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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斯理【倪匡系列小说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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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90楼 发表于: 2008-03-18 16:02:08
  第七部:姬娜驾着飞车来

  这几天来,我们曾经遇到过不少沼泽,有的大,有的小,我们总是设法绕过沼泽,继续前进。这一片沼泽,和以前曾经见过的沼泽,并没有甚么不同,看过去,其实根本看不见水,水面上,长满了浮在水中生长的植物和水草以及在水中长出来的灌木。只可以凭藉植物的种类和停在水中植物宽大叶子上的水鸟,来判断这是一片沼泽。

  令得白素惊叫起来的是,在这个沼泽的中心部分,有一个尖圆形的东西,突出在一丛灌木之上。那东西约有五十公分高,呈银灰色,上面也已爬满了水草的叶子,要不是恰好是早晨,阳光照射在它近水的基部,令得那东西发出反光,我们也根本不会发现。

  我和白素一看到了那东西,立时一起向前奔去,直到我的一只脚,踩进了水中,溅起了老高的水花之际,白素才一把将我拉住:“你想干甚么?”

  我叫道:“我想干甚么?你看那是甚么?那就是我所说的太空船的顶部!”

  白素道:“就算是,你也无法这样接近它!你再向前奔出几步,就会陷进污泥去,再也出不来!”

  我挥着手:“那么,想想办法接近它!”

  这时,我的心情,真是兴奋到了极点。我的猜想之中,有一艘太空船,而如今,在沼泽的中心部分,有一个这样的东西!我一眼就可以肯定,那是一艘太空船的尖顶部分!

  白素说道:“先别心急,我们来研究一下,那究竟是甚么东西!”

  我道:“这还用研究?这种银灰色,是一种金属,太空船在沼泽中,它的尖顶部分,露在外面。我们快点砍树,扎一个筏,可以接近它!”

  当我急急地在这样说时,白素取出了一个小型望远镜来,向前看着,然后,她将望远镜递给我:“你自己看,我想那不是甚么太空船的顶!”

  我一脸不服气的神色,接过了望远镜来。可是一看之下,我也不禁呆了一呆。

  那东西露出在水面部分,大约有五十公分高,距离我们大约有两百公尺,不用望远镜,看起来好像是一动不动的,但是望远镜一将它的距离拉近之后,就可以看出它在水面摇动。

  摇动的幅度不是太大,因为它的四周围长满了水草。

  照这样的情形看起来,那的确不像是甚么太空船的顶,倒像是一只蛋形的桶,一半在水中,一半在水面之外。我看了又看,不禁有点泄气,放下了望远镜:“不论这东西是甚么,我们总得接近去看一看。而且,这东西无论从哪一角度来看,都不应该是原始丛林中的物事!”

  白素点头,同意我的说法。我们两人开始用小刀割下树枝,一层一层地编织起来,两小时之后,我们已经有了一只勉强可以供一个人站上去的筏。

  我又砍下了一根相当长的树枝,将筏推到水面上,站了上去,水浸到我的小腿,在筏上平衡着身子,用树枝一下又一下撑着,使我自己,渐渐接近那东西。筏移动得相当慢,但终于,我来到了那东西的近前,我急不及待地用树枝去点那东西。树枝才一点上去,那东西就沉了一沉,但立时又浮了起来。

  这种现象,证明我第二个猜想是对的,那是一个空的桶!我再接近些,等到我可以碰到那东西时,肯定那是一只椭圆形的金属桶。我蹲下身子,将之拖到了筏上,又用树枝撑着,回到了岸上。

  我才将那东西推上岸,白素就蹲了下来,用手拂去沾在上面的水草。我跳上岸:“看来像是一个空桶!”

  白素将之竖起来,指着一端的一个管状物:“看,好像是燃料桶!”

  我又兴奋了起来:“太空船的固体燃料!”

  白素点了点头:“你看这管子附近的压力控制装置,一定是固体或液体燃料,才需要这样的装置!”

  我们都极其兴奋,甚么样的东西才需要这种燃料,那真是再明白也没有了。而且,这只空桶,又恰好在我们假设有太空船的地方发现,那就决不是巧合!

  我四面看着,团团转着身子,不住问道:“太空船在甚么地方?它应该就在附近,它在甚么地方?”

  白素又好气又好笑:“我不相信你这样叫,就可以叫出一艘太空船来!”

  我站定了身子:“一定是在附近,说不定就在沼泽的下面!”

  白素皱起眉:“陷在沼泽之中?”

  我道:“那有甚么奇怪,米伦太太的太空船陷在火山中!”白素摇头道:“你忘了自己曾说过姬娜在这十年来,可能一直住在太空船中,如果太空船陷在沼泽,她怎么出入?”

  我眨着眼,答不上来,白素道:“别心急,我们总算已经有收获了!”

  我道:“大收获!”

  白素并不和我争,将那只空桶,弄上了手推车,我提议我们绕那沼泽,转一个圈子,因为这只空桶是极重要的发现,我猜想中的太空船,可能就在附近。

  由于这只空桶的缘故,我们改变了计画,变得以这个沼泽为中心来打圈。

  可是,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们早已离开那个沼泽超过十公里以上,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到了第十六天晚上,白素道:“我们该启程回去了,不然只怕连见姬娜的机会都要错过了!”我实在不舍得离开。因为若是甚么也未曾发现,那倒也算了!可是我们却发现了那只空桶!

  这些日子来,到了晚上,我们就研究那只空桶,空桶的铸造极精美,用的也不知道是甚么金属,又轻又滑,可是又十分坚硬,小刀用力刻上去,一点痕迹也不留下。空桶一点焊接的痕迹也没有,显然是整个铸成。只有一个管子,那管子的口径很小,无法观察桶内的情形。但是管子基部那个压力装置,却被我拆了一小部分下来,每一个零件,都精巧之极。

  这样的一件东西,别说出现在原始森林的沼泽之中,就算放在最先进国家的太空博物馆,也一样极其引人注目!

  白素提议回去,这些日子来,我们用来充饥的东西,已经和野人没有甚么分别,其中包括了不知名的植物根、果实,以及大条的水蛇肉、水鸟肉等等,可是我还是不想回去,想再挣扎几天。当我向白素望去之际,白素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心意:“我不会同意我们分头行事!”

  我苦笑道:“有甚么不放心的?这里很平静,我们这些日子来,一直很平安。”

  白素叹了一声:“我们这样找下去,其实根本找不到甚么!”

  我道:“我们已找到了一只空桶!”

  白素道:“一只空桶,那又怎么样?这只空桶,根本可能是天上落下来的!”

  我呆了一呆,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如果这只空桶盛放燃料,那么是不是用完了燃料之后,在飞行中自半空中抛下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猜想中的太空船,根本不可能在附近!

  白素看我仍在犹豫不决,再道:“还是回去吧,见到了姬娜,甚么问题都可以解决,总比在这里打转好!”

  我叹了一口气,虽然极其不愿意,但是也无可奈何,只好回去。回途没有甚么好记述的,我们进入市镇,先到教堂去看神父,人一进教堂,神父就向我们急急走了过来,一副急不及待的神气,使我们立时感到他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们。

  还没有等我开口问,神父就大声道:“你们回来了!你们回来了!”

  我忙道:“发生了甚么事?”

  神父搓着手,道:“颇普离开了帕修斯,他走了!”

  一时之间,我还记不起“颇普”是甚么人,白素记性比我好,她碰了碰我,道:“是那杂货店老板!”

  神父道:“在你们离开之后的第三天,他就走了!唉,一定是我们的拜访,扰乱了他平静的生活,唉,他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我看到神父那种焦急的样子,忙安慰他道:“或许他只是去旅行?”

  神父摇着头:“不!我知道他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陡地想起,姬娜订购的化学药品,就在一两天之内,应该来取,莫非姬娜已经来过了?要是姬娜已经来过的话,那么,我们等待的一切,就全要落空了!

  神父不断地叹着气,叹得我心烦意乱,白素已道:“神父,那少女已经来过了?”

  神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颇普将他店中所有的货物,卖的卖,送的送,全都清理了,而且,还提清了他在银行中所有的存款,离开了帕修斯。”

  我听得神父这样讲,迅速地转着念,定了定神:“这一切,全是我们走了之后的第三天发生的事?”

  神情点看头:“是!”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想到:既然那是我们离开之后三天的事,那么,颇普和姬娜的约会,还未曾实现。颇普无法和姬娜联络,姬娜也不应该知道颇普已经离开了帕修斯,到了约定的时间,她仍然会来!

  我一想到了这一点,忙道:“神父,杂货店还在,是不是?”

  神父可能一时之间,不知道我这样问他是甚么意思,是以眨着眼,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我笑了一笑:“神父,颇普是一个成年人,他有他自己的选择,我们不必为他担心。”

  神父又叹了一口气:“颇普在离开之前,曾对他一个好友说,他不应该泄露「隐儿」的秘密,他害怕有灾祸会降临在他的身上!”

  我只觉得可笑,道:“我们要到杂货店去看一看!”

  神父没有阻止我们,我们离开了教堂,一直来到杂货店门前,店门关着,上着一柄生了锈的锁,我很快就打开了这柄锁,推门进去。

  我和白素进了店铺,店堂中凌乱不堪,全是废纸箱、废木箱和一些剩下来,没有人要的杂物,一望而知颇普走得十分匆忙。

  店堂后面是颇普的住所。我们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到过。店堂后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种着不少花草,颇普的住所中更乱,一些粗重的东西全未曾带走。

  我拨开了一张椅子上的几件旧衣服,坐了下来,四面打量着。

  白素道:“看来他走得如此匆忙,我们真要负责任才是!”

  我翻着眼,道:“他可以不走,那是他自己在疑神疑鬼,大惊小怪!”

  白素没有和我争论下去,在凌乱的杂物之中,随便翻了翻:“我们是不是就在这里等姬娜出现?”

  我道:“当然。”

  白素道:“根据颇普说,姬娜每次出现,总是在深夜,我们要在这里过夜才行!”

  我道:“那也没有甚么不好,这里虽然乱,也可以住人,厨房在哪里?我们可以自己煮东西吃!”

  白素笑了笑:“好,那我到市场去买点食物回来!你不要乱走!”

  我耸了耸肩:“我为甚么要乱走?”

  我准备将一些大件杂物,塞进衣柜去,可是当我打开衣柜之后,就陡地一呆,我看到衣柜中,有一件直立着的东西,那东西用一大幅麻布遮着,乍一看来,在麻布的覆盖之下,简直就是一个人!因为那东西的大小、形状,就恰好像一个身形高大的人!

  当我才一看到这件被麻布覆盖的东西之际,实在吃了一惊,刹那之间,我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那是颇普!他并不是离开这里,而是神秘地死亡了!

  但是这种念头,在我的心中,只不过一闪而过,我立时想到,颇普是一个矮胖子!而在麻布覆盖之下的那个人(如果是一个人的话),却身形相当高,决不可能是颇普,一定是另一个人!

  事实上,我一看到那被麻布覆盖着的东西之后,立时就伸手去揭开麻布,以上,是在我揭开麻布的那一刹那间所想到的。

  我一伸手,拉下了麻布,又是一怔。在麻布覆盖之下,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人形的物体。正确一点说,那是一只人形的大箱。或者说得更具体一点,那是一只恰好可以容下一个人的木箱,木箱的形状,和一个人体,十分接近,那形状有点像用来盛放木乃伊的箱子,但比之更像人体。

  我这时,心中的疑惑,实在是到了极点。在颇普的住所之中,有着这样的一个人形木箱,那实在是古怪之极的一件事。

  一般来说,由于人类对死亡的不可测和恐惧,凡是和死亡有关的物体,都不会放在居室之中。其中,尤其是棺材,那更使人联想起死亡,很少有人会在房间的衣橱之中,放置一具棺材。而如今在这个衣橱之中的那东西,我虽然称之为“人物的木箱”,但实际上,那除了是一具棺材之外,不可能是别的东西。

  在那一刹间,我心中又是疑惑,又是紧张,因为我只看到了木箱的外面,不知道木箱的里面,是不是有人,如果有的话,那么,人一定是个死人,不会是活人!

  我将木箱移出了衣橱,发现木工十分精美,木箱可以齐中打开,我揭开了箱盖,木箱之中,除了垫着一层布之外,空无一物。

  木箱的外形看来已经像是一个人,内部的空间,更是恰好可以容一个人躺下去。那是用整块大木挖成的,空间是一个凹槽,可以容纳一个人。

  我呆呆地望着这个木箱,实在想不透颇普要这样的一只木箱有甚么用处。

  我望了一会,自己向木箱之中躺了下去,发现这个木箱,是为一个比我高出约十公分的人准备的。这个人的手,也比我要长出五公分左右。那是一个相当高大的人,决不会是颇普。

  而这只木箱,也不会是为活人准备的,那么,是不是为姬娜要处置的那具体体准备的?

  我就立时想到,颇普虽然对我们说了他认识姬娜的经过,但是一定还有许多事隐瞒着未曾告诉我们!

  例如这只木箱,他就一个字也未曾提起过。如果这木箱和姬娜要处理的那具体体有关,那么一定是姬娜委托他找木匠做的。这具体体,会不会就是神父曾经遇见过的那个“上帝的使者”?

  我不断思索着,想找出一个答案来,以致一直躺在那个大木箱之中,忘记起身,直到白素进来,陡地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我才坐了起来,看到白素一脸吃惊的神色,瞪着我。

  白素一见我坐了起来,她才道:“你——从甚么地方找到这具棺材?”

  我道:“这不是棺材。”

  白素有点啼笑皆非:“如果这不是棺材,那么请告诉我,是甚么?”

  我本来想说:“这不过是一个放死人的箱子”,但是继而一想,放尸体的箱子就是棺材,这是废话,根本不必说了。所以我道:“我在衣橱中找到它,真是怪事。”

  白素皱着眉,放下了手中买回来的东西,来到了木箱前,合上了箱盖,看了一会,又将之翻了过来:“你看,这棺材上面,本来应该有雕花,不过还未动手雕刻!”

  我循她所指看去,看到她翻了过来的一面,上面上有铅笔描出来的图案,那是一对翼。

  木箱齐中分开,我一将之移出来之际,就底、面不分,我躺下去的地方,事实上是木箱的盖,所以我一直没有发现这点。

  而这时,当我看到了那一对用铅笔描出的翼之际,我便陡地一震,失声道:“果然,那是为上帝的使者准备的!就是姬娜要处理的那具体体!”

  白素用手指抚摸着木箱盖上的那对翼:“和米伦太太遗物中的装饰图案一样?”

  我道:“是的,完全一样,那看来是他们的一种徽号,代表着飞行!”

  白素苦笑了一下,神情有着极度的惘然:“这是一种甚么样的飞行?”

  我无法回答白素这个问题。我曾在墨西哥的一个火山口之中,进入过米伦先生的太空船,我知道那是极其伟大的宇宙飞行。可是,飞行从哪里开始?目的地又何在?为甚么米伦太太以为回到了原来出发的地方,可是她却又迷失了?

  在我思绪极度紊乱之际,白素又道:“这是姬娜要颇普制造的?”

  我点头道:“看来是这样。”

  白素摇了摇头:“颇普还有很多事瞒着我们!”

  我有点愤怒:“这可恶的秃子!”

  白素道:“别责怪他,他已经告诉了我们许多,再加上这具棺材,我们了解的事情更多了!我们现在至少可以肯定,在这十年来,姬娜一定并不孤独,她和一个人在一起,这个人,可能和米伦太太一样,迷失在不可测的宇宙飞行之中!”

  我“嗯”地一声:“这个人,最近死了!”

  白素吸了一口气:“当然是,不然,姬娜不会离开这里!”

  我挥着手:“她住在甚么地方?为甚么我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搜索,一点结果也没有呢?”

  白素对任何事都不失望,她道:“我们也不算是没有成绩,至少已找到了一只空桶,可以从这空桶之中肯定很多事!”

  我闷哼了一声:“一只空桶,一具空的棺材,要是再找不到姬娜,我想我会发疯!”

  白素笑着:“我刚才在市场上,学会了印地安人辣煎饼的做法,你要不要试一试?”

  我没好气地道:“随便甚么,我只要天快点黑!”白素拿着她买回来的东西走了出来,去弄她所谓的“辣煎饼”了。

  我坐了下来,将这些日子来所发生的一切,整理了一下,我发现如果不见到姬娜,一切疑团,都解决不了。

  白素煮出来的“辣煎饼”可能很可口,可是我却食而不知其味,只是心急地等着天黑。

  天终于黑了下来,在天黑之前,我特意在店门口做了一番功夫,使得杂货店看来,不像是已经人去楼空。然后,我就在店堂中等着,等姬娜的出现。

  时间慢慢过去,四周围静到了极点,我敢打赌,只要有人在离店铺二百公尺外走过,我就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可是入黑之后,简直连走动的人都没有。

  上半夜,白素陪着我。等到午夜之后,她打了一个呵欠,说道:“或许会迟一两天,我不等了!”

  她回到颇普的房间去,我继续等着。

  一直等到天亮,我才死了心,由门缝中向外望出去,街上已经有了行人,看来姬娜不会来了!

  我苦笑着,走向颇普的房间,白素醒了过来,我沮丧得甚么也不想说,倒头就睡。

  第二天晚上,天一黑,我在店堂中为自己准备了一个相当舒服的,可以躺下来的地方。

  反正我白天已经睡够了。和昨晚一样过了午夜不久,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又自顾自去睡了。我独自一个人留在店堂中,留意着最低微的声音。

  颇普只说姬娜每次出现,总是在深夜,并没有说确切是在甚么时候。事实上,这样一个小地方的人,也不会有甚么时间观念。既然是深夜,那么在过了午夜之后,就应该加倍注意。

  一直等到清晨二时左右,我突然听到一阵“胡胡”的声响,打破了极度的寂静。那种声响,转来十分均匀,如果是一个在熟睡中的人,决不会被这种声响吵醒。可是我一听得这种声响,就立即跳了起来。

  那种声响,显然地由远而近地传来,而且来势好快,我一听到有声音就跳了起来,而一到我站定身子,声响已到了近前,而且,消失了!

  我呆了一呆,在我还决不定应该如何做才好时,就听到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脚步声极轻,如果不是四周围如此寂静而我又在全神贯注留意声音的话,根本听不出来。

  一听到有脚步声,我更加紧张,立时向门口走去,我离店堂的门口,还不到五步,可是我走得太急了,跨到了第三步,就绊倒了一只该死的木箱,发生了一下巨大的声响来。

  我跨过了倒下的木箱,继续来到门口,然后就着门缝,向外面望去。

  这一晚的月色普通,外面街道上,并不是十分明亮,但是白色的石板有着反光作用,也已经足够使我可以看到姬娜了!

  姬娜站在离店门口约莫十多公尺外,望着店门,现出一腔疑惑的神情,没有再向前走。

  我立时知道她为甚么不再向前走来的原因了,她一定是听到了自店堂中发出的那一下木箱倒下时的声响,而在疑惑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我已经看到了姬娜,当然长大了,而且,极其美丽,足以使看到过一眼的人,就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她的身上,我几乎全然找不到当年那个小孩子的影子,但是我可以肯定她是姬娜。

  她在犹豫着,像是决不定是不是应该继续向前走来,我极其紧张地望着,等了片刻,看到她仍然决不定,我心急,一伸手,推开了门。

  在那一刹间,我未曾估计到姬娜根本不知道我到了帕修斯,会在她常来的杂货铺中等她!在她而言,当我一推开门,现身出来之际,她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而她拣深夜来见颇普,当然绝不想有任何其他人知道她行踪,在这样的情形下,她陡然见到了一个陌生人,会有甚么样的结果,实在可想而知!

  当然,这一切全是我事后分析的结果。当时我全然未曾想到这一点,只是唯恐姬娜不向店堂中走来,所以冒冒失失推开门,想叫她过来。

  我才一推开门,看到姬娜陡地震动了一下,发出了一下低呼声,还未及等我开口叫她,她已经疾转过身,向前奔了出去。

  一看到她向外奔去,我也发了急,拔脚便追。

  我在追赶她的时候,如果立时发声呼叫,相信我甚至不必报出自己的名字,只要叫出她的名字,她就一定会知道叫她的是她以前认识的人,而会停下来的。

  可是,我却未曾想到这一点。我只是想到,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不是太远,而我一定奔得比她快,一定可以立即追上她的。

  的确,我在不到半分钟内,就追上了她,她奔过了街角,我就追了上去,已经离她不过三公尺了。在街角的空地上,停着一辆样子十分奇特的车子,我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车子。整辆车子的形状,有点像一艘独木舟,姬娜一跃进了那辆车子,我根本未及看到她如何发动车子。

  当她跃进那一辆车子之际,我伸手抓向她,已经碰到了她的衣服。

  然而就差那么一点,她已经上了车子,我直到这时,才想起我应该叫她,可是我才一张口,“胡”地一声响,一团热气,直喷了过来,那辆车子,竟立时腾空而起。

  那团迎面喷来的气,灼热如火,使得我张大了口,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而那辆车子(那当然不是车子)腾空而起的速度又极快,我心中一发急,一伸手,在那车子已到了我头顶之际,抓住了车子上的一个突出物体,那突出物体,我也不知道有甚么用,它只有二十公分长,略呈弯曲形,可以供我抓住它。

  我的手才抓住了那东西,双脚便已经悬空,“车子”正在迅速升高。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抓住的那东西,是一根喷气管,灼热的气体,就从那管子中喷出来,喷向我的头发,而我在略为观察了一下之后,发现除了抓住那根管子之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供我的身子附着在这辆车子之上。自然,我可以松开手,只要我不怕自二百公尺的高空跌下去的话!

  “车子”在升高了约莫三百公尺之后,发出均匀的“胡胡”声,向前迅速地飞行着,而我则吊在半空,劲风和热气,扑面而来,令得我全然无法出声。

  从那管子喷出来的热气十分灼热,幸而那根管子并不太热,还可以抓住。可是我的处境,可以说糟糕之至。

  那根管子只不过二十公分长,要不是它略呈弯曲,我可能根本抓不住。但就算抓住了,要凭它来支持整个人的体重,手心不断出汗,也是危险得很,我只好双手紧抓住那根管子。

  “车子”的飞行速度快得出奇,转眼之间,便已经离开了帕修斯的市区,向下面看去,已经全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了!

  我几次想大声呼叫,但是每当我一张口,大团热气直喷了过来,几乎连气也难透,根本无法出声。

  约莫在五分钟之后,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支持了这五分钟的,我才看到,姬娜自车子之中,探出头,向我望来。

  她的神情,仍是十分惊惶,当她看到我吊在车外的情形之际,更是吃惊。

  她望着我,在惊惶之中,她显然未曾认出来,大声道:“你答应不再追我,我降低,放你下去!”

  我又想和她讲话,可是一开口,热气又喷进了口,我只好摇头,表示我一定要见她。

  姬娜又急又惊:“你……会跌下去摔死!”

  我仍然不断摇着头,姬娜又道:“我不想你死,可是我不能冒险,你是甚么人?为甚么要这样多管闲事?你答应不追我,我放你下去!”

  直到这时,我才暗骂了自己千百句蠢!我何必拚命摇头?我只要点头,表示答应姬娜的要求,等她放我下去时,我就可以有机会说明白了!

  是以,我立时连连点头,姬娜的神情,像是松了一口气,又道:“你发誓?”

  我又连连点头,姬娜的上半身缩了回去,“车子”开始向下降落。

  “车子”直上直下,当它向下降落之际,我留意到,下面是极其茂密的森林。不一会,车子离森林的上空,已只有三四公尺了。

  这时,姬娜又探出身子来,大声道:“你跳下去!落在树上,只要小心,不会受伤,而且可以爬下去!只当没有见过我!”

  我不禁大是发怒,我和她相隔极近,她讲的话,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自那管子喷出来的热气,却令得我根本无法开口告诉她我是甚么人!

  我当然不肯就这样跳下去,虽然我此际只要一松手,就可以落在树顶上,也可以爬下树去,但是天知道,我只要一松手,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得到她!

  我拚命摇着头,而且尽我一切可能,运动着脸部的肌肉,做出种种的表情,希望她明白我不是甚么好奇心强,想探明她来历的人,我是卫斯理!

  直到此际,我才知道语言是多么有用。“卫斯理”三个字,任何人,只要能讲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将之讲出来。可是,你试试在脸上做表情,要去表达这三个字!

  姬娜显得很愤怒,她道:“你自己不肯松手,我一样可以令你跌下去,不过,你可能受伤!”

  我继续努力想表达自己,可是这时,“车子”陡地又下降了一些。

  “车子”一下降,我的双脚,立时碰到了树枝。双脚碰到了树枝还不打紧,在拖了不到十公尺之后,树枝勾住了我的裤脚。

  那被我用来抓住的管子,十分光滑,在将近二十分钟之中,我一直抓住它,上面已全是手汗,本来就已经不怎么抓得住的了,裤脚再一被树枝勾住,手一滑,便离开了那根管子。

  手一离开了那根管子之后,我直向下跌去。同时也摆脱了迎面喷来的热气,可以出声,在那一刹之间,陡地大叫了一声:“姬娜!”

  我叫了一声之后,人陷进了浓密的树枝之中,树枝在我的脸上擦过,当我抓住了树枝,好不容易挣扎着,找到了踏足点,将头探出树叶来之际,姬娜和她的“车子”早已踪影不见了!我在树顶,呆了片刻,一时之间,实在不知如何才好,从我打开店门到如今,只不过半小时左右,可是事情的变化,竟是如此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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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部:犯错铸成大恨

  本来,我可以在店铺中,等姬娜拍门,让她进来,可是如今,我却在原始森林的树顶之上!

  依白素的说法,甚么事都不是没有收获,如今我虽然狼狈之至,但也不能说没有收获。

  至少,我知道为甚么找不到姬娜的原因了!

  我们曾在原始森林之中,用所谓“蜜蜂的寻找方法”找了将近一个月,自以为已经搜索得相当彻底。可是姬娜“飞车”的速度,一分钟的飞行,我们可能要走上好几天!

  我决定在夜间不采取任何行动。夜间在森林之中,爬上树最安全,所以找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半躺了下来,等候天亮。

  这时,我首先想到的是,白素一醒来,发现我不知所终,她会怎么样?只怕不论她如何设想,也想不到我是吊在半空中离开的!

  这一晚,我不知道在心中对自己骂了多少次“笨蛋”,好好的事情,全叫我弄糟了!现在,不知道上哪里找姬娜才好。而事实上,我连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回到帕修斯,都有问题,情形糟透了!

  当我在树上三小时之后,我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尝试用白素的处世方法,白素总是在事情最困难和最糟糕的时候,找出乐观的一方面来。我镇定了下来,仔细想了一想,来寻找事情好的一面。

  首先,我想到了姬娜的那辆“飞车”。这绝对是一辆先进科学的产品。我甚至可以断定,地球上不会有这样起飞快速,飞行平稳而速度又如此之高的交通工具。

  姬娜对操纵这辆“飞车”,显然十分熟练,这辆飞车,自然是属于神父口中“上帝使者”的东西。

  “上帝使者”,依据我的推测,和米伦太太一样,来自不可测的一处所在,而这个所在的一切,要比如今地球人类进步得多,所以,有这样的一架“飞车”。

  从这一点引伸开去,我以前的推测也是对的,我推测姬娜在这十年来,一直和“使者”

  在一起,而且,居住在一艘太空船之中。“飞车”自太空船中飞出来的,她如今,又回太空船去了!

  今晚的遭遇虽然糟糕,但至少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我的推测正确。

  我苦笑着,向天空看去,天边已经现出了一抹鱼肚白色,天快亮了。

  天亮之后,我该怎么办?是觅路回帕修斯去,还是发一发狠劲,向着“飞车”飞走的方向前进,去寻找姬娜?我在考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能够在原始森林之中生存多久?

