道:”那你至少将刀放下来,不然,人家会以为你进来抢劫。‘他一听,立时手足无措。想将刀藏在身上,但是包在刀上的纸已被他抛掉,刀又十分锋利,没有法子放。我在这时向他伸出手去,他就自然而然,将刀交到我的手上……“

  杨立群讲到这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也苍白到了极点,声音也在不由自主地提高。我忙道:“请你稍为压低声音。”

  杨立群点了点头,声音又放得十分低,道:“刀一到了我的手中,我杀人的念头,更是不可抑止。突然之间,突然之间……突然之间……”

  他一连讲了三声“突然之间”,由于急速地喘着气,竟然讲不下去。

  他在叙述他快要动手杀人时的心态,我自然不能去打断他的话头,只好由得他去喘气。过了好一会,他才道:“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变了,我变得不再是杨立群,我变成了展大义……”

  我听到这里,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也震动了一下,连杯中的咖啡都溅了好些出来。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古怪莫名,他仍然一再喘着气,一面讲道:“我自觉我是展大义,而理不可理解的是,我看出去,胡协成不再是胡协成,是……是……”

  我只感到遍体生寒,不得不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你所讲的,你……的神智是不是清醒。”

  杨立群道:“当然清醒。”

  我咽了一口口水,道:“好,那你就继续讲。”

  杨立群道:“胡协成不再是胡协成,而是王成。”

  我早就知道他会讲出王成的名字来,而我心中害怕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才在刚才打断了他的话头。可是,他还是讲了出来。

  他在讲出了王成的名字之后,望着我道:“你对王成这个名字,是不是有印象?”

  我当然有印象,而且印象太深刻了。在经过胡协成临死之前的那番话之后,怎么会没有印象?可是我只是点了点头,道:“是,好象就是当年在南义油坊打你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

  杨立群道:“就是他!我也立即明白了我一看到他就这样憎恶的原因。他是王成!他是王成!我握刀在手,所想到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刀向他刺出去,刺了一刀又一刀……”

  我忙阻止他道:“行了。你一共刺了三刀,不必详细讲述每一刀的情形了。”

  杨立群道:“是,我连刺了他三刀,血溅出来,他的身子倒向我,我扶住了他,他向我望来。”

  杨立群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我道:“就这样?”

  杨立群道:“不,在他向我望来之际,最奇怪的事情的发生了。”

  我也苦笑道:“还会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你又不是给了他三千元,难道他还会谢谢你?”

  杨立群挥着手,道:“他倒向我,我扶住了他。那时,丽玲一定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呆了,我也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

  杨立群道:“胡协成被我扶住之后,望着我,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小展,是你!‘“

  我的声音几乎象呻吟一样,道:“你……听清楚了?”

  杨立群道:“绝对清楚。我绝想不到他会讲出这四个字来的。当时,我真正呆住了。我的前生是小展,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尊夫人知道,胡协成是绝对没有理由知道的,可是他却叫我小展。”

  杨立群讲到这里,用充满了疑惑的眼光望着我,象是希望我给他答案。

  我自然知道答案。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在他临死之际,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前生是王成,也认出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或许,人临死的一刹间,对于前生的一切,会一起涌上心头;或许,正如白素所说,这里面的种种复杂因素,如今根本没有人可以明白,只能凭假设去揣测而已。

  我知道答案,但我并不准备讲出来,所以,我只是不出声。

  杨立群道:“他在说了这四字之后,四面看去,眼珠转动着。我随着他去看,看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呆立着的丽玲身上。当他望着丽玲的时候,他忽然现出极诧异的神情来,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该有这样的神情的。”

  我听到这里,心中紧张到了极点。

  因为,胡协成在临死之前,既然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使他看出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当然也能看出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要是胡协成也叫出了“翠莲,是你”这样的话来,那么,杨立群立时知道他要找的“某女人”就是刘丽玲了。

  但是我的紧张,只是极短时间的事。我立时又想到,刚才,杨立群和刘丽玲手挽着手进来参加酒会的情形,形态如此亲热,那显然是他还不知道。

  我松了一口气,道:“他重伤昏迷,神智不清,神情诧异一点,也不足为奇。”

  杨立群对我的解释,显然不是怎么满意,他道:“胡协成看着丽玲,忽然道:”怪不得……怪不……得‘他的声音极低,在连讲了两声’怪不得‘之后,好象还讲了一句什么,可是丽玲就在这时,尖叫了起来,所以我没有听到他又讲了什么。丽玲一叫,胡协成昏了过去,我们由他倒在地上,丽玲过去,想扶他起来,也弄得一身是血,丽玲只是不断道:“你杀了他!’当时,我极是镇定,忙扶住她,教她应该怎么做。”

  我又大大松了一口气。

  照杨立群的形容,胡协成在那时,一定已经认出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胡协成连说了两下“怪不得”,那也很容易理解。因为一直到那时,他才知道何以刘丽玲会嫁给他这样的男人三年之久。在接连两声“怪不得”之后,最有可能的一句话,是“原来你是翠莲!”或者类似的话。这句话,杨立群没有听到,自然最好了。

  我道:“原来,刘丽玲的口供,是你教的。”

  杨立群道:“是。我知道虽然我杀了人,但一切全对胡协成不利,我可以安然无事。”

  我哼地一声,道:“你在警局一言不发,那种神态也是做作的了?你的演技倒真不坏。”

  杨立群道:“不。我那时,心中确实一片茫然。我在想,为什么在突然之间,我会将他当作王成,而他又叫我为小展?我也在想,他忽然神情怪异,说了两声怪不得,是什么意思。”

  我问:“有结论没有?”

  杨立群叹了一声,道:“我不知想了多少遍,可是没有结论。你……能提供些什么?”

  我几乎不等杨立群把话讲完,就道:“什么也不能提供。一个重伤昏迷的人,所讲的话,有什么意义?”

  杨立群固执地道:“可是他叫我小展。”

  我道:“你一直想着自己是小展,可能是你听错了。”

  杨立群道:“绝不。”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你讲这些给我听,有什么用意?”

  杨立群挪了挪椅子,离得我更近一些,道:“我在想,胡协成的前生,会不会是王成?”

  我不作任何表示。

  杨立群叹了一声,道:“我想很可能是。王成一定曾经做过很多对不起我……小展的事,所以他才会莫名其妙地死在我刀下。”

  对于杨立群这样企图为他自己开脱的话,我心中实在起了极大的反应。本来,我可以狠狠地用言词刺激他的。可是我却知道,胡协成的前生,确然是王成,而王成也的确曾做过不少对不起小展的事。所以,我竟然变得无词以对,只好也跟着叹了一声,道:“这种虚无缥缈的事,谁知道!”

  杨立群的神情,平和了许多,道:“在经过了这件事之后,我倒想通了很多了。”

  他忽然这样说,我倒感到有点意外,道:“你想通了什么?”

  杨立群说得十分缓慢,道:“我和胡协成根本不认识,和他第一次见面,他就死在我的刀下,这是不是一种因果报应呢?”

