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上一颗星 [复制链接]

　十
　　花大姐爹在心里盘算着，咋劲能说下闺女，又瞒个严丝合缝，不让村里人捣闲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若泄露了，村里老少爷们咋看花家？他咋走在人脸面前？
　　原想着，既然闺女不成气成了铁牛的人，干脆不声不响嫁给铁牛去伙，没想到两人命不合。伤透了脑筋的他心一横：“打，打胎！”。
　　五天后，花大姐娘偷偷请接生婆配了三副打胎药，借口补身子哄花大姐喝。
　　花大姐刚喝一碗就突然明白过来，再也不喝第二碗了。
　　“不喝，灌！得了了你？！只要你爹不闭眼，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爹真的动怒了，硬是用筷子撬开花大姐的嘴把药汤灌了下去。
　　三副药吃罢，花大姐肚里的孩子丢了！
　　孩子是她与铁牛爱的相征，是他们的亲骨肉呀！虽然才两个多月，可也是一条生命呀！花大姐哭得死去活来，骂她娘心太毒，骂她爹不是人。
　　“妮儿呀，都是为你好，哪有娘害儿的？别再折腾了。听话。”娘下了毒手，心里愧对女儿，看着女儿死一般地沉静，心如刀搅。
　　两天后，花大姐如死了般，变得平静起来。她觉得对不住铁牛，没保住孩子。她不能让铁牛啥也得不到。为了铁牛，她决定活下来，还要和铁牛私奔。
　　花大姐沉默寡言过了三个月，她爹娘也提心吊胆了三个月。眼看快过年了，对女儿放松了警惕。
　　然而，就是在年根上，花大姐和铁牛私奔了。

　十一
　　私奔落空，铁牛被爹痛骂了一顿，但不几天风平浪静。
　　表面上，铁牛老实听话随他爹地里来田里去，可心在花大姐身上，他怕花大姐受委屈。于是，生法打探花大姐的情况。他怕女人嘴长，没找媳妇们帮忙，怕小伙子们嫉妒他，也没找小伙子们。自己又不能抛头露面，无奈之中只好央求不懂事的光屁股小孩子，让他们替他通风报信。这一招还真灵，花大姐的一举一动都在铁牛的掌握之中。只有一次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孩儿说漏了嘴：“花婶，铁牛让来问问俺花大姐姐在家没？”
　　“把俺闺女害成这样儿了还不死心，告诉他让他别再打主意了！”花大姐娘掂着扫帚疙瘩扬了扬，把那小孩儿吓跑了。
　　聪明的花大姐通过小孩儿的口把消息传给了铁牛，并定了私奔暗号：“过小年打小孩儿！小孩儿一跑，大人没招。”
　　腊月二十三是阴历小年。就在这天夜里，花大姐和铁牛私奔成功。
　　花大姐和铁牛手牵着手，向东跑啊跑啊跑，直到天明。大年下，家家户户图个吉祥，对要饭的都不苛刻。因此，花大姐和铁牛走一路讨一路，没有饿着。

　十二
　　他们这一跑可苦了两家的老人。
　　花大姐爹娘到亲戚家打听一圈儿也没找到个人影儿。老俩口抱头痛哭一场后，找到了牛家，向铁牛他爹要人：“你家串通好了，把我闺女拐跑，快点还人！不然，跟你不拉倒！”。
　　铁牛爹感到冤枉死了，辩白说：“这事儿我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也别讹人。我儿也没了，我不心疼？话又说回来了，都恁大人了，还能弄丢喽？虫意儿还饿不死呢，何况是有手有嘴的大活人？”
　　“你是不怕，可她是我闺女呀！换成你闺女，你愿意吗？”一听这推托的话，花大姐爹不依不饶。
　　他们一闹，满村风雨了。找人当急，丑儿算啥？两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都发动亲戚四处打听，弄得大家年都没过好。
　　然而，过了二月二没找着，过了三月三还没找着，四月八过了、五月端午过了、六月六过了、七月七过了，还是连个音信儿都没打听出来。
　　花大姐娘盼女心切，整天是哭，还常常做梦，不是梦见花大姐被劫路的劫了，就是梦见花大姐被野狼咬得血淋淋的。每梦见这种场面，她都被吓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围着被窝儿，一遍又一遍地喊：“妮儿，你在哪儿呀！妮儿，还回家吧！”
　　到八月十五那天，望着头顶圆圆的明月，花大姐娘泪流满面，一声声地唤着：“妮儿，妮儿，回来吧！娘给你陪不是、给你磕头、给你下跪……”。就在这天深夜，花大姐她娘上吊自尽了……
　　就在这年大年三十，花大姐她爹独自喝着闷酒，从中午到晚上，从晚上到深夜。第二天大年初一，村里小孩儿来拜年，叫门不应，等村里大人撬开门，发现他僵硬在地上……
　　一年来，铁牛爹也老半截，像丢魂儿似的，整天无精打彩。铁牛娘也是白天盼夜里念，过罢阴历年，已盼成了满头白发，而且变得神神道道了，见了谁就问：“你是铁牛吗？你咋不要娘了？”问后就鼻一把泪一把地哭。
　　村里人都同情这两家人，更多的是对花大姐的指责。骂花大姐是个克星、丧门星，把两家人妨得死的死、疯的疯，咒她不得好死。