  正当我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在众多雀鸟的鸣叫声中,我所熟悉的那种“胡胡”声,又传了过来。

  我心头狂跳,立即循声望去,直到这时,在微曦之中,我才看清了那艘“飞车”,呈一种可爱的银白色。阳光照射银白色的车身,反映出一种极其柔和,令人心旷神怡的光辉。而这时,我心中的高兴,也难以形容!

  飞车回来了!姬娜在找我!过去的几小时,我陷入极度的失望之中,可是飞车一出现,我沮丧的情绪已一扫而空。

  我觉察到“飞车”来到临近之后,降低了高度,在迅速地打着圈,我立时攀着树枝,使自己的身子,冒出浓密的枝叶,双手挥舞。大声叫嚷起来。

  我的动作,很快就引起了注意,飞车向我飞过来,在我头顶不到十公尺处,停了一停。

  我仰着头,看到姬娜自车中探出上半身来,向下指了一指,和我作了一个手势。接着,飞车又向前飞了出去,飞出不远之后,再降低,隐没在林木之中。

  我完全明白姬娜的意思,她要我下树,到她降落的地方去,和她会合。

  飞车隐没在浓密的枝叶处,离我存身之处并不远。这时,我心中的高兴,实在难以言喻,我忍不住发出一连串的欢呼声,一面叫着,一面迅速地自存身的大树之上,向下落去。

  当我越过了许多横枝,来到大树的树干上,双手抱住了树干下落,离地大约只有三匹公尺的光景之际,我只消双手略松,就可以直滑下去了。

  可是也就在此际,在我左面突然传来了一下隆然巨响。这一下巨响,和一阵耀目迸发的火光,一起发生。

  火光和巨响,毫无疑问。那是一下极其猛烈的爆炸!

  爆炸的火光和声响传来之处,就是姬娜在几秒钟前,飞车下沉,降落的所在!

  一辆“飞车”降落,发生了这样猛烈的爆炸,那么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可想而知!一时之间,我双手抱紧了树干,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在那一刹间,就在第一声爆炸声之后约莫三五秒钟,我又看到了一大团火花,那团火光是如此夺目,发出的光芒,近乎一种奇异的青绿色,而且,闪耀着一种异常强烈的闪光,火团才一升起,又是一下爆炸声。

  那一下爆炸声,更令得我心头震动,以致我双手不由自主一松,整个人,自树上向下,直跌了下来,还好地上的落叶积得相当厚,我虽然是在极度惊惶失措的情形之下落下来,倒并没有受甚么伤。

  我立时一跃而起,也顾不得由于我的突然下堕而被惊得四下乱窜的好几条各种各样的蛇。我一跃之后,立时向前冲去,高叫道:“姬娜!”

  当我向前奔去之际,并没有第三下爆炸,耀目的火光也不再出现,只是在前面,起了一股浓烟。

  森林中的林木,生长得十分茂密,我估计冒出浓烟的所在,离我不会超过一百公尺,可是我脚高脚低,拨开自树上挂下来,阻住去路的藤蔓,跨过脚下盘虬的老树根,由于实在心慌意乱,还跌了好几次交,等到我来到了几株大树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之际,我呆住了!

  我看到了是甚么发生爆炸,不出我所料,是那辆“飞车”!

  这辆“飞车”的尾部,这时还在冒着黑烟,整个车身,呈现着一种灼热的光,车身实际上已裂了开来,有许多闪耀着奇异光芒的金属片,散落在四周围,而这些金属片上的光芒,正在迅速地暗淡了下去。

  “飞车”在降落时失事!

  我同时也看到了姬娜,姬娜脸向下,伏在离飞车主要的残骸,约莫三公尺处,一动也不动。

  我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结了,一动也不能动。我相信我只是呆立了极短的时间,便大叫着,向前奔了过去,到了姬娜的身边,俯下身来,大叫着,伸手将姬娜翻了过来。

  姬娜的脸色,白得可怕,奇怪的是她身上看来竟像是一点也没有受伤,因为我看不到任何血迹。我在那一刹间,心中还存着希望,希望姬娜是被震昏了过去,并没有受甚么伤。我扶起姬娜的头来,拍着她的脸颊。姬娜立时张开眼来,向我望着。

  看来她的神态,十分疲倦,自她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个笑容。从她的这个笑容来看,她显然已经认出我是甚么人了!

  接着,她的口唇颤动着,像是想说话,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我忙道:“别急,你可能受了震汤,别急,你觉得怎么样?”

  姬娜的口唇仍剧烈地抖动着,看来她真是急于想告诉我甚么事,但是她却始终没有多发出声音来。她挣扎着,伸手向前指着。

  当她伸手向前指出之际,手指开始是不坚定的,像是不知该指向哪一个方向才好,但接着,在手指略为移动了一下之后,就坚定地指向一个方向,同时,以十分焦切的目光望着我。

  我忙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些年来,你在这里居住!”

  姬娜点点头,当她点头点头到第三下之际,突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本来,我是托住了她的后脑的,当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之后,她的头突然向旁一滑,滑开了我的手掌,向一旁垂了下去。

  我陡地大叫了一声。我的大叫,实在一点意义也没有,只不过是极度震骇之下的一种自然反应。我一面叫着,一面立时再扶住了她的头,将她侧向一边的头,扳了过来。

  姬娜的脸色,依然是那么苍白,她的双眼,也一样睁得很大。可是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姬娜死了!

  我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发觉已经没有了呼吸。可是我还是不愿意承认那是事实,我不断地替她做人工呼吸,又用力敲击她的心口,每隔半分钟,便俯身去倾听,希望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声。

  我不知道自己忙了多久,当我终于放弃,挺直僵硬、酸痛的身子,发觉透过浓密的林叶射进森林中的阳光所形成的光柱,已经是笔直的,而不是倾斜的了!

  那也就是说,已经是正午了!

  我怔怔地望着姬娜的确体,缓缓转过身,叫着,奔向身边的一株大树,一拳一拳向树上打着。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甚么,可是我却必须这样做,以宣泄我心中的懊恨和悲伤。

  事情竟是从哪里开始,以致演变到如今这样糟糕局面的?从我要寻找姬娜开始?我要找姬娜,那并没有错,她既然将这样一叠古怪的文稿寄给了我,我当然要弄明白这批文稿的内容,唯一的办法,也只有找到她才行,那并没有错。

  可是,总有甚么地方犯了错误!

  我思绪乱待全然无法控制。突然之间,我想到了,我所犯的最大错误,是我低估了杂货店老板颇普的恐惧!

  颇普对于神秘的、在深夜出没的姬娜,怀着极度的敬意,也有极度的恐惧。当我和白素访问他,他忍不住讲出了一部分有关姬娜的秘密之后,心中的恐惧更甚,害怕姬娜会向他报复,所以,隔不几天就溜走了!

  而在颇普离开之后,事情就开始一步一步越来越糟糕。

  以后的事情,有些是被我弄糟的,我突然在杂货店门口出现,姬娜一时之间未曾将我认出来,吓得她立时逃走,而我虽然及时抓住了“飞车”上的一根管子,可是却偏偏无法开口!

  当我被逼要跌下来之际,我才开口叫了她一声。我相信,姬娜在离去之后,再度回来找我,一定是她听到了我这一声叫唤。

  一个能叫出她名字的中国人,除了我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所以她才又飞回来找我。

  本来,我们可以见面,许多许多问题,在我和她见面之后,都可以解决,可是她却在降落时,突然出事!

  我不知道出事的经过和原因,在外表看来,姬娜没有伤痕,一定是剧烈的震汤使她受了内伤,以致她连讲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死了!

  这一切,阴差阳错,如果不是我那样举止失措,不够镇定,我们根本可以在颇普的杂货店中相会!

  当我想到这里之际,我心中更是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绞痛!

  一直过了好久,射进林子的阳光柱,又已开始斜了,我才渐渐镇定下来。我一生中,经历过许多突如其来的变故,可是像如今那样的剧变,却也还是第一遭。虽然说定下神来,可是仍然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我只是想到,我这样自怨自艾,一点用也没有。可是,甚么又有用呢?姬娜已经死了!

  我懊丧自己根本不应该到圭亚那来,就让那一大叠奇异文字写成的文稿永远成为谜团好了,那又有甚么关系呢?至少,比现在要好得多了!

  事情会在一刹之间,演变成这个样子,那真是我事前绝对想不到的!

  我又叹了一会,慢慢地走向姬娜,我必须先处理她的确体。

  若是任由她的确体留在森林中,那么,只要一夜,她的遗体,就会成为毒蛇、猛兽的食粮,虽然说人死了,甚么也没有分别,但是我却不想那样。

  我必须将姬娜的确体,带回她的“住所”去!直到这时,我才又想起,姬娜在临死之前,曾经坚决地向一个方向指了一指。那个方向,是在西南方。而我曾问她,她是不是这些年来一直住在那里时,她又曾点头。

  我抬头向西南方看去,身在浓密的原始森林之中,向前看过去,除了树木和树身上挂下来的藤蔓,根本看不到别的东西。

  我没有交通工具,一个人要在这种蛮荒地方行进,已经十分困难,再要加上一具体,我实在不能想像我是否有能力到达那个不可测的目的地!姬娜临死之前,只不过是伸手一指,指出了一个方向,可并没有指出距离。那一指,可能近在咫尺,也有可能在一千公里之外!

  我再定了定神,走向那架“飞车”的残骸,看看是不是有甚么可供利用的东西。

  车身早已停止了冒烟,除了许多碎片之外,还剩下了断成两截的主要部分。

  我发觉车身断裂部分的金属片,依然是那种耀目的银白色,而且断口的边缘,十分锋利。我先扳下了狭长的一条来,这狭长的一条金属片,看来像是一柄利刃,可以供我在森林中开路和自卫之用。

  车身的后半截,在卷裂的金属片之中,是许多散乱了的,我全然不知用途的机械装置。

  我试图去弄明白这些机械装置的作用,徒劳无功。

  我又去注意车身的前半截,整个“车身”,是榄橄形的,样子像是一艘流线型的小快艇。在车身的前半截,有着两个并排的座位。座位的柔软部分,已经完全毁于高热,但是金属架还在。

  我立时动手,拆下了其中一个,搬了出来,抱起姬娜的确体,放在座椅形的金属架上。

  那样,我可以用一条链来拖着走,比较省力。当我放好了姬娜,我再去留意车身的前半截部分。在并排的两个座椅之前,是许多仪表。那当然是“飞车”的控制部分。

  我发现其中有不少仪表的损坏程度,并不十分严重,就试着按下一些掣,或是旋转着它们,到我接到了其中一个浅黄色的掣时,一旁的一个萤光屏,突然亮了起来,在那二十公分的萤光屏上,我看到了许多闪耀不定的线条。

  这些线条,或许代表着甚么,但在我看来却毫无意义。我看了一会,由得这些杂乱的线条闪动着,再去触摸其他掣钮,在旋转一枚深黄色的掣钮之际,我发现萤光屏中的线条在转变,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半圆。如果那是一具示波仪,那么,这种半圆形波浪式的波形,是正弦波。

  这具附有萤光屏的仪器,本来可能是一具通讯仪,它显然已经损坏了。

  我渴望试图在萤光屏上得到一点甚么,可是花了相当的时间,一点结果也没有。在这期间,我又发现了在仪表板的右下方,有一个铁箱子。那铁箱子和整个“飞车”,却显得格格不入,而且,那种金店,我十分熟悉,那是普通的不锈钢。

  这只铁箱子,显然并不属于飞车原来的设备。

  铁箱的盖子上着锁,我设法将之撬了开来,箱盖一撬开,我就忍不住叫了一声。铁箱中是一副无线电通讯仪,在这具通讯仪之下,还有一个小小的商标牌,商标牌上,是一个我熟悉的厂家的名字。

  这真出乎我意料之外,略为检视了一下,就发现那是一副性能十分优异的无线电通讯仪,而且,对于操作这样的通讯仪,我也并不陌生,有一个时期,我曾经热衷于业馀的无线电通讯,用过和这具通讯仪相类似的仪器。我有了这个发现,心中暗暗希望它没有损坏,我先按下掣,然后,拉出了耳机,塞在耳中。我立时听到了一些杂乱的声音。

  那种杂乱的声音,相当微弱,但也很有规律,其中有一种“得得”声,大约每一秒钟,就响上一次。我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然后,我又小心地旋转着另一掣钮,改变着频率,不一会,就听到了一阵拉丁音乐,那不知道是哪一个电台的广播。

  这时,我的心中十分紧张。因为我在这里,发生了一些甚么事,身在帕修斯的白素,完全不知道。而我的面前,是一具性能优良的无线电通讯仪。当然,我绝对无法和白素直接通话,但是我却有希望联络到业馀无线电通讯者,可以通过他们,设法转告白素。

  我慢慢地旋转着掣钮,在十多分钟之后,我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声,一个道:“我这里正在下雪,雪积得很深,我一定要多准备些柴火来取暖了!”另一个则道:“雪?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

  一听到这样的对话,我就知道是两个业馀无线电通讯者在对话,我忙道:“对不起,打断你们,我有要紧的事!”

  那在对话的两个人停了一下,然后,其中一个欢呼道:“有第三者了,欢迎介入!”

  我忙道:“我不是来参加通讯的,请问,你们两位,在甚么地方?我需要紧急援助!”

  欢呼的那一个道:“我在比鲁的山腰,我们这里正在下雪,你在甚么地方?”

  我苦笑了一下:“你离我太远了,还有一位,请问在甚么地方?”

  那一个说道:“我是圣保罗市的一个中学教员,你在甚么地方?”

  我叹了一口气,道:“我在法属圭亚那,距离帕修斯市不知道多远的一处丛林之中!”

  那两人同时叫了起来:“能帮你甚么?”

  我道:“我要请巴西的朋友帮忙,我叫卫斯理,请你记下我的名字,用无线电通知驻贵国的国际刑警总部。”

  那中学教员答应着:“你是一个大人物?”

  我道:“不是,可是他们知道我的名字,在通知了他们之后,你要他们转告在法属圭亚那,帕修斯的我的妻子白素,告诉她,我在——”

  那中学教员叫道:“等一等,可太复杂了,我用录音机录下来。”

  我等了半分钟,心中极其焦急,因为这种通讯,随时可以因种种干扰而中断。

  总算在停了片刻之后,我又听到了他的声音,我忙道:“请你告诉他们,转告我的妻子,我在帕修斯附近的丛林之中,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是我必须向西南进发。而最重要的一句话是:姬娜死了!”

  两个人同时叫了起来:“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我道:“我无法向你们解释,只要求转达我的话。”

  那中学教员道:“我一定尽力!”

  我吁了一口气,在事情最糟糕的情形下,可以让白素知道我的下落,那自是一件好事。

  我同时也想到,在我从事不可测的征途,去寻找姬娜的“住所”之际,这具无线电通讯仪可能有用,所以我将它拆下来。

  可是,当我移开那只铁箱子之际,却拉断了一根极细的金属丝。那根金属丝一断,电源就切断了!

  这又使我颓然,只好放弃原来的念头。在树上拉下了一条链,系在金属架上,并且将姬娜的确体绑紧。看了看时间,已经将近下午四时了。大约两小时之后,天色就会黑下来。天黑之后,我无法在丛林中前进,如今出发,还可以利用这两小时。

  我将树干负在肩上,像是纤夫一样,拉着金属架,向西南方向走去。

  行进的困难可想而知,我不想多费笔墨来形容我路上遭遇的困难,在接下来的十天之中,我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野人,拉着一具体体,天一黑,就上树休息,天一亮,就继续向西南方向走。

  其实,我早在第五天起,就应该放弃姬娜的确体了!可是我却固执地仍然拖着她的尸体在丛林中行进。那情形极其骇人。我早应该放弃尸体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任何体,即使美丽如姬娜,在若干时日之后,必然会变坏。而我固执地不肯放弃,是因为心中对姬娜的死,感到内疚,想为她做点甚么。如今我所能为地做的,似乎只有努力将她的确体带回她的住所去。

  可是到了第十天,我无法不放弃了。

  我在一株大树之下,掘了一个洞,埋葬了她,并且做了一个记号,而我则继续前进。

  到了第十三天,我走出了丛林,在我的面前,是一条相当宽阔的河流,河流的对面,是高山峻岭。

  在过去的十馀天,我一直在向着西南方向走,我未曾想到在面前,会有一条河流阻住去路。

  河水看来十分平静,我估计如果游泳过去的话,不到半小时就可以过河。但是任何人,除非是无知,否则决计不敢在南美洲的河水中游泳。南美洲的河流之中,至少有六种以上,成群结队而来,能使一头野牛在三分钟内变为白骨的食人鱼!

  我在河边停留了片刻,运用那片金属片,砍着树枝,花了一整天时间,编成了一个筏,估计可以仗以过河,我站在筏上,用自制的桨划着筏,向对岸进发。

  渡河相当顺利,过了河之后,当天晚上,已经来到了山脚下。

  而到了山脚下之后,我踌躇了起来。

  我全然不知自己是在甚么地方,过去的十几天,我只是一直向西南走。在平地上,依循一个方向向前走,还不成问题。可是,在山中,怎样能依循一个方向前进呢?

  我在山脚下躺了下来,不知道该如何才好。四周围静到了极点,就在寂静之中,我听到了一阵鼓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我站了起来。当我看到了这座山脉之际,我已经想到,我推测中的太空船,一定就在那座山中某一处,可是茫无头绪地寻找,不会有任何结果。我也想到过,当地如果有土人的话,或者可以问出一点线索来,可是偏偏十多天来,一个人也没有遇到。

  而这时,我听到了鼓声,鼓声自山中传出来,山里有人居住!这使我大为兴奋,我忙循着鼓声向前走,鼓声断续传来,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时,我已可以看到对面山腰处,传来火光。

  我加快脚步,向前走,鼓声一直在持续着。而当我开始可以更清楚地听到鼓声之际,我不禁呆住了!

  最初,我一听到鼓声之际,我就试图弄清楚鼓声的涵义。因为所有蛮荒土人,都用鼓声作为通讯的语言,不同的鼓声,代表着不同的意义。西藏的康巴族人,甚至拥有一套完整的“鼓语”。

  可是,我一直未能弄清楚断续听到的鼓声的含义,而这时,当我可以更清楚地听到鼓声之际,我发现鼓声或长或短,那简直是电报密码!

  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是最普通的摩氏密码,这样与世隔绝的圭亚那腹地中的土人,也不会懂得使用的!

  然而,当我停下来,再仔细倾听之际,发现自己并没有弄错,那是摩氏电码,而且,我已经听出了,鼓声在不断重复着四个字:“我在这里!”

  老天!那是白素!

  那一定是白素!在巴西的那个业馀无线电通讯者已经设法代我通知了她,而她赶在我的前面,已经到了前面的那座山中!

  她当然是利用了先进的交通工具前来的,根据我说的方向,来到了那座山脉中,她自然也是在到了山中之后,不知道怎么走才好,所以才停了下来。

  白素也料到我一定还未曾到达,所以才利用了鼓声,告诉我她在山中!

  这些日子来,由于姬娜的猝然死亡,我的心情,真是沮丧到了极点,每天,除了向着固定的方向前进之外,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在想些甚么,我之所以这样固执地,要依靠步行,在没有任何装备的情形下,向着姬娜临死之际指出的方向走着,全然是为了心中的内疚,彷佛我自己在原始森林中多受一分苦,就可以使我心中的内疚减轻一分。

  在这样的情形下,虽然我目前只不过听到了鼓声,并不是听到了白素的声音,但是我既然可以肯定那是白素,她在前面等我,我心中的兴奋,实在是难以形容,一面不可遏制地泪如泉涌,一面我大声呼叫。

  我大声呼叫,当然没有作用,鼓声自山中传来,不知有多么远,白素不会听到我的叫声。但是我还是不断叫着,不但叫,而且向前狂奔,像是只要奔上片刻,就可以见到她。

  我奔了足足有一小时之久,到了一条小河旁,筋疲力尽地倒在河边,身子向前略为滚动了一下,肯定了那条小河中不会有甚么危险的生物,将头浸在水中,大口地喝着水。

  等到喝饱了水,抬起头来,打量一下四周围的形势,我已经到了山脚下,大约再有一小时的途程,就可以进入山区的范围。

  鼓声还在传来,由于隔得近了,听来也更清晰,仍然是“我在这里”的密码。我挺直了身子,直到此际,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可怕,头发蓬松,满面胡子,看来简直是一个野人。

  我伸手抹乾了脸上的水,正准备再向前走去之际,突然看到,在前面的山上,升起了一架小型的直升机,那架直升机升起之后,略一盘旋,就向着我飞了过来。

  久在蛮荒之中,陡地看到了文明的产物,而那直升机又极可能是来找我的,心中自然更兴奋,我脱下了已被森林中的荆棘勾得破烂不堪的上衣,挥舞着,一面不断地跳跃。

  不到五分钟,我就看到直升机向着我直飞过来,显然是直升机的驾驶者已经发现了我。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疲倦,我在河边的草地上,颓然倒下来,摊成一个“大”

  字,四肢百骸,像是一起要散了开来。

  自直升机上望下来,我这样躺着,自然是最好的目标,不多久,直升机便盘旋着,在离我身边不远处降落。

  等到直升机停定,我才坐起身来。看到白素自机上跳了下来,向着我直奔了过来,她来到我的身前,我欠身,拉住了白素的手,令得她和我一起滚跌在草地上,我们互相望着对方,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

  过了好久,白素才取出了一小瓶酒来,掀开瓶盖,递了给我。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的确需要酒,我一大口一大口,三口就吞完了这一小瓶酒,然后,我长长地叮了一口气,将至酒瓶远远地抛了开去:“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们又在一起了!”

  白素见到了我,当然也极其欢喜,但是她却并没有像我那样激动,只是道:“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看来,一定发生了甚么不寻常的事?”

  我的心又向下沉去,慢慢地走向河边,望着流水,白素跟在我的后面,我叹了一声:“姬娜死了!”

  白素陡地一怔,用一种十分疑惑的神情望着我:“那天晚上,听到外面有点声响,起来看,只看到店堂的门开着,你已经不见了。姬娜是不是曾经来过?”

  我点了点头,从白素的神情上,我看出她急于想知道事情发生的经过。但是整件悲惨的事,由于我的“失误”而造成,再叫我从头至尾讲一次,实在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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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92楼 发表于: 2008-03-18 16:05:57
  第九部:双眼流露深切悲哀的外星人

  但是我还是非讲不可。犹豫了一下之后,我道:“还是你先说,你是怎么来的?”

  白素道:“巴西警方通知了法国的国际刑警总部,再转知圭亚那方面。他们借给了我一架直升飞机,给了我一幅地图,我根本不知道你在甚么地方,只是根据口讯,向西南方向飞,在山中找到了一个降落的所在。”

  我陡地抬起头来,那一阵阵的鼓声,还自山中传来,我道:“有人和你一起来?”

  白素道:“没有,那是我预先制造成的录音带。我扎营的地方很不错,有一道瀑布,你或者到了营地,再和我详细说?”

  我想了一会:“我可以一面去,一面对你说!”

  白素并没有催我,我们一起走向直升机,那是一架小型军用直升机,相当旧。但尽管旧,在这种蛮荒地方,用处可大得很。人步行,要花上三天五天的途程,它可以在半小时就达到目的地。

  白素驾着机,一起飞,我就开始讲述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我讲得十分详细,白素如同往常一样,只是默默地听着。

  等到我讲完,直升机也降落在一个小小的山谷之中。那山谷四面环山,有一道相当大的瀑布,直泻而下,注进一道异常湍急的山溪之中,蜿蜒向外流出。山谷之中,全是奇花异草,美丽如同仙境。

  在我讲完之后,白素望了我半晌,才道:“事情不能怪你!”

  我苦笑了一下:“不怪我,怪谁?”

  白素低着头,慢慢地走向一座营帐,我和她并肩向前走着,留意着她的神情。看她的神情,像是在思索着该如何回答我这个问题才好。

  到了营帐之前,她才抬起头来:“世上有很多事情——”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然后强调道:“有很多很多事情,任何人都没有错,任何人都不需要负责,那只是——”她又苦笑了一下,才道:“那只是造化弄人,命运的安排!”

  我瞪大了眼,一时之间,实在不明白白素何以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命运的安排”,这种说法,是一种最无可奈何的推诿,实在是不应该出诸白素之口!

  虽然我没有出声,但是我那种不以为然的神情,显而易见。白素立时道:“我也不愿意这样说,可是事实上,除了这样说之外,没有别的说法。整件事,没有人出错!”

  我道:“有,我们低估了颇普心中对姬娜的恐惧!”

  白素道:“是的,但如果我们估计到了这一点,你想想,事情会有甚么不同?还不是一样?颇普一样会逃走,我们一样会在杂货店中等姬娜来,结果,仍和现在一样,不变!”

  我眨着眼,答不上来。的确,白素说得对,结果一样。但如果我不是那么心急,等姬娜走进店堂来之后,再和她见面呢?

  我随即想到,就算是这样,结果也不会变,总之,我和姬娜已有那么多年没见面,她不可能一下子就认出我来,一见到了我,就一定当我是陌生人,也一样会转身逃走,我也一样会追上去。那也就是说,结果不变!

  不论在事情的经历过程中有着甚么样的变化,总是达致同一的结果,这,除了说是命运的既定安排之外,实在没有甚么别的可说!虽然我绝不愿意这样想,但也没有别的想法可以替代。

  白素看到我发怔,说道:“别再去想它了,反正事情已经发生,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该如何做?”

  我道:“当然是找到姬娜在这些年来居住的地方!”

  白素道:“她只是指出了一个方向,可能那地方很远!”

  我道:“当然可能很远,但是也决计还不到——”

  我本来是想说“也决计还不到海边去”的。可是我话讲了一半,就住了口。因为姬娜指出的方向是西南方,自法属圭亚那,指向西南,那可能横越整个南美洲大陆,才到达海边。

  当然,姬娜指出的方向,不可能那么远,但是一直向西南去,是南美洲的腹地,天知道那是在甚么地方!

  我话说了一半,瞪着眼,无法再说下去。白素叹了一声:“我看,先休息一下,别太悲观。”

  我道:“帕修斯一定是离这个地点最近的城镇!”

  我这样说,当然很有根据,因为如果帕修斯不是最近的城镇,姬娜又何必舍近图远,专程到帕修斯去?

  白素取出了一幅地图来,指着一处:“我们现在这里。你看,向东北,到帕修斯,是二百多公里。如果要到别的城镇去,最近的一个,也在四百公里以外!”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向我望来:“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她就住在这座山中!”

  我吸了一口气:“那范围就小多了,我们有直升机,你估计在空中搜索,要多久才行?”

  白素道:“最多两天,可是如果直升机花两天的时间来搜索,就没有燃料飞回去了!”

  我道:“我们可以走回去!”

  白素并没有表示反对,只是道:“两天是最长的打算,或许,第一天就可以发现。”

  我道:“那我们还等甚么?”

  白素冷静地道:“等你休息,你一定要好好地休息一晚,不然,我不会答应你去搜索!”

  看到白素这种坚决的神情,我知道再坚持下去,也不会有甚么结果,所以我不再说甚么,进了营帐,营帐中的一切当然极简单,但是比起这些日子,我每晚栖身在树上,已经是舒服之极了。

  我躺下,可是睡不着。不一会,食物的香味自外面飘进来,白素居然替我烤了一条獐子腿,我吃了一个饱,问道:“姬娜的那叠稿,带来了没有?”

  白素道:“在直升机上。”

  我抚着饱胀的腹际:“我们一找到了那艘太空船,就可以知道那上面写些甚么了!”