  我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杨立群又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实在不必致力去找‘某女人’。我们前生既然有过生与死的纠缠,今生一定也会在因果规律之下相遇的。”

  杨立群道:“我根本不必去找她,我们一定会相遇,而且也一定会有了断,你说是不是?”

  我的脊背骨上,冒起了一股寒意。但是我却竭力表示镇定,道:“根据虚无缥缈的理论来看,倒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我的话,讲得模凌两可至于极点,可是那并没有支援杨立群的信念,他道:“一定会的,一定会!”

  我的寒意更甚,忍不住问道:“如果有这一刻,你准备怎么样?”

  杨立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作为杨立群而言,我根本不想对‘某女人’怎么样。但到时,小展会对翠莲怎么样,我完全不知道。”

  杨立群的回答,可以说十分实在。但那种实在的回答,更增加了我心中的隐忧。

  根据已得的资料,王成对小展,做过一些什么呢?王成将一种毒菌的粉,对小展说那只不过是蒙汗药,叫他放在茶桶中,给那四个皮货商人吃,令得那四个皮货商人中毒而死。

  刹那四个皮货商人的直接凶手是小展,但小展是受蒙骗的,他以为只不过是将四个商人迷倒而已,真正的凶手是王成。

  王成还曾伙同其他两个合谋者,毒打小展。毒打可能不止一次。王成对小展,只不过做了这些,已使杨立群在下意识中变成了小展之后,起了杀他的念头,而且,这念头是如此强烈,立即付诸言行。

  而翠莲,却是小展热爱的对象。小展为翠莲牺牲了那么多,坚守诺言,结果翠莲却杀了小展。翠莲对付小展的手段,比王成对付小展的手段严重、恶劣了不知道多少。

  这实在是一个无法想下去的问题。我不禁为刘丽玲冒冷汗。而就在这时候,我却看到刘丽玲走了进来。刘丽玲一进来,杨立群立时看到了她,他一面站了起来,一面道:“别提起刚才说过的任何话!”

  我只发出了一下呻吟似的答应声。看看刘丽玲来到近前,杨立群离开座位,迎了上去。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一男一女是一对恋人,而且他们之间的爱情,如此炽烈,因为在他们的眼光之中,除了专注自己所爱的人之外,几乎不注意任何其他人的存在。

  一直到来到了近前,刘丽玲才向我点了点头,算是我和打了一个招呼,然后,用埋怨的口吻道:“你怎么啦,一转眼,就人影都看不见了。”

  杨立群道:“对不起,我有一点要紧的事,要和卫先生商量。”他又补充道:“是商务上的事情!”他一面说,一面已向我作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接着,他就和刘丽玲互相紧搂着,走了出去。

  他们互相将对方拥得那么紧,真叫人怀疑在这样的姿势下,如何还能向前走动。可是他们显然已经习惯了,居然毫无困难地向外走了出去。

  这是一家十分高级的咖啡室,在这样的咖啡室中的顾客,一般来说,是不会对任何其他人发出好奇的眼光来的。可是当杨立群和刘丽玲向外走去的时候,所有的人,还是忍不住向他们望了过去。

  我也望着他们的背景,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绝不怀疑杨立群和刘丽玲这时的爱情。在胡协成被杀死之后,可以看出他们两人之间,变得更疯狂、更热烈,简直到了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程度。

  可是,爱和恨,只不过是一线之隙的事。这样深切的爱,在一旦知道了前生的纠缠之后,会不会演变为同样深切的恨呢?

  我想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杨立群已经走了,我也不准备再坐下去,我扬起手来,准备召侍者来结账,可是,就在此际,我看到一个女人,向我走来。

  这个女人是一个陌生女人。我可以肯定,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可是她却的确向我走过来。

  她约莫三十出头年纪,样子相当普通,可是却有着一股淡雅的气质,衣着也极其高贵。她的神情,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哀怨和悲愤。

  在她向我走来之际,我只礼貌地向她望了一眼,她却一直来到了我的面前。

  她一到了我面前,就现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道:“对不起,能不能打扰你一阵?”

  我并不感到太错愕,因为我的一生之中,经过很多同样的事情,就算一个女人走过来忽然打我一拳,我也不会感到太奇特,何况这个女人看来很有教养。

  我作了一个请坐的姿态。她坐了下来,道:“真对不起,我实在想和你谈谈。你是卫斯理先生,是不是?其实你和杨立群,也不算是什么朋友,不过我必需和你谈一谈,请原谅。”

  她的话,令我感到十分疑惑,我道:“小姐是……”

  她道:“太太,我是杨立群的太太,我的名字是孔玉贞,杨立群和我还没有离婚,我不肯,这……是不是很无聊的行动?”

  她说着,又显露出一个十分无可奈何的笑容来。

  我一听得那女人自我介绍,就吃了一惊。刚才,我只是留意杨立群在讲他如何杀了胡协成的经过,并没有留意到咖啡室中的其余人,根本不知道孔玉贞在什么地方。想来,孔玉贞一定坐在一个极其稳秘的角落,因为连杨立群也没有发现她。

  那样看来,杨立群对我讲的那些话,我们全是压低了声音来讲的,她一定没有听到。

  想到这一点,我心略宽了一些,哦了一声,说道:“杨太太,请坐!”

  孔玉贞坐了下来,道:“人家还是叫我杨太太,刘丽玲想做杨太太,可是做不成!”

  我忍不住说道:“杨太太,男女之间,如果一点感情也不存在,只剩下恨的时候,我看还是离婚的好……”

  我讲到这里,看到孔玉贞有很不以为然的神色,我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等我讲完了再说。我又道:“而且,我看刘丽玲绝不在乎做不做杨太太。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觉得极快乐,那就已经够了。你坚持不肯离婚,只替你自己造成苦痛,杨先生就一点也不感到痛苦。”

  或许是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些,孔玉贞的口唇掀动着,半晌出不了声,才道:“那你叫我怎么办?我还有什么可做的?除了不肯离婚之外,我还有什么武器,什么力量可以对付他们?”

  我十分同情孔玉贞,可是我也绝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劝慰她,只好叹了一声,道:“我只指出事实,你这样做,并没有用处。”

  孔玉贞低叹了几声,看来她也相当坚强,居然忍住了泪,而且还竭力做出一种不在乎的神情来。

  她道:“你和他一进来,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你们一直在讲话。当初才结婚的时候,他也常对我讲许多话,可是后来……后来……”

  孔玉贞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对于一个失去了丈夫爱情的女人的申诉,实在没有兴趣。那并不是我没有同情心,而是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讲些空泛的话,和听她的倾诉,同样没有意义。

  所以,我打断了她的话头,道:“杨太太,或许你放弃杨太太这三个字,恢复孔小姐的身份,对你以后的日子,要快乐得多。”

  孔玉贞望了我片刻,才道:“你的话很有道理,很多人都这样劝过我。”

  她讲到这里,顿了顿,道:“卫先生,你是不是相信前生和今世的因果循环?”