　十三
　　时间一晃就到了解放后。
　　这时候，花大姐和铁牛已有了两儿一女。这些年他们领着儿女在外飘泊，饥一顿饱一顿。开始还满怀信心、充满希望，慢慢地就不想受这种罪了，慢慢地由恩恩爱爱而小吵小闹起来。男人性格的花大姐吵着吵着就后悔自己错嫁了铁牛，觉得跟着铁牛太窝囊，吃没个吃穿没个穿，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她心一横就想回老家找她的爹娘。
　　作为男子汉大丈夫，铁牛觉得心里太鳖屈。倒不是因为花大姐吵他，他也觉得这种要饭花子的日子不叫日子。可是，既然跑出来了，又没脸再回去。想来想去，想得他心烦。他心一烦对花大姐也没了好脸子，有时还拿孩子出气。
　　解放了，国家不允许他们在外流浪了。他们只好卷着铺盖、托儿带女重返故里。
　　回到村里他们大吃一惊。花大姐的家已房倒屋塌，爹娘早不在人世。铁牛的爹娘也不在了人世，只是弟弟还在。
　　花大姐和铁牛领着儿女挨个在爹娘坟前哭了一场。时光不长，亲人却阴阳两界。亲人去了，再也听不到亲人问候、喊唤，甚至打骂了……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村里人没再骂他们是克星，很宽容地接纳了他们，并帮他们在花大姐的屋场上搭起了两间茅草房，给他们安了家。

　十四
　　花大姐与铁牛的命真好，五年内又添了一女二儿，成了八口之家。
　　村里的人们看着这些不高不低、活泼可爱的小孩子，早已把花大姐当年与铁牛的“风流事”给淡忘了，那些骂花大姐是克星、丧门星的长舌妇、多事男们也闭口不言了，那些绝户头和人丁稀少的家户眼红起花大姐来。
　　花大姐在村里渐渐有了好名声。
　　那年月虽然贫穷，吃过糠咽过菜，穿得补丁撂补丁，靠着这名声，花大姐与铁牛恩恩爱爱地度着日月，孩子们也跟着一天天长高。到生产队大集体时，一个个跟狼娃子似的。
　　就在花大姐的二孩儿十五岁那年，花大姐家变了，花大姐也变了。
　　那天夏天，十五岁的二孩儿去放牛，由于天热，想下井兜一荷叶水带上解渴，一不小心踩滑了井壁上长满了绿苔的石头，一下子掉进了村口的深水井里。当来挑水的人发现时，二孩儿已经灌饱了肚子，漂在井水里。
　　在井边上，扶着儿子的尸体，花大姐哭得差点背过气去。讨荒要饭、吃食堂，再艰难都过来了，没想到一口水井要了孩儿的命！
　　铁牛也沉浸在丧儿的悲痛中，一时间，家里没了笑容，夫妻俩多了争吵。
　　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这年的秋天，她家还不满八岁的小女儿得了一场不明不白的病，没熬到过年就咽了气。
　　望着皮包骨头的小女儿，花大姐心在滴血：“这真的是命吗？真的是我克死的吗？不！不！鬼才信命呢！”
　　花大姐没信命，可自此脾气坏了起来。她对铁牛开始不满，嫌他不会疼人、挣工分太少，让她这个家成了赘子户，全村人都看她家的笑话。
　　村里人在她眼里也变了，好像都跟她过不去似的。她对每家每户，不管是关系近的还是远的，不管是沾亲带故的还是毫不相干的，如果谁家的鸡尿湿了她家的柴、猪拱了她家的菜园子，她都不放过人家，不但拿鸡与猪出气，还破口大骂，骂人家故意欺服她。
　　花大姐成了村里的恶鸡婆、母夜叉。