  白素道:“何以见得一定是一艘太空船?”

  我道:“不是太空船,会是甚么?我进入过米伦太太的那艘太空船,里面设备之完善,难以想像。”

  白素皱着眉:“如果是一艘太空船,停在山中的某一处地方,那应该不难找,只要天气好,有阳光,太空船的金属就会反射阳光!”

  我道:“别太乐观了,如果太空船躲在山洞之中?”

  白素摊了摊手:“那就没有办法了,如果是在山洞中,这座山,周围至少一百公里,谁知道有多少山洞,绝无法逐个搜索。”

  我道:“就算我在这里花上十年,二十年,我也一定要找到它!”

  白素低叹了一声,十年二十年,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如果要找遍整座山,三年五载免不了。

  第二天一早,经过了一夜休息,精神充沛,和白素一起上了直升机,一直升到这架直升机所能达到的高度极限。

  从上空望下去,整座山脉,围绕着一个主峰的许多山峰所形成,而在山峰和山峰之间,有着不少平地,瀑布处处,山溪纵横。

  直升机中有着一具三十倍的军用望远镜,我就利用着这具望远镜,向下看着。

  整坐山中,似乎并无人迹,直升机盘旋着向前飞,到了中午时分,我已经叫了起来:“我发现一点东西了,你看,这是甚么?”

  我一面说着,一面接替了驾驶的责任,将望远镜递给了白素,指着下面的一个小山谷。

  我的发现,自空中,用望远镜看来,像是一柄只有伞骨,撑开了的,插在地上的伞。

  自一根竖着的确子,向四面散开的那些铜枝,看来像是一种奇特形状的天线。这种东西,自然不是蛮荒山谷中所应有的。

  白素只看了一眼,便道:“看起来,像是一种天线!”

  我道:“和我的意见一样!”

  我一面说,一面已操纵着直升机,向下落去,落在这个山谷之中。

  在高空看来,我发现的那东西,并不给人以“高”的感觉。但是一旦从地面上来仰视那个装置,却给人以极高之感。其实,它也不是十分高,大约十公尺,可是由于那金属链相当细,直径不过三公分,笔直地向上耸着,四周围绝没有其它的附件来稳定它,是以就给人以一种十分高耸之感。

  在那根金属链之上的,是每根约有一公尺的细金属棒,我数了一数,一共有十二根。

  我一等直升机停下,就跳了下来,直奔到那金属链之旁,双手扶住了金属链,抬头向上望着,然后,我观望着那金属链,不到几秒钟,我就看到有一股线,自金属链的基部,伸延向前。我兴奋得连话也讲不出来,一面向白素打着手势,一面沿着那向前伸展的线(那看来像是电线,或是不平衡式的一种引入线),向前奔着,奔出不到二百公尺,站定,我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山洞之前。

  那山洞的洞口,并不是太大,至多不过可容三五个人同时进出,和我想像之中,可以容纳太空船的山洞,似乎并不适合。

  我在山洞之前呆了一呆,白素也已经奔了过来,她也极其兴奋,叫道:“进去啊!呆在门口干甚么?”

  我说道:“这山洞太小,好像——”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白素已经道:“你看看洞口的确石,山洞的洞口,经过改造!”

  白素比我细心得多,她一眼就看出了这一点,而我则是在经过她指出之后,才看出洞口有许多大石,是堆砌上去的,原来的洞口要大得多!

  这时,我心头狂跳,大叫一声,向内奔了进去。

  山洞进口之后的一段,相当狭窄,而且不多久,便来到了尽头了。

  不过我们一点也不失望,反而觉得兴奋莫名,因为那尽头处是一扇拱形的金属门!

  我一跃向前,双手高举着,孩子气地大叫道:“芝麻开门!”

  白素瞪了我一眼,来到门前,观察了片刻,伸手去旋转着门口的一个掣钮,发出一阵轻微的“格格”声,不一会,“拍”地一声响,白素用力推了一推,没有推动,可是随着她的一推,那道金属门,却缓缓向上,自动升了起来。

  门一升起,一股柔和的光芒,就自内射出,我们立时看到,门内是一个到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空间,约莫有三十平方公尺,除了正中有一根直径五十公分、高约两公尺的金属圆柱之外,别无他物。整个空间的四壁,全是银色的,那种柔和的光芒,也不知从何而来的。而且看来也不像有其他的通道。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起来到那根柱子之前,柱子异常光滑,看不出是甚么材料所造的。我伸手向柱子摸去,才一碰到那柱子,只觉得触手像是十分温暖,忽然间,一个人声传来,讲了一句话。

  当我和白素进来之际,我们几乎都已肯定,这里,就是我假设的那艘“太空船”的内部!

  但是,我们却都没有期望着会听到人声!

  因为我的推测是:这些年来,姬娜和一个来自神秘外星的人在一起,这个人,就是被神父认为是“上帝的使者”的那个。但是根据我的推测,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因为姬娜有一具体体要处理,那自然就是这个人的确体了!

  可是这时,我们却陡然听到了有人讲话!

  我们立时四处找寻声音的来源,同时心中,充满了疑惑。白素道:“或者是录音机留下的声音!”

  我点了点头,可是还没有开口,突然又听到一阵急促的喘息声,那只有当人遇到意外,才会发出。

  我立时道:“请问是谁在说话?你是不是可以听到我的声音?”在我发问之后,喘息声仍然继续着,大约半分钟,接着,是几句喃喃自语,声音似乎就从圆柱上传来。

  那圆柱子看来是一个整体,不能想像它会发出声音来!

  我又将刚才的话,重覆了一遍,喘息声静了下来,然后,便是一个听来极其疲倦的声音:“两个陌生人来了,姬娜死了,是不是?”

  一听到那声音如此讲,我心中的疑惑,更是到了极点!

  忽然听到人声,已经是足以令人惊讶,而居然那人还知道姬娜已经死了!这岂不是更加令人无法置信?一时之间,我还以为,是因为姬娜的死亡,带给我太大的刺激,以致我在听觉之上,产生了幻觉!

  可是,当我向白素望去之际,发现白素也一样充满了惊讶的神情,这使我知道,我所听到的,不是幻觉,而是真正听到有人在那样说!

  我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而就在这时,我又听到,自那圆柱形的物体上,传来了一下叹息声来。

  那一下叹息声,听来充满了悲哀和无可奈何,令得人的心直向下沉,白素比我先开口,她道:“是的,姬娜死了,请问你是谁?”

  在白素讲了那句话之后,我屏住了气息,等待着回答,心中极其紧张。

  我等了约有半分钟,才又听得那声音说道:“我……我是……”

  那个人的声音十分犹豫,像是对这个简单的问题,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他又停顿了片刻,白素道:“或者我们面对面说,会好一些?”

  白素十分技巧地要求这个人露面,那使得我的心中,更加紧张了。

  那人这一次,回答得倒相当爽快:“好的,请你们旋转一下面前的圆柱,向反时针方向旋转!”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连忙双手抱住了那根圆柱,用力向反时针方向旋转着。那人说得十分清楚,是向反时针方向旋转,那也就是说,我抱住了柱子之后,向着我左手方向旋转。

  可是,那柱子却一动也不动,我再出力,柱子仍是一动不动。

  我不禁有点气恼:“对不起,我转不动,我应该出多大的力气才行?”

  那声音立时道:“怎么会?”他在讲了三个字之后,顿了一顿,立时又道:“对不起,真对不起,虽然我已经来了很久,可是对于相反的方向,还是不能适应,应该是……顺时针方向,照你们的说法。”

  我呆了一呆,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这人如此说,是甚么意思。甚么叫作“对于相反方向,还是不能适应”?但是从他说“我虽然已来了很久”这句话,倒可以肯定他是从外星来的,这又令我感到了一阵兴奋。

  急于想和这个人见面,所以,我又抱着柱子,用力向顺时针的方向转动。

  其实,我根本不必出那么大的力气,一转之下,柱子立时转动,柱子一动,在我的身后,“嗤”地一声响,一道门自动移开。我们立时向门内望去。

  门内,是一个更大的空间,我们先看到的,是一幅对着门的、巨大的萤光屏。

  我对那里的一切,一点也不陌生。那和我多年前,曾进入的陷在火山口,米伦太太的那艘太空船的内部,完全一样!

  在巨大的萤光屏之前,是一系列的控制台,控制台的前面,是两张驾驶椅,两旁,有着各种的机械装置。

  我们终于找到了想像中应该存在的那艘太空船!

  白素伸过手来,我们互相握了一下手。她对于这样的太空船,也不应该陌生。她虽然未曾进入过米伦太太的太空船,但是我在向她讲述起的时候,曾经向她详细地形容过。

  这时,在控制台之前的两张驾驶椅上,一张空着,另一张上,显然有人坐着。这个人背对着我们,他的肩、头,高出椅背,这个人,有着一头金发,金得光芒灿烂。可是看起来这个人并没有站起来欢迎我们的意思,因为他坐着,一动不动。

  那张驾驶椅,应该可以旋转,但是他显然连转身过来的意图也没有,只是一动也不动的坐着。

  我看到这样的情形,呆了一呆,白素立时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开口,她道:“我们来了!”

  那人仍是一动不动,但是却道:“请进来,请进来!两位一定是卫斯理先生和夫人!”

  那人坐着一动不动,十分无礼,但是他的话,却又十分客气,而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知道我们是甚么人!我心急,立时大踏步向前走去,来到了驾驶椅前。这时,我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人!

  这个一头金发的男子,身子相当高,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可是却瘦得出奇,脸色异常苍白,双眼也茫然失神,现出一种极其可悲的、茫然无助的神色,和刚才的那一下叹息声,倒十分配合。

  这个人,在我想像之中,他应该就是神父口中的“上帝的天使”。根据神父的形容,他应该英姿勃勃,如同天神。可是眼前那个,却分明陷在极度绝望之中!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毫无生气!

  我一看到了这种情形,不禁呆了一呆,这时,我听得在我的身后,白素也传来了一下吸气声,显然,她也未曾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若不是我们刚才听到有人讲话,而眼前又分明只有他一个人,真会以为那是一座雕像,不是一个活的人!

  我瞪着那人,这样看一个人当然不礼貌,但是我心中讶异太甚,无法控制我自己。

  那人的双眼之中,所现出的悲哀、无可奈何的神色更甚。人的双眼,是十分异特的器官,当人的心情高兴或悲伤之际,是可以在一双静止的眼睛之中,反映出来的。那人甚至不眨眼,也不转动眼珠。但我深深地感到了他的那种深切的悲哀。

  我可以肯定这个人和米伦太太来自同一地方。他的悲哀,自然也和米伦太太一样,因为他不能回去!这些年来,伴随着他的,一定只有姬娜一个人,而如今,他又知道姬娜死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当然,悲哀就更加深切。

  我被他双眼之中显露出来的那种悲哀所感染,叹了一口气:“你不必太难过,或许,这就是所谓命运的安排!”

  我在这时,自然而然,用上了“命运的安排”这样的话,极其无可奈何。上次,白素用同样的话来安慰我,我还大不以为然,可是这时却也这样说。的确,除了这样说之外,还有甚么别的话可讲呢?

  那人听得我这样说,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所说的“一点反应也没有”,不单是指他坐着一动也不动而言,而是真正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座石像,连面部的肌肉,也没有丝毫“动”的象徵。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人,而又确知这个人并不是死人,这种情景,极度诡异。

  我转头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盯着那人在看,现出了一种极度深切的同情。不等我开口,她就道:“这位朋友,看来遭到了极大的困难:不能运动他的身子任何部分!”

  白素的话,陡地提醒了我!

  的确,我面对着的,是一个活人,而一个活人可以这样一动不动,只在他双眼之中,流露出如此令人心碎的悲哀,那也只有一个可能:他是个瘫子!他全身瘫痪,他不是不想动,而是根本不能动!

  如此严重的全身瘫痪,一般来说,只有脑部和脊椎受过严重伤害,才会这样。而如果是脑部受伤而导致如此严重的瘫痪,伤者在绝大多数的情形下,神智不清,昏迷不醒,决不会再在双眼之中,现出如此悲痛的神情来。那么,这个人,一定因为脊椎受伤而瘫痪!

  眼前的现象,太过令人震慑,我脑中一片混乱,所想到的,竟全然是些杂乱无章,无关要旨的事,例如对方是受了甚么伤害,才会变成如今这样子之类。

  白素看来比我镇定得多,她在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朋友,我们了解你的困难,但是你至少可以说话?我们曾听到过你的声音,请相信我们对你绝无恶意,你可愿意和我们讲话?”

  那人望着白素,自他的眼神中看来,他全神贯注地在听着白素的话。

  等到白素讲完,他眼神之中,流露出一种极度无可奈何的神情,自他的喉际,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咕咕声。那一种“咕咕”声,实在不能称之为语言。而且声音十分低微,若不是我们都屏住了气息的话,根本就不可能听到有声音自他的喉际发出来。

  但是,正如白素刚才所说,这个人是可以讲话的,我们曾听到过他的讲话,而且,他还会问过:姬娜是否死了!为甚么这时,他只能在喉际发出“咕咕”声呢?

  我正想问他,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就是我们刚才在外面空间听到,发自那根圆柱状物体上的声音:“姬娜真的死了?”

  我和白素都陡地一怔,因为我们绝未期望这里还有另一个人在!所以我们一听到声音自背后传来,立时转过身去看。可是,身后除了一系列的仪表装置之外,却又没有人。

  只不过有一排仪表,上面有许多指示灯,这时,正在不断地、有规律地闪动着。

  当我们转过身之后,又听到那声音道:“她真的死了,她……果然逃不脱……安排……

  没有人可以逃得脱……这一切,是早已实现过……的……“

  我全然不懂这声音那样说是甚么意思,可是当那声音断断续续发出来之际,我却看到仪表上的指示灯,闪动更加频繁,而且,显然根据音节的高低在决定闪动的指示灯的数字。另外,我也发现,声音从控制台上某一部分所发出来。

  我立时向前走去,声音来自一片圆形的、有着许多小孔的金属膜。那金属膜,看来类似是一种扬声装置。

  当我向着众多的仪表板走去之际,白素却相反,她反倒向那人走去,来到那人的身边,我转过身,想告诉白素我的发现,白素已先出声:“卫,就是这位朋友在和我们说话!”

  白素一面说着,一面指着那人的头部。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人的一头金发上,束着一个“发箍”。“发箍”这叫法,或者不是很确当,但是一眼看去,那一个极细的、黄金色的一圈,就围在他的发下、额上,看来的确像是一个“发箍”。我立时走向前去,当我来到这人身前之际,更发现那个金属圈之中,有很多极细极细的金属丝,那些金属丝自线圈中传出来,刺进那人的额头,看来,直入那个人的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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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93楼 发表于: 2008-03-18 16:07:41
  第十部:不知自身从何而来

  这种景象,真是骇人,我挥着手:“你的意思是,他喉部的肌肉,无法运动,但是……

  他脑部的思想还可以活动,他通过脑部的活动……用脑电波来影响……仪器,发出声音来?“

  我一面说,一面望着白素,神情充满了疑惑。

  白素还没有回答我,我就听到了声音传来:“是的,而且,事实上,我能听到你们讲话,也是依靠仪器的帮助。除了脑部之外,我整个人全死了!”

  我感到一阵寒意。我早已有这种“死”的感觉。因为那个人,根本上一点生气也没有,我一直用“雕像”在形容他。

  生和死,本来就神秘,而眼前这个人,竟然介乎生、死之间,这更是不可思议,也更加令人觉得有一股莫测的诡异。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只是喃喃地道:“脑部活动……通过仪器来表达……

  这在地球上,不知要多久才能实现?“

  我是因为极度的迷惑,所以才会将自己所想的,喃喃讲出来,却料不到那声音立时回答道:“大约再过一万三千多年,当脑电波的游离状态被肯定之后的十年间,就可以达到目的!”

  我陡地震动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那人的声音,虽然是通过仪器发出来的,由于仪器受他情绪所影响,是以他的声音,听来竟也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感叹。

  那人道:“因为早已发生过了!”

  他刚才预测地球上的人类,对脑电波研究的进展过程,说得十分清楚,可是这时的一句话,却又听得人莫名其妙。甚么叫做“因为早已发生过了”?

  我向白素望去,发现她也有同样疑惑的神情,我忙道:“请问,你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我以前见过一艘相同的太空船,飞行员是米伦先生和米伦太太,你是不是和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这些年来,姬娜和你在一起?你怎么知道她死了?你究竟受了甚么伤?你——“

  我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若不是白素拉了拉我的衣袖,我一定还可以继续问下去,因为疑问实在太多。

  白素一拉我的衣袖,我才省起,不论我一下子问多少问题,对方一定要一个一个回答我,不可能一下子就得到全部答案的。然而尽管我想到了这一点,在白素阻止我,我略为停了一停之后,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姬娜会用奇异的文字,写下了很多东西,那究竟是甚么意思?那枚红宝石戒指——”

  这一次,白素不是轻轻拉我一下衣袖,而是重重地推了我一下,才使我停了下来。

  我停止了发问,紧张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过了好一会——我不知道为甚么那人会隔如此之久,才开始回答,或许,他在想如何讲,才能使我一下子就明白——那人的声音才传了出来:“是的,米伦夫妇比我早出发,米伦夫妇、雅伦,以及另外三批人,他们都比我出发得早,不过我想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只有我才明白自己从甚么地方来。”

  我相信自己的理解力并不低,对于很复杂的事,也有一定的处理能力,可以极快地分析出条理。而我的听觉,也绝无问题,可是这时,我听得那人这样说,我真的糊涂了。

  我糊涂到了无法再进一步发出问题,只是瞪着那人,不知如何才好。

  那人的这段话,真是不可理解。一个人,或是几个人,从一个地方出发,到达某一个地方,只有可能不知道自己到了甚么地方,绝没可能不知道自己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但是,那人却的确这样说,“米伦夫妇、雅伦和另外三批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过了一会,我吸了一口气,白素低声道:“你听不懂他的话?”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听懂了?”

  白素道:“不全懂,但是懂一部分。”

  我道:“说来听听!”

  白素道:“他、米伦夫妇、雅伦和另外三批人,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米伦夫妇我们是知道的。你还记得那个在银行中存储了大量金子的人?他的名字就是雅伦。”

  我点头道:“是的,所以姬娜才能知道这笔一百多年前的存款。那也就是说,除了他之外,一共有六批人,从他们的地方,来到地球。”

  白素道:“是的。”

  我耸了耸肩:“我想其中有一个问题,你没有弄清楚,他说,他比这另外五批人都出发得迟。他是最后才出发的。可是他到得比米伦太太早,米伦太太在十年前到达。”

  我说:“如果神父遇到的「上帝使者」就是他,那么,他已经到了四十年了。而那个雅伦,在一百多年前已经来到。不知道另外三批人是甚么时候到的!”

  白素皱着眉,点了点头,向那人望去,现出发问的神情来。

  那个发声的装置,在这时发出了一下类似呻吟的声音,然后,才是那人的声音:“在你们看来,几十年的时间差异,但是,在长期的宇宙飞行之中,一千年的差误,事实上,只不过是由于小数点之后十几位的数字所造成的,根本微不足道,不能算是有差误!”

  那人这样解释,更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我闷哼一声:“那么,是不是另外三批人,有的早在一千年之前,已经到达了地球了?”

  那人的声音,听来认真而严肃:“事实上,我已经查到,有一个,是在约四千年前到达地球的。”

  我忙道:“四千年?他降落在甚么地方?”

  那人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东经一百十一点三七度,北纬三十四点五七度处的一个山谷中。”

  我一听到这经纬度,不禁直跳了起来:“那是中国的河南省!”

  那人的声音道:“我对于地球上地名不十分清楚,只知道经纬度的划分。我曾经想弄清楚这里的地域划分的方法,这种方法,在我们那里,一定也曾实行过的,但是年代实在太久远了,我真的无法了解。”

  这一段话的真正涵义,我还是不十分了解。我思绪极乱,无可奈何她笑着:“四千多年前,那时,中国的河南山西部山区,是——甚么时代?”

  那人道:“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杨安和一个人很接近,杨安到达之后,这个人是他唯一接触过的人——”

  白素道:“杨安?就是四千年前到达地球的,你的同伴?”

  那人道:“是的,杨安到达了地球之后,一直和他一起的那个人,叫王利。”

  我思绪之混乱,无以复加,而更有一种极度的啼笑皆非之感。我在听得对方居然讲出一个地球人(从名字看来,显然是中国人),在四千年前,曾和一个不知从何而来叫杨安的人在一起生活之际,这种感觉更甚,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了!

  而更令得我啼笑皆非的是,白素居然神情严肃道:“你是说,这个地球人的名字是王利?”

  那人的声音道:“是的,王利。”

  我向白素瞪着眼,想制止她再胡乱纠缠下去,一个四千年前的普通中国人的名字,实在是一点意义也没有,有何值得追问之处?

  白素不理会我的态度,又进一步地问道:“关于这位王利,还有甚么进一步的资料?”

  那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不很多,只知道杨安没有多久便死了,那位王利,在杨安处学到了不少知识。”

  我道:“在四千年之前?那么,这个王利,一定是极其出类拔萃了?”

  白素立时沉声道:“当然他是!你怎么啦?连他也想不起来?”

  白素说得这样认真,倒真的使我呆了一呆。我可能是由于思绪太混乱了,是以将这个“王利”忽略了过去。这时被白素大声一喝,我一怔之后,立时在心中迅速地转着念,在中国历史的出类拔萃人物中,去寻找这个叫作“王利”的人。

  这个王利,他早在四千年前,就和一个驾着太空船来到地球的人相处过,而且学了不少东西,那么,他毫无疑问,是一个先知了?一定是历史上最特出的人之一,可是这个名字,是不是有点陌生?

  我皱着眉,想着,白素用责备的眼光望着我,看她的神情,她一定早已想到这个王利先生是甚么人。而且,她分明是在责备我还未曾想到。

  我竭力思索着,白素张口,看来她要告诉我,我连忙作了一个手势,我想到了!我陡地吸了一口气:“是他!”

  白素道:“是他!”

  我摊了摊手:“你不能怪我一时之际想不起他来,因为他的外号太出名了,很少人在提及他的时候,曾提到王利这个名字!”

  白素道:“可是,王利确然是他的名字,方士王嘉所撰的「拾遗记」,就是记载着他的名字。”

  我苦笑着,又开始有虚浮在空中的感觉,这时,那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这个王利,在历史上十分有名?他做了一些甚么事?”

  我道:“他其实没有做过甚么,但在中国的传说上,这个人的记载,却极其神奇,一般来说,正史的修撰者,不怎么肯承认有这个人存在。因为这个人的一切,不可思议,他能洞烛先机,预知未来,神出鬼没,可以数百年不见,又再出现,一般的说法是,他已经是一个仙人。所以,没有人提及他原来的名字,都称他为鬼谷先生,或鬼谷子。”

  鬼谷子的名头,对那人来说,好像并没有甚么特别,他的声音传了出来:“那没有甚么不同,反正只是一个名字。”

  我当然没有向他进一步解释鬼谷子在传说中的地位,因为并没有这个必要。只有自己的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那人继续道:“有的人在一百二十多年之前到达,有的在二百多年前来到——”

  我有点急不及待地问道:“你说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从甚么地方来的,这一点,我实在不懂,是不是可以请你进一步解释一下?”我这个要求,不能说不合理。可是那人却很久没有回答,我想催他,白素道:“我们或许应该先关心一下这位朋友,他究竟受了甚么伤?我们是不是可以帮助他?”

  我点头道:“是!”

  我一面说,一面向那人望了过去,那人的眼神更是悲哀,他的声音传了出:“很多谢你们,但是我——我的情形,没有人可以帮助我。”

  我道:“不见得吧?我虽然不是医生,但是也有点常识,你是脊椎受了伤?”

  几下苦笑声传了出来,我不等他的同意,就走过去,想将他的身子,扶离椅背。他一直靠椅背坐着。当我要这样做之际,我听得他的声音,极其急促地传了出来:“别,别这样!”

  可是他的警告,已经来得迟了一步,我已将他的身子,扶离了椅背少许。而在那一刹那,我陡地吓了一大跳,因为那人的身子,才一离椅背,整个人,以一种十分怪异的情形,向一旁“软”了下来。我从来未曾见过这种情形,手一震,几乎令得他自椅子上直跌下来,等到我立时再将他扶住,令他的背,稳固地靠在椅背上之际,已经不由自主,出了一身冷汗。

  我被他身体的这种恶劣情况,吓得有点口吃,说道:“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情形——那么坏!”

  那人望着我,他的声音,自传音器中传出来:“真是坏透了,我的脊椎骨全碎了!”

  我吸了一口气:“这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有——两个人,属于一个探险队,曾遇见过你,那时,你——好像没有事的!”

  又是一连串的苦笑声传来,那人道:“是的,我一降落,以为已经完成任务回来了”

  他讲到这里,又发出一连串喘息声。

  他的话中断,而他已经讲出来的话,使我的心中,又增进了一层疑惑。

  他说,当他降落地球之际,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任务回来了”。而米伦太太的情形也相类似,米伦太太自己也以为回来了。这究竟是甚么意思呢?是不是他们出发的地方,天体环境,和地球十分相似,是以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我心中尽管疑惑,但是我却没有问他,因为他开始叙述自己的事,我不想打断他,免得事情越来越乱。

  那人停了片刻,才继续发声:“可是我立即觉出事情很不对,我不是回来了,而是迷失了!我甚至不知自己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之下迷失,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情景,我明明是回来了,可是——可是——”

  我知道他很难说出这种情形的实际情形来,但是我却完全可以了解,是以我道:“我和米伦太太作过长谈,她也认为她回来了,可是,一切好像完全不对,一切都变了。我想,可能你们在宇宙长期的飞行中,突破了时间的限制,回到了从前!”

  那人苦笑起来:“在开始的几年,我也这样想。在降落之后,查定了自己降落的地点,那地方不应该是一个山谷,应该是一个城市的附近,可是为甚么变成了荒凉的山谷?我利用个人飞行器,飞出了数百里,遇到两个人,可是他们全然不懂我的语言,我又飞走了。自此之后,我花了三年时间,研究自己的处境,想知道自己在甚么地方。”

  我道:“看来你不会有结果。”

  那人又静了一会,才道:“我想我的情形,比另外几批人好,我的太空船最后出发,装备也最好。”

  那人道:“我的太空船有一副极其完备的——资料储存分析系统,你们的语言,叫这种系统叫电脑!”

  我向四面看了一下,空间的三面,的确有着类似电脑的装置,我道:“我相信地球上还没有一具电脑,可以比得上这一具。”

  那人道:“当然!当然,差得太远了。”

  他又顿了一顿,才道:“而更幸运的是,我安然降落,所有的设备,完全没有损坏。在最初几年中,我竭力想弄明白发生了甚么事,为甚么我明明回来了,却会一切不同。我也想到过,我可能是突破了时间的限制,可是我却又否定了这一点。开始的几年,真是痛苦之极,在几年之后,有一次,我偶然收到了一股游离电波,这股电波,经过处理之后,成为文字,是雅伦发出来的。”

  白素“啊”地一声:“你见过雅伦?”

  那人道:“没有,我只是收到了他不知在甚么时候发出的电波,电波一直在空间以游离状态存在,而被我在无意中收到。”

  我说道:“那你一定很兴奋,因为你第一次有了同伴的消息。”

  那人的声音,听来很苦涩:“开始时是,我以为和他取得了联络,但是我随即知道,那只是怕若干年前发出的,一些电波,我仍然是孤独一个人。”

  我和白素都不出声,对方的处境,十分值得同情,而我们又实在不知用甚么语言去安慰他才好。

  过了一会,那人的声音才又道:“不过这一次无意中收到了那股游离电波之后,却使我开始了一个新的尝试,我改进了一些设备,在以后的一年中,我又收到了不少我同伴的讯息,知道他们来到这里的经过。”

  我感到一阵极度的迷惑:“包括四千年前到达地球的那位在内?”