  我听她突然之间讲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不禁吓了老大一跳。我只好道:“这种事……实在很难说,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孔玉贞神情苦涩,道:“你刚才说到恨,其实,我一点不恨立群,只是感到这是命里注定,无可奈何的事,我甚至感到,我是前世欠了他什么,所以今生才会受他的折磨,被他抛弃。”

  这样的话,本来是极普通的,尤其是出自一个在爱情上失意的女人之口,更是普通。可是这样的话,出自孔玉贞的口中,听在我的耳里,却另有一番感受。因为杨立群、刘丽玲和胡协成三个人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的而且确,是和前生的纠缠有关的。

  当我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心中又陡地一动。孔玉贞和杨立群的关系,也够密切的了。他们曾是夫妇,一直到如今,还挂着夫妇的名义,那么,他们的前生,是不是也有某种程度的纠缠?

  我忙道:“杨太太,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可有什么具体的事实支持你这样想?”

  孔玉贞呆了半晌,道:“具体的事实?什么意思?”

  “具体的事实”是什么意思,我也说不上来,就算我可以明确地解释,我也不会说。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你说前生欠了他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想?”

  孔玉贞苦涩地道:“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想想我和他结婚之后,一点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而他竟然这样对我,我只好这样想了。”

  孔玉贞的回答很令我失望,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想法。我所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样。于是我进一步引导她,问道:“有些人,可以记得前生的片断,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能力?”

  孔玉贞睁大了眼,用一种极期奇讶的神情望着我,道:“真有这样的事?你真相信人有前生?”

  我可以肯定孔玉贞不是在做作,是以我忙道:“不,不,我只不过随便问问而已。”

  孔玉贞又叹了一声。我改变了一下坐姿,道:“杨太太,你刚才来的时候,好象有什么话,非对我说不可?你只管说!”

  孔玉贞的神情很犹豫,欲言又止。我不说话,只是用神情和手势,鼓励她将要讲的话讲出来。她又犹豫了好一会之后,终于鼓起了勇气,她道:“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年,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先是拼命呕吐,后来,他忽然讲起话来,讲的话极怪,我根本听不懂,好象在不断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那女人叫什么莲!”

  我双手紧握着拳,要竭力忍着,才能避免发出呻吟声来。原来杨立群脑中,前生的回忆是如此强烈,不仅在梦境中会表现出来。一般来说,人在醉酒之后,脑部的活动,呈现一种停顿的状态。此所以很多人在醉之后再醒过来,会有一段时间,在记忆上是一片空白的。

  如果白素的理论是正确的,前生的一组记忆,醉后进入了脑部,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当时我的思绪十分紊乱,但是外表竭力维持镇定,不让孔玉贞看出来。我只是道:“喝醉了酒,胡言乱语,那也不算什么!”

  孔玉贞道:“当时,我只是十分妒忌。任何女人,听到丈夫在酒醉中不断叫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之际,都会有同样反应的。所以我去推他,问他:”你在叫什么人?那个什么莲,是什么人?‘他被我一推,忽然抬起头来,盯着我,那样子可怕极了……“

  孔玉贞讲到这里,停了一停,神情犹有余悸,接连喘了几口气,才又道:“他盯着我,忽然怪叫起来,用力推我,推得我几乎跌了一交,而且叫了起来,道:”老梁,我认识你!你再用烟袋锅烧我,我还是不说!‘他一面叫着,一面现出极痛苦的神色来,好象真是有人在用什么东西烧他一样。“

  我听到这里,已经有一阵昏眩的感觉。

  在酒醉的状态中,杨立群竟然称呼玉贞为“老梁”!

  在和王成一起失踪的两个人,就有一个是姓梁的,在档案上,这个姓梁的名字是梁柏宗。而且,杨立群又提到了烟袋,那么,毫无疑问,这个梁柏宗,就是那个持旱烟袋的人了。

  难道这个拿旱烟袋的人,是孔玉贞的前生?

  我脑中乱成了一片,神情一定也十分惊骇,所以孔玉贞望着我,道:“这种情形实在很骇人,是不是?”

  我忙道:“不,不算什么,人喝了酒,总是会乱说话的。”

  我已经第二次重复这样的解释了。事实上,我除了这样讲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因为我可以肯定,孔玉贞对于自己的前生,一无所知。既然她一无所知,我自然没有必要讲给她听,所以只好如此说。

  孔玉贞叹了一声,道:“可是,他说得如此清楚。他说这句话时的情景,我记得极清楚。他叫我‘老梁’,真令人莫名其妙。”

  我道:“后来怎么样?”

  孔玉贞道:“后来我看看情形不对,当时我真给他吓得六神无主,所以我叫了医生来,给他打了一针,他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他完全不记得酒醉后说过些什么,我也没有再提起。”

  我笑了笑,竭力使自己神态轻松,道:“你才说有一件怪事,可是据我看来,那算不了是什么怪事。”

  孔玉贞苦笑了一下,道:“不瞒你说,后来,我请了私家侦探,去调查他是不是有一个叫什么莲的女人。可是调查下来,根本没有。”

  我又重复说道:“那也不是怪事。”

  孔玉贞又道:“是。可是在隔了大约几个月之后,有一次我父亲来看我。我父亲是抽烟斗的,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好好地在说话,我一面说着话,一面玩弄着我父亲的烟斗,谁知道立群他忽然现出骇然的神情来。当时,他的神态,不正常到了极点!”

  孔玉贞望着我。我道:“他怎么样?”

  孔玉贞道:“他忽然跳了起来,指着我,喉间发响,讲不出话来,身子在发抖。我和父亲都被他这种神情吓呆了。我叫了他几声,他才突然坐了下来,双手抱住了头,等我拉开他的手去看他时,发现他满头大汗,我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刚才……我以为你会拿烟斗来烧我。‘“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道:“卫先生,这是为什么?我怎么会拿烟斗去烧他?是不是他的神经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暗忖,杨立群下意识里知道孔玉贞的前生是“老梁”,还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杨立群未曾对我说起过他对妻子的感觉,我相信,还只是下意识中的事,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

  我只是随口道:“说不定,或许是他童年时期,有过有关烟斗的不愉快经历,也许是商场上的精神压力太重,造成了这种情形……”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杨太太,这些事,其实全不是什么大事,何以你对之印象如此深刻?”

  孔玉贞现出极迷惑的神情来,道:“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那是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对我冷淡,开始是在那次醉酒之后。”

  我唯有再苦笑,道:“那或者是你的心理作用。”

  孔玉贞叹了一声,怔怔地望着外面,然后,站了起来,道:“真对不起,打扰你了。我还以为将这些事讲给你听,你会有别的见解。”

  我作了一个十分抱歉的手势。我是真正抱歉,因为我的确有我的见解,也知道其中一切的原由,可是我无法对她说。我何必对她说?让前生的事,纠缠到今世,实在是没有意义的。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何必让有关人等,都知道为什么?