　　十五
　　铁牛看在眼里，叹在心里。他也不知道这是为啥，一个人咋说变就变了？是世事还是岁月让人变的？他不明白。他小心地过着日子，生怕惹花大姐“蛮劲”上来。
　　在嘴上，铁牛不是花大姐的对手，在力量头上，两人也不差上下。爱护三分之中，也让铁牛胆怯花大姐三分。所以，一般情况下，铁牛都是顺从花大姐，她说东他向东。花大姐站在村口泼妇般大噘大骂时，铁牛也不敢上前劝说，弄不好铁牛就成了一个大出气筒。
　　村里人讥笑铁牛怕老婆，枉为一个带蛋的。铁牛听到了，只当一股风从左耳进从右耳出，不跟别人费口舌。
　　铁牛活得并不开心。然而，不开心的铁牛还找事。就在第二年，他让花大姐怀上了。铁牛想让花大姐再生一个，以添补人丁，活跃家里气氛。而花大姐不干，为孩子伤透了心，她不想再“造孽”了。三说两不说，两人翻了脸，动手打了起来。
　　花大姐下手很重，一把攥住了铁牛的命根子，让他哭爹叫娘起来。铁牛疼红了眼，一把扯下花大姐一绺头发下来。架还没分输赢，就被自家孩子拉开了。
　　花大姐未善罢甘休，一个月后偷偷喝药把胎打掉了。这让铁牛很没面子，也很气恼。铁牛就骂她是克星、扫帚星、丧门星。
　　别人这样骂，花大姐不放心上，铁牛骂，就不同了。花大姐一气之下又和铁牛对打起来。这一打自然又是两败俱伤。花大姐除了一绺头发被揪掉外，还被扪了一扁担。铁牛除了胳膊上被咬掉一块肉外，命根子受了重创，让他卧床三天。
　　小两口打架不计仇，不打不闹不热闹。一般的家庭，也许会这样，风雨过后见“彩虹”，而生性不信命不服输的花大姐却在心里积怨越来越深。在此后的两年里，几乎是小打三六九、大打一四七。
　　又一年的夏天。那天，天下起了大雨，花大姐家的草屋顺墙灌水，屋里和院子都成了水塘。看着满屋的水，花大姐满眼是泪，她独吞了一部分，把另一部分泪洒向了铁牛，大骂铁牛窝囊、没用。
　　铁牛本不想跟女人一般见识，他知道，这么多年委屈了花大姐。可花大姐没完没了，骂着骂着，除骂自己瞎了眼找了个没本事的男人外，还骂铁牛祖宗八辈。这一下骂恼了铁牛，上去扇了花大姐一巴掌，还没等花大姐反应过来，铁牛就蹿进雨地跑了。
　　“让一雷劈死你个没良心的！敢扇你老娘？！”花大姐也不追，只是用手指着铁牛的背影恨恨地咒骂。
　　无巧不成书，铁牛没跑多远，“咔嚓”一个炸雷打在他头上，铁牛被裹在一个火团里……

　　十六
　　铁牛走了。
　　村里人可怜花大姐的同时，又恨恨地骂：“真是克星，一家人一个个都要丧在这个女人手里！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呀！”
　　亲人一个个失去，花大姐悲痛欲绝。她为铁牛披麻戴孝，在铁牛的坟前守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里，她独自跟铁牛唠叨了三天三夜，泪水也流了三天三夜。她爱、她怨、她恨、她悔呀！
　　“老天爷呀，我的命咋恁苦呀！我真的是天上的一颗克星吗？是专门罚我下来祸害，再让我罪加一等吗？就是祸害，为啥让我只祸害牛家这一门呀？老天爷呀，罚我吧，让我进十八层地狱吧。呜呜……”花大姐对着苍天喊了一遍又一遍，嗓子也哑了，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办过铁牛“五七”，花大姐擦掉了伤心的泪，把脊梁挺了挺，心里发恨说：“命硬就硬到底，我看老天能眼睁睁让这家人死绝？！”
　　花大姐变了，除了哭哑了嗓子，更有了一股充人的生机。这让村里人畏她，敬她，又怜她。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跟孤儿寡母过不去呢？
　　一圈人帮衬着，虽然艰难，花大姐还是咬咬牙挺住了。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人来世上没有不受罪的。花大姐总是给自己提劲。
　　时间是医治伤痛最好的药。生活的风雨也会把伤口慢慢抚平。两年后，花大姐变得更加坚强起来。她像一个男劳力一样支门头、挣工分。就在这一年，她领着大儿起根脚、垛墙头、割山草，当年盖起了三间新草房。村里人一边喝着乔迁的喜酒，一边夸花大姐“中，真中！女强人！”
　　从村里人们的笑脸中花大姐也看到了老天爷慈祥的目光，她更加充满了对生活的希望。她在心里盘算：给老大娶房媳妇，再把大妮儿、二妮儿嫁出门，供应小儿子上学。要不两年，她就可以抱孙子当婆婆了。
　　可生活并不按人想象的轨道运行，不是错轨下道，就是开往反向。大妮儿、二妮儿顺利嫁出去了，小儿子也背着书包进了学校，可到老大这里打住了车。
　　不是老大长相不好，也不是老大脾气坏，而是姑娘们都怕做花大姐的儿媳妇。十里八村都知道花大姐过去很“疯”，又命硬，“克死”几个亲人。姑娘们怕过门后抗不过花大姐的命，是来找死的，就拒绝了花大姐的提亲。
　　“孩儿呀，迟饭是好饭，说不定你媳妇在跟你藏老蒙呢！”花大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劝大儿。
　　大儿子嘴上不能说想媳妇，让人家笑话没出息，可心里老不美气。眼瞅着二十大几了，不急是假理。每听着别家娶亲的礼炮声，大儿都憋在屋里出闷气。他听不进那噼哩叭啦的炮声，更看不下那嬉嬉闹闹的闹洞房……