  那人道:“是的!”

  我苦笑了一下:“那怎么可能,时间已过去了那么久!”

  那人道:“是么?我倒不觉得,他当时发讯息出去,是想告知基地报告他的处境。不过我想他发出的讯息,没有机会到达基地,我却将之追了回来。”

  那人的这一番话,我又是不十分懂,我只可以想像其中一定有着复杂的操作过程,而这种过程,决不是我的知识范围所能理解的。

  那人略停了一停,又继续道:“一直到我收集了许多我的同伴的讯息,那过程相当困难,其中,我还收到了一大批资料,是关于地球上的人的资料,那是我的一位约在一千年前,到达地球的人,所发出来的。”

  我和白素,一直在由得对方叙述,并没有打断他话头的意图。可是,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道:“那么,你怎么和姬娜联络上的?”

  那人听了我的问题之后,好半晌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我才听到了一下叹息声:“那是在一次意外之后的事。那次意外,由于我想回去,试图再令太空船起飞,但结果却发生了一次爆炸。爆炸令我受了严重的伤害,开始的时候,我还能行动。我想到我在这些年来,一直在收集别人发出来的讯息,而我却未曾发出过甚么讯息,我们一共有六批人出发,其馀的,我都已知道他们来到了地球,而且也全死了,只有米伦夫妇的那一批,未曾有过讯息。”

  那人道:“我已经知道,地球上几千年时间的差异,在我们的航程中,简直不算是甚么,所以我想,他们可能到得比我迟。”

  我道:“是的,他们比你迟到了三十年。”

  那人又停了片刻,才道:“我不断地发出信号,要和他们联络,希望他们也到了地球,要他们来和我联络,我实在希望见到自己人。”

  他讲到这里,我忙道:“那,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那人的声音道:“十年之前。”

  我叹了一声,摇着头,白素也叹了一声,摇着头。

  我们两人心中所想到的,都是同一件事:如果那人早一年,或者甚至早半年,早几个月,想到要和他的同伴联络的话,那么,说不定,他可以和米伦太太见面,因为那时,米伦太太正寂寞地隐居着,还没有死!

  而他却太迟了,等他想和他同伴联络之际,米伦太太一定已经死了。当然,他没有希望和米伦太太见面了!然而,姬娜又是怎么收到他的讯息的呢?

  我望着那人,喃喃地道:“十年前才开始,那——太迟了,我不明白,姬娜那时,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她怎么能够收到你的信息?”

  那人的声音,听来低沉:“姬娜有米伦太太给她的那具超微波接收扩大仪。”

  我呆了一呆。

  米伦太太的遗物,我很清楚,其中并没有甚么“超微波接收扩大仪”在,我刚想问,白素已经道:“你的意思,那是一枚红宝石戒指,是戴在手上,作为装饰品用的那件东西?”

  我心头陡地一跳,那枚红宝石戒指!

  关于那枚红宝石戒指,有着不少谜团,看来如今可以揭开了!一枚红宝石戒指,那人竟称之为甚么“微波接收扩大仪”,这真有点不可思议。

  那枚红宝石戒指,一直在我身边,这时,我忙将之取出来,递向那人的面前:“就是这个?”

  那人道:“是的,不过,现在,这具仪器的超微波,已经放射完毕。在这里,无法得到补充。”

  我吞了一口口水:“当它……当它有着……超微波的时候,它看来……”

  那人不等我说完,就接上去道:“看上去是一种极美丽的红色。有点像地球上的一种矿石。”

  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人所谓“一种地球上的矿石”,当然是红宝石!

  这枚红宝石戒指,竟然是一具极其微妙的仪器!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过!

  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擦抚了几下。这样的动作,一点意义也没有,只不过表示我内心的震动,想要竭力镇定。

  我道:“岂止相似,就算是用仪器来分析,它也十足是那种矿物——红宝石!”

  那人发出一两下十分乾涩的笑声:“那是仪器分析得不够细微的缘故!那一小块物体,有放射性能,也有接收性能,当它的能量完了之后,看来就是现在这样子!”

  我喃喃地道:“只是一块石头!”

  那人道:“当然不是石头,如果有足够的设备,它可以补充能量!”

  我在那枚戒指上,呵了一口气,再将它放在衣襟上,用力擦了几下,心中在想,我该怎样向连伦和祖斯基两个人解释才好?这根本是解释不明白的事情!反正连伦的珠宝公司并没有实际上的损失,我想,不必向他们解释了!我问道:“姬娜是不是知道它会起变化?”

  那人立时回答:“当然不知道!唉,姬娜,她甚至一直不知道我……是甚么人,她的知识不很丰富,而且最大的毛病,是她根本没有接受新的、在她思想范围之外的新知识的灵性!”

  那人在这样说的时候,可以听得出,他的语气之中,充满了懊丧。

  白素道:“你这样指责姬娜似乎不很公平,她至少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年!”

  那人停了片刻,才又道:“是,我很感激她,多亏了她,我才能苟延残喘到今天。但是,唉……”

  他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停顿了片刻,才道:“但是,如果十年前,接到我讯息的不是姬娜,是你们,或者你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那么情形只怕不同!”我仍然不是很了解他的话,因为对于他和姬娜之间,究竟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全然不知,我甚至不明白姬娜“收到”的,是甚么样的“讯息”!

  我一面做手势,一面道:“你发出去的讯息,姬娜是怎么收到的?她听到有声音自那枚戒指上发出来?”

  那人道:“当然不是,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过程,接收仪的功能,收到了我的讯息,姬娜本身一点也不知道。但是由于她将接收仪紧贴着她的肌肤,微弱的、带有我所发出的讯息的电波,进入了她的体内,刺激了她脑部的活动——”

  当我和白素听到这里之际,心头不禁感到一股寒意!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发出去的讯息,是一种极其微妙的电波,这种电波,在进入了人体之后,会刺激人的脑部活动。换句话说,也就是能影响人的思想!

  当我想到这一点之际,白素也想到了。她陡地问:“姬娜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她的思想,忽然想到了你的存在,她要来见你?”

  那人并没有立即回答,过了片刻,才道:“如果接收仪是在我的同伴手上,譬如说,是在木伦太太的手上,她自然立时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在一个地球人手上,情形就像你所说的一样。”

  白素“嗯”地一声:“于是,她就身不由主,或者说,不由自主,向你这里来了?”

  那人道:“不能说是不由自主,是她自己「想」到要来的!”

  我道:“可是,她的思想,却是你给她的!这情形,和催眠一样?你可知道甚么叫「催眠」?就是用自己的思想去影响另一个人,叫另一个人产生和他相同的想法的一种行为!”

  我有着相当明显的责备意义。因为我对姬娜的死,始终是内心负疚。我听得那人如此说之后,立即想到,如果不是眼前这个人,用他的讯息,使得姬娜来到这里的话,那么,姬娜和每个人一样,都是普通人,当然也不会有甚么飞车失事的意外发生在她身上!

  我当时一面说,一面望着对方。从那人的眼神来判断,我想,他如果可以移动他的头部的话,一定不敢和我的目光相对。可是他却连开上眼睛都不能够。他只好和我对望着。

  过了片刻,才又听到他苦涩的声音:“你在责怪我?可是,我并不知道接收仪是在谁的手上,我要和我的同伴联络!”

  我立时道:“那么,至少你在见到她之后,就该叫她离开你才是!”

  那人叹了一声:“我在等待着,等到她突然出现,我真的失望到了极点。那时,我的情形比现在好得多,我还能直接和她讲话。她当然不懂我们的语言,不过那不成问题,这里的装置,可以将我的语言,翻译成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的语言,我终于明白了她是如何得到那具接收仪的。”

  我坚持道:“你没有叫她离去!”

  那人几乎在嘶叫:“我有!我曾叫她离去,可是由于我的情形,迅速恶化,她却愿意留下来,不忍心这样离开我!”

  我苦笑了一下,姬娜是一个十分好心肠的小女孩,而且,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对方也没有理由骗我!姬娜的不幸,或许只好归于命运的安排了!

  我没有说甚么,在扩音器中,又传出了那人的声音:“几天之后,我的伤势就恶化到现在这样,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才能继续交谈,那是我在还能说话之际,我教会了姬娜,将一个思想传递系统,连接上我的脑部和发声装置,就像如今我和你交谈一样。”

  我点了点头,那人续道:“我完全不能动了,但是还继续可以和她交谈。我利用药物,维持自己的生命,当然,是姬娜替我注射的。我也教会了她如何使用飞车,到最近的市镇中,去购买一些必需用品,她很听话,虽然她对我的一切全然不了解,但是她一直照着我的话去做。”

  白素低声道:“你们就一直这样相处着?”

  那人道:“是的,在这期间,我要姬娜做一项工作,我利用我的脑电波,使她的接收仪在受到我的脑电波影响之后,再去影响她的脑部,来进行这项工作。我要她记下许多事——”

  我失声叫了起来:“那就是她所写下的那一大叠稿件!”

  那人道:“是的,我要她记载下来,将许多事全记载下来。”

  我大声道:“你利用她的身体!你虽然自己一动也不能动,但是却利用她做你的替身!

  她不断在写着,可是她在写些甚么,她并不知道:那不是她在写,根本是你在写!“

  那人道:“由于地球上文字的表达力太差,我们的一个字,可以表达比地球上任何文字多一百倍的意思,所以我要她用我们的文字,或者说,我要用我们的文字,将一切记载下来!”

  白素来回踱了几步:“你用你们的文字,写下那么多,那有甚么用?这些文字,在地球上根本没有人看得懂!”

  那人道:“这不成问题,这里有自动翻译装置,你将姬娜写的,送进自动翻译装置去,就会翻译成你所希望得到的地球上的任何文字!”

  我嗖地吸了一口气,一伸手,拿过了白素手中的一个帆布袋来。

  姬娜交给我的稿件,就在那个帆布袋中。这时,我真想立即将姬娜写下来的那么多字翻译出来!我一面抓住帆布袋,一面道:“姬娜写下的一切,她全交给了我,自动翻译装置在哪里?怎么使用?”

  那人道:“等一等,在你知道我所记载下来的内容之前,你必须确定你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它的内容!”

  我道:“当然我想知道!你记下来的目的,也是想人知道!”

  那人又停了片刻,才道:“当然是,但是我还是必须向你说明一些情形,你要经过考虑之后,才能决定。”

  我是不大耐烦:“我不必考虑,我一定要知道它的内容,这些像天书一样的文字,究竟表示了甚么!”

  那人又传出了一下叹息声:“你太心急了,还是照我的办法好些。”

  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向我使了一个眼色,要我接受那人的意见。我虽然极不愿意,可是却也没有办法。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许多装置之中,哪一些是自动翻译装置,就算知道了,也不知道如何使用!而且,我也无法强迫那人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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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94楼 发表于: 2008-03-18 16:08:07
  第十一部:天书中,记载着将来的一切事

  我紧握着那一大叠文稿,憋住气不出声。白素道:“好,请你解释一下。”

  那人道:“刚才你用了「天书」这个词,用得很好。在你手中的,的确是一本天书!”

  我“哼”地一声,没好气地道:“是又怎样?我只想知道它的内容。”

  那人道:“我可以告诉你,天书的内容,可以用几句话来概括,在天书中记载的一切,是地球上一切会发生的事,地球上所有人一生的历程。”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我实在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而且,他的话是如此之惊人,令我根本无法在震惊之馀,去好好思索。

  我在呆了一呆之后:“这……这……样说来,那真是一本天书了?”

  那人道:“是的,地球上的一切事、一切人,都在这本天书之中!”

  这时,我已经略为镇定了下来,而当我略为镇定之后,再想一想他所说的有关“天书”

  的话,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白素瞪了我一眼:“你笑甚么?”

  我转向白素:“你不觉得好笑吗?他给了我们一部天书!在这部天书之中,记载着地球上一切人、一切事,不是过去,而是将来!请注意,他说一切人!一切事!”

  白素仍然一点不觉得好笑,又问道:“那又怎么样?值得大笑?”

  我仍然笑着:“当然好笑!你知道我想起了甚么人?我觉得自己像是甚么人?我觉得自己像黑三郎宋江!宋江曾蒙九天玄女,赐了一部天书!”

  白素冷冷地道:“仍然一点也不好笑!”

  那人附和着白素:“是的,一点也不好笑!”

  我觉得十分无趣,而且,还十分气愤。我冷笑道:“当然好笑!我承认你来自一个十分进步的地方!但是你也决不会进步到可以预测地球上一切人、一切事的发生!你绝对不能预料!”

  那人道:“我不必预料,我只是知道。”

  我大声叫,几乎近乎吼叫:“你不预料,你又怎能知道?”

  那人道:“你昨天做了一些甚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我伸手直指看那人的鼻尖:“别扯开话题!我在问你,你怎样知道将来的事?”

  那人叹了一声,在他的叹息击中,竟大有责我其蠢如豕之意,这更令我冒火。

  而更令人气恼的是,白素竟然完全不站在我这一边,她竟然装成相信(这是我当时的感觉)的模样:“我确信你留下的记录,一定极其不凡,但是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请你详细解释一下。”

  我不等那人有反应,又大声打了一个“哈哈”:“好啊,等你读懂了他那本天书之后,你就能知道过去未来,神机妙算,成为女鬼谷子!”

  白素望着我,低叹了一声:“卫,你怎么啦?你经常自诩可以接受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为甚么会对他的天书,抱这样怀疑的态度?”

  我吸了一口气:“我抱怀疑态度的原因,是因为他将天书的内容太夸大了。我承认他比我们先进,但也决不至于先进到可以明白地球上每一个人的一生。你想想,地球上有接近四十亿人!”

  白素像是有点被我说动了,眨着眼,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在这时候,那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道:“四十亿,在你看来,是一个庞大之极的数字。但是在我们的记忆储存系统中,却不算甚么。”

  我指着四壁的那些仪器:“你是说,地球上所有人的资料,全在其中?”

  那人道:“当然不是每一个人实际上的一切全在……”

  我不等他讲完,又“啊哈”一声,表示他讲的话,有自相矛盾之处。那人继续道:“但是,人可以分类,分起类来,就不会有四十亿那么多,可以根据每一个人的分类,来推算这个人的一生。”

  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啊,算命先生的那一套也来了!我想,所谓分类,是根据人的生辰八字来分,对不对?你明白甚么叫生辰八字?要不要我教你?”

  那人的声音听来似乎有点生气,以致他一直是听来十分软弱的声音,这时也变得大声起来:“不用你来教我,我知道甚么是中国人的生辰八字计算法。你以为中国人是怎么会发明这种计算法?”我冷笑一声:“总不见得是你教会中国人的!”

  那人叹了一声:“不是我,是宾鲁达。”

  我贬着眼,那人立即又道:“他在大约一千多年前,降落地球,在中国,用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推算这个人一生命运的办法,就是通过他传了下来的。”我还想笑,可是却有点笑不出来了,因为对方说得如此认真。当然,更主要的原因之一,是根据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推算这个人一生的历程这种方法,中国人一直称之为“排八字”,而且的确,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准确性。这是相当奇妙的事,中国在传统上,有“排八字”的一定方法,根据这个方法,可以推算出一个人的大致遭遇。这种推算命运的方法,在中国民间,一直盛行不衰。近几十年来,由于对科学的一知半解,而被目为“迷信”。可是“反对派”对于排八字,的确能够在大致上推测出命运这一点,却又提不出任何的反对证据。

  我对于一切不可解释的事,都有相当兴趣,也曾在“生辰八字”上,下过一番研究功夫。我自己设想的理论是:人在地球上生活,整个星空之中,地球是如此之微小,一种在如此之微小的星体上生活的生物,如果说不受整个星空、星体运行的影响,那是说不过去的。

  所以,我认为,一个人出生时的年、月、日、时、分,实际上是这一个时候,星空之间特定的一种情形,必然会影响这个人的性格,是决定命运的主要因素。所以“生辰八字”对一个人的命运,就一定有影响。

  我在那一段时间内,不但致力于中国式的计算法,也曾涉猎西洋的类似方法,如“星座”对人的性格、命运的影响。

  我曾发现,“星座”的计算法,远远落后于中国的计算法。因为根据“星座”的计算法,只有十二个星座。也就是说,人的性格、运程,只分为十二种而已,可是根据中国的计算法,六十年为一个周期,六十年中,每一月、每一日、每一个时辰,都分成不同的推算。

  有一种更精细的计算法,甚至于每一个时辰之中,又分为六十分,来推算其中的不同之处。

  西洋的“星座”推算法,只有十二类,而中国以六十年为周期的推算法,却可以多达一百五十万五千五百二十种分类,比较起来,西洋的“星座”推算法,真是远远不及了。

  在我热衷于这一方面的知识之际,我在法国,当时,我曾和一些法国朋友,他们也有这方面兴趣的,一起利用科学设备,来研究这种事。我们利用电脑和计算推理上的归纳还原法来进行。

  进行的方法是这样的:将一大批同一职业的人的出生年月日时,作为原始资料,输入电脑,找出他们之间的相同点。然后,再根据其中的相同点,来推算与相同点有着类似资料的人的将来。在这一点上,我们获得了相当的成就。例如,我们发现,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对于这个人的职业,有一定的影响。作家,大都在五月出生;医生,出生于七月,等等。

  我们也曾通过有关方面,获得了大批凶犯的资料,尤其集中于研究死囚,也用同样的方法,先储存资料,然后再还原推算。

  可是,这种工作,不久就放弃了。虽然研究工作不能说是没有成绩。但是参与研究的人,包括我在内,都觉得这种推算法,有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无论如何无法获得圆满解释。

  这个无法解释的疑问是:即使依照中国人传统的“生辰八字”排列法,已经将人的生辰分得相当细,但是,在同一时间之内,出世的人是不是命运都相同?

  如果说是,同一时间出生的人,命运全相同,这很难使人相信,譬如说,难道在拿破仑、希特拉这些人出世的时候,全世界只有他们出生?

  我们对这个问题研究了很久,由于没有结论,所以渐渐令得参与研究的人,对之兴趣越来越淡,研究工作,也就不了了之。

  我的兴趣转移不定。在热衷了一个时期之后,也就搁置下来,没有再继续下去。直到这时,那人告诉我,这种推算一个人命运的办法,是一个叫“宾鲁达”的人传下来的,我才又迅速地将我当年感到兴趣的事,想了一想。

  我心中的讶异和惊诧,自然都到了极点。何以中国人在传统上,会有根据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推算一个人的命运这种发现,本来就是一个谜。因为这种推算法,牵涉到数字极其庞大的计算,这种计算,没有先进的科学相辅,简直不可思议。

  如果照那人的说法,是他的同伴,来到了地球,传下来的,虽然怪诞一点,倒也不失是一个解释。

  我望着那人,神情充满了疑惑,那人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他不等我再发问,就道:“宾鲁达已经摸到了路子,留下了大批资料,他几乎已经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这又是我所听不明白的几句话。自从和那人对话以来,那人所说的话之中,有不少我全然莫名其妙,例如他曾说过,六批人,除了他以外,其馀的五批人,竟然“不知道自己从甚么地方来”!而这时,他提及宾鲁达,说“几乎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是甚么意思,我也一样不明白。

  在我疑惑中,那人又道:“宾鲁达的记录,我也全得到了,宾鲁达曾和一个叫李虚中的地球人,十分接近,我相信这位李虚中,得到了这种推算法!”

  我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气。不久之前,在我听到了“王利”这个名字之际,我一时想不起他就是鬼谷先生的本名。但是李虚中这个名字,我却绝不陌生,在根据出生的年月日推算一个人一生运程的方法上,李虚中是最早有确切记载的一个人:“唐李虚中以人生年月日之干支,推人祸福生死,百不失一。”这是有着确切的文字记载的。

  一时之间,我眨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人却像是全然不理会我惊异的反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宾鲁达几乎成功了,他已经想到了用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作分类,来观察,但是他还差了一步,以致他无法知道自己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我再吸了一口气。他又提到了这个古怪的问题。我道:“那么,你究竟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那人并不回答我的话,只是道:“然而他的工作,极有价值。如果不是他已打下了基础,我也不可能明白自己是从甚么地方来!”

  这一次,是我和白素同时发问:“那么,你究竟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那人并没有出声,而在他的双眼之中流露出来的那种悲哀,更加深切。

  我和白素都不催他,只是等着。因为我们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以及他口中的杨安、宾鲁达、雅伦和我在十年前曾经见过的米伦太太,一定有一个极其曲折的历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的。

  过了好久,才听得那人叹了一声:“我,我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太远了,远到了我们也无法想像的地步。”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口:“对不起,我曾和米伦太太谈过,米伦太太说,她根本是回来了,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回到了她起飞时的那个星球,这个星球,环绕一颗七等行星运转,本身有一个卫星,这个卫星,就是地球!所差别的是时间,你们或许是突破了时间。”

  那人又沉默了半晌,才道:“这是我最初的想法,就是因为这个错误的想法,浪费了我许多时间。直到我后来,陆续接受了比我先到地球的其馀人的讯息之后,我才渐渐明白,我们不是突破了时间,我们是突破了……突破了……”

  那人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来,我一直都听得懂,虽然有时,他所讲话的含意,我不明白,但是话可以听得懂。可是这时,他讲到这里,突然在“突破了”之后,加上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我忙问道:“你们是突破了甚么?”

  那人立时,又将我刚才听不懂的那句话,重覆了一遍。我还是不懂,我道:“那是你们的语言?能不能用地球上的语言告诉我?”

  那人发出了一下苦涩的笑声:“不能,我想是翻译装置找不到适当的地球语言,所以了原音播了出来。”

  我只好苦笑了一下,试图从上文下义,去了解这句翻译不出来的话的意思。但是我想不出来。我猜想这句话的意思,多半超乎地球人的知识范围之外,所以我无法了解。

  我只好将之暂时搁在一边,不再去探究。我心中的疑问极多,我和那人之间的对话,已经持续了很久,但是我可以说,仍然没有得到甚么具体的解答。

  趁这个时候,白素没有出声,那人也没出声,我迅速地在心中,将我和那人的对话,回想了一下,在内心中整理出一个头绪来。

  在那人的对话之中,我知道这个人和米伦太太,以及另外四批人,来自一个不可测的所在,到达地球。他们到达地球的时间,以地球时间来计算,上下竟相差达四千年之久。不过照他们的说法,那只不过是一种“小小的差误”。

  他们六批人,来到地球之后,各有各的活动。照眼前这人和我的对话之中所提供的资料,至少已可知道,有一个叫杨安的,到达最早。这个杨安,他在地球上的活动,是和一个叫王利的地球人接近,并且传授了王利不少知识。于是,这个王利,就成为中国传说中的一个有鬼神莫测之机的神仙式的人物。

  除了杨安之外,还有一个“他们的人”叫雅伦。这个雅伦,在地球上做了一些甚么事,不可考,但是他对地球人的生活,一定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因为他曾经将一批黄金,存进了南美一家银行。

  这笔存款后来由姬娜动用。而姬娜之所以可以说得出密码来,当然是由于雅伦曾将这件事记录下来,并且发出讯息,而让眼前这人收到了的缘故。

  还有,最可怜的是米伦太太,米伦太太在到达地球之后,发现一切全不对头,她几乎没有展开任何活动,只是在极度的迷失和哀伤之中,过了十年幽居的生活,而最后死在海中。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他们的人”,是一千多年前到达地球的,这个人,传下了以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推测命运的方法。

  再就是眼前这个人,他发出了讯息,因为姬娜收到了这种讯息,而来到这里。这个人就和姬娜一起生活了十年。在这十年之中,他不断用自己的思想去影响姬娜,使得姬娜写下了一部“天书”。而实际上,“天书”不是姬娜写,是由这个人写下的,他并且还声称,在这部“天书”之中,记下了地球上的一切事、一切人!

  除了已经知道的之外,应该还有一个“他们的人”到达地球,但这人并没有告诉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在我思索了片刻,整理了我所知的资料之后,我总算已多少得到了不少解答。我也发现,那人所说的话之中,凡是我听来莫名其妙的,不能明白的一些,几乎都和这个人从甚么地方来有关。

  所以,我决定暂时抛开枝节问题,先弄明白他究竟从甚么地方来。

  在弄明白这个问题之后,其馀的疑问,也许就不再成为疑问了!

  我定了定神,我看到白素像是正要开口问甚么,我忙做了一个手势,不让白素发问,我直视着那人:“你的谈话,已经解答了我心中不少的疑问。可是最大的疑问,还没有解决。”我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缓慢而又清晰地道:“请问,你究竟是从甚么地方来的呢?”

  我在问出了这个问题之后,白素向我点了点头。我明白她的意思,那是表示,她也正想问这个问题。

  我等着那人的回答,不过在开始的一分钟内,扩音器中并没有传出那人的话声,只是传出了一连串难以辨认的单音,听来倒有点像是一个人在啜泣。

  然后,在大约一分钟之后,才又听到那人的声音,那人道:“我该怎么说,才能令你们明白?”

  我道:“只要说出实际的情形来,那就可以了。”

  在我这样说了之后,那人仍然好一会没有声音自扩音器中传出,显然他仍未决定该怎么说才好。在这时候,白素低声讲了一句:“你来的地方,和地球极其相似?”

  白素的这一句话,立时有了反应,那人先发出了一下苦笑声:“甚么「极其相似」,简直一模一样!”

  我呆了一呆,道:“你的意思是在宇宙之中,有其一个星球和地球完全一样?那就是你来的地方?”

  那人又停了片刻,对我的问题,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好,我们就从宇宙开始说,在你的知识范围看来,宇宙是甚么?”

  我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他为甚么要“从宇宙开始说”,而且,他的问题,也绝不好回答。“宇宙是甚么?”这个问题,应该如何回答才好?看来,我非回答他这个问题不可,不然,他不会继续说下去。

  我想了一想,才道:“一般来说,宇宙是许多许多星体的一个组成。大到不可计算,其中的星体,也多到不可计算。”

  那人对我这样简单的说来,居然表示满意。他发出了“嗯”的一声:“可以这样说,我再问你,宇宙是不是有边缘,不论它如何大,是不是有边际?”

  我又想了片刻,才小心道:“这个问题,只怕没有人可以回答你,因为我们生活在地球,地球是宇宙之中,万万亿星球中的一个极小的星体,地球上生活的人,无法了解宇宙,就像是一滴污水中的阿米巴,无法了解地球一样!”

  那人再度苦笑:“这个比喻倒不错,阿米巴不了解地球,是快乐的阿米巴,当他了解了地球之后,他就是痛苦的阿米巴了!”

  我听得出他话中的含意,说道:“那么,你已经了解了宇宙?”

  那人对我这个问题,又是好一会不出声。寂静中,在感觉上时间过得极慢。好一会,那人才道:“我们六批人出发的目的,就是想探索宇宙究竟有多大,是不是有边缘,这是一个长时间飞行的计画。参加这个计画的飞行员,都打定了牺牲的主意,因为谁也不可能知道要飞多久,飞多远。”

  我想起了在米伦太太的那艘太空船之中看到过的一连串航行图,她的航程之远,确有点不可思议。所以我点了点头,表示我明白她的话。

  那人的声音继续道:“我们起飞的日子,相隔不远,在起飞之后,和基地,以及相互之间,还有联络。可是在若干时日之后,所有的联络完全中断。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形怎样,我只是独自在浩渺无际的太空中飞行,经过了许多星球。”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在我们那里,时间、空间的相对理论,早经证实了。”

  我道:“先别理会这些细节问题,你还是集中力量说本身的主要问题好。”

  那人停了片刻:“在长期的飞行中,时间几乎停滞,对飞行者不发生多大影响,这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感觉,我一直向前飞,经过一些星球,有的是早在我们的知识范围之内的,一直到记录仪上的航程表,表示我已经越过了我们在宇宙研究的范围之外时,我才接触到了一种新的境界。”

  我十分耐心地听着那人在叙述他飞行的经过,实际上我已经很不耐烦,因为说来说去,他还是没有说明他从甚么地方来!