  孔玉贞站了起来,慢慢走了开去,走开了两步之后,又转过身来,道:“他为什么这样讨厌我,我真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我道:“感情的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孔玉贞没有再说什么,走了出去。我默然又坐了片刻,和白素在电话上取得了联络,赶回家去,将一切和白素说了一遍。

  白素骇然道:“你不感到事情越来越严重了?”

  我说道:“当然感到!杨立群会杀胡协成,如果他知道了谁是翠莲……”

  白素想了一想,道:“奇怪,他会在下意识中,知道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知道孔玉贞的前生是梁柏宗,何以竟不知道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我苦笑道:“只怕是迟早问题吧。”白素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在重复了好几遍之后,她才叹了一口气。

  既然是“迟早问题”,我和白素除了继续和原来一样,密切注意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的生活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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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19楼 发表于: 2008-03-18 17:44:53
  第十部:再度杀人

  在以后的时日中,杨立群和刘丽玲曾外出旅行了很多次,有一年,他们俩人,几乎大半年的时间,是在外面的。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似乎越来越好。有几次,我和白素遇到他们那种亲热的程度,几乎谁都会兴起一种妒忌之感。

  一年之后,我和白素的担心,已越来越少,因为照他们两人这样的情形,实在是不可能发生什么悲剧的。一直到了将近两年之后,一个午后,电话突然响起来,我和白素在梦中惊醒,我先拿起电话来,听到了杨立群的声音,道:“嗨,卫斯理,来不来喝酒?”

  我呆了一下,看看钟,时间是凌晨三时四十三分。我不禁呻吟了一声,道:“老兄,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没有听到杨立群的回答,却立时听到了刘丽玲的声音,显然是她抢了电话听筒来,她道:“别管时间,快来,我们想你们!”

  杨立群和刘丽玲俩人都十分大声,在一旁的白素也听到了他们的话。白素在我耳际低声道:“看来他们俩人都喝醉了。”

  我点了点头,对著电话道:“真对不起,我没有凌晨喝酒的习惯,祝你们尽兴。”

  我说著,已经准备放下电话了,可是电话那边却传来了刘丽玲的尖叫声音,道:“你们一定要来,立群说,他曾经对你讲过我们一个最大的秘密。”

  我又呆了一呆,不知道刘丽玲是指什么而言,杨立群有太多的秘密是我所知道的。我还没来得及问,刘丽玲在电话那边的声音,已变得十分低沉,充满了神秘,道:“就是他杀胡协成,我给假口供的事。”

  我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可不必再提。:刘丽玲道:”这证明你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你不来,我们会很伤心。“

  我还想推却,在一旁的白素,已经自我手中,接过了电话听筒,大声道:“好,我们立刻来。”

  她说了一句之后,立时放下听筒。我嚷叫起来,道:“你疯了!这时候,陪俩个已经喝醉的人再去喝酒1”

  白素瞪了我一眼,道:“你怎么啦?我们不是曾经决定过要尽量关注他们的生活吗?当然要去。”

  我无可奈何,咕哝著道:“包括凌晨四时去陪他们喝酒?这太过分了。”

  虽然我十二分不愿,但是在白素的催促下,我还是穿好了衣服。我和白素一起,驾车到刘丽玲的住所去。我们到达时,大约是在接到电话的半小时之后,按铃之后,刘丽玲来开门。一身盛装,当然盛装已经十分凌乱,看来他们从一个什么宴会回来之后,一直在喝酒,没有停过。我一进去,开门的刘丽玲,脚步倾斜,指著客厅上的一幅地毯,道:“他就倒在这里!”

  白素过去扶住她,道:“谁倒在那里?”

  杨立群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还有谁?当然是胡协成倒在这里!”

  我不禁听得气往上冲,道:“杨立群,你虽然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但这并不是一件光荣快乐的事。”

  杨立群一听,向我冲了过来,瞪著眼,道:“怎么不快乐?太快乐了,一刀,两刀,三刀,太快乐了,太……”

  我看他简直已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对付这种酒醉的人,最好的办法,是使他清醒过来。所以我也不再说什么,抓住了他的手臂,直拖他进浴室去,扭开了水喉,向他的头上便淋。

  杨立群在开始的时候,拼命挣扎,但是我用力按著他的头,他叫了起来,叫了半晌之后,忽然他道:“你们淹死我,我也不说。”

  突然之间,他讲了这样一句话,令我更吓了一跳,忙松了手,杨立群直起身子,眨著眼,望著我。他的那种眼光,看得我有点发毛,唯恐在他眼中看出来,我不是我,是一个什么古怪的人,如“老梁”之类。我不由自主问道:“你认得我是谁?”

  杨立群虽然讲话仍然大著舌头,可是经过冷水一淋之下,显然已清醒了许多,道:“当然认得,你是卫斯理。”

  我听得他这样讲,才算大大松了一口气,我一面摇著他,说道:“你醉了,快上床睡吧!”

  杨立群不理会我的摇晃,大叫了起来,道:“丽玲!丽玲!”

  刘丽玲在客厅中大声应著,杨立群托儿所著要向外走去,我只好扶他出去。到了客厅,我将他推倒在沙发上,他立时弹立起来,我再将推倒,如是者三四次,他才算安份点,坐了下来,伸手指著刘丽玲,道:“将今天我们听来的故事,向他们说。”

  刘丽玲叫道:“别……说!”

  杨立群道:“我要说:今天我们参加一个宴会,有人讲了一个故事,真有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相视苦笑。听喝醉了酒的人讲故事,那真是无趣之极了。

  正在我要想法子,如何把这件事推辞掉,早一点离开他们之际,刘丽玲忽然尖声叫了起来,道:“别说,一点也没有趣,根本不是什么故事。”

  刘丽玲的神态,极其认真,好象杨立群要讲的故事,对她有莫大的关系一样。

  刘丽玲的神态,不但认真,而且有一种极度的紧张。我感到很奇怪,白素也觉得刘丽玲的神态,十分异样,忙道:“好,不说,人家的事,有什么好听的!”

  以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的感情而论,本来是绝无理由为这些小事而吵起来的,可是这时的情形,正是异特到了极点,我处身其间,只觉得有一股极其妖异的气氛,真是文字所难以形容于万一的,只觉得所有完全不应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而且,发生得那么突然,那么迅雪不及掩耳,根本无法去阻止,明知道这种事是不应该发生的,可是当时,就没有人有力量阻止这种事发生。

  杨立群本来已被我按得安安份份坐了下来,这时,一听得刘丽玲这样讲,他又霍地站了起来,样子不但固执,而且十分凶恶,道:“我一定要说!”

  他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声音十分尖利,盯著刘丽玲,象是年头一个仇人一样。

  刘丽玲的身子,忽然剧烈地发起抖来,道:“你敢说?你敢说!”

