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影是一个精灵
我是一只储泪瓶，是一个精灵。
我住在海边，我的工作是收集眼泪。每天，从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起，我就沿着海岸线去寻找人间的泪珠。我把收集来的泪水分门别类地储存起来，忧伤的眼泪又苦又涩，我把它们装在瓶子左边蓝色的分隔间里；激动快乐的眼泪像欢畅的晨露，被我装在中间红色的分隔间里；还有那些不明所以被风吹落的眼泪，在右边透明的分隔间，它们总是显得很安静。然后，我给这些眼泪贴上标签，注明他们的来源、主人和事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件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我从哪里来，收集这么多眼泪干什么，我一无所知。
可是我的神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说起过我的前世，说我前世的孽缘，我不很相信。他说我前世是一个漂亮女人。那天他从海上飞过，风很大，海浪拍在岩石上哗哗地溅起很高的浪沫。他准备穿过这片海洋去往神山，他缓缓掠过的时候看见一个哭泣的年轻男子，他坐在岸边的岩石上，憔悴而英俊，风把他的发向后吹起显得零乱无章。那个漂亮的女人，呵，我的神说那是前世的我，站在他身边冷若冰霜地对他说：我们今生缘分已尽！男子忧伤地抬起头，说了些什么，拉漂亮女人的手，被她无情地甩脱，然后女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我的神说他停在半空看着男子流尽了眼泪，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进了深海，再也没有上来。
我说，神啊，你只要轻抬胳膊就可以救他，为什么不？你猜神怎么说，他说那是孽缘，命中的劫数，救也枉然。我听得痴痴的，我不明白这么深奥的东西。
说实话，我不喜欢那个女人，她怎能这样无情无义？可我的神偏说她是前世的我，我不想相信，可又不能不信，谁让他是我的神呢？神说男人死后的第三百零九天，那个女人又来到海边，她坐在男人当初坐过的岩石上哭，我的神一直等到了那天，他走过去，想了结他们那一生结下的孽缘，漂亮女人说她叫影，她说她无法将那个男人从心里抹去，她想回到过去，却没有一条路能够走回头。神说如果你愿意用下一个轮回去偿还，我可以帮你们在第三生重逢。影说，我愿意。
我不理解我的神为什么要把那个女人幻成一只储泪瓶，也就是今生的我。神说什么因果什么循环，我不太懂。我只隐约明白，那个英俊的男子在海边流尽了眼泪，我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收集，算作偿还。
我是美丽快乐的精灵，知不知道我有多快乐？我每天沿着海岸线奔跑，和风姐姐比赛。或者，我就变幻成人的样子，静静地坐在岩石上吹笛子，我吹得真好，真的，过来过去的人都在赞扬我的笛声和我的美丽，我的神说我比我的前世还要迷人。呵，我的神，他喜欢我安静的样子。
我的快乐是有原因的。当我第一天去收集眼泪，我的神就告诉我，忧伤是沉重的东西，忧伤的眼泪太多，我就会坠入海底，永远沉睡万劫不复。所以我很注意三种泪水的比例，我不让它们失衡，让忧伤的泪水尽量少一些。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神赐给我快乐，神没有给我流泪的本领，我不会哭，从来不知道哭是怎么回事。
可是有一天，我的神领我进了他的修道间，他坐在莲花塔上，一改往日的平和安宁，他心事重重地对我说，过来，影。我微笑地走过去，我喜欢我的神，他总是让我有安全的感觉。
我没想到这一生你还有一个劫数，影。我的神说。
我只是一个收集眼泪的精灵，我连哭都不会，又怎么会有劫数？我的神。我睁大美丽的眼睛同我的神嘻笑着。
影，不要和任何一个人间男子有感情，他只会让你忧伤。记住，忧伤是你的敌人。我的神忧虑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像一团蓝色的雾，他的头发像一匹棕色的瀑布垂在耳际，他真好看。
怎么会呢，我的神。我深深地看过去，在那团蓝色的雾里，我看见了我美丽的影子，她向我微笑，可那些幽蓝的、海洋一样颜色的雾像瓶子里的液体在轻轻地涌动。
我的神，你为什么忧伤？你看见了什么？我伸出纤长的手指，缓缓抚摸他的眼睛。