　十七
　　“儿呀，是为娘的不好。别怪娘！娘也委屈，娘也难过呀！儿呀，你放心，娘一定让你娶上新媳妇！”在梦里，花大姐不知向大儿愿许了多少回。
　　花大姐不是在做梦，她对大儿的婚事是上心了。“不就是嫌命硬吗？我改还不行吗？”从此，花大姐变了，变得像个女人、有女人味了。
　　她正盼着时来运转，想以此打动哪个好心的姑娘的芳心，让她也心里得以安静的时候，却盼来了她“梅开二度”。
　　自从铁牛走后，也有人劝她再走一家，也有不少光棍汉托媒人找上门来。花大姐不是嫌弃这个家，也不是嫌弃那些打光棍的男人，她是可怜她膝下的几个儿女。她心没恁毒，也没恁黑，她舍不下儿女们。
　　吃了闭门羹后，那些抱想法的光棍汉都熄灭了对花大姐“爱的火焰”。花大姐得以平静。可就在花大姐一门心思为大儿提亲的这一年，村西铁矿厂一个光棍伙夫经常来村里帮她家种地。花大姐怕他不怀好心，又怕别人说闲话，每来一次就撵他一次。可那伙夫铁了心地要帮她，还借口说下下地活动活动筋骨。一来二去，就熟了。一熟，话就多了，话一多，就说到了心里。
　　开始，花大姐并没当回事儿。因为，厂里还有不少工人在村里认了朋友。可时间久了，“寡妇门前是非多”，有的说她有了外心，有的说她偷汉找野男人，是个破鞋。大儿也抱怨她：“老不正经！只管自己找男人，不给儿子说媳妇！”
　　花大姐听得心如刀搅。当看到儿女们那仇视的眼光时，花大姐清醒了。可，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伙夫来得更勤了，干活更卖力了。
　　花大姐看着长得还算顺看的伙夫心里打起了鼓：“如果招上门来，家就完整了。有个完整的家，说不定大儿就不愁说不上媳妇。不，这算那一套？老了老了，再找个暖脚的？”
　　那伙夫不管别人说什么，仍一个劲儿地来。也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也许是老天成全，他终于撬开了花大姐的心锁。那天他来正赶上花大姐头疼发烧，他就使出拿手本领给花大姐擀了一碗鸡蛋葱花面。花大姐感激地吃了，吃得满嘴香，吃得心花放。
　　没多久，那伙夫就搬进了花大姐的家，没有礼炮，没有红盖头，也没有喜酒。
　　花大姐这一举动在人们意料之中，又让人们意外。虽说已经改革开放了，但老封建思想还很严重。有人理解花大姐一个人过得苦、不容易，有的人指责她不要脸、老骚货。不管怎么说，花大姐做了，而且是心甘情愿地做了。
　　对于娘的作为，大儿子不理解，嫌丢人。听说有找后娘的，哪有找后爹的？他不认这个后爹。不但不认，而且与娘分了家独过。
　　花大姐不忍心。已把大儿子的媳妇耽误了，不能让他打一辈子光棍。有个后爹，每月开个三五百块钱工资，兴许能吸引个别不长眼的姑娘。花大姐在心里祈祷。
　　“不稀罕！就是打光棍，也不花他一个臭钱！”大儿子很硬囊子地对花大姐说。
　　“你不认他，可我是你娘呀！”看着大儿子离家而走的身影，花大姐伤心地落下了泪。
　　“哪有你这样当娘的！”大儿子气撅撅地走了，头也不回……