  杨立群笑了起来,道:“为什么不敢?非但敢,而且非说不可。”

  我和白素看到情形越来越不对,我先说道:“算了,我根本不想听。”

  杨立群的态度更是怪异之极,盯著我,厉声道:“你一定要听,而且,你一定有兴趣听。”

  白素道:“不,我们没有兴趣听,丽玲也不想你讲,你快去睡吧,你醉了。”

  白素一面说,一面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又作了一个手势。我明白白素这个手势的意思,她是要我一拳将杨立群打昏过去,好让这场争吵结束,等到明天酒醒之后,自然不会有事了。

  我立时会意,而且也已经扬起手来。我是一个武术家,要一下重击,将一个人打得昏过去几小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就在我扬起手来之际,杨立群陡地叫了起来,道:“那个女人,从山东来到本地,带了一些钱来,开始经营生意,眼光独到——”

  本来,他讲到这里时,我已经可以一掌向他的脑后击下去了,但是他的话,却令得我的手,僵在半空中。杨立群急速讲的话,提及了“一个女人”,“从山东来”

  ,带了一些钱“,这些话,都令得我感到震动。他说的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呢?

  我立时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现出极其疑惑的神情来。我暂时不打下去,刘丽玲却在这时,陡地冲了过来,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向杨立群。

  我刚才已经说过,发生的事,全有一种妖异之极的气氛,没有一件是人所能料到的,而且,来得疾如狂风骤雨,迅雪疾电,令人连防范的念头都不容起。

  刘丽玲忽然会恶狠狠跳起来,打杨立群一个耳光,这样的事,怎能想得到?

  我就在杨立群的身边,可是我想格开刘丽玲的手,已经慢了一步,“拍”地一声,杨立群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掌,杨立群挨了掌之后,大叫了一声,身子向后退了一步,叫了起来,道:“我要说,我要说,就算你打死我,我也要说!那个女人做地产生意,发了财,她来历不明,根本不知道她姓什么,从来也没有嫁人,只是收了几个干儿子,她就是出名的翠老太太。”

  杨立群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停了下来。我和白素,也不禁呆了一呆。“翠老太太”

  这个名字,我们倒一点也不陌生。她是本市一个传奇人物,死了已好多年,有许多地产,全属于她的。她的几个干儿子,在本市是十分有名的富翁,有的也已死了,有的还存在,不过年事也相当老了。

  杨立群何以忽然之间,讲起了“翠老太太”的故事来了?真叫人莫名其妙。

  刘丽玲历声道:“你再说!”

  杨立群笑著,笑容诡异到了极点,道:“我当然要说,因为我认识这个翠老太太。”

  刘丽玲转向我们,尖声道:“你听听,他在胡言乱语什么?这老太婆死的时候,他还没有出世,可是他却说认识她!”

  杨立群陡地吼叫了起来,道:“我认识她。”

  我忙道:“你认识她,也不必吼叫,不过,你真的不可能认识她的。”

  杨立群向我凑过脸来,酒气冲天,压低了声音,神情更是诡异绝伦,道:“我认识她!她带了四百两黄金和一些珠宝,离开了山东,来到本市,竟然发了财,人人都尊敬她,叫她翠老太太,谁知道她原来是一个破鞋!”

  杨立群的这几句话,讲得十分急骤,简直无法打断他的话头。

  而我听到一半,已经完全呆住了。

  杨立群说的是翠莲!“翠老太太”就是翠莲。

  我也明白了刘丽玲为什么一定不让杨立群说,因为她也知道了“翠老太太”就是翠莲。翠莲当年,离开了家乡之际,不知所终,原来她一直南下,来到了这里,经营地产,成了显赫的人物。

  刘丽玲当然知道自己的前生是翠莲,所以她才不让杨立群说。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和白素真的怔呆了,我忙道:“这没有什么有趣,本市这种传奇人物多得很,有一个巨富,就是摆渡出身的。”

  杨立群“咯咯”地笑了起来,道:“这个翠老太太,发了财,人人都对她十分尊敬,有谁知道她原来竟是一个妓女?”

  刘丽玲尖声道:“你怎么知道她是一个妓女?”

  杨立群道:“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认识她,我知道她是一个不要脸的妓女——”

  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强力将他拉过一边,在他耳际道:“杨立群,你再说下去,刘丽玲就会以为你是神经病了。你在透露自己的前生,这是你要严守的秘密,不然,刘丽玲会离开你。”

  我的话十分有力,杨立群陡地一震,神智象是清醒了不少,但是他立即又问我,道:“为什么丽玲不让我说?为什么当席间有人提起这个翠老太太的时候,她也失态地不让人说下去?”

  我知道这事,十分难以解释,我绝不能告诉他刘丽玲的行动。看到她在大口喝酒,白素想阻止她狂饮,但不成功。刘丽玲已经醉得不堪了,用力抛出酒杯之后,人已向沙发上倒了下去。

  我拉起杨立群来,杨立群喃喃地道:“我认识她,她就是那婊子,就是她!就是她!”

  我推著杨立群进卧室,将他放在床上,杨立群又咕哝了片刻,也不出声了。我回到客厅,和白素相视苦笑,道:“我们怎么样?”

  白素道:“我看,要留在这里陪他们。”

  这时,我做了一个决定,道:“由得他们去。”

  我不知道如果照白素的意见,我们留下来陪他们,以后事情的结果会怎样,那是无法预测的。当时的结果是白素依从了我的意见,以致第二天发生了可怕的事。是不是我们留下来,就可以免得发生这可怕的事呢?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就算我们留下来,这种可怕的事还是一样会发生。

  将来的事,是全然无法预测的,将来的事,受著各种各样千变万化的因素影响,全然是一个无法追求答案的求知数。

  事后,我和白素再讨论事情的发展和结果时,我和白素的见解都是一样的。

  而且,当时,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醉得这样子,我们就算留下来,又有什么作用?当然只好离去。

  在我和白素离开刘丽玲的住所之际,才关上门,又听得杨立群发出了一下愤怒的怪叫声,接著,又是一下重物撞击的声音。

  白素立时向我望来,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她的眼色,作了一个征询的神情。

  我伸手指著升降机,神情坚决,表示离去。

  白素在看了我的神态之后,略有惊讶的神色,但是她并没有表示什么,就和我一起走进了升降机。

  事后,我们也曾讨论过我当晚的态度。

  我自己也认为,当时坚决要离去,不肯留下来,这种情形,和我的个性不十分相合,白素在当时就感到奇怪。

  白素是当时感到奇怪,我却只是在事后对自己的行动感到奇怪,在当时,我觉得理所当然,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也全然没有考虑到后果如何。

  当时这种自然而然的感觉是基于什么而产生的,我到现在,事情过去很久以后,还不明白。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我和简云又提起了杨立群的事,这个心理学家才提出了一个解释来。我也只好抱著姑妄听之的态度,不敢相信。

  至于简云的解释是什么,我会在后面详细复述我的对话,在这里,就算说出来,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在事件发生的先后次序而言,先要叙述了我们离去之后,在刘丽玲和杨立群之间,究竟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才好。