  可是我也没有去催他。因为我至少了解到,他要解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一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好让他从头慢慢说起。

  那人继续道:“到达了那一境界之后,我知道自己实在是飞得极遥远了,可能真的已经到了宇宙边际了。”

  他停了一会,才又传出声音来:“请你按下左边那一组掣钮中那个金色的掣,我当时一面飞行,一面摄影,你看了图片,印象会深刻一点。”

  我立时走了过去,按照他所说,按下了那个掣。那个掣才一按下,整个船舱(我相信我这时所在的空间,是一个太空船的船舱)的顶部,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银白色的屏,接着,银白色的屏上,出现了迅速变幻不定的各种色彩和各种图形。

  那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道:“你看到那一组推钮没有?将水平推钮推到五○三三的刻度上,垂直推移到一九七○四的刻度上。”

  我依照他的吩咐去做,两支推钮推到了他所指定的刻度之后,顶上的整个屏,立时呈现一种极深的深蓝色。我从来也未曾看到过那么深的蓝色,可是那又使人感到,这是蓝色,不是黑色,它虽然深,但是看起来,无穷无尽的深邃通明。在一大片深蓝色的右方,是两团看起来极其遥远的星云,在它的左方,则是一条极宽的,横亘着的,深不可测的黑色带状物体,看来像是实质。

  这种情景,看来极其骇人,我道:“这……是甚么地方的情景?”

  那人的声音道:“你看到那两团星云了?这两团星云,地球人还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因为离地球太远了。我们当时,也对这两团大星云了解不多。我拍摄这幅图片之际,已经离这两团大星云极远,那两团大星云的体积极大,离地球是一千两百光年。”

  我吸了一口气,呆了片刻,才道:“你为甚么拿地球来比较,这两团大星云离你们的星体多远?”

  那人道:“你听下去就会明白。在穿过了这两团大星云之后,我继续前进,太空之中,竟连一颗星体也没有,只是浩渺无际的空荡,这一大片空荡,我的估计,接近一万光年。所以,我当时想,我一定已经成功地来到宇宙边际了。”

  白素容易留心小问题,她问道:“为甚么要估计?应该有准确的记录!”

  那人道:“是,准确的记录不到一万光年,你看到左方的那一条黑带?”

  我和白素一齐道:“那是甚么?看起来,异常阴森可怖。”

  那人道:“我也不知道那是甚么,在我拍摄了这幅图片之后不久,太空船就不受控制,直向那条黑色的带中冲进去。”

  我失声道:“宇宙黑洞!”

  那人立时道:“我不认为那是宇宙黑洞。在我的飞行中,已经遇到过不少宇宙黑洞。对于黑洞,我有足够的了解,而且,完全记录下来。在宇宙飞行之中,完全可以避开黑洞的强大引力,但是我却无法避开那一条宽阔的黑色带。”

  我听得十分紧张,忙道:“那么,你的太空船……”

  那人道:“不论我怎么努力,我的太空船被吸进了这股黑色地带之中。请你再按一下那掣。”

  我又按下了那个掣,屏上出现了一片深黑色,甚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深黑,在深黑之中,好像有许多“旋”,但是也看不真切的。我向那人望去,那人的声音继续传出来:“在这条黑色的带中,我甚么也接收不到,也无法通过任何仪器看到任何东西,只是一片黑色,太空船完全不受控制,一切仪器尽皆失灵。我以为我一定完了,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可是,突然之间,忽然又出现了转机!请你再按一下掣。”

  我再按下那个掣,屏上的黑色消失,又是一片深蓝,而且,一边是两大团隐约可见的星云,另一边,是一条宽阔的黑色带,和第一幅显示的,完全一样。

  我道:“这幅图片,我们已经看过了。”

  那人道:“请留意它们的不周。”

  我道:“一模一样,没有甚么不同!”

  白素却道:“有不同,和第一幅图片相反。”

  一经白素指出,我也立即觉察到了这一点,忙道:“是,方向掉转了,但那不算是不同,一定是你回航了,才会有这样的不同。”

  那人道:“你现在的想法,和我当时的想法,正是一样。当我一脱出那黑色带,又看到那两团星云,而那两团星云又在我的前方,我就自己告诉自己:我回航了。何以我会回航,我想不出,我猜想,那条黑色的带,是宇宙的边缘,而我的太空船未能闯过宇宙的边缘,一定是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反弹了回来,所以我又回航了。”

  白素皱着眉:“当时你这样想,相当合理。”

  那人苦笑一下:“我想,回航正是我的愿望,我已经见到了宇宙的边缘,而且有了记录,回去之后,可算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发现。在回程中,我十分兴奋,轻松,因为我成功地完成了一次伟大的航行!”

  那人讲到这里,又略为停了一停。我和白素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人这一大段的叙述,并没有甚么晦涩难懂之处,我完全可以了解。可是我在听了之后,却仍不明白他为甚么要从头说起。

  过了一会,那人才道:“若干时日之后,我又穿过了那两大团星云,展示在我眼前的,全是我所熟悉的星体,我真是回航了。我越过了许多星体,这些星体,在我前进时,全曾经通过。在有的星球上,我甚至曾降落过,留下了详尽的记录,所以,当它们一出现在萤光屏上,我完全可以肯定,它们就是我曾见过的那些星体,我越来越接近出发点了。”

  我越听,心中越是疑惑不已,因为我实在不明白他究竟想说明甚么。

  那人的声音,转来低沉而缓慢,续道:“在飞行记录仪上,每一个星体和星体之间的距离,也和我前进之际,所记录到的距离,完全一样。”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闷哼一声,说道:“当然一样,第一次你是向前去,这一次你是回航,不会有甚么变化,那何足为奇?”

  那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只是自顾自道:“终于,我看到了阿芬角星云。”

  我吸了一口气,阿芬角星云,是人类天文知识的一个极限,对这个星云,人类所知道很少,只知道它极大,极遥远,而且确实存在,如此而已。可是听那人的口气,一见到了阿芬角星云,就像是快已到家了。由此可知,他航行的历程之远,实在不能想像。那两团大星云,那股横亘的黑色带状物体,究竟是在甚么地方,全然不可想像像,或许,真是在宇宙的尽头?

  我在想着,那人仍在继续说下去,道:“过了阿芬角星云之后就是蜈蚣星座、金牛星座、昂宿星座,我越来越兴奋,等到我终于驶进了银河系之后,我兴奋得大叫起来。”

  那人说道:“我开始和基地联络,报告基地,我已经成功地回航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没有打断对方的叙述。

  白素的神情看来也很紧张,她紧锁着眉。看她的神情,像是正在苦苦思索着甚么,不过还没有结果。

  那人顿了一顿之后,又重覆了几次:“我回航了,我回航了。”然后又道:“上次,一飞出银河系的边缘,我和基地的通讯就中断,在回航之后,我又飞进了银河系,照说,一定可以和基地开始通讯?可是,不论我发出多少讯号,却一点回音也收不到。起先,我以为是通讯仪器有了故障,但是经过详细的检查,却一点毛病也没有。通讯仪器完全没有坏,但我却收不到基地的讯号。这时候,我已经开始疑惑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又停了一会,才道:“我不知其馀的人怎样想,但是我相信,杨安、雅伦、米伦夫妇他们,当时一定有着和我相同的经历。”

  白素“嗯”地一声:“当然,他们和你一样,结果到了同一地方。”

  我道:“甚么「到了同一地方」!他们全回到了原来出发之处。”

  白素没有和我争论下去,只是凝视着那人。自扩音器中传出那人的一下苦笑声,和又一下叹息声,然后才是语声。

  那人续道:“虽然收不到任何讯息,使我的心中十分疑惑,但是我仍不觉得怎样,因为在不久之后,我就看到了太阳系,那是我再熟悉也没有的了,飞过了冥王星、海王星,家乡简直已经在望。我一直想和基地联络,但是也一直没有回音。终于,我穿破了地球的大气层,降落在地球的表面上。”

  我摊开了双手,大声道:“看!你回来了!只不过因为时间上的差异……”

  我还想继续发挥“时间差异论”,想说明那人和他们的同伴,原来就是从地球上出发的,只不过在回来的时候,突破了时间的界限,倒退了几万年,或者是早了几万年。可是我的话才讲了一半,就被白素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头:“你别发表意见,让他说下去!”

  我楞了一楞,白素很少这样打断我的话。而她之所以如此,那一定是我的话十分愚蠢,犯了极大的错误。可是,我却又想不出自己的话有甚么错。

  我当时,只好眨着眼,不再说下去。

  那人道:“卫先生的想法,也正是我一开始的想法。你们都已经知道,当我降落地球之后,发觉一切全然不对。除了抬头向天空,还有我熟悉的星体之外,其馀的一切,完全不对!”

  我道:“米伦太太的遭遇和你一样。星空永恒,地球表面上的一切,却全然改变。”

  那人全然不理会我的话(这一点,令我相当气恼),只是道:“我降落地球之后,一些大致的过程,你们已经知道,我也不必再说了。后来虽然受了伤,不能动,可是在姬娜的帮助下,我的脑部,却可以直接和这里的所有装置联络,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在我开始取得了其馀各人发出的讯号之后,作了仔细的研究,我明白,我不是回来了。”我忍不住又想开口,可是想到那人往往不理会我说些甚么,就赌气不再开口。

  那人道:“我不是回来了!你们还记得那黑色横亘在太空中的带状物体?我在冲向前去之后,经过了一段航程,才又见到了回程的景色。”

  我不出声。白素道:“是的,自那一刻起,你以为自己是回程了。”

  我咕哝一声:“难道不是?”

  那人道:“我曾假设那是宇宙的边缘,而我无法通过,所以被反弹了回来。”

  出乎我意料之外,白素竟然立时接了一句口:“事实上,你通过了,而你不知道!”

  我立时向白素瞪着眼,想说她在胡说八道。可是我还没有机会开口,那人的声音之中,充满了伤感:“是的,我通过了那黑色带,我不知道!”

  我“哼”地一声道:“你说那黑色带是宇宙边缘,那么,在你通过了那黑色带之后,应该已经闯出了宇宙,到达了一个新的境界,怎么又会见到了前进中见到过的那两大团星云?”

  我问了这个问题之后,那人好一会不出声,我虽然没有再催他,可是神情不免有点“你也答不上来了吧”之感。就在这时,白素突然道:“镜子的比喻,或者可以使他明白。”

  我怔了一怔,白素是在对甚么人说话?她是在对那人说?那算是甚么意思,难道她已经明白了那人的话?而我还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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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95楼 发表于: 2008-03-18 16:08:36
  第十二部:无数宇宙无数地球一切相同重覆

  正当我想要问白素之际,那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是的,镜子,镜子,镜子。”

  他接连讲了三次“镜子”,听得我有点无明火起。他立时又道:“卫先生,假设你在一条跑道上,驾车疾驶,而跑道的尽头处,有一面极大的镜子,在感觉上,会怎样?”

  我本来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听来十分无聊。可是我想了一想,心中陡地一动,觉得自己已经捕捉到了一些甚么,可是却还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我思绪中一捕捉了这一点,就开始感到自己一定未曾想到整件事情之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关键,所以我立时心平气和了许多。

  在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之际,那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假设道路极宽阔,而前面的「镜子」又极其巨大。”

  我又想了一想,才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会感到路一直在延长,并不是到了尽头。”

  那人道:“是的,你如果一直向前驶,那会怎样?”

  我挥着手,道:“自然是撞向那巨大之极的镜子——”我讲到这里,心中又陡地一亮,道:“你的意思是说,那条黑色带,就是镜子?”

  那人道:“镜子只不过是一种比喻。在镜子的比喻之中,如果你继续向前驶,结果一定是撞破了镜子,是不是?你很难想像的一种情形是:驶进了镜子中!”

  我呆呆地站着,像是傻瓜一样地眨着眼。“驶进了镜子中”,这种话,的确不可想像。

  如果真有一面硕大无朋的镜子,在镜子中的一切,自然和镜子之外,完全一样,只不过方向相反,镜子中的一切,全是虚像,镜子一被撞破,一切镜中的东西也就消失了。

  而那人说“驶进了镜子中”,这是甚么意思?这……这难道是说……

  我想到了这里,陡然之间,我明白了!

  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来:“你,你是说,你当时不是被黑色带弹了回来,而是冲过了黑色带,进入了黑色带的另一边?你不是回航,而是继续前进?”

  当我发出这个问题之后,我首先听到白素吁了一口气,像是在说:“你终于明白了!”

  接着,便是那人的声音:“是的,我突破了那黑色带,继续前进,黑色带是一个界限,而界限的两边,完全一样,只不过方向不同,恰如实物与实物在镜中的影子。”

  我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一句也说不出来。

  黑色带是一个界限,界限的两边,完全一样,此所以那人在冲过了黑色带之后,又见到了那两团大星云,而星云的方向相反,才使他以为自己在回航,而不知道自己在继续前进!

  他一直在前进,一直到了地球,而这个地球,是我们的地球,并不是他们的地球,他到达的,“是镜子中的地球”,或者说,他来的那个地球,是“镜子中的地球”!

  我一面迅速地想着,一面觉得喉头有点发乾。白素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低声道:“当然令人震惊,但宇宙本来就不可测。”

  我努力咳了几下,清了清喉咙,直视着那人:“你的意思是,一共有两个宇宙?”

  那人道:“如果只有一面「镜子」,那么就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两个宇宙。如果「镜子」

  有两面,而又是相对排列的,那么……“

  我失声道:“那么,就可以有无穷宇宙!”

  那人道:“是的,应该是那样!”

  我用力抓着头,思绪上一片混乱。白素道:“就假设是两个宇宙,这两个宇宙中的一切,全一样?”

  那人的语意肯定:“完全一样,不但星体一样,连在星体上的生物的活动,也完全一样!”

  我“咯”地一声,吞下了一口口水:“你是说,在我们地球上,一切人的活动,和你们地球上……一样?”

  那人道:“是的,这里将发生的事,在我们那里,早已发生过了。”

  我再吞了一口口水:“可是……为甚么,会有时间迟、早之分?”

  那人又沉默了片刻,才道:“或许仍然可以用镜子来作比喻。你对着一面镜子,搔了搔头,可以看见镜子中的你,也在搔头,两者之间的动作,看来同时发生,但是实际上,两者的动作之间,有极其微小的时间上的差异,因为差异实在太小,所以根本觉察不到。”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那人又道:“这种极微小的差异,是因为你和镜子之间的距离近。如果将镜子和你之间的距离拉远,时间上的差异,也会越大。这种差异,和光的进行速度相同,成为一种恒数。

  也就是说,镜子和你之间的距离是一光年,那么,时间上的差异,就是一年了。“我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我已经进一步明白了。距离相差一光年,时间就相差一年。从地球到那股黑色带的距离是多少年,时间就相差多少年!那距离,是不可测的巨大,也就是说,那人的地球,和我们的地球上所发生的事,差了不知多少万年!

  在他们的地球上,早已发生过的事,在我们的地球上,也迟早会发生的!你对着镜子搔头,镜子中的你,一定也搔头,而不会变成别的动作,只不过镜子中的搔头动作在甚么时候发生,要视乎你和镜子间的距离而定,它肯定会发生!

  等到我明白了这一点之际,我实在觉得以前感到好笑的事,一点也不好笑了。那人说过,他在他写下的“天书”之中,记录了地球上一切将要发生的事,一切人的命运,那又有甚么稀奇?这并不是他的“预测”,而是在他们那里,早已发生过!

  他也曾经问过我:“昨天发生的事,你是不是知道?”昨天发生的事,自然知道。而在我们地球中将要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就像昨天发生的!

  我和白素互握着手,越来越紧,两人的手心中,都在冒汗。

  那人又道:“我明白了,我相信其他的人并不明白。”

  我喃喃地道:“是的,米伦太太就一点不明白,她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乡,却不知道她是进入……进入了「镜子之中」。”

  那人道:“现在,你相信我所写下的一切,真是一本天书?”

  我喃喃地说道:“自然相信!你在天书中,记录了多少年的事?”

  那人道:“不多,不过一万年。”

  我又喃喃地道:“一万年……当然不算多,不过……也够多了。”

  那人道:“有关于你们地球上的人,所有的人,我就根据他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分类。在我们那里,在这个时辰出世的人的命运,也就是你们这里,这个时辰出世的人的命运,这是早已肯定了的,绝不会改变,我在「天书」中写下的,用这里的资料分析仪一分析,一个人一生的命运、遭遇,立时可以知道,因为那是早已发生过的。”

  他讲到这里,停了片刻:“两位想不想知道你们日后,到这一生的终结,将会发生,肯定发生的一切?”

  一听得他那么说,我不禁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我几乎连想也不想,就出声叫了起来:“不!我不想!不想预先知道的!”

  白素也吸了一口气,跟着道:“我……我也……不想。要是全知道了……”

  她没有向下说去,但是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要是全知道,而又无法改变,那么,今后的岁月,活着还有甚么意思?”

  正因为一切将来的事,一定会依照已经发生过的发生,绝不能改变,所以,不知道实在比知道更好!

  那人低叹了一声,说道:“你们不想知道,但是姬娜却想知道,她知道她自己一定会在死后,连尸体都没有法子保存得好,她对这一点,感到十分悲哀,她一直设法,想改变她已知道的事实!”

  我一听,毫无目的地打了几个转。姬娜曾到处向殡仪专家询问保存尸体的办法,我一直以为,她有一具体体需要处理。她甚至向颇普——那个杂货铺老板——订购了保存尸体需要用的一切化学药品!

  可是,实际上,她要处理的确体,就是她自己!她希望自己的确体,不致于腐烂。可是,即使这一点小小的愿望,她也无法达到。她不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她的确体,在热带森林中,被我拖着走了十天,到我终于不得不将她埋葬的时候,她的确体已经腐烂得……

  我实在不愿意再形容下去了。

  我和白素两人怔怔地互望着,实在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那人又道:“姬娜其实不十分相信资料分析的结果,她只是疑信参半。而且,由于我说得极其肯定,她对我起了一定的反感。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才离开了我,她想去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结果,她的命运,正是早已发生过了的事。”

  我尽量使自己镇定,姬娜的行动,倒是可以理解的,她自然无法知道,她的试图改变,也是早已发生过的——一想到这里,我陡地震了一震,说道:“对不起,我又糊涂了!譬如说,姬娜、我们,遇到了你,也全是早已经发生过的事?”

  那人道:“当然是的。”

  我又说道:“在你们的地球上?”

  那人道:“是的。”

  我喘了一口气,道:“这就有点不可理解了。难道在你们地球上,也早有一个来自另一个地球的人,到过你们的地球?”

  那人的声音听来十分乾涩:“这又牵涉到「镜子」的问题了。我们刚才说过,如果只有一面镜子,那自然只有两个相对的宇宙,如果有两面「镜子」的话……”

  他还没有讲完,我已经叫了起来:“那就有无数的宇宙,无数的地球!”

  那人的声音有点无可奈何:“恐怕是的。在你来说,我比你们先进了几万年,但我又可能比另一个地球上的人落后几万年。同样的,你们又可能比某一个地球上的人,进步几万年。镜子中的一切,一个一个传递下去,宇宙是不是有边际,我实在说不上来。”

  我望着那人:“那么,你自己……”

  那人道:“我?我当然推算过我自己,维持我最后生命的药物,已经用完,在地球上又找不到,所以,我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从现在算起,只有三十一分二十秒。”

  我吃惊道:“然后……”

  那人的声音平静:“当然是死亡!”

  我挥着手,实在说不出甚么安慰的话来,好一会,我才道:“其实,所谓死亡,根本还没有开始!”

  那人道:“没有开始又怎么样!开始了之后,还不是一切依照已经发生过的再来一遍?”

  我觉得无话可说,那人道:“你是不是想读懂天书的内容,现在该有一个决定了。请将你的决定告诉我,因为我时间已经不多,要教会你使用翻译仪器,并不简单。”

  我望着那一大叠稿件。

  稿件是天书。我已经确信这一点。将天书翻译出来,我可以预知在地球上将会发生的一切事。也可以预知地球上一切人的命运,而时间长达一万年之久。

  我读懂了天书之后,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先知!

  这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古往今来,哪一个人不想预知将来?(这一点也很奇怪,将来应该不可测,但是人类一直顽固地相信有方法可以推测将来,就像是人类隐约知道将来其实是早已发生过的事!)

  我望着,心中犹豫不决。就在这时候,白素大声道:“不!我们不想知道天书的内容。”

  我陡地向白素望了过去,不知道她何以回答得如此肯定。本来,对于是不是要知道这部“天书”的内容,我仍然在犹豫不决,可是一听得白素这样说,我也觉得十分突兀,忙道:“为甚么不要?这里面记载着那么多未来的事情,要是我们知道了……”

  白素向我走出了一步:“知道了又怎么样?”

  我大声道:“如果知道了,那我们就是先知!是这个星球上最伟大的人!”

  白素的神情很镇定:“是的,或许最伟大,但也是最痛苦的人!”

  我吸了一口气,白素立时又道:“我们读了天书,知道将来要发生的事,不能够改变,一切悲哀的事,都只好眼看着它发生,这岂不是最痛苦的事?”

  我道:“可是……”

  白素挥了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头:“而且,人的一生,到头来一定是死亡,如果极其确切地知道自己甚么时候会死亡,这是甚么滋味?不论还有多少年,但是死亡的阴影,却一直笼罩着!我实在想不出,这样的生活,还有甚么乐趣可言!”

  我被白素的话,说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就在这时,那人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道:“请快点决定,我时间已不多了!”

  白素的神情更坚决:“我们完全不想知道天书的内容!”

  她一面说,一面突如其来,作了一个我绝未曾料到的动作。她在和我争辩之际,已经离得我相当接近,这时,她陡然一伸手,竟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形下,将我手中的那一叠稿件,全抢了过去。

  我大声叫道:“你想干甚么?”

  我一面叫着,一面想将之抢回来。可是白素的身手,本来就不在我之下,她有了准备,我想在她的手中,夺回东西来,就不那么容易。我连出了两次手,皆未成功,而白素已迅速地退到了一列控制台之前,一伸手,将手中那叠稿件,向着一个圆筒形的入口处,陡地抛了下去,同时,望定了那人,叫道:“销毁它!”

  我还未曾知道发生甚么事之间,就在白素的一下呼喝之后,那金属圆筒中,传来“轰”

  地一声响,一篷火光,冒了起来。

  那篷火光青白色,一望而知,是温度极高的火焰。而那叠稿件,写在各种各样的纸张上的,火光才一冒起,就看到一大篷纸灰,向上升了起来。我发出了一下怪叫声,向前疾扑了过去,一团纸灰恰好向我迎面扑了过来,我一伸手,抓了一把纸灰在手,再向那金属圆筒看去,看到圆筒中的纸灰,在迅速消失,转眼之间,除了几缕青烟之外,甚么也不剩了!

  我呆呆地站着,隔了好久,才向白素望去,白素有点抱歉地望着我,可是她显然未对她的作为有任何内疚之感。

  我有点懊丧:“你怎么知道将东西投进那金属圆筒中,就可以销毁?”

  白素道:“我比你更注意四周围的一切,我早就看到那金属圆筒之中,有一些灰烬,我猜想那是要来销毁东西用的。同时,我也想到,我们的朋友,他一定还有力量,可以开启这个装置,果然……”

  我苦笑了一下,接了上去:“果然给你料中了!”

  我一面说着,一面无可奈何地摊开手。

  当我摊开手来之际,我不禁发出了“啊”地一声。我在冲向前来之际,曾有一团纸灰飞舞升起,被我一把抓住,我一直握着拳。直到这时,摊开手来,我才发现,在我手掌之中,还有着一片小小的残剩纸片,没有烧去,而在那纸片上,还有着几个字!

  我望着手掌心的那纸片,立时又抬起头来,白素忙道:“听我说,对于将来的事,知道了,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也忙道:“整部天书已经销毁了,就让我知道这一点点,有甚么关系?”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立时转身,向那人望去,说道:“我想知道这一角纸片上,你写下了甚么。翻译机怎么使用法,请告诉我!”

  那人的声音传了出来:“你看到那一组淡黄色控制钮?那便是翻译装置的控制,你将这纸片上的文字,对准其中的一个有着接近符号的掣钮上……”

  他一直在指导着我如何使用翻译装置。正如他所说,使用起来,相当复杂,他一直不停地说了十分钟左右,我才算弄明白了一个大概。我立时照着他所说的方法,按动了一连串的掣钮,在我面前的一个萤光屏上,开始闪耀出文字来。

  那人早已说过,他们的文字,代表的意思相当多。但是我却再也想不到,那小纸片上,看来只不过三五个字,所代表的意思,竟是那么多,在萤光屏中闪耀出现的英文单字,竟有上千个之多,有的根本是文义完全不连贯的,那自然是烧剩的字只剩下了一部分之故。我猜,文义连贯的那五六百字,只是小纸片上三个完整的字所化出来的。我一面看,一面心惊。

  我转过头去,想叫白素一起来看,但是白素看来对之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在传出那人声音的扩音装置之旁,望着那人,全神贯注。

  我注意到,自扩音装置之中,还有微弱的声音传出来,白素还在和那人交谈,不过,看来那人的生命快要结束了,他发出的声音如此微弱,我距离得相当远,已经完全听不清楚那人在说甚么。

  我道:“你快来看,天书的内容如此丰富,如果整部天书全在,我们只怕花十年的时光,也看不完!”

  白素却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仍然在用心听着,我向她走过去,她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出声,过了约莫一分钟左右,她才吁了一口气:“我们的朋友死了!”

  我怔了一怔,向那人望了过去。那人本来就像是死人一样,自从我见他起,他的全身,完全没有动过。这时,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可是我却可以分辨得出,的确,他已经死了。他的双眼仍然睁着,但是,双眼之中,只是一片茫然,而不再有那种深切的悲哀。

  我慢慢走向前去,伸手,抚下了他的眼皮:“我们怎样处理他的遗体?”

  白素道:“他临死之前,已有安排,这里的一切,快要毁去,我们立即离开吧!”

  我忙道:“你还没有看到翻译出来的那一角天书!”

  白素道:“我不想看!”

  我发急道:“就算你不想看天书,这里的一切装置,全是那么先进,每一个零件拆出来,都可以叫科学家大开眼界!有甚么法子可以停止那人的安排?”

  白素道:“没有!”

  我叫了起来,道:“你使人类的科学,迟缓了不知多少年!”

  白素对我的大声疾呼,竟然完全无动于衷:“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我道:“我可以令之提早!”

  白素道:“你能改变既定的事实?”

  我呆了一呆,白素不等我再说话,已拉着我,向外直奔了出去。我实在想将这里的东西带点出去,可是白素一下子就将我拉得奔了出去,又来到外面,那个只有金属圆柱的地方。

  我一伸手,按住了那金属圆柱,叫道:“等一等!可以商量一下。”

  白素道:“除非你准备死在这里!”

  我十分气恼,道:“如果我是应该死在这里的,谁也改变不了!”

  白素笑了一下:“你不应该死在这里,也不能在这里得到甚么!”

  我不理会她,还想挣扎,可是就在这时,处身的所在,温度陡地提高,白素叫道:“快走!”

