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平最爱乃作践自己。
锈迹斑驳的黑漆铁门缓缓拉开,从渐渐变宽的门缝处透入几缕久违的光明。
我踏出门,没有一点儿犹豫。我并非不知道此刻的我在哪里,而是不想知道。在我的潜意识当中,这道铁门是迟早要打开的。不论门里面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论他们做了什么样的事,最终他们都要踏出这道门。那么我也当然不会有犹豫。
门里的世界不记得,门外的世界却是清新飘渺的。偶也有微风拂过,也是惬意的。我试着用力呼吸却没有味道,干净的有点儿孤独。不远处有一个陌生的人在等我,他轻轻地张望,确认我是否真的就在这里。
他先跟我打了招呼。
他让我不用感到奇怪,他实际上也不认识我。能说得上缘分的也不过是在公共汽车上我踩过他的脚。我笑问我自诩踏脚无痕,一生中踏人脚无数。这种小事你竟然也记得?他说他其实他也不记得了,是让他来接我的人告诉他的。
“你能说缘分这个东西不奇怪?人谁一生之中不遇人无数?偏偏接你的不是至亲至爱、难兄难弟,仅仅是一个勉强说算可实际上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你我这个说雅了叫做叠脚之缘,真令人哭笑不得。”
他又问我记不记得是怎样来到这里的。我说我不记得了。他告诉我我是自杀。我先是咽了一整瓶安眠药,接着又在手腕上割了三刀,最后从五楼跳下。不过跳楼好像不能算,因为我并未落地,身上衣服被一条铁筋挂住了,悬在半空中——这是我后来才听人跟我讲的。
“那可真是有点儿悬。”
“也是。不过人最终都是这样过来的,早晚都一样。门外的世界自由自在,比门里憋屈的好多了,说到这,我可比你幸运,我可是1年多以前就进来了。而且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姐来接的我,她是个模特,我在一本杂志里看过她的一个减肥茶广告。”
我问他当时是怎么来的,他说他比我正常多了,是交通事故。我又问他那个让你来接我的人是谁?是上帝还是阎王?
“哪有什么上帝阎王。我来这里这么久了,都没有见过。门外的世界干净纯洁,无拘无束,又怎么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东西。不过你来了,想自己做也可以,上帝是你,阎王也是你,你说是你就是你,随便。”
这个我倒是没什么兴趣。我最在意的是他说“无拘无束”这四个字。那时我在门里的事记得不多,可唯有没有拘束这个信念,可能是刻到我的灵魂里面了,死了都不忘记。想着想着,我竟觉得这个陌生的地方也有些许可爱。
他继续说其实让他来接我的人就是我自己。我很糊涂,他说那是我留在这个世界的一个影子,每个还在门里的人都在这里留过一个影子。当他们在门里闹够了混烦了,就会被这个影子呼唤而跨出门。只要他们能够舍下门里的一切,真心地对自己的影子说他愿意留在这里,这个影子就会消失,他就可以留下。否则他会重新回到那个憋屈的门里面。不过现在也只剩个意思在了,因为基本上还没出现有想回去的。
“去了就知道了。你只要说一句‘I do’,就可以永远只有快乐,没有烦恼了。”
“那好吧,现在就走吧。”我迫不及待。
“不忙不忙,那儿离这儿很远。走是不行的,我们得乘交通工具。”
“公车还是地铁?我可是坐烦了,坐腻了。好不容易出了门,我要打的。”
“打的?好令人怀念的一个词。在这里,我们都不打的,我们打飞机。”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面小镜子,对着天空照。突然,一条明亮的阳光大道浮在我们面前。这时,在阳道的另一方隐约出现了一只巨鸟,翅阔尾长,一身粉白。它向我们冲了过来,我本能地吓得向后退了一步,他拉住我,教我不必担心。果然,那只巨鸟在我们的面前停下,掉过头去,低下长长的尾羽放在我们的脚边。我们跳上去,爬到巨鸟的背上,听得它鸣叫了一声,展开双翅,朝着这条阳光大道起飞,直冲天际。
我尖叫。耳边风声呼呼地响,也盖不住我的尖叫声。我不怕,我是开心的叫,畅快的叫。记得无知幼稚时候的我,曾经看见天上的鸟在自由自在地飞翔的时候,不由得也伸开双臂,追着飞鸟的方向奔跑,幻想着自己也有一对巨大的翅膀,飞和它一样的天空,听和它一样的风号。可我总是会跑到尽头,无路可去。最后筋疲力尽,不停抑郁呕吐的我只能无奈地看着天上的飞着的我的方向离我越来越远,消失成一点。天上那么多点,我的一点也找不到了,飞走了。那时的飞是幻想的,不真实的,可今天我终于亲身体会到了这种感觉:自由自在、任我翱翔。这一切,连同那个天空,那个风声都很真实,没有呕吐、不会疲倦。只是我依然没有翅膀罢了。
就这样飞啊飞啊,终于冲破了云层,带着我们来到了一个温暖祥和的世界。太阳在左边一点,月亮在右边一点,其间如茫茫雪原,一望无垠。不多时,我们的下方渐渐出现几座好似棉花做的别墅,别墅边有人在闲心散狗,也有人在畅游云海,还有人支着太阳伞在享受着日光浴。一派温馨和谐景象,我也陶醉在了视野里,心里却是焦急,希望能尽快和他们一样,从此在这里生活。可就在这时,对面吹来一阵狂风,那片云海被吹得变了形状,中间出现了稀薄,微微露出些灰色。那个畅游云海的人没有留意,竟落入灰色的漩涡,坠下去了。我被自己的唾沫呛住,大咳了几声。他笑说:
“不用担心,那是他的游戏。这个世界里没有危险,就是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再打个飞机就上来了。这个招式叫做自由落体,等你玩儿过以后,就知道简直乐趣无穷!”