  我和白素离开了刘丽玲的住所之后,由白素驾车回家。照白素的说法,我在回家途中,神情十分轻松,在车中,不住抖著腿,吹著口哨,甚至哼著歌,象是忽然之间,了却了一桩多年未了的心事一样。白素曾一面开车,一面频频以奇讶的目光望向我,但是我却未曾注意。

  到了家,我也一点睡意都没有。虽然躺在床上,可是双手反托著头,睁大了眼,直到白素大声喝问:“你究竟在想什么!”(据她说,喝问到了三遍,我才有反应。)我才陡地如梦初醒,道:“没什么,我没想什么。”

  我一面回答,一面看到白素的神情十分疑惑,我笑了一下,道:“真的,我没想什么。”

  白素叹了一声,道:“我倒有点担心——”

  我挥著手,道:“担心什么?怕杨立群和刘丽玲吵起来,然后会——”

  白素的神情更是担忧,道:“如果两个人起了冲突,那……照他们前生的种种纠缠来看,可能……可能……”

  我苦笑道:“我们无法二十四小时在他们身边监视的,对不?那就只好由得他们去。”

  白素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就躺了下去,熄了灯,我也在朦胧中睡去。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在感觉上,只是极短暂的一时间,床头的那具电话,突然又象被人踩到尾巴一样地叫了起来。

  我弹坐了起来,睁大眼,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白素自然也被吵醒,揉著眼,我注意到窗缝中,略有曙光,大概是天才亮。

  我一面骂著,一面拿起电话来,向白素道:“如果又是那两个王八蛋打来的,我不和他们客气!”

  我所指的“那两个王八蛋”自然是指杨立群和刘丽玲而言。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快听电话”的手势。我对著电话听筒,大声道:“喂!”

  电话那面传来的声音,却不属于“那两个王八蛋”里的任何一个,而是一急促的男人的声音,先是连声道歉,然后才道:“卫先生,我是黄堂!”

  我呆了一呆,黄堂,那高级警务人员!我吸了一口气,道:“黄堂,现在几点钟?”

  黄堂道:“清晨六点十二分,对不起,我非找你不可,请你来一下,本来,这是一件不应该由我处理的事,更不应该麻烦你,可是事情的当事人之一,是我们的熟人——”

  他说之不已,我已急得大吼一声,道:“快点说,别绕弯子!”

  黄堂一连答了几声“是”,才道:“是这样,杨立群驾车,撞死了人。”

  我一听,“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白素也听到了,她双手掩住了脸。

  在那一刹间,我和白素的想法全是一样的。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杨立群报了前生的仇,他不是用刀子刺死刘丽玲,而是用车子撞死了她。

  想到这一点之际,我张大了口,除了发出“啊啊”声之外,讲不出别的话来。

  黄堂继续道:“怪的是,被杨立群撞死的……那位女士……”

  我呻吟了一声,说道:“刘丽玲!”

  黄堂听得我说出了“刘丽玲”的名字,象是陡地呆了一呆,才道:“为什么会是刘小姐?不,不是她。”

  我使劲摇了摇头,拉下白素掩住脸的手来,道:“不是刘丽玲,是谁?”

  黄堂道:“是孔玉贞,杨立群的太太。”

  当我听说杨立群杀了人(用车撞死了人,也是杀人),而且被杀的又是一个女人之际,我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就是被杀的女人一定是刘丽玲。我的心情,是一种预知的,期待已久的悲剧终于发生了的心情,虽然惊讶,难过,但还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可是这时,黄堂说出了被撞死的女人的名字,竟然是杨立群的太太孔玉贞!那真是令我感到意外到了极点。我惊讶到了连“啊”的一声,都发不出来的地步。

  黄堂在电话中又接连地“喂”了几声,道:“你听到了没有?”

  我象是一个刚跑完了马拉松的运动员一样,一面喘著气,一面用软弱无力的声音道:“是,我听到了,杨立群用车子撞死了他的太太孔玉贞。”

  黄堂又象是被我的话震动了一下,道:“卫先生,照你的说法,倒象是杨立群有意谋杀他的太太一样。”

  我的声音仍然一样软弱,道:“不是么?”

  黄堂略为迟疑了一下,才道:“有目击证人,据证人的叙述,很难达成是谋杀的结论,应该是意外。”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时之间,思绪极其紊乱。我和杨立群分手并不久,最多两小时,分手之际,杨立群已经醉得不堪,他是怎么会驾车出去,撞死了孔玉贞的?孔玉贞在凌晨时分,又为什么会不在睡觉,而在马路上面逛?真是难以令人相信!

  我勉力定了定神,道:“如果是一件普通的车祸,虽然丈夫撞死了妻子,令人感到疑惑,又何必来通知我?也不必你来管!”

  黄堂道:“本来是,可是在出事之后,杨立群将自己锁在车子里,不肯出来。”

  我有点生气,道:“可以撬开车门,拉他出来。”

  黄堂苦笑了一下,道:“他用的那种车子,无法撬开车门,要弄他出来,只好动用电切锯,我们又不想那样做,所以才想起了你。”

  我已经一面在穿衣服,道:“好,在哪里?我立刻来。”

  黄堂立时告诉了我一个地址。我一听之下,就又呆了一呆,那地方,是一处相当热闹的市区,临近一间戏院,离刘丽玲的住所,和杨立群原来的家都相当远。我不但想不出杨立群何以会到那地方去,也想不出孔玉贞何以在清晨会在那里出现。

  我又说了一句立刻就来,放下电话,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然后,向白素做了一个要她在家等我的手势,就匆匆离家而去。

  当我驾车驶近出事地点之际,由于那里是交通要道,虽然时间还早,交通已相当繁忙,更因为出了事,有一截道路被封闭,所以车辆挤成一堆,相当混乱。几个维护的秩序的警员,在叫其他车辆改道。我的车子驶近前,一个警官迎了出来,俯下身,大声道:“黄主任等得很急,卫先生请快来。”

  我点著头,驾车驶向前,转了一个弯,就看到了杨立群的车子。

  那辆车子,我有很深刻的印象。那应该说是刘丽玲的车子。当日,刘丽玲就是驾这辆车,才和杨立群勾搭上手的。

  我也看到车中有一个人,双手抱著头,蜷缩在驾驶位上,而在车旁,有几个警方人员,正在用各种工具,想将车门弄开来。

  黄堂也看到了我,向我急急迎了过来。我先向那些车旁的人指了一指,道:“你可以令他们不必再浪费时间了,这种跑车的特点之一,就是它的门锁,是不能用钥匙以外的东西打得开的。”

  黄堂苦笑著,向车旁的各人挥了挥手,那些人都带著愤然的神色,退了开去。

  我来到了车边,看著地上的血迹,车头有一盏灯被撞得粉碎,碎玻璃上,也有血迹,可知当时那一撞之力,极其猛烈。我也注意到,车子停的地方,在过了一个红绿灯位后不多远,大约是二十公尺左右。

  自红绿灯位起,到车子停止处,有著极明显的煞车痕,由此可知,车子撞到人的正确地点,就是在交通灯的位置上!