  温度一下子变得如此之高,简直就像是置身在火炉之中一样,我手按着那金属圆柱,也变得滚烫,我一缩手,又被白素拉着,向外奔去。

  当我们奔出了那个山洞之际,我甚至听到了头发发出“滋滋”的声响,和闻到了一阵焦臭味。一出了洞口,我和白素倒在洞外的草地上。我期待着自山洞中会传出巨大的爆炸声,或是整个山洞崩坍的声音,可是却并没有这些现象。只是有一股各种颜色的气体,自山洞中冒了出来,立时被风吹散。

  过了好一会儿,我坐起身来:“那太空船,已经不存在了?”

  白素道:“是的,他告诉我,一切全化成气体。”

  我眨着眼,叹了一声:“我们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为了想弄清楚姬娜给我的那些稿件上,写着的是甚么。我们终于知道了那是一部如此惊人内容的天书,可是你却全然不想知道它的内容。”

  白素站了起来,掠了掠头发:“至少,你已经知道了一部分内容,我不以为你知道了那一小部分内容之后,还想知道全部!”

  听得白素这样说,我默然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你已经在萤光屏上看到了那段文字?”

  白素道:“没有,我既然已打定了主意,不想知道天书的内容,就不会再去看一点点。

  我从你脸上惊恐的神情,看出你读到的那一段内容,一定令你十分震惊!“

  我不由自主喘着气:“是的,那……”

  白素一伸手,捂住了我的口:“等一等,先听我说了再开口!”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她要说甚么。白素放下手,神情极之严肃:“你知道了一件将会发生的事,这件事,令你震惊、骇然,甚至害怕。你明知这件事会发生,绝对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改变。从知道的那一刹间起,你已经开始担心,你心中极度彷徨,不知该如何才好,这件事成为阴影,一直盘踞在你的心中。你仔细想一想,我是不是有必要,和你同受这样的痛苦?如果你认为有这个必要,那么,就请将你看到那一角天书的内容告诉我!”

  白素讲完之后,一直望着我,我的心情极其苦涩,过了好一会,我才道:“不必了,我不会将我看到的天书的内容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就让它在我一个人的心中好了,没有必要让这种痛苦传播开去。”

  白素十分同情地握住了我的手,我苦笑着。白素道:“我早已对你说过,我们不应该知道天书的任何内容!”

  我道:“算了,我还可以承受得起,就算是对我想预知将来的惩罚吧!唉!姬娜甚至为那人准备了棺木,可是她自己却……”

  我们向直升机走去,直到这时,我才留意到,在山谷中的,那座引得我们降落的那个天线型的装置,也消失无踪了,只是在地上留下了一个相当深的洞,叫人知道这地方原来有甚么东西竖立过。

  上了直升机,不多久,就回到了白素在山中扎营的地方,我在营帐前躺了下来,喝着白素给我的热咖啡。白素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我转着手中的杯子:“当我在看那一小角天书的内容之际,你一直和那人在交谈,你们在谈些甚么?”

  白素道:“我开始时,问他何以姬娜的行动,会如此古怪。”

  我扬了扬眉,道:“也没有甚么古怪,姬娜早已知道自己要死,她一定是想将红宝石戒指出售所得的钱,好好享受一下。”

  白素道:“我也这样想,可是令我不明白的是,姬娜明知道她将飞车折回来看你,然后就会飞车失事而死亡,她为甚么一定要这样做呢?她不可以直接飞回去,根本不来理你么?”

  我忙道:“是啊,她可以不理会我的!”

  白素道:“那人的回答说,姬娜知道她自己会因飞车失事而死,这一点,她早已知道了,为了这一点预知,她一直生活在极度的恐惧、痛苦之中,那种恐惧的心理所形成的痛苦,决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长年累月忍受这种痛苦的结果是演变为她非但不想逃避,而且反倒盼望这一刻越早到来越好!”

  我“啊”地一声,心中感到极度的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我才道:“不错,预知将来,真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白素又道:“她由于恐惧,无法一个人独处,那人发出的讯号一直在影响她,已经可以不通过仪器,她在酒店,也可以写「天书」,就是这个道理,她忽然离开荷兰,只怕也是那人召她回去的!”我叹了一声,同意自素的看法。

  白素又道:“幸而宾鲁达留下来的资料,早已失散了一大半!”

  我怔了一怔:“宾鲁达?”

  白素道:“你怎么忘了?宾鲁达,就是那六批人中的一个,他留下根据一个人的出生时间,推算这个人的一生方法。”

  我茫然应着:“是啊,这种推算法,在中国极其普遍。”

  白素道:“虽然普遍,但是由于资料残缺不全,所以推算并不是十分准确,只有掌握到一些较齐全资料的人,才能够推算出一个朦胧的将来。”

  我“嗯”地一声:“是的,可是奇怪的是,几乎所有人,都极其热切地想知道自己的将来,用尽方法去推算。却没有人想得到,一个人对于他的将来,如果了然于胸,会是一种极大的痛苦!”

  白素十分同意我的话:“人类并不知道,所谓将来,事实上是另一个地方的过去,一切早已发生过,根本不能改变。人希望知道将来,无非是想依照自己的意愿去改变它。如果知道将来是根本不能改变的时候,一定不会再去追求预知将来。”

  我喝完了咖啡,叹了一声:“你可曾问那人,这种推算方法……”

  白素道:“这其实是一种还原法。他们那里的人,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有这样的命运,拿到我们地球上的人身上,也就一样。”

  我想起了我自己在研究这一方面的时候所遭遇到的困难,就道:“那样说来,凡是在分类中,属于同一类的人,也就是说,出生的时辰完全相同的,他们一生的命运,完全一样?”

  白素吸了一口气:“是,如果有同一时间出生的人,命运应该完全相同。”

  我一怔:“你说「如果有同一时间出生的人」,是甚么意思?事实上,同一时间出生的人,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

  白素笑了起来:“你别急,听我解释!”

  我作了一个请她快点解释的手势,因为这正是我多年之前放弃研究的原因,我亟想知道答案。

  白素道:“首先,在他们那边,由于资料的储存系统已经有了惊人的发展,几乎任何资料都可以无穷无尽地储存起来,所以他们才有能力去发展这种推算法。其次,他们发现,人的性格,一定受亿万星体运行的影响。星体的运行有一定的规律,人的命运,也就有一定的规律!”

  我道:“是啊,我并不否定这一点,可是同一时间出生的人,这一点怎么解释?”

  白素道:“事实上,没有同一时间出生的人!”

  我本来已经躺了下来,一听得白素那样讲,不禁直跳了起来:“怎么没有!天下同八字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白素笑道:“同八字,就是出生的年、月、日、时相同,是不是?”

  我大力点着头。

  白素道:“这就是了,宾鲁达传下这个推算法之际,地球人的知识还十分低,无法作精密的推算,所以他只传下了八字。事实上,他们的资料储存系统之中,有着十六个字的。”

  我瞪着眼,一时之间,不知道白素这样讲是甚么意思。白素道:“西洋人将人的出生时间,分为十二星座,当然是十分粗糙,而中国人将人分为「八字」,一共有五万一千多种分类,自以为够精细了?其实,一样粗糙不堪。宾鲁达原来的分类法,在时这一方面,已是分为二十四小时:而不是十二时辰,时之下,再分成六十分,又再分成六十秒,再将每一秒,分成一百份,总分类数目,是二百二十多亿。在这样精细的分类之下,没有同时间出世的人,所以,也没有相同命运的人!”

  我呆了半晌,吁了一口气,多年来存在我心目中的疑问,总算解开了。

  别说宾鲁达没有传下这个方法来,就算传下来了,地球人也无法照他的方法来推算。谁会将出生的时间,计算到百分之一秒?

  而且,就算知道了,也无法计算,因为人类没有这样庞大精密的资料储存系统!看来,人只好利用粗糙的方法,约略知道一下将来的命运。这,或许是目前地球人的幸运,不必为了不能改变的将来而苦恼!

  当晚,我们在山坳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驾驶直升机,回到了帕修斯。

  在帕修斯,我们和神父见了面,我们并没有对神父说出一切经过,只是说我们的搜索,一点也没有发现。神父并没有失望,因为他已经在他的信仰之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

  在离开了帕修斯之后,我和白素循着来时的道路回去,一直到荷兰。在荷兰,又见到了祖斯基,祖斯基十分关心姬娜的下落。我也没有告诉他姬娜已经死了,只是劝他别再将姬娜放在心上。祖斯基的神情十分沮丧,他又问道:“那枚红宝石戒指,为甚么忽然会变了?姬娜是不是骗子?”

  我笑了起来:“你何必追问那么多?世界上有很多事,根本是不知道比知道好得多!”

  祖斯基有点茫然地望着我,他自然不能明白我对他的告诫的真实意义,而我,也无法向他们作进一步的解释。离开了荷兰,我们启程回家。在航机上,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立时对白素道:“有一件事,忘了问那人,真是可惜。”

  白素道:“甚么事?”

  我道:“我们知道,一共有六批人,到过地球。最早到的是杨安,后来是宾鲁达,还有米伦、雅伦和那个人……”

  白素道:“你是可惜我们没有问那人的名字?”

  我道:“那人叫甚么名字,根本无关紧要。而是算起来,连那人在内,一共只有五批,还有一个人,是甚么时候到地球的,在地球上做了一些甚么?”

  白素笑而不答,我望着她,陡地道:“你已经问过了,是不是?”

  白素点了点头,我忙凑过去:“这个人是甚么时候到的?”

  白素道:“这是那人告诉我的最后几句话。他告诉我,另一个人,是在九十七年之前,到达地球的。这个人,做了一件极伟大的事。”

  我侧着头,九十七年之前?九十七年之前,地球上有甚么特别的事,我实在想不起来。

  白素道:“这个人降落之后,接触到的一个地球人,是一个二岁的孩子,这个孩子是一个智力低的笨孩子,三岁了,甚至还不会开口讲话。这个人用他自己的思想去影响这个笨孩子,结果使得这个三岁还不会讲话的笨孩子的智力,超越了地球上的所有人,这个笨孩子所知的知识,到现在为止,地球上的顶尖科学家,还在摸索之中。”

  白素讲到这里,我已经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我的声音,令得航机中的搭客,一起向我望来。

  我不顾旁人诧异的眼光,仍然大声道:“那三岁还不会说话的笨孩子是……”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阻止我说下去。而我也没有说出来的意思,这个“笨孩子”,如果还活着,今年一百岁,九十七加三是一百,很容易计算,而这个“笨孩子”是谁,不用我说,也很容易知道,是不是?

  (一九八六年按:这个“笨孩子”是谁?写“天书”的那一年,恰好是他的一百岁冥诞,他是爱因斯坦!)

  

  

  后记

  “天书”这个题材,由温乃坚先生提供。温乃坚先生原来的设想相当奇妙,设想一本有着十的一○六次方字数的“天书”。在这部“天书”之中。有着地球上以前、现在、将来的人所做、所讲的一切,也有着宇宙万物的一切。这本来是一个十分玄妙的题材,在构思过程中,曾经想到过一个问题:这些资料是哪里来的呢?这部“天书”的内容,是由谁提供的呢?想来想去,想起了在“奇门”中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米伦太太,于是就成了如今这篇“天书”,距离温先生原来的设想相当远。

  在“天书”中,特别强调一点,预知将来,不论是小至个人命连,或是大至世界前途,都没有甚么好处。写完之后,核对旧稿,才发现自己这个观点,早在以前所写的“丛林之神”一篇中彻底表现过。在“丛林之神”中,曾为了一个对一切事物有预知能力的人,他的生活,枯燥得就像是一份看过了千百遍的旧报纸一样,没有任何新鲜事物出现,自然,也了无人生乐趣。

  人生最大的乐趣之一是有着不可测的将来,每一天,展示在人生前面,全不可测,如果全知道了,只怕没有甚么人可以活得下去,尤其是知道。而又无法改变,那更是乏味。

  “天书”中也曾提及推算命运的方法之一种:“八字”。事实上,根据“八字”,来推算一个人的命运,有其一定的准确性。很多人都知道,有一种根据“八字”,通过一种复杂的推算法来预算命运的方法,叫作“铁板神数”,这种方法推算一个人的过去经历,百分之百准确,甚至可以肯定地指出一个人一生之中,对之影响最大的许多人的姓氏,而这个姓氏。有时极其冷僻。“铁板神数”所依据的,是一部宋朝邵康节先生留下来的着作,几乎所有人的一生命运遭遇,全在这部书中。在“天书”中,已有强烈暗示,这部书,自然也是从“那个地球”来的一个人留下来的,一切事。全在那个地球上发生过,自然也会在我们这里发生。

  这算是甚么?提倡“宿命”?不论任何人如何想。命运实在太奇妙,奇妙到了有时叫人无法不相信早有定数,无法改变。

  (一九八六年按:作者被“铁板神数”批算的经过和“命书”,刊载在题为“灵界”一书中,有兴趣,不妨参考一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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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他们杀人!”

  两桩相当古怪的事加在一起,使我对陶格先生的一家人,发生了兴趣。

  先说第一桩。

  在欧洲旅行,乘坐国际列车,在比利时上车,目的地是巴黎。欧洲的国际列车,可以说是世界上设备最好的火车,速度高,服务好,所经各处,风光如画,乘坐这样的火车旅行,真是赏心乐事。

  上了车不久,我感到有点肚饿,就离开了自己的车厢,走向餐车。

  世事就是这样的奇怪,一个看来绝对无关重要的决定,会对下决定的这个人,或是和这个人完全无关的另一些人,产生重大的影响,像是冥冥中自有奇妙的安排,任何人都无法预测。

  那天的情形就是这样,如果我早半分钟决定要到餐车去,或是迟半分钟决定离开车厢,那就根本不会有如今在记述着的这个“玩具”故事。可是偏偏我就在这个时间离开。所以,我遇上了浦安夫妇。

  第一次遇到浦安夫妇时,根本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浦安先生将近六十岁,一头银发,衣着十分得体,看来事业相当成功,浦安夫人的年纪和她先生相若,雍容的神态,一望而知,曾受过高等教育,而且比较守旧。

  先说当时的情形。

  我移开车厢的门,跨出来,浦安夫妇手挽手,自我的左手边走过来。车厢外的通道不是很宽,一般来说,只能供一个人走动,但是这一双老夫妇,亲热地靠在一起,也勉强可以通过。

  我看到他们两人那种安详、亲热的神态,想起这一双夫妇,可能已共同经历了数十年的患难,如今正在享受他们的晚年,心头欣羡。

  到餐车去,要向左转,他们两人走过来,如果和他们迎面相遇,他们就一定要分开来,各自侧着身,才能让我通过。而我不想这样,所以我就在车厢门口等着,等他们经过了我的身前,我再起步。

  他们两人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意,所以向我友善地笑着,点着头:“谢谢你,年轻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不会太多了,真不想分开来!”

  我笑道:“不算甚么,你们是惹人欣羡、幸福的一对!”

  他们两人互望着,满足地笑。

  火车上相遇,这样的寒暄,已经足够,没有请教对方姓名的必要。

  可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在我的右方,也就是浦安夫妇迎面处,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追逐着,奔了过来。奔在前面的是一个小女孩,一头红发,样子可爱极了,大约六岁,皮肤白皙,眼睛碧蓝,看来像是北欧人,奔得相当快。

  在小女孩身后追来的是一个小男孩,约莫八岁,样子也极其可爱,从来也未曾见过模样那么讨人喜欢的小男孩。

  这一双孩子,每一个人见了,都会从心底里喜欢出来。我看到他们奔得那样急,奔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女孩,几乎就撞到浦安夫妇身上,我忙叫了起来:“小心!”

  我才叫出口,小女孩已经向着浦安夫妇撞了过去,浦安先生忙伸手抓住了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也不害怕,转过头来,向身后也已经站住的小男孩道:“看,你追不上我,你追不上我!”

  小孩子外貌惹人喜欢,很占便宜,往往做了错事,也能得到额外的原谅。这是一种很不公平的现象,虽然是小事,但总是一种不公平,我一向不怎么喜欢这一类的事。我立时沉下了脸,用很不客气的语调申斥道:“火车的走廊,并不是玩追逐游戏的好地方!”

  我一开口,那小女孩转过头来望我,她碧蓝的眼珠转动着,调皮精灵,而且向我甜甜地笑着。她那种可爱的神情,可以令得任何发怒的人,怒气全消,我还想再说她几句,可是却说不出口。

  也就在这时,只听得浦安夫人忽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她本来只是扶住了那小女孩的,这时,随着她发出来的呼叫声,她紧抓了那小女孩的手臂,脸上的神情,又是讶异,又是高兴,叫道:“唐娜,是你!”

  她叫着,又抬头向那小男孩看去,又叫了起来:“伊凡!你们还记得我么?”

  浦安夫人的叫声和神情,又惊讶又高兴,她开始呼叫的时候,倒着实吓了我一大跳,以为发生了甚么意外,这时看她的样子,分明是遇到了相熟的孩子,所以才高兴地叫。

  她叫着那两个孩子的名字,那两个孩子吃了一惊,男孩子忙踏前一步,一伸手,将女孩子自浦安夫人的手中,拉了出来。

  他们两个,后退了一步,男孩子说道:“老太太,你认错人了!”

  男孩子这样说了之后,和女孩子互望了一眼,两人一低头,向前冲出去,浦安先生一侧身,两个孩子就从浦安先生和浦安夫人之间奔了过去。

  浦安夫人望着他们奔进了下一节车厢,才转过身来,神情讶异莫名。浦安先生摇着头:“亲爱的,你认错人了!”

  浦安夫人忙道:“不,一定是他们!唐娜和伊凡,一定是他们!”浦安先生摇头,坚决道:“很像,但一定不是他们!”

  他们两人就站在我身前,争执着。这使我感到很尴尬,因为我是要等他们走过之后,有路让出来,我才能到餐车去,他们老是争执这个无谓的问题,我要等到甚么时候才能走?

  而浦安先生和夫人,看来还要争执下去,一个说:“一定是他们!”另一个说:“绝不会!”

  我有点不耐烦,说道:“两位……”

  我想,应该用甚么比较客气一点的话,请他们走前几步再继续争论,谁知道我才一开口,浦安夫人就向我望来:“先生,我记忆力很好,一直很好,像你,我看了你一眼,以后我一定可以认出你,记得曾和你在甚么地方见过面!”

  我敷衍道:“这真是了不起的本领!”

  浦安夫人道:“刚才那两个可爱的孩子,我和他们一家,做了一年邻居,谁会忘记这样可爱的一对孩子?”她一面说,一面指着浦安先生,“而他却说我认错人了,真是岂有此理!”

  浦安先生语气平和:“亲爱的,你和他们作了一年邻居,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浦安夫人说道:“那时,你在法国南部,嗯,对了,是九年前……”

  浦安夫人请到这里,陡地住了口,现出了十分尴尬、再也说不下去的神情来。

  我和浦安先生忍不住炳哈大笑起来。

  当然是浦安夫人认错人了!

  九年前,一个六岁,一个八岁的孩子,如今都应该是青年人了,怎么还会是以前的样子?九年,在成年人的身上不算甚么,但是在孩子的身上,可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和浦安先生笑着,浦安夫人虽然神情尴尬,可是还是不肯服输,在我们的笑声中,她喃喃地道:“一定是他们,一定是陶格先生的孩子,唐娜和伊凡!”

  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去,浦安先生跟了上去,转过头来,向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明白他在向我说,女人无可理喻的时候,真是没有办法。我报以一笑,转身向左走向餐车。

  我在一转身之后,就不将这件事再放在心上,一个自称记忆力好的老妇人,认错了两个孩子,这事情实在太寻常了!

  我经过了三节车厢,进入了餐车,才一进餐车,我就看到了那两个孩子,他们正和一男一女,坐在一起。那一男一女,看来是他们的父母。男的英俊挺拔,足有一百九十公分高,一头红发,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大约三十岁左右。那女的,一头金发,美丽绝伦,举止高贵大方,正在用一条湿毛巾替小男孩抹着手。

  我一看之下,大是心折,心想,真要有这样的父母,才会生出这样可爱的孩子来!

  我同时也发现,这一家人不但吸引了我的视线,也吸引了餐车中所有人的视线,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看他们。而他们显然也习惯了在公共场所被人家这样注目,所以一点没有窘迫不安的表示。我看了他们一会,找到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在我看着菜单之际,我听到那个男人,用十分优美的声音道:“不准再在火车上追逐,知道吗?”

  那两个孩子齐声答应了一声。

  我在想:这是一个有教养的家庭,不会纵容孩子在公共场所胡闹。

  接着,我又听到那少妇用十分美妙的声音道:“是谁先发起的?唐娜还是伊凡?”

  这是一句极普通的话,可是听在我的耳中,却像是雷轰一样!使我陡地震动了一下,连手中的菜牌,也几乎跌到了地上!我忙向他们望去,只看到那小女孩低着头,不出声,男孩却一脸高兴的神色:“不是我!”

  那少妇又道:“唐娜,下次再这样,罚你不能吃甜品!”

  那小女孩低声答应了一声,眨着眼,样子好玩,逗得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而我,这时心中却十分乱。浦安夫人曾认错了这两个孩子是她的九年前的邻居,而且还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唐娜”和“伊凡”。

  而如今,这两个孩子,真是叫唐娜和伊凡!

  可是我记得,当浦安夫人叫他们名字之际,那两个孩子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那男孩子还立刻说浦安夫人认错了人!

  两个孩子,外貌相似,名字也相同,这实在太巧合了!而且,那男孩子为甚么要说谎呢?浦安夫人明明叫对了他的名字,就算他不认得浦安夫人,至少也应该表示惊讶,何以一个陌生人会知道他的名字!

  可是那男孩子伊凡,却只是简单地说“认错人了”!

  我一向好对不可解的事作进一步推究,即使是极其细微的事,只要不合常理,我都会推究下去。这时,我思索着,想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来,以致侍者来到我面前之际,我只是随便指着菜牌上的一行字,就将菜牌还给了侍者。

  当我将菜牌还给侍者之际,我留意到侍者的神情很古怪,但是我却没有留意,只是注意着那一家人,看着他们进食。

  那一家人,看来并没有甚么特别,那个男孩或许只是不愿意和老年人多打交道,所以才会有刚才那种反应的。我想到这里,心中方又释然。

  十五分钟后,我要的食品来了,我这才知道何以刚才那侍者的神情如此古怪的原因,原来刚才我心不在焉,随便一指,竟要了一盒七色冰淇淋,还加上许多好看的装饰,那是小孩子的食品!

  我一向不喜欢吃冻甜品的,这样的一盆东西送了来,我真不知如何才好,幸而我脑筋动得快,我向那一家人指了一指:“这是我为这两个孩子叫的,请代我拿过去给他们!”

  侍者答应了一声,托着那一大盆甜品,走向那一家人,低声说了几句。我听到唐娜和伊凡都欢呼了起来,那男人和少妇,向我望了过来。我略略欠身,向他们作致意,侍者回来,我又要了食物。

  虽然那一家人很引人注意,但是一直注视人家,毕竟是很不礼貌的,所以在我自己的食物送上来之后,我就不再去看他们。

  等我进食完毕,他们已经离座,向前走去,我只看到他们的背影,走出了餐车,那是向列车的尾部走去的,也就是从我的车厢走向餐车的那个方向。

  我不厌其烦地叙述他们离去时的方向,也是和以后发生的事,有一定关系的。

  当那一家人离开之后,侍者来到我的身边:“陶格先生说谢谢你请他的孩子吃甜品!”

  我一听,又陡地一呆,一时之间,张大了口,样子像是傻瓜一样!

  我立时记起浦安夫人的话:“一定是陶格先生的孩子!”由此可知,孩子的父亲姓陶格,而那侍者说“陶格先生说谢谢你……”我惊愕了大约有半分钟之久,以致那位侍者也惊骇起来,以为他自己说错了甚么话。我在惊愕之中定过神来,忙道:“不算甚么,可爱的孩子,是不是?”

  侍者道:“是,真可爱!”

  侍者走了开去,我在想着:陶格先生,可爱的孩子唐娜和伊凡,本来一点也没有甚么特别,但何以事情如此凑巧?和浦安夫人九年前的邻居一样?

  我想了半晌,才得出了一个结论:两位陶格先生,可能是兄弟。如今的唐娜和伊凡,是九年前浦安夫人邻居的堂亲。自然相貌相同,而且,取同样的名字,也很普通。

  想到了这一点,我十分高兴,因为一个看来很复杂的问题,用最简单的方法解释通了!

  如果再遇到浦安夫妇,就将我想到的答案,告诉他们!

  我慢慢地喝完了一杯酒,付账,起身,走回车厢。我向列车的车头方向走。我来到了车厢附近,看到前面几个车厢中的人,都打开门,将头在向外看着。

  这种情形,一望而知,是有意外发生了。

  也就在这时,一个列车员,在我身旁匆匆经过,赶向前去,我还来不及问他发生了甚么,两个列车员,抬着一个担架,急急走过来,担架旁是护士,担架上的人,罩着氧气面罩。

  虽然担架上的人罩着氧气面罩,但是我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是甚么人。

  那是浦安先生!

  我一看到是他,不由自主,“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抬着担架的两个列车员,在前面的那个,推了我一下,叫我让开。

  我才侧过身子,就看到浦安先生睁开了眼,向我望过来,他一看到了我,像是想和我说甚么,可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对我说话,一则,因为他的口鼻上,罩着氧气罩,二则,那个抬担架的列车员,急急向前走着。

  我心中极乱,真想不到,在半小时之前,看来精神旺盛,一转眼之间,会变成这样子!

  浦安先生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呈现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单凭经验,我也可以知道他的情形,十分严重。

  这确然令人震惊。可是更震惊的还在后面,我在发怔间,陡地听到了一声大喝:“天,让开点好不好?别阻着通道!”

  我忙一闪身,看到向我呼喝的是一个年轻人,穿着白色的长袍,挂着听诊器,可能是列车上的医生,他在急匆匆向前走着,在他的身后,是另一副担架,也是两个列车员抬着。躺在担架上的人,赫然是浦安夫人!

  她也罩着氧气罩,一样面色泛青。所不同的是,浦安先生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而浦安夫人则在不断挣扎着,双眼睁得极大,以致在她身边的一个护士,要伸手按住她的身子,不让她乱动。

  我更是惊骇莫名,一时之间无论如何想不通他们两人在这半小时之中,发生了甚么意外。

  而浦安夫人一看到了我,突然,伸出了手来,拉住了我的衣角。她抓得如此之紧,以致那护士想拉开她的手,也在所不能。

  我忙道:“别拉她的手!”

  走在前面的医生转过头来,怒道:“甚么事?”他指着我:“你想干甚么?”我道:“不是我想干甚么,而是这位夫人拉住了我的衣服。”

  这时,浦安夫人竭力挣扎着,弯起身来,一下子拉掉了氧气罩,神情极痛苦,看她的样子,像是要坐起身来,但是却力有不逮,她的口唇剧烈地发着抖,双眼眼神散乱,但还是望定了我。

  刹那之间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身边那个护士,手忙脚乱起来。

  而我,看出浦安夫人想对我说话,我忙俯下身去,将耳凑到浦安夫人的口边。果然,我才一凑上耳去,就听得浦安夫人断续而急速地道:“天!他们杀人!他们杀了我们!”

  我一听得浦安夫人这样讲,更是震动不已,我忙道:“你是说……”

  可是我的话还未说出口,那医生已极其粗暴地用力推了我一下,将我推得跌退了一步。

  同时,他又声势汹汹,指着我喝道:“你再妨碍急救,我可以叫列车上的警员拘捕你!”