　十八
　　大儿子住的是旧房，一个人单过。
　　儿子的分家，让花大姐深感愧疚。她觉得对不住儿子。虽说，她与伙夫重续姻缘，但并不像年轻人那样有滋有味。她有时也玩些浪漫，与伙夫有说有笑，夏夜里还陪伙夫到堰塘里洗澡，让村里的媳妇们眼气又闲话，但在骨子里，她心是伤的，是积了一层又一层的老伤。铁牛常在梦中揭她的伤，让她疼痛难忍。儿女们也有意无意中揭她的伤。大儿子分开了，出了门了两个闺女也很少回娘家。她显得孤独，孤独中有些苍老。
　　是的，她老了，白头发多了起来。当看着大儿子仇恨似的脸与眼，当看到村里人对她已生分了，见面多了分客气时，花大姐的心也老了。心一老，对伙夫也不好起来。于是，两人经常吵嘴，而且常常半夜吵嘴，有时还打。她与伙夫的打，比打铁牛还狠。
　　村里人是不敢劝说的，像看耍把戏一样远远地看着，背地里再议论个一句半句。人们再也不会说花大姐有理了，都说是她自找的、活该！
　　在打打闹闹中，花大姐为伙夫生了一个胖小子。儿子的到来增添了伙夫的快乐，也让伙夫敬重了些花大姐。花大姐一丝喜悦中，又带着一丝失落。她原来的儿女不认这个迟来的“弟弟”。
　　时间如流水，也如刻刀。又过了十年光景，还不到六十的花大姐，被时光雕刻得像个七十岁的老太婆。这个时候，大儿子已掏钱从人贩子那儿买了个四川姑娘做媳妇，姓牛的小儿子也下学回乡种地，伙夫的儿子开始上小学了。
　　人老了的花大姐心里该踏实平静了，可生活还是不如意，命运还是捉弄人。就在花大姐六十岁那年，刚四十岁的大儿子得了癌症含恨而去，撇下一双儿女。那个四川媳妇，没等男人咽气就偷偷跑了。花大姐只好接过那双幼小的孙儿孙女，既当奶奶又当妈妈。
　　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让村里人起了议论，有人说：“克一辈子了，到老到老还克人！”，有的说：“做人千万不敢跟花大姐学，人太强不好。”也有的人同情花大姐，说命运对她太不公。
　　花大姐却搞不清楚了，是自己命硬，还是命运对她不公？她权衡不出了，谁对谁错，她弄不懂了。她懂的只有无尽的伤痛。

　　十九
　　人倒霉时喝凉水就塞牙。花大姐是不信这句话的。这回她信了。
　　那年秋里，大女儿种了十亩花生。女婿外出打工没赶回来，她一个人要看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的两个女儿，还要挖地里快落地的花生。实在忙不过来，女儿就把花大姐叫了去看外孙女。
　　也是急活儿，花大姐在院子里边看外孙女边摘花生，一不小心没看紧，两外孙女跑出了院门。门外墙角有个半人深用来沤粪的大坑，刚下过雨，满满一坑水。在坑边玩耍的两个外孙女掉进坑里活活淹死了。当花大姐寻着时，已经晚了。
　　花大姐没法向大女儿交待，把自己骂得里外不是人。大女儿搂着两个女儿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女婿的脾气非常不好，如果知道了，非生吃她不可。她真的没法向自己的男人交待。无奈之下，悄悄喝了老鼠药随一双女儿去了……
　　从大女儿家回来，花大姐又老了许多，好像路都快走不动了。
　　“都是我作恶、造孽呀！得积点德呀！”那些日子，花大姐总是不停地自言自语。
　　从那以后，花大姐开始吃斋信佛了。她不再噘人骂人，也不再动手打小孩儿们。见了谁，都是笑脸，再加上暖心的话。她说她是在赎罪呢！她说她犯的罪太多，三辈子也赎不完。
　　后来，花大姐又当上了媒婆，两年内说成了十二对。她给人说媒从来不收媒礼。她说，她是在做好人好事呢！成一桩姻缘积十二分功德呢！她还说她是福星、是送子娘娘，专门给人间送福的。
　　花大姐变了，变得让村里人都不敢相信了。年轻时那么嗷嗷叫的女强人，现在却成了慈眉善目的老人。这是岁月的打磨、生活的洗礼，还是命中注定？村里人无从评说，花大姐也不再争辩。在她心中，唯有对人的祝福，唯有自己一分虔诚的心……
　　在花大姐八十岁的时候，她老了。她是一边轻轻地说着“我是扫帚星、我是克星、我是丧门星、我是福星、我是天上一颗星”一边咽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