  我略看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就略低下身,去看车子中的杨立群。杨立群一动也不动地蜷缩在驾驶位上,至少我到了之后,他没有动过,双手抱著头,将头藏在手背中,根本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我一面看他,一面用力拍著玻璃窗。可是杨立群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冷笑了下,转身向黄堂道:“我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可以打开车门了。”

  黄堂道:“我知道,打碎一块玻璃,就可以打开车门了。但是,他究竟不是犯了法,我们的动作,如果一不小心,会令他受伤。”

  我叫了起来,道:“他还不算犯法?他撞死了一个人!撞死了他的妻子,你也很清楚他的婚姻生活,那简直……简直……”

  我本来想说“简直是谋杀”的,可是黄堂却止住了我。我在刹那之间,情绪会如此激动,当然是有道理的。杨立群和刘丽玲的恋情,早已公开,孔玉贞和他没有感情,也是尽人皆知。在这样微妙的关系下,如果说杨立群驾著车,“凑巧”撞死了孔玉贞,那无论如何是太过凑巧一点了。

  我瞪著黄堂,怪他阻止我说下去,黄堂忙道:“有几个目击人证明,当时行人红灯,车子绿灯,那几个人在等著,可是在他们身边的孔玉贞,却向前直冲。虽然那时并没有别的车辆,可是你看,那里有一个弯角,杨立群的车子,自那疾转过来,速度相当高,但也没有超过限速,一转过来,恰好撞向闯红灯的孔玉贞,撞力十分猛烈——”

  黄堂道:“有各种不同的身份,有的是报贩,有的是公司经理,也有一个是某大亨的司机……等等,杨立群全然不认识他们。”

  黄堂象是猜到了我想说杨立群可能收买证人一样,所以先解释给我听。我呆了一呆,照这样看来,那纯粹是孔玉贞不遵守交通规则,而造成的一项交通意外。

  但是我却不相信那是意外。

  因为我所知太多了。我知道杨立群的前生是展大义。这个前生是展大义的杨立群,曾经用十分狡猾的方法谋杀了前生是王成的胡协成。

  而孔玉贞的前生,从杨立群看到她拿起烟斗,就忽然大失常态这一点看来,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在南义油坊中毒打小展的人中的那个拿烟袋的梁柏宗。

  杨立群撞死了孔玉贞,我不相信那是意外。

  我一面想著,一面拍著车窗,同时大声叫著。可是车中的杨立群,仍然没有反应。

  我已经顺手拿起一个工具来,要向车窗砸去。

  这时,我心中所想的,只有一点。我想到,杨立群的行为,必需制止。

  杨立群的行动,几乎是疯狂的。

  胡协成是死在他的冷血谋杀之下的,而杨立群所以要杀胡协成,是因为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

  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这是一件极其玄妙的事。虽然胡协成在临死之前,也曾提及这一点,但根本没有确实的证明。何况,就算有了证明,难道杨立群就有权杀死胡协成?当然不能。

  杨立群向我坦白他如何冷血谋杀胡协成之际,我已有忍无可忍的感觉,只不过在法律上,已无奈他何,我也只好忍了下来。

  可是这时,他又杀了孔玉贞,而且在表面上看来,他又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这种事情如果发展下去,下一个被害者是谁?多半是刘丽玲,因为在前生,翠莲一刀刺进了小展的心口。

  在刘丽玲之后,又是什么人?王成、梁柏宗之外,还有一个曾祖尧!

  这种情形,必需罅了,不能再任由杨立群去杀人,去报他前生的仇。

  所以,我的心情与黄堂不同,我一定要将杨立群先弄出车子来,并好好教训他一顿,再高潮制止他继续那种疯狂的行动。

  我抓在手中的那工具,是一个小型的起重器,足够可以打破玻璃。我扬起了起重器来,黄堂连忙叫道:“卫先生,等一等。”

  我略停了一停。就在那时,车中的杨立群,忽然抬起了头。杨立群抬起了头之后,双眼之中,充满了茫然的神色。

  他的那种神情,我熟悉得很。当日,胡协成死后,他在警局的口供中,就一直维持著这种神情。所以,此际看到他又现出这样的神情来,更令得我吃惊和厌恶。我不顾黄堂的阻止,还是用力将起得器挥了下来,击在玻璃上。我用的力十分十分大,一下打下去,将玻璃打得粉碎,破玻璃溅了开来,有不少溅在杨立群的脸上,立时造成了不少的小伤口。

  血自那些小伤口流下来,一丝丝,令得他的脸,看来变得十分可怖了。

  而这一来,他已陡然自梦中惊醒一样,叫了起来,声音十分尖厉,然后又急促地问道:“我撞倒了一个人,撞倒了一个人,是不是?那人呢?那人呢?”

  他一面说,一面直起身,探头向外望来,象是想看被他撞倒的人在哪里。黄堂冷冷地道:“不必看了,被你撞倒的一个人,在救伤车到达之前,已经死了。”

  杨立群张大了口,现出极其吃惊的神情来。

  我一直盯著他看,看到他这样的神情,不禁苦笑,心想如果杨立群是假装出来的话,那么,他真是世上最好的演员了。

  杨立群一面极吃惊,一面结结巴巴地道:“我……那人……是个女人?她突然…

  …突然奔过马路,那时,分明是绿灯,我完全没有想到减速,也来不及,我撞上了她,立即停止,我……事情发生了多久?我是不是……昏了过去?“

  杨立群反而向我们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我已经伸手进去,打开了车门,同时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了出来,摇晃著他的身子,厉声问道:“我和你分手的时候,你已经喝醉了酒,你为什么还要驾车出来?”

  我的话,当然立即可以得到证明,因为杨立群直到此际,还是满身酒气,人人可以闻得到。

  杨立群被我摇得叫了起来,道:“是的,我是喝了不少酒,可是我还能驾车,我一点没有违反交通规则,是她突然冲出来的,那是一个女人,是不是?”

  他一再问及,被撞倒的是不是一个女人,这一点,令我十分起疑,但是又抓不到他什么破绽,我只好大声道:“不错,是一个女人,你可知道被你撞倒的是什么人?”

  我这样一问,杨立群陡地震动了一下,立时转过头去。虽然他立即又转回头来,可是他刚才那一刹间他吃惊神情是如此之甚,那是绝瞒不过我的。

  为什么当我提及他撞倒的是什么人时,他会这样吃惊呢?他刚才不是一再表示,他撞倒的是不是一个女人,他也不能肯定?

  对于杨立群这样的神态,我心中的疑惑,真是增加到了顶点,可是我又无法盘问人。我只好盯著他,他象是有意在回避我的目光。我不肯放过他,用极严厉的声音说道:“被你的车子撞倒,立即死亡的人,是你的太太,孔玉贞!”

  杨立群一听得我这样说,所受的震动之剧烈,真是难以形容,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人因为一句话震惊到如此程度的。

  刹那之间,他的脸色变得如此难看,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生气,他的眼中现出如何可怕的神情,口张得极大,急速地喘著气,简直就象是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身子剧烈发著抖,非但身子在发抖,甚至连他的头发,也因为颤抖而在起伏。

  这时,他仍坐在驾驶座上,他的双手,紧紧握住驾驶盘,他的样子,令得黄堂也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了?”