神不语。他合上双眼，可他的声音已如一缕烟尘游入我的耳畔：记住我的话，影。那个人带给你的忧伤会像潮水一样淹没你。他已经向你走来。影，你要逃避。
我再次抚摸他的眼睛。我是他创造的精灵，他从不让我忧伤，可那些轻轻涌动的、海洋一样颜色的雾，让我难过。
B 锋的自我放逐
我叫锋，我来自春城。春城这名字听起来迷幻多情，像是阳光温煦激情流泻的样子，可实际上那是一座古老而厚重的城市。这世上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不可思议，打个比方，女人总喜欢男人的深沉，深沉的男人有时更容易让女人陷入缠绵的爱情。这里边有什么逻辑关系我并不明白，很多时候我不愿奢谈感情，因为它让我有强烈的负罪感。
我只身一人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我在城市间穿行流浪，我无法在一处停留，无法安顿。我这样已经持续了七年，从离开素的那年开始，我就这样一直不停地放逐自己。
是的没错，我在放逐自己。
我去过楼群栉比的闹市，去过荒无人烟的边境，我在那些地方寻欢或者自虐。我有时很厌倦，有时又沉醉其中，觉得麻木而快乐。可我天生不是一个喜欢漂泊的人，却一直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轨道上不停地奔跑，为了什么？命运有时由不得你的意志，像一场蓄谋已久的****，由不得你要还是不要。
去年一整个秋天我都在西藏，那天我在旅馆里喝得烂醉，我不常醉酒，但有些时候除外，比如我愤怒的时候，或者郁闷的时候。那天不同。我参观了一座寺院回到旅馆天已黄昏，我很疲惫，把行李扔在旅馆的床上就迫不及待地到公共浴室冲澡，我走过前厅的大门，看见几名旅客正准备进店投宿。为首的彪悍男人牵着一匹栗棕色的马，马背上坐着一个女人，齐耳发，目光宁静而淡漠。只看她第一眼，我的心就坠入了苦痛的深渊，她太像一个人，素。
素曾是我的女人，我们在一起整整三年。我们分手的时候她就用这种宁静淡漠的眼神看着我，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在她心里已经死了。可我依然在自责中仓皇地活着，活得失去自我，麻木而放纵。呵，扯远了。
马背上的女人经过我的身旁，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天！她太像了。浅紫色绒线衫，深驼色棉布裙，无论从装束到神情都是另一个素。我无法平息自己内心的潮水，你也许不明白一个男人带着对一个女人的负罪感再次面对这个女人时的心情，但你应该理解我当时的不由自主，我说，等等！我的声音很大，男人和女人都听到了，他们停住脚步。我的内心虽然喘息未定，却仍然能够平静沉稳地看着那个女人说，我认识你。男人回头用狐疑的目光向女人询问。女人打量了我几秒钟，移开目光冷冷地回答：可我不认识你。
明知道她不是素，可心里还是像挨了一记闷拳那样难受，我突然无法控制地冲她喊，我不管你是不是素，我不奢求你的谅解，可我想让你知道我赎罪的心情！女人微微皱起了眉，男人走到我面前，狠狠地又不无鄙夷地吐出一句话：奶奶的你想女人想疯了！
换作平时，我不会饶恕这种带羞辱的示威，可此时只觉得内心无比苍凉。我没有去浴室，而是转身在前厅的日杂铺买了两瓶白酒，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懂我的话，女服务员瞪着一双死鱼样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咆哮起来：你聋了还是傻了？我要酒！酒！！酒！！！她显然被我吓着了，慌慌张张从架子上拿酒的时候带翻了一大瓶饮料，稀里哗啦一阵乱响。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觉得我快疯了。
我把自己关在旅馆的房间里，接下来把自己灌得烂醉。七年了，我一直背负着对素的愧疚感痛苦地活着。七年前的那个夜晚，我终于在一间破旧的居民楼里找到素的时候，我以为她会大哭，可她居然笑了，她咯咯地笑着对我说：你终于来了吗？可惜迟了！程锋，你太迟了！她放肆地大笑起来，泪水却从两边的眼角无止无休地流下来。我心痛。我的女人啊，短短三个月，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残酷的事情？我想走过去抱她，她忽然指着我说：你滚！我讨厌你！她瘦弱单薄的身子在瑟瑟发抖，苍白的脸上粘着湿津津的发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