听他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他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和尚,门里时天天吃斋念佛、绝情断欲,就是为了能早日脱离苦海、成佛成神。不想数十年后,他出了门,和那些整天酒肉穿肠、纵情声色的人们一样,都来到了这里。他最终也没有成佛,却成了普通人。生命就像是一个圈,不管你怎么走――圆形方形三角形――也走不出这个圈。这个我也相信。
又飞不多时,看到云上有一大片绿色,仿佛池塘里飘着的荷叶。他告诉我说那叫通天树,从地下一直长到天上。树顶上挂着无数的一闪一闪的星星,那就是开门的钥匙。如果你再想回到门里的那个世界看看,就采一颗打开,那时你在门外的最后的一个影子就留在了里面,等待你再次归来。
“以前人们都还喜欢走动,门里门外地进进出出。现在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很少有去了。可能大家都太喜欢这里吧。”
是啊,广阔天地、无边无际,如此美好的地方,比梦还美,却比梦还真实,过得习惯了,谁还愿重返肮脏破落。我这样想着,却忽然看到那片绿色之中窜出一只小花猫的头,它长得太小了,绿色中像一个玻璃球左跳右跳,忽高忽低。最后它用力一跃,咬到一颗星就落了下去,消失不见。绿色的玩具又重新回复了平静。
这只小猫勇气非凡,可再次回到门里的那个世界以后,它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呢?是奔波在荒凉的野树林之中,自由自在,但是又不得不每日为了食物和生命担惊受怕;又或是游荡在黑夜里的住宅区,寄居垃圾桶和水泥管、下水道,习惯着高等生物和低等生物的吵闹、到处为家;还是温暖知足,无忧无虑地依附在一处安宁之所,失去独立生存的本能,在万千宠爱之间膨胀自大。它的命运会是如何?
我沉思时,余光中有一个影子在晃动。那是一个小男孩,他骑在一只木马上和我们并排地飞,一边快乐地向我挥手。但当我被他的那个纯洁通透、天真无邪的笑容吓到时,却露出如同遇到老熟人一般的神情。他问我是否相识,我也没有回答,因为我陷入了自己的记忆中。
莫非是他……
我们终于到达终点。那是一座巨大的果仁似的房子,我站在它的面前渺小得仿佛一粒沙子。他让我一个人进去,那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他也有他的事。有缘相见、缘尽分离,于是我们就此告别。我独自走进去,很深很暗。我的面前出现了一面镜子,里面倒映出我身后的景象,但是没有我。这时,一个幽静的声音传来,说我还有事情放不下,还和门里有牵挂。我承认,那是我不经意的承诺,也是现在扰乱我的罪因。那个声音问我是否有了答案,我安静了,安静得听见了我的心脏的跳动。我说我有答案,我要回去。既然已经知道了注定还会回来,何妨再多等些日子,把我该负起的责任了结,那时我快快乐乐,没有遗憾,会比死还快活。向前走不是因为有希望,而是知道那个希望不是希望,是未来。于是我的意思坚定了,看到的镜子里面不再是我身后的世界,而是一张张熟腻的面孔。我一只脚跨进镜子里站住,回望来路,依然那么快乐纯洁。
最后我醒了。我睁开眼的时候,隔着门听见外面的人在小声地讨论谁的后事。之后就是我打了个喷嚏,吹开盖在我脸上的白布,吓到了旁边的小护士。后来医生护士和家人朋友围了我一圈。医生说奇迹,家人说上帝保佑。我听医生笑着说当时分明看到我的嘴角抖了一下,心跳就停止了。还以为我不行了呢。
我把我的经过告诉了他们,他们不信。医生仍坚持说奇迹,家人仍坚持说上帝保佑。我不停地说不停地说,最后连我都有点儿不相信了。那只是一个梦吗?有时我也在想是不是我只是找了一个荒诞的梦境来作为逃避现实的借口。我真的不敢再想了。这时我的小侄子来看我,不过他没有骑木马。骑木马的是他记忆里还未曾见过面的胞兄。记得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总是围着我转,不停地问我这啊那啊。他曾问我哥哥死后到底去了哪里,那里好玩吗,他在那里快乐吗,会想我吗?我不知怎么回答他,就对他说人死后其实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像睡着了一样,谁的很香,连梦都不做的。我看见他的眼里的那点亮光渐渐暗淡,却又忽然亮起来。
“那好,我等他睡醒了的。”
那之后我心中暗自承诺,如果人死后还能留下什么的话,我就要真心地感受那个世界来回答他。而现在的我却如此犹豫,反而是那个依然天真无邪的他,用他的小手摸着我手腕上的三道疤痕,看着我,用相信的眼神。
我出院后,参加完他的葬礼以后就告别家人朋友。独自一人推着冰冷的冷饮小车,来到陌生的地方。客人们喝糖水不需给钱,只要讲一段奇缘怪事就行。就这样,我才发现原来不只是我,每个人心里头都有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经历。大家在一起讲故事,你可以信我的,也可以不信我的,无所谓。其实这些故事根本上也只能说是胡言乱语,但胡言也是趣言,乱语岂非笑语。于是我白天工作,晚上整理,把这些故事和在一起,取名就叫《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