  我这时,心中骇异已极,因为浦安夫人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有人“杀人”,被杀的对象,正是她和浦安先生,我当然非要弄明白不可!我没空和那医生多计较,正待再去听浦安夫人说些甚么时,却已经来不及了,护士已手忙脚乱地将氧气罩,再按到了浦安夫人的口鼻上,担架也被迅速抬向前。

  我立时道:“对不起,他们是我的朋友,刚才,她向我说了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我相信还没有说完,我是不是可以跟到医疗室去看看他们?”

  那医生喝道:“不行!你以为火车上的医疗室有多大?”

  我心中有气:“告诉你,刚才,她说她是遭人谋杀的,如果她来不及说出凶手的名字而遭了不幸,我想。我可以怀疑你是凶手的同谋!”

  那医生看来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遇上了这样脾气的人,真是不幸。他一听之下,非但没有被我吓倒,反倒冷笑一声,又向我一堆,喝道:“滚开!”

  在他向外一堆之际,我一翻手,已扣住了他的手腕,只要我一抖手,就可以将他直抛出去。

  但在那一刹间。我一想到这医生已有急救任务在身,我不能太鲁莽,所以立时松开了手。那医生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向前走去。

  我忙跟在他的后面,经过了几节车厢,在餐车后面一节的车厢,就是紧急医疗室。我来到的时候,浦安夫妇已被抬了进去,医生也走了进去,用力将门移上,我推了推,没有推开。

  我只好在外面等着,不一会,门又推开,四个列车员走了出来,我忙问道:“情形怎么样?”

  一个列车员摇着头,我不禁发起急来:“让我进去,她还有话对我说。”

  在我嚷叫之间,列车长和一个警官也走了过来,我忙向他们道:“里面两个人,半小时之前还生能活虎,现在情形很不对,那位老太太对我说道,有人杀他们!”

  列车长和警官听着,皱了皱眉,不理我,拉开门,走了进去,我想硬挤进去,却被那警官以极大的力道,推了我出来。

  我心中又是震骇,又是怪异,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我虽然自称是他们的朋友,但实际上,我当时连他们的名字是甚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的情形如何,只好在走廊中来回走着。

  过了五分钟左右,播音器中,忽然传出了列车长的声音:“各位乘客,由于列车上有两位乘客,心脏病突然发作,而列车上的医疗设备不够,所以必须在前面一站作紧急停车,希望不会耽搁各位的旅程,请各位原谅!”

  广播用英文、法文、德文重复着。

  我向火车外看了看,火车正在荷兰境内,我估计附近还不会有甚么大城市,荷兰是一个十分进步的国家,一般小城镇的医院,也足可以应付紧急的心脏病突发,如果浦安夫妇真是心脏病突发的话。

  一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我自己真是蠢极了!我既然不能进入紧急医疗室,何不到浦安夫妇的车厢中,去看一看,看是不是能找到甚么线索!

  我转身向前走去,经过了我自己的车厢。我本来并不知道他们的车厢何在,但一进入一节车厢,我就知道了,因为我看到两个警员,提着两只箱子,自一个车厢中走出来。箱子上写着“浦安先生、夫人”的名字。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一对老年夫妇的名字。

  警员提着箱子向前是来,我迎了上去:“是他们的?”

  一个警员道:“是!真巧,两个人同时心脏病发作!”

  我闷哼了一声,等他们走了过去,我探头去看已经空了的车厢。那是头等车厢,有舒服的座位。座位上有一本书,还有一叠报纸,那显然是浦安夫妇正在阅读的。

  车厢之中,完全没有挣扎打斗过的迹象,我探头看了一下,心中充满了疑惑,转过头来,看到有几个搭客在走廊中交谈,我忙问道:“是哪一位发现他们两人,需要帮助的?”

  一个中年男子道:“我!”

  我忙道:“当时的情形……”

  那中年男子不等我讲完,就道:“我正经过,我在他们旁边的车厢,看到他们车厢的门突然拉开,老先生的身子先仆出来,接着是老太太,老太太在叫:「救命!救命!」我立时大叫起来,列车员就来了!”

  我道:“老太太没有再说甚么?”

  那中年人瞪了我一眼:“你是甚么人?警务人员?”

  我一愣,不明白那中年人何以这样问,我道:“甚么使你联想起警务人员?”

  那中年人摊了摊手:“老太太在倒地的时候,叫着:「天!他们杀人!他们杀人!」可是我不知道她这样叫是甚么意思,因为除了他们和我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人。”

  我瞪了他一眼,那中年人自嘲地说道:“我当然不是杀人凶手!”

  我望着那半秃的中年人,虽然杀人凶手的额头上不会刻着字,但是,我也相信他不会是杀人凶手。

  使我心中疑惑增加的是,原来浦安夫人已经说过一次这样的话!

  就在这时,列车速度慢了下来,接着,我就看到前面有一个市镇,列车在车站停下,已经有救护车停在车站的附近。

  我一看到这样的情形,急忙下车。

  我先奔向救伤车,打开了司机旁的车门,坐了上去。

  救伤车司机以极其错愕的神情望着我,我忙解释道:“我是病人的朋友,要和他们一起到医院去!”

  司机接受了我的解释,担架抬上了救伤车,我看到列车上的医生和救伤车上的医生在交谈,救伤车的医生和护士,跳上了车,救伤车向前疾驶而出。

  我心中在想,世事真奇,要不是我先在进餐之际,遇上了浦安夫妇,我一定还在列车上,但是此际,我却在荷兰一个小镇的赴医院途中!

  正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车子已经进了小镇的市区,我突然看到,在街角处,有一辆出租汽车在,有两个大人,两个小孩,正在上车,行李箱打开着,司机正将两只旅行箱放进去。

  那四个人,我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正是陶格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唐娜和伊凡!

  这事情,真怪异莫名!

  由于事情实在太突然,而且在那一刹间,我将一些事联接起来,有了一个极模糊的概念,我绝说不上究竟想到了一些甚么,但是知道要先和陶格一家人见一见!

  我陡地叫了起来:“停车!停车!”

  司机给我突如其来地一叫,吓了一大跳,自然而然,一脚向煞车掣踏了下去,正在急驰中的车子,一下震汤,停了下来。

  车子才一停下,驾驶室后面的一个小窗子打开来,救伤车的车厢中有人怒喝道:“干甚么?”

  这时,司机也想起了他不应该停车,是以立时向我怒目而视。我来不及向他解释为甚么要叫他停车,因为我看到陶格一家人,已经登上了那辆出租汽车,我打开车门,一跃而下,一面挥着手,大声叫着,向那辆车子追了过去。

  我在奔出去之际,只听得那司机在我的身后大声骂道:“疯子!”

  荷兰人相当友善,那救伤车司机这样骂我,自然是因为他对我的行为忍无可忍的缘故。

  我一追上去,街上有几个行人,伫足以观,但等我奔过了街角之际,陶格的那一家人乘坐的汽车,已经疾驶而去,我无法追得上,我甚至没有机会记下那辆出租车子的牌号。

  当我发觉我追不上那辆车子之际,唯有颓然停了下来。在这时候,我定了定神,自己问自己:我为甚么要追过来呢?

  当我这样问自己之际,我发现我自己对这个问题,根本回答不上来!

  我为甚么一看到陶格一家,就立时会高叫着,要救伤车司机停车?当时,我只是突然之间,想到了一点,觉得十分可疑。我想到的一点是……陶格先生,和他的妻子、孩子们,绝没有理由在这里离开火车!

  这列火车是一列国际直通列车,乘搭这种列车的人,都不会是短途搭客。而且,这个小镇,根本不是火车预定的一个站,火车在这里停下,是因为浦安夫妇需要紧急救冶。

  那么,陶格一家,为甚么要匆匆在这里下车?

  是陶格一家和浦安夫妇突然“病发”有关联?尤其是浦安夫人曾对我说过“他们杀人”

  这样的话!

  这就是我何以一见到,就突然想追上他们的原因了。

  然而这时,我思绪镇定了下来,我就不由自主,自己摇着头,觉得我将陶格先生的一家人,和浦安夫妇的“病发”联系在一起,没有理由。

  还记得我曾特别详细地叙述在列车餐车中各人来去的方向么?陶格一家在餐后,是向车尾部分走去的。而浦安夫妇的车厢,在接近车头的那部分。

  那也就是说,如果真有人“杀人”的话,那么,杀人者,不可能是陶格先生,也不可能是他一家中的任何人,因为他们要去害浦安夫妇,一定要走向车头部分,在火车上只有单一的通道,他们要到浦安夫妇的车厢去,就一定要经过餐车,而我却没有见到他们经过。

  由于他们,两大两小,全是这样惹人注目的人物,若是说他们之中的一个经过餐车,而我竟然忽略了,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绝无理由怀疑浦安夫妇的“病发”,和陶格一家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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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98楼 发表于: 2008-03-18 16:11:42
  第二部:死因成谜

  我在经过了一番分析之后,认为他们突然离开火车,虽然事情突兀,相当可疑,但不会和浦安夫妇的事有关。小镇只有一家医院,并不难找,我问明了医院的所在地,就向医院走去。

  一面走着,一面我仍然在想,何以我会将陶格和浦安连在一起,觉得他们之间有着一定关系?一定是有甚么事,甚么话,启发了我,使我这样想。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究竟是甚么!

  十五分钟之后,到了医院,向询问处问了一问,职员指着急救室,叫我向急救室的门口去。当我来到急救室的门口之际,我呆住了。

  我看到两副病床推出来,病床上当然躺着人,但却用白布自头至脚盖着。跟在病床之旁的,是我曾见过的救伤车上的医生。

  我陡地一惊:“他们……他们是在火车上出事的那一对夫妇?”

  那医生望了我一眼:“哦,你是他们的朋友?”

  我忙道:“他们……怎么了?”

  医生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道:“死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死了?是……为甚么死的?死因是甚么?”

  医生道:“初步断定是心脏病,详细的死因,还要经过剖验才知道。”

  我追上了病床,对推着病床的职员道:“请停一下,我想看看他们!”

  一个职员道:“别在通道上,让别的病人家属见到了,会令他们害怕!”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跟着他们,来到了停放死人的地方,那地方的俗称是“太平间。”

  所有医院的“太平间”几乎一样,一进门,就是一股浓烈的甲醛气味。而“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多半是因为看死人看得多了,所以对于死人,全然无动于衷。

  浦安夫妇一被推了进来,两个“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就一下子揭开了白布,将浦安夫妇自病床上搬到了一张台上,并且立即在他们的大拇指上,绑上纸标签。

  就在这时候,我走近死去了的浦安夫妇,心头带着许多疑问和无限的感慨。不到一小时之前,我还和他们在说话,但现在,我却在望着他们的尸体!

  两人的脸色,均呈现一种可怕的青蓝色,像是他们全身的血液都转了颜色,我一看到这样的脸色,忽然无缘无故,向他们的颈际看了一眼。我忽然望向他们的颈际,因为他们的脸色这样难看,使人想起他们是被“吸血僵尸”吸干了血,而在传说之中,“吸血僵尸”总在颈际吸血。

  当然,他们的颈际并没有伤痕。而他们的脸色如此之难看,根据普通常识来判断,应该是严重的心脏栓塞所造成的现象。

  工作人员看到我这样仔细地在打量着尸体,现出好奇的神态,但是他们并没有发问。就在这时,太平间的门推开,一个警官走了进来。

  那警官约莫三十来岁,十分英俊挺拔。我一看到他,就联想起陶格先生。那警官也可算得是一个欧洲美男子了,但是如果他和陶格先生站在一起,我敢说一百人之中,有一百人的眼光会望向陶格先生,而忽略了他的存在。

  跟在那警官后面的,是那个医生,两人一面讲着话,一面走进来,那医生向我指了一指,警官向我走来,伸出手来:“你好,你是两位死者的朋友?”

  我只好答应道:“是!”

  警官道:“死者还有甚么亲人?”

  我有点尴尬,说道:“我不知道,我和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久。”

  我当然没有告诉他,我和浦安夫妇认识只不过一小时不到!那警官倒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道:“我叫莫里士,在我们这里,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请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我道:“我们应该先检查他们两人的行李,看看是不是有他们亲人的地址,然后通知他们的亲人。第二,应该对尸体进行剖验,查看他们的死因。”

  莫里士有点讶异地望着我:“有理由对他们的死因怀疑么?”

  我道:“你不觉得奇怪?夫妇两人同时心脏病发,而症状又完全一样?”

  莫里士眨着眼:“夫妇两人患同一类型的心脏病,也不算是罕有。”

  我道:“是的,但请注意,他们同时发作,因而死亡,至少应该考虑他们两人是由于某种惊吓而导致病发的。而在法律上,蓄意做出某些动作,而导致心脏病患者突然病发的话,可以当作谋杀论处!”

  莫里士警官听得这样说,“哈哈”大笑了起来:“先生,你很有趣,你以为是甚么将他们吓死的?在火车上突然出现了魔鬼?”

  我摇了摇头,并不欣赏他的幽默,只是简单地道:“我不知道!”

  莫里士碰了我一个软钉子,有点无趣:“好,那我们去看看他们的行李。”

  行李,随着救伤车送到医院来,这时,放在医院的一间办公室中,我们到了医院的办公室,莫里士又叫来了另一位警官。他对着那警官道:“我,莫里士督察,现在根据本国刑法给予我的权利,在紧急情况之下,查看私人物件。”

  另一个警官表示他可以这样做,他才打开了那两只箱子。这种行事一丝不苟的作风,我最欣赏,所以也不觉得不耐烦。

  两只旅行箱打开之后,几乎全是普通的衣物,只在一只箱子箱盖上的夹袋中,找到了他们的旅行证件,证件是法国护照,也有他们的地址,是法国中部的一个小镇。还有另外一些文件,但找不到浦安先生是甚么职业,我想,从浦安先生的年纪来看,他应该已经退休了。

  另外有一封信,是写好了还没有寄出来的,收信人的姓也是浦安,我猜想那应该是浦安先生的儿子。地址是巴黎,那地址是巴黎还未成名的艺术家聚居区。

  莫里士道:“这位大约就是他们的亲人了,如果要剖验尸体的话,应该请他来。”

  我道:“当然,我可以请设在巴黎的国际刑警总部的人员,用最快的方法找到他,通知他前来。”

  莫里士望着我:“先生,你的职业是……”

  我摊了摊手:“我?我没有职业!我应该到哪里去打电话?”

  莫里士忙道:“请到我的办公室来!”

  我乘坐莫里士的车子,到了他的办公室,在那里,我接通了巴黎的电话,随便找了一位我认识的老朋友,告诉他小浦安的地址,叫他去找,通知他父母出了意外,要他立刻来。

  我放下了电话,莫里士对我态度恭敬,送我到一家旅馆之中。当晚,我将发生过的事想了一遍,虽然陶格夫妇的行动有点怪异,但是他们决不会是杀人的凶手。令我难解的是,何以浦安夫人在临死之前,不断重复地告诉人:“天,他们杀人!他们杀人!”

  我想不出究竟来。

  第二天下午,莫里士通知我,小浦安来了。

  我立刻赶到他的办公室。小浦安是一个艺术家,头发和胡子纠缠在一起,以致他在讲话的时候,全然看不见他的嘴形。不过倒还可以认出他的轮廓,和浦安先生十分相似。

  我进入莫里士的办公室之际,只听得他在不断地叫着:“心脏病?笑话,他们两人,壮健得像牛!”

  莫里士道:“很多人有潜伏性,极其危险的心脏病,自己并不知道!”

  小浦安道:“医生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一个月前,才去作过详细检查,甚么病也没有!”

  莫里士眨着眼,答不出来,我道:“请问,替他们作检查的是哪一位医生?”

  小浦安瞪着我:“你是谁?”

  我答道:“我是你父母的朋友!”

  小浦安一挥手,神情相当不屑:“我从来也未曾听他们说起有rb朋友。”

  我盯着他:“第一,我不是rb人!请问,九年前,他们住在法国南部的时候,你在哪里?”

  有时候,小小的推理很有用处。浦安夫人曾提及,几年前,她和陶格一家人做过一年邻居,地点是在法国的南部。如今小浦安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那时他应该是一个小孩子,如果他和父母同住,浦安夫人应该提到他和邻居小孩子之间的关系。

  可是浦安夫人却一字未提,可以推测那时候,小浦安一定不是和父母住在一起。

  果然,我这样一问,小浦安立时瞪大了眼:“我一直住在巴黎,你认识他们这么久了!”

  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在火车上遇到了他们,我的旅行计划也取消了!”

  小浦安又看了我一会,才说道:“医生是着名的塞格卢克医生!”

  我一听,立时“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他!他那位唱女高音的太太好么?还有他们的女儿呢?哈哈!”

  我在提到“他们的女儿”之时,又笑了起来,小浦安很恼怒:“有甚么好笑!”

  我道:“如果你认识这位医学界的权威,你就会觉得好笑!”

  小浦安更恼怒:“我认识,可是不觉得好笑!”

  我道:“塞格娶了一位唱女高音的太太,好不容易等到他太太的歌唱兴趣减弱了,他的女儿又学起女高音来,所以,在家中,可怜的塞格是长时期戴着耳塞的!”

  在一旁的莫里士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小浦安咕哝着道:“那是他不懂得欣赏歌唱艺术!”

  我听得他这样讲,再溶合他刚才的神态、言语来一推敲,心中已经明白了!

  塞格医生并不专门挂牌行医,他是一家十分有名望的医院的院长。而浦安夫妇能由他主持来检查身体,当然有点特别。

  我和塞格医生相识,大约在四五年之前,塞格的女儿那年大约十四岁,如今的年龄,正好和小浦安相衬,而他们又全是艺术家!

  我一想到这里,望着小浦安:“恭喜你,我见到卢克小姐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美人儿了!”

  小浦安登时高兴了起来:“你认识我的未婚妻?”

  我道:“是的,见过很多次。你父母如果一个月前在卢克医生的主持下检查过身体,对事情很有帮助,我想我们该到医院去了!”

  莫里士吩咐准备车子,我们一起到了医院,小浦安签了剖验尸体的同意书。可是还不能立刻开始验尸,因为小镇上没有法医,要等法医前来,才能开始。

  我离开了医院,小浦安则留在医院中,陪着他父母的尸体。我已经通知了我在巴黎要见面的朋友,告诉他们我因为一件突发的事件,逗留在荷兰的一个小镇上,不能和他们见面。

  所以我显得相当空闲,躺一会,出去溜达一会,消磨时间。

  第二天,法医来到,会同医院的医生,进行剖验,一小时之后,就有了结果。

  法医和两个医生走出来,法医向等着结果的小浦安和我道:“左心瓣阻塞,血液不能通到动脉去,因而死亡,这是一种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

  我还没有出声,小浦安已经叫了起来,说道:“不可能!不会!”

  法医冷冷地望着他:“年轻人,你对人体的结构,知道多少!”

  小浦安大声道:“知道很多!”他说着,用手指不断地戳着法医身体的各部位,同时一连串不停地念出他所指部分的正确名称来。一时之间,我几乎认为他是一个医生!

  可是法医并没有给他唬倒,只是冷冷地道:“你是学人体雕塑的吧,我猜你未曾熟悉人体内脏的构造!”

  小浦安答不上来,我看出法医的脾气不是很好,就很委婉地道:“死者两夫妇,在一个月之前,才接受过检查,证明他们健康!”

  法医道:“那么,替他们检查的医生,应该提前退休。”

  我道:“这一种心脏病,不可能突发?”

  对这个问题,法医索性不再回答了,迳自走了开去,另一个医生道:“解剖有摄影图片,任何医生一看到图片,就可以知道他们为甚么死!”

  医生说得如此肯定,我自然也无话可说,莫里士向我作了一个古怪的表情,表示事情到此为止了。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想不罢手也不行!虽然小浦安要回巴黎,可以和我同路,但是我并没有和他一起走。他要留下来,办他父母遗体火化事宜,所以我先走一步,离开了那个小镇。

  剖验的结果是如此肯定,倒使我减少了不少疑心。虽然浦安夫人的话:“他们杀人”,仍然没有好的解释,但他们两人死于心脏病,那毫无疑问了。

  到了巴黎,展开我预定的活动,这些活动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没有叙述的必要。

  到了第三天早上,一清早,酒店的电话就吵醒了我,我拿起电话来,首先听到一个女人正在尖叫。

  这着实让我吓了一跳,但是我立即又听到一个男人在斥道:“你暂时停一停好不好?我要打电话!”

  女人的尖叫声停止,而我也认出了那男人是卢克医生的声音。可想而知,女人的尖叫声,一定是他的女儿……小浦安的未婚妻正在练唱!

  我笑着,叫着他的名字:“怎么,有甚么急事?为甚么不等到了医院里才打电话给我?”

  卢克大声道:“你是怎么一同事,在巴黎,也不来见我,这算甚么?”

  我连忙将电话听筒拿远点,因为他叫得实在太大声了,我道:“请你小声一点!”

  卢克呆了一呆,才抱歉地道:“对不起,我在家里讲话大声惯了,唉,真会叫人发神经病,你立刻到我的医院来,我有事要问你!”

  我答应了他,放下电话,已经料到他要见我,事情一定和浦安夫妇有关。

  半小时之后,我进入了他宽大的院长办公室,我看到他背负着双手,在来回踱步,神情极之恼怒。我走过去,拍着他的肩头:“算了,你的女儿不过是在家中练女高音。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宝贝女儿,是学化工的!”

  卢克医生瞪着眼道:“那又怎么样?”

  我道:“那又怎么样?他被他女儿制造出来的阿摩尼亚气体弄昏过去三次,又曾中过一次氯气毒,还有一次,因为不明原因的爆炸而被警局传讯了七次之多!”

  卢克医生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回拍着我的肩:“我应该感到满足才对!”

  我道:“是啊,你叫我来……”

  他拍一拍桌上:“你过来看!”

  他一面说,一面拉着我来到桌前,将一叠照片放在我的面前。我认不出照片中是甚么东西来,只好用疑惑的眼光望向他。

  他道:“这是约瑟带回来的照片。”

  我道:“小浦安?”

  他道:“是,那是剖验浦安夫妇的心脏时,拍下来的照片,照片拍得很好,任何人一看,就可以明白出了甚么毛病致死。”

  我点头道:“那应该就是死因!”

  卢克瞪大了眼:“是死因,但不是浦安夫妇的死因!”

  我一怔:“是甚么意思?”

  卢克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在解剖的时候,弄错了尸体,将别人的尸体当作浦安夫妇!”

  听得他这样说,我真感啼笑皆非!弄错了尸体?绝无可能。世界上可以肯定的事不多,但绝不会有尸体弄错的情形发生,可以肯定。

  第一,尸体推进去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进剖验室的是浦安夫妇。第二,小镇的医院之中,根本没有第三具尸体。第三,弄错一具还有可能,两具尸体一起弄错,当然不可能。

  所以我说道:“绝对不会,那一定是浦安夫妇的尸体解剖结果。”

  卢克向我冷笑了一声,大有不屑与我讨论下去的意思。这样简单而且可以绝对肯定的一个问题,他竟对我用这种态度,这自然令得我很生气。我正想给他几句不客气的话,他又拿起一个大牛皮纸信封来,用力抛在我的面前:“你再看看这些照片!”

  我自牛皮纸袋中,抽出了两张X光照片来,那是两张心脏的X光透视图。

  卢克盯着我:“看得懂吗?”

  我有点冒火,放下X光照片,取出了一张照片来,直送到他的面前:“这个,你看得懂吗?”

  卢克瞪大了眼:“这是甚么?”

  我“哼”地一声,说道:“就算我解释给你听,你也不懂!那两张X光片,你一解释,我就会懂,人各有他的知识,你不必因为有了一点专业知识就盛气凌人!”

  卢克给我讲得哑口无言,我收起了给他的照片,那是易卦的排列图,他当然不懂!

  卢克取起了X光片:“这是一个月前,浦安夫妇来作身体检查时摄下的,你看,他们的心脏一点毛病也没有,健康得近乎完美!决不可能一个月之后,以先天性的心脏病死!除非……”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除非怎么样?”

  卢克冷笑了一声:“除非有人剖开了他们胸膛,截断了两根筋骨,再剖开他们的心,又将他们自己的一团肉,塞进了通向大动脉的血管之中!”

  我有点发怒:“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卢克神情洋洋自得:“所以,我说是他们弄错了尸体。”

  我指着那两张X光片:“为甚么不能是你弄错了照片?”

  卢克道:“决不会!”

  我道:“何以这样肯定?”

  卢克道:“每一个人的内脏,形状都有极小的差异,这是心脏图,但还是可以看到其他的内脏,和别的照片吻合。”

  我想了一会:“或许,所有的照片全弄错了?”

  这位世界闻名的内科医生,一听得我这样说,神情像是酒吧中喝醉了酒的无赖汉,扬起了拳,想要打我。我忙后退了一步,他望了望自己的拳头,终于放了下来,恨恨地道:“这小子,连他父母是怎样死的都没有弄清楚,就将尸体焚化了!”

  我没有说甚么,这其实不能怪小浦安,法医已经剖验了尸体,他没有理由不相信。我把这个意思说了出来,卢克立时吼叫道:“他应该相信我!一个月前,我曾替他父母作检查,有过肯定的结论!他不等我去复验,就焚化了尸体,会严重影响我名誉!”

  我立时想起那法医曾说及“检查的那个医生应该提早退休”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卢克盯着我,我忙道:“如果一个正常人,受了极严重的惊吓,会不会这样?”

  卢克道:“当然不会,正常人最多吓昏过去,真被吓死的人,一定早有毛病。而早有毛病,我一定查得出来,不会不知道!”

  卢克在这样说之后,直视着我,等着我再发表意见。我思绪紊乱之极,甚么也说不上来。卢克既然说浦安夫妇没有理由死于心脏病,我当然不会怀疑。可是同样我也不能怀疑验尸的结果,呆了半晌之后,我只有苦笑了一下。

  在这次见面之后,在我逗留在巴黎期间,我又曾和卢克见了几次面,也每次都激烈地讨论这个问题,可是每一次都是同样地没有结果。

  在一开始叙述之际,我曾说过,有两桩奇怪的事,使我对陶格的一家发生兴趣,浦安夫妇的死亡,是两件事中的第一件。

  第二件,和浦安夫妇的死,相隔大约一年光景。

  一个朋友,是心理学教授,名字叫周嘉平。有一次,他演讲,硬要拉我去听。我对于心理学家最不惑兴趣。所有心理学家。都自以为可以认识人的心理、情绪的变化,找出许多似是而非的“理论根据”来自圆其说。反正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可以了解他人的心理,心理学家的理论,倒也不易反驳,大家都不懂的事,他大着胆子提出来了,你怎么驳他?

  可是周嘉平是我一位父执的儿子,自小相识,他一连要求了很多次,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去作一次座上客。事实上,我先睡了一个午觉,以免到时打瞌睡,不好意思。

  周嘉平演讲的题目是:“玩具”。

  我早就有了打算,他管他讲,我则利用这段时间,来想一点别的事,周嘉平在台上,不会知道。

  我打定了主意,根本没有留意周嘉平在讲些甚么。只不过他的声音十分响亮,有一些话,还是断断续续,传进了我的耳中。

  他的演讲,大意是说,玩具和人,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任何人,从八十老翁到满月小孩,都离不开玩具。小孩有小孩的玩具,青年有青年的玩具,成年人有成年人的玩具。

  人需要玩具,是为了满足人类心理上一种特殊的需要。从几岁小孩子搓泥人,到一群成年人制造登月火箭,心理上的需求一样。

  玩具可以以各种形式出现,甚至于人也可以作为玩具。不少美丽的女人,在有钱人的心目中,她们就是玩具,云云。

  等到周嘉平讲到这里之际,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我知道他的演讲已经结束了。我对于他的理论,没有多大的兴趣,既然演讲结束,我鼓起掌来,掌声倒也“不甘后人”。周嘉平在台上鞠躬如也,我站起来,准备离开。可是我才一站起来,周嘉平身边的一个女助手就指着我道:“现在是发问时间,这位先生是不是有问题?”