  杨立群的喉际,发出一种“荷荷”的声音来,道:“是真的,是真的!”

  黄堂道:“是真的!”

  在这里,我必需说明一下的是,杨立群连说了两下“是真的”,在黄堂听来,象是他在问我,刚才我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在黄堂听来,“是真的”三个字之后,是一个问号。

  这三个字,听在我耳中,却有全然不同的感觉,在我听来,杨立群所说“是真的”三个字之后,是个惊叹号!那分明是他本来对某一件事,在心中还有所怀疑,但是在听了我的话之后,他心中的怀疑得到证实,所以才会这样讲的。

  他本来在怀疑什么?在我的话中,又证实了什么呢?我实在忍不住,大声道:“杨立群,你究竟——”

  他不等我讲完,就用一种哀求的目光望定了我,道:“别急,我会和你详细说的”

  虽然他的神情和语气,充满了哀求的意味,但我还是不肯就此算数,我探头进车厢,用低沉而恶狠狠的声音道:“记住,你已经杀了两个人了!”

  杨立群听得我这样说,身子又剧烈发起抖来。在一旁的黄堂,显然不知道我和杨立群之间在办什么交涉,他道:“杨先生,请你出来,你已经阻塞了交通要道三小时,不能再阻塞下去了。”

  杨立群一听得黄堂叫他,如逢大赦似的,连声答应著。由于我始终堵著一边车门,所以他时打开了另一边车门,走了出去。

  我挺直了身子,问黄堂道:“没有我的事了?”

  黄堂连声道:“是,是。”

  我指著被我打碎了的玻璃,道:“以后,用这样简单的办法就可以解决的事,别来烦我。”

  黄堂又连声道:“是,是。”

  我向外走去,在经过杨立群的身边之际,我又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警告他,道:“别忘了你刚才的诺言。”

  杨立群的神情,象是要哭出来一样。我不再与日俱增他,迳自上了车。才驶近家门,就看到白素迎了上来。白素的神情有点异样,向著门,指了一指,道:“刘丽玲在里面,她已接到杨立群的电话,杨立群告诉她,闯了祸,撞死了自己的太太。”

  我吸了一口气,和白素一起走进去。一进门,刘丽玲脸色苍白,站了起来,道:“怎么样?是不是……警方会不会怀疑他是谋杀他的太太?”

  我闷哼了一声,胡协成是死于杨立群的冷血谋杀,刘丽玲虽然不是帮凶,但是却在事后,编造了一套假口供,使杨立群逃过了法律的制裁,这件事,我心中也不很原谅刘丽玲。所以我一听得她这样问我,就忍不住道:“那要看是不是又有人肯替他作假供了。”

  刘丽玲一听,脸色变得灰白,坐了下来。白素瞪了我一眼。我问道:“我们走了之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他为什么要驾车外出?”

  刘丽玲摇头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出去了。我醉得人事不省,一直到被他的电话吵醒,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天旋地转。”

  我看了她一会,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刘丽玲道:“记得一点,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是第一次。”

  我俯近身去,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切切实实忠告你,快和他分手!他的神经有点不正常,你和他在一起,会有极大的危险!”

  当我在这样讲的时候,白素在我的身后,不住地拉著我的衣服,示意我别讲下去。可是我却不加与日俱增,还是把话说完。

  我实在非说不可。当年,在南义油坊中出现过一共五个人,除了小展之外,全是小展的仇人,王成和梁柏宗已经死在杨立群之手,曾祖尧今世变成了什么人,根本不知道,那么,杨立群再要杀人,下一个轮到的,除了刘丽玲,还会是什么人?

  我对刘丽玲的警告,简直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说得再明白都没有的。

  或许是由于我发出的警告的内容太骇人了,刘丽玲用极其吃惊的神色望定了我,道:“不,不,我不能和他分开,他……爱我,我也爱他。”

  我不肯就此算数,道:“你明知他是一个冷血的杀人犯,你还爱他?”

  刘丽玲尖叫了起来,说道:“他……没有罪!胡协成算是什么东西,这样的人渣,怎么能和立群相比!”

  我又狠狠地道:“他又撞死了他的太太!当他凶性再发作的时候,下一个就会轮到你!”

  我一面说著,一面伸手直指著刘丽玲。白素在一边,叫了起来,说道:“卫,太过份了!”

  我指著刘丽玲的手,仍然不缩回来。她望著我的手指,身子发著抖,过了好半晌,她过渐渐恢复了镇定,道:“不,我不会离开他的,他也决不会离开我。”

  我还想再说什么,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白素走过去听电话,向刘丽玲招著手。

  刘丽玲忙起身,接过电话来。我和白素都可以听到电话那边传来杨立群的声音。

  杨立群大声道:“丽玲,有很多目击证人,证明完全不是我的错,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刘丽玲现出极其激动的神情来,说道:“谢天谢地,我马上来接你。”

  她说著,放下电话,就向外冲了出去。

  白素叹了一声,道:“你刚才何必那样!”

  我只觉得极度疲倦,道:“我只是不想杨立群再杀人。为了虚玄的前生纠缠杀人。”

  白素道:“这次事情——”

  我不等好心讲完就叫起来,道:“我不相信是意外,绝不相信。这一对狗男女,他们所讲的话,我没有一句相信。”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神态的激动,显然有点不寻常,她反问了一句,道:“不相信到何种程度?”

  我想也不想,就脱口道:“可能那是早就计划好了的。什么同一的梦,前生的事,便一片胡言!目的就是要杀掉胡协成和孔玉贞,又可以令得他们逍遥法外。”

  白素的神情极吃惊,道:“你太武断了。他们两人,是在我们家门口认识的,而杨立群又曾不辞万里,去追寻他的梦。”

  我仍然激动地挥著手,道:“谁知道!或许这也是他们早安排好的。”

  白素断然道:“绝不会。”

  我瞪大了眼,道:“不管怎样,我不相信他们,也要制止杨立群再杀人。”

  我一面说,一面已准备向外走去。白素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我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大声道:“我去调查一下,孔玉贞为什么一大早会到那地方去杨立群撞死。”

  白素叹了一口气,疲乏地道:“卫,似乎不关我们的事,是不是?”

  我的声音更大,道:“当然关我们的事。杨立群已经杀了两个人,根据他杀人的理由,至少刘丽玲也会被杀,怎么不关我们我事?”

  白素又叹了一声,用很低的声音道:“你不应该否定他们之间,如今的纠缠,是和他们的前生无关的。”

  我道:“我不是否定,我只是说,杨立群没有权利杀人,他不能藉著前生的纠缠,而一再杀人。”

  我再三强调著杨立群“杀人”,白素向我走了过来,道:“如果昨天晚上,我们不离开,杨立群当然不会驾车外出,也就不会导致孔玉贞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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