  我呆了一呆,我根本连演讲也没有用心听,怎么会有甚么问题!这情形真是尴尬得很,我只好道:“对不起,我没有问题!”

  我一面说着,一面忙不迭坐了下来。

  在我坐下来之后,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周先生,照你的说法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玩具?”

  周嘉平道:“是的,我可以肯定这一点,任何人,在他的一生历程中,一定有过各种各样不同的玩具,你见过有甚么人一生中没有玩具的?”

  有十几个听众,听得周嘉平这样反问,一起都发出了笑声来。

  可是站着的那年轻人却大不以为然:“周先生,我是一个玩具推销员。最近,我曾向一个家庭,推销玩具,可是这个家庭的成员,对玩具就一点没有兴趣!”

  那年轻人说得很认真。可是周嘉平的心中,显然没有将对方的问题当作甚么,他笑了起来,道:“那或许是阁下的推销术不够高明!”

  周嘉平的回答,引起了一阵哄笑声,发问的那年轻人有点愤怒,我也觉得周嘉平的态度不够诚恳。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那年轻人大声道:“周先生,请你正视我的问题,我的意思是,我有亲身经历,可以证明有人……有一家人,对玩具根本没有兴趣,非但没有兴趣,简直还厌恶和拒绝!”

  周嘉平皱了皱眉:“这很不寻常,你可以将详细的经过说一说?”

  那年轻人缓了口气,神态也不像刚才那样气愤了,他道:“我是一个玩具推销员,推销一种相当高级的电子玩具,这种玩具的形式很多,包括可以配合电视机游戏的玩具,会依据电脑组件而作各种不同花式行驶的汽车,会走路的机器人,会……”

  周嘉平打断了他的话头:“先生,你不必一一介绍你推销的玩具品种,我知道你是一个玩具推销员,这已经够了!”

  那年轻人瞪了瞪眼,想说甚么,终于又忍了下来,然后才道:“我所推销的玩具,体积大的居多,所以,玩具通常都不带在身上,只是准备一本印刷十分精美的目录……”

  周嘉平又打断了他的话头:“先生,你何不将事情简单化一点?或许还有旁人想发问!”

  那年轻人又胀红了脸,说不下去,我觉得周嘉平的态度很不对,站了起来,大声道:“周先生,你一直打断他的话头,他有甚么办法叙述下去?”

  那年轻人感激地望了我一眼,周嘉平有点无可奈何地道:“好,请你说下去!”

  那年轻人有点泄气:“算了,我一定要详细叙述才行,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他气呼呼地坐了下来。周嘉平看样子一点也不在乎,在台上指着我:“各位,这位是卫斯理先生,我相信大家可能知道他是甚么人!他的一生,有着极多的古怪经历,但我相信在他古怪的经历之中,一定也未曾遇到过一个对玩具没有兴趣的人!”

  我绝料不到他忽然会来这一手,一时之间,各人的目光向我望来,已经够令我尴尬的了,而尤其当两个中年妇女,高声互相询问:“卫斯理?卫斯理是甚么人?”“卫斯理?好像是在电视台当配音的?”之际,我更是恨不得冲上台去,狠狠的揍周嘉平一顿!

  我立时站了起来,向外走去,一直走出了演讲堂,到了走廊之中,才吁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在我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卫斯理先生,真想不到,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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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99楼 发表于: 2008-03-18 16:12:21
  第三部:推销员的奇遇



  我转过身去,看到在我身后的,就是刚才问了一半被周嘉平打断了话头的那个年轻人,玩具推销员。

  我点了点头,那年轻人伸出手来:“我叫李持中,卫先生,真的,在你一生遭遇之中,未曾遇到过对玩具厌恶的人?”

  我没好气地道:“谁会注意这种小问题?我相信除了哗众取宠的所谓心理学家之外,谁也不会注意这样的问题!”

  李持中想了一想:“我是玩具推销员,做了三年,很知道一般人对玩具的反应。我推销玩具的目的,当然是想要人买。可是就算是他们不打算买,也会对玩具感到相当程度的兴趣,尤其,我所推销的玩具,是新奇而变化多端的电子玩具!”

  当李持中在身边说着的时候,我一直在向前走着,已经到了电梯口,他和我一起进了电梯,等他讲完,电梯快到楼下了。

  我对李持中讲的话,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唔唔”地应着,并没有表示多大的意见,而且也打算电梯一到,就向他挥手告别。

  可是就在电梯到地,门打开,我跨出去,他跟出来之际,他忽然又讲了一句:“只有他们这一家,对玩具没有兴趣,那姓陶格的一家人,真是怪得可以!”

  我一听到“姓陶格的一家人”,就陡地一惊。

  事实上,我还不是一下子就想起“陶格的一家人”来的。令得我陡地一惊的原因,是我突然记得,“陶格一家人”,和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有关,所以我才会震动。但是在接下来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之内,我已经完全想起“陶格一家人”来!

  或许是我在刹那之间,现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来,以致李持中奇怪地望着我,我忙拉住了他的手,走开几步,让电梯中其余人可以走出来,然后才问道:“你说的陶格一家人,不是本地人?”

  李持中道:“不是,看来,像是北欧人,男的一头红发,英俊得像电影明星……”

  我接上去道:“女的一头金发,美丽得令人心折!”

  李持中连连点头:“是!是!当她给我开门的时候,我望着她,几乎讲不出话来!”

  我吸了一口气:“还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

  李持中“啊”地一声:“卫先生,原来你认识他们一家人!”

  我道:“不能说是认识,来,我对你向他们推销玩具的经过感到兴趣,你能详细说给我听听?”

  我一面说,一面指着前面的咖啡座,李持中很高兴,连声道:“当然可以!”

  他和我一起来到咖啡座,坐了下来,我和李持中才一坐下,周嘉平就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一看到我就叫道:“你这人,我正在向公众介绍你,怎么你一下子就溜走了?快来!”

  他不但叫着,而且动手来拉我,我只好狠狠地道:“对不起,我没有兴趣,以后你如果有甚么演讲会,我也决不会再来参加!”

  周嘉平又发狠又生气,我又道:“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听听李先生的叙述!”

  他显然没有兴趣,搭讪着走了开去。

  我和李持中各自要了饮料,我道:“李先生,你可以开始,越详细越好,因为陶格先生这一家人,很有一点令人莫测高深。”

  李持中苦笑道:“岂止莫测高深,简直怪不可言!我做的工作。每天都需要接触很多人,可是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怪人,或者说,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怪家庭!”

  我略想了一想:“以你看来,他们这一家人,怪在甚么地方呢?”

  李持中摊了摊手:“如果我来杜撰名词,我会说他们一家人,患了「玩具恐惧症」!”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只是重复了一句:“玩具恐惧症?请你解释得明白一点。”

  李持中道:“那就得从头说起,大约一个月之前,我到一幢高贵的住宅大厦,去推销玩具。和所有的推销员一样,吃闭门羹的时候很多,反正已经习惯了,所以也不觉得怎么样。

  那一天的经验,倒还不错,我已经卖出了二套定价相当高的电子玩具。或许是这幢大厦的住客经济条件较佳。我见到陶格夫人的时候,已经准备再售出一套的话,就可以收工了。“

  我点着头:“你怎么知道他们姓陶格?”

  李持中道:“这种高尚的大厦,在门口,都钉着铜牌,刻着主人的姓氏!”

  我“啊”地一声,轻轻在自己的头上敲了一下,我竟然忽略了这样简单的一个事实,要是白素在的话,一定不会多此一问!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李持中道:“我按铃,门打开,推销员的工作,一看到开了门,立刻就要说话,我也不例外,门一开,我就道:”请允许我……“可是我立时说不下去,开门的是陶格夫人,她完全没有甚么打扮,可是她那种明艳,真是叫人吃惊。卫先生,我可以以人格保证,我绝对没有任何邪念。可是她那种美丽,叫人看了之后……”

  李持中像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才好,我道:“我明白,就像是看到了一件精美之极的艺术品,令人不由自主发出赞叹!”

  李持中道:“是的!是的!当时我只是傻瓜一样地盯着她。陶格夫人像是习惯于接受这种不礼貌的态度,相当友善,一点也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反倒提醒我道:「我可以给你甚么帮助?」我如梦初醒,忙道:「我是一个推销员!」”

  我道:“是的,陶格先生和夫人,都很有教养!”

  李持中闷哼了一声,我不知道他忽然闷哼是甚么意思,他继续道:“接着,我又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亲爱的,甚么人?」陶格夫人道:「一位推销员,看看我们有甚么需要的东西!」她一面回答着,一面又向我道:「请进来!」

  “推销员受到这样的待遇是罕有的,我忙向她道谢,走进去,屋内的布置极其精雅,我一进去,就看到了陶格先生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我点头道:“唐娜和伊凡!”

  李持中讶异地道:“你认识他们?”

  我道:“别理我,你管你说下去好了!”

  李持中看了我一会,又道:“他们一家人的印象是极其融洽的一个高尚家庭,陶格先生叫我坐,又斟了一杯酒给我,那使我感激莫名。可是,我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一切全变了!”

  李持中讲到这里,现出了一种极怪异的神情。我忙道:“你讲了一句甚么话?”

  李持中苦笑了一下:“那时,我将我的公事包放在膝上,打开给陶格先生看,他的妻子站在陶格先生的沙发后面,两个孩子在我的前面,很有兴趣地注视着我,我心中在想,这单生意是一定可以成功的了!我一面取出了目录来,一面道:「希望你们对我列举的一些新奇玩具,感到兴趣!」”

  李持中说到这里,望定了我!

  我道:“请你继续说下去,你究竟说了些甚么,才使得「一切都变」了。”

  李持中道:“就是这一句!”

  我呆了一呆,道:“这一句?希望他们对你推销的新奇玩具,感到兴趣?”

  李持中道:“是的!”

  我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不怎么明白他这样讲究竟是甚么意思,我又问道:“所谓一切全变了,是怎么样的一种变化呢?”

  李持中道:“我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向陶格先生望去,在那一刹间,我已经觉得事情不对头,友善气氛一扫而空,陶格先生面色铁青,霍地站了起来,陶格夫人的脸色变得煞白,而两个孩子则发出了惊叫声,一起向他们的父母身后躲去,我当时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极点,实在不知自己做错了甚么。而看他们的样子,不但惊恐,而且还带着极度的恐惧!

  “我们这样僵持着,大约相持了半分钟,双方都不知道该怎样才好,然后,陶格先生了低声喝道:「出去!请你出去!」我定了定神:「先生,我不明白,为甚么我才一提出……」不等我讲完,陶格夫人也失声叫了起来:「走!求求你,快走!」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没有法子不走,我站了起来,走向门口。一直到我来到门口,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甚么,不知道何以突然之间,事情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但以我做推销员的经验来说,事情忽然坏到了这一地步,当然是我做错了甚么,所以当我来到门口之际,我想补救一下。

  “我已经拉开了门,准备出去,但是我在这时转过身来。我一转身来,看到他们一家人,包括两个小孩在内,以充满了敌意的眼光望定了我。卫先生,他们一家人的外貌,如此得火喜爱,当他们充满敌意的时候,那是很怪异的一种现像!”

  我设想着当时的情形,想像着陶格一家人的外貌和他们有敌意的神情,我同意李持中的说法。

  李持中续道:“我转过身来之后:「各位,你们不想购买我推销的玩具,那不要紧,我不介意。我有一点小小的礼物,送给你们!」

  “我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只小纸盒来,打开,在小纸盒中,取出了一个只有约莫五公分的小机械人,那是一种新出品,虽然小,可是一样有电子线路,用一个小电池,接通电流之后,这个小玩具,会做出相当多可笑的动作来。

  “我取出了这个小玩具后,放在门口的一张几上,按下掣,让这个小人在几上跳着,说道:「这是我的礼物……」我的话才说到一半,更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李持中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现出极其怪异的神情。

  我忙道:“发生了甚么事?”

  李持中吞了一口口水,神情仍是那么怪异,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会有甚么怪异的事发生,李持中可没有做错甚么事!

  过了好一会,李持中才道:“我这件小玩具,讲明送给他们的,那是我的一番好意,可是当那个小人一放在几上之后,那两个孩子,首先陡地哭了起来。两个孩子显然因为惊恐而哭。孩子一哭,陶格夫人立时将他们紧紧搂在怀中,身子在发着抖,脸上现出了惊恐莫名的神色,向后不断退着。陶格先生则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吼叫声:「拿走,快将这东西拿走!」这时,我真的呆住了,我立刻想到,这一家人的精神状态,可能十分不正常,我也感到害怕。我忙道:”好,拿走,我将它拿走!」

  “我一面说,一面取起了那个小人,退了出去,我才退出,门就在我的面前,用力关上,陶格先生冲了过来,将门关上!”

  李持中讲到了这里,又向我望来。

  我只感到莫名其妙。

  李持中所说如果属实……他没有理由向我说谎……那么,他根本没有做错甚么事!而陶格先生的一家,忽然之间会有这样的反应,异乎寻常。

  李持中道:“卫先生,所以,我说这一家人,对玩具有惊惧症,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要玩具的,至少陶格一家人就不要!”

  我不禁苦笑了起来。“玩具惊惧症”,我相信没有一个心理学家,听过这样一个名词。

  事实上是不是会有人有这种症状,也很成问题!

  可是就李持中的叙述来看,陶格一家人,很不正常。

  同时,我也想起将近一年之前,在火车上和他们相遇的情形。当时,列车在一个小镇上紧急停车,他们一家就趁机下车,我想去追他们而没有结果,想不到,他们竟到东方来了。

  如果他们是欧洲人的话,他们到东方来干甚么?

  有了上一桩的奇遇,再加上李持中的叙述,本来已足以使我对陶格一家人感到兴趣,但还不足以使我去调查他们。使得我这样做,是我和李持中相会之后第三天的一件意外。

  当天,李持中向我讲完了之后,我们讨论了一下,也交换了一下意见。不得要领,李持中又道:“我一定要再去拜访他们!”

  我道:“为了甚么?”

  李持中道:“我从事玩具业,如果人人都像他们一样,我要饿死了!”

  我笑了起来:“算了吧,这样的人究竟很少!”

  李持中当时也笑着,我们就这样分了手。回到家里,我立即将事情向白素说了一遍。

  白素曾听我说过在列车上的事,她听了之后,也很有兴趣:“这一家人,看起来真有点怪!”

  我道:“是啊,甚么时候,我和你也扮成推销员,向他们推销玩具,看看他们那种奇特的反应!”

  白素大不以为然地望着我:“你这人,人家既然惊惧,当然有他们的原因,你为甚么要去加深人家的痛苦?别多管闲事了!”

  事情一直发展到那时为止,对我来说,那真是“闲事”,可以说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在三天之后,对我来说,就已经不是“闲事”!

  三天之后,我由于事情忙,已经不再记得李持中和他所说的事了。

  就在那一天晚上,电话铃响,我拿起电话来,是警方特别工作组,杰克上校的电话。

  杰克上校和我不是十分友善,两人曾发生过无数次的大小冲突,所以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我十分意外。杰克上校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道:“卫斯理,快到第三医院急症室去!”

  我一呆:“干甚么?”

  杰克上校的吼叫声已在电话中传了过来:“叫你去,你就去!”

  我有点冒火:“问一问也不行?”

  杰克大喝一声:“废话!”

  他在骂了我一声之后,竟然立即挂断了电话。本来,杰克这样的态度,我是司空见惯的,我也自有应付的方法。可是这次,我立时觉得,事情有点怪。杰克叫我到一家医院的急症室,不等我问甚么,就挂断了电话,这说明了在他的心中,事情和他毫无关系,而和我有关!

  我不知道急症室和我有甚么关系,但是我还是非去一次看看不可!白素不在家,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驾车直驱医院。

  到我急步走进急症室之际,我看到一个警官,向我迎面是来,一见我就道:“希望你来得及时。”

  我苦笑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那警官道:“有一个人从他住所跳了下来,伤得极重,他说要见你,恰好上校在,就打了电话通知你!”

  我实在有点啼笑皆非,这算是甚么事?跳楼的人要见我干甚么?

  我正在想着,警官已带着我,来到了急救室外,恰好两个医生走了出来,一看到警官,就摇着头。警力忙道:“不行了?”

  医生说道:“至多还有几分钟,”他指着我:“这就是伤者要见的人?”

  警方点着头,拉开了急救室的门,让我进去。直到我跨进急救室之际,我还不知道那个“跳楼者”是甚么人,但当我一跨进去之后,我呆住了口那是李持中!

  一点也不错,就是那个李持中,玩具推销员!

  他的情形看来极度不妙,已经在死亡的边缘,我忙来到病床前,真怀疑他是不是还看得到我,我俯下身,大声叫道:“我来了!我是卫斯理,你有甚么话对我说?”

  李持中震动了一下,吃力地转过头来,目光散乱,向我望来。我忙将耳朵向他的口凑过去,听他想说些甚么。他重复说了两遍,是同一句话。实实在在,李持中说了些甚么,我没有听清楚。

  因为他的声音太微弱,太震颤了。可是,我却知道他在对我说甚么。我听不清他的话,而仍然知道他在对我说甚么,是因为以前,也是一个垂死的人,同我说过同样的话!虽然两者使用的是不同语音,但是我可以肯定,李持中所要说的,也就是那句话。

  李持中说的,正是一年前,浦安夫人临死时所说的那一句:“他们杀人!”

  我忙问道:“他们,他们是谁?”

  李持中的口唇剧烈地发着抖,我在等他再吐出一点声音来。可是在他的喉际,发出“格”的一声之后,一切全静止了。

  我后退了一步,望着已经停止了呼吸的李持中,心中一片烦乱,实在不知道该想些甚么才好。

  李持中的脸色,呈现着一种可怕的青蓝色,那和浦安夫妇临死时的情形相同。可是我接到的通知,却说他是“跳楼”而受伤。奇怪的是,他的身上,看来并没有甚么显着的伤痕。

  在我发愣之际,一个职员已走了过来,拉起了白床单,将李持中的脸盖上。

  在那一刹间,我突然想到了一点!李持中的死,是不是和陶格一家有关?

  我想到这一点,实在一点根据都没有。我只是想到,浦安夫妇莫名其妙地死了,他们死前,曾经见过陶格的两个孩子。而李持中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李持中曾经向陶格一家推销玩具。

  我想作进一步的推测,可是却没有任何证据和论点,可以支持我进一步想像陶格一家和先后三个人的死亡有关!

  我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也就在这时,一个警官走了过来,说道:“卫先生,杰克上校在等你!”

  我“哦”地一声,李持中“跳楼”,杰克上校来通知我。杰克这个人,虽然比一头驴子还固执,比一只老鼠还讨厌,比一头袋鼠更令人不安,但是他是一个极出色的警务人员,这不能否认。

  或许,他对于李持中的死,有一定的发现,去听听他说些甚么,也是好的。

  我点着头:“好,他在哪里?”

  那警官道:“上校在伤者……不,在死者的住所等你,他吩咐过,你一和伤者见面之后,他就要见你!”

  我又答应了一声:“上校知道伤者已经变成了死者?”那警官道:“知道,我才通知了他!”

  我跟着那警官向外走去,在临出病房之际,我又向已被白布覆盖着的李持中望了一眼,想起他向陶格一家推销玩具的经过,感到李持中的死极其神秘。

  怀着满脑袋疑惑,由那警官陪着,带我去见杰克上校。

  大约二十分钟后,车子转上了一条斜路。有着一列旧式楼宇。

  楼宇全是四层高,外观十分残旧,车子驶上斜路之后,在其中一幢的门口停了下来。

  我留意到,在门口,已经有一辆警车停着。我才一下车,就听到了杰克的声音,他在叫道:“临死的人要见你,你可以改行去当神父了!”

  我不去和他计较,只是道:“可惜他伤得太重,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是从哪里跳下来的?其实,我应该问,他是从哪里被推下来的?因为他临死之前告诉我一句话:「他们杀人」。”

  我一面说,一面抬头向上望去,楼宇虽然只有四层高,但自屋顶到地面,也足有十五公尺,若是跌下来,自然伤重致死!

  谁知道我的话才说出口,杰克上校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实在想不出他为甚么发笑,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是做作,而真是在十分高兴地笑着,我和杰克上校认识很久了,极了解他。一看到他高兴成这样,我就知道自己一定做了一些甚么蠢事,或是说了一些甚么蠢话。

  杰克道:“你刚才说甚么?有人谋杀李持中?如果我要谋杀一个人,就决不会将他自他住所的窗口之中推出来!”

  我陡地一愣,道:“你说甚么?”

  我在疾问了一声之后,立时又道:“他……他是自这个窗口跳下来的?”

  我一面说,一面指着那个窗口。那窗口,离地只不过一公尺多一点,就算是被人推出来,也不会跌死。我一直以为李持中从很高的高处跌下来,因为我接到的通知是“有人跳楼”,“伤得很重”!再也想不到,李持中会在离地只不过一公尺的窗口跳下来!难怪我在医院看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没有甚么显着的伤痕。

  这样说来,李持中的死,另有原因?他的脸色呈现那种可怕的青蓝色,难道他也是“心脏病猝发”?刹那之间,我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也无瑕去理会杰克一脸揶揄的神情了。

  我缓了一口气,勉力镇定心神:“在这样的高度跌下来,跌不死的!”

  杰克“咦”地一声:“原来你也明白这一点!可是你刚才还说,他是被人谋杀的,照你的推论,凶手将他从窗口推下来的!”

  我忍住了气:“我弄错了,可是,他仍然被谋杀!他临死之前要见我,就是为了讲这句话,告诉我,有人杀人!”

  杰克又哈哈大笑起来:“我发现你的脑袋,越来越退化了!让我告诉你现场的情形!”

  我随着他向前走去,走上了大约七八级楼梯,是面对着的两扇大门,是两个住宅单位。

  李持中在向左的那一个单位中,我发现这个单位的大门,被人硬撬开来。

  杰克指着被撬开的门:“看到没有,门,本来反锁着,我们接到报告之后,来到现场,用了不少功夫,才将门打开来!”

  我冷冷地道:“一道反锁的门,并不足以证明案子中没有凶手!”杰克瞪大了眼望着我,我不等他开口,立时道:“很简单,死者的尸体可以由窗口跌出来,凶手自然也可以跳窗逃走!”

  杰克迅速地眨着眼,没有再说甚么,我们先后走了进去,一进门是一个厅堂,陈设相当简单,很特别的是正中是一张相当大的设计桌,而且,几乎每一角落,都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具。

  在设计桌上,放着一些玩具的设计图,可知李持中不但是玩具推销员,而且在空暇的时间,也在尝试从事玩具的设计。

  我看到厅堂之中的家具,有点凌乱,有一叠卷在一起的设计图,也跌到了地上,而且有过明显地被人践踏过的痕迹。

  我说道:“嗯,曾经经过打斗!”

  杰克一翻眼:“这是最草率的说法!”

  我真正有点冒火:“那么,请问认真的说法是甚么?是不是有人跳过新潮舞?”

  杰克傲然说道:“不是,有人在突然之间,作过一些不规则的行动,例如忽然感到头晕,曾经跌过一交,又挣扎站起来之类。”

  我不出声,向前看去,厅堂有几扇门,有的通向厨房、浴室,有的通向卧室。杰克道:“他跳出去的窗子,在卧室中!”

  我和他一起向卧室走去,卧室并不大,除了各种各样的玩具之外,也几乎没有甚么别的装饰,有一张床,床就放在窗前。

  卧房之中,也和厅堂中的情形一样的,有程度不是太严重的凌乱。

  我一进来,一看到那张床放的位置,就“啊”地一声:“人要从窗子跳下去,一定得站上床才行!”

  杰克拍了两下手:“了不起的发现!”

  我望向床头柜,有一盏灯,还有一个只有十公分高的“机械人”。我想到那种小机械人,一定就是李持中在拜访陶格一家,离去时作为赠品的那种,照他的叙述来说,这种小玩意曾引起陶格一家极大的恐惧!

  我一面看,一面向床走过去,来到了床边,我才陡地吸了一口气。

  床上,有着清清楚楚约两个脚印,只有两个。床上本来铺着被子,所以脚印留在被上,相当清楚,两个脚印,全是脚尖向着窗子。

  从这两个脚印来看,显然只有一个人踏上了床,然后向窗口跳出去!

  杰克看到我留意床上的脚印,更是一副洋洋自得之色:“现在,你还坚持有凶手?”

  我冷笑了一下:“上校,这里有两个脚印,表示只有一个人踏上床,跳出窗去!”

  杰克道:“原来你也明白!”

  我立时又道:“可是这却不能证明甚么。脚印留在柔软的被子上,只要轻轻一拍,就可以令之消失,也可以轻而易举,另外印两个上去!”

  杰克陡地一愣,但是他随即摇着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有人推了死者下去,然后,他再布置了这样的两个脚印。”

  我道:“我只是指出有这样的可能!”

  杰克道:“将人从这样高度的窗口推出去,杀不了人!”

  我点头道:“那么,死者为甚么要跳出窗去呢?”

  杰克挥着手:“我的推断是,死者在突然之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痛苦是在厅堂发作的,发作之后,他从厅堂奔进了房间,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所以就打开窗子,跳了出去!”

  我有点啼笑皆非:“我不知道你企图说明甚么!”

  杰克道:“太简单了!死者,我想是忽然心脏病发作,而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病,所以才会不知所措,做出一点莫名其妙的动作。他不是跌死,是因为心脏病而死,我肯定验尸结果,能证明我的推断完全正确!”

  在杰克上校提及“心脏病发作”之际,我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以致他所说的话,我没有十分听清楚,只是站着发怔。

  我看到窗上,本来是装着铁枝的,有一半,被扯落了下来,歪在一边。我指着那歪落的铁枝:“这……照你看,又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心脏病发作的人,会有那么大的气力,扯下装在窗上的防盗铁枝?”

  杰克道:“或许铁枝本来就不是十分坚固,我已经命人搜集了铁枝上的指纹,很快就可以证明,是不是另外有人碰过铁枝。”

  我的思绪极乱,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我只是疑惑。在以往,我遇到过许多值得疑惑的事,可是至少,我都知道我为甚么要疑惑。但此际,我却实实在在,不知道自己为甚么!看来,根本没有甚么可以起疑的,但是我却像是处易于一个千层万层的谜团中心!

  也就在这时,突然,就在我的身边,响起了“格”地一下响,接着,又是一连串“拍拍”声。我正在神思恍惚,忽然之间,离我如此近,有这样意料不到的声音传出来,着实令我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在我后退之际,我听到了杰克上校的“哈哈”大笑声,他接着道:“卫斯理,你甚么时候变得这样胆小了?一个小玩具,也将你吓了一大跳!”

  这时,那种“拍拍”声还在持续着,来自床头柜上,我循声看去,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原来那声响,就是在床头柜上的那个小机械人发出来的。这时,那小机械人正在舞着双手,转动着它的头,发出持续不断的声响来,样子十分发噱。

  我苦笑着,拿起了这个小机械人来,按下了一个掣,令它停止动作。

  杰克道:“很有趣的小玩具!设计、制造这玩具人,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它会令几乎无所不能的卫斯理吓上一大跳!”

  我摇头,无意和他再争论下去:“我从来也不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我看也不能给你甚么帮助,死者临死之前告诉我的话,只有一句,也向你作了转达,告辞了!”

  杰克上校一点也没有挽留我的意思,作了一个手势:“请!”

  由于我心中的疑团太甚,我也不生气,走出屋子,有一股头晕目眩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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