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几步没搭上公汽,眼睁睁看大通道舍我而去,顷刻间两点一线成了咫尺天涯。迎面囫囵的落日并不刺眼,如同一个滴溜圆的香橙挂在那里,洒出的光线带着几分橙香,光穿过乳白的漫云,扑到公汽停车场,每一件物体都染上独特的味道。
北方没有江南的氤氲湿润,我喜欢那里的一切。这里粗糙平坦的柏油路面被渲染上一层淡金粉,不锈钢金属的候车栏杆上反射出幻觉跳动的小彩条,不远处站立的小保安,迎光的那面也被饱蘸油墨的画笔潇洒的勾勒过。
我穿着墨色核桃皮休闲风衣,坐在候车栏上翻着周作人的散文集,不时抬头看看周边驶来的公汽,去它的灰心和颓丧吧,欣赏一下三月的风光不是更好?道边的柳树枝条早悄悄拱出米粒大小的骨朵,淡绿中的淡绿,远望仿佛一团团稀疏清新的春就挂在枝头上,柔和甜润的风拂过裸露的颊颈,赛过情人倾情的湿吻。
忙碌的周一晚高峰,大都市还没万家灯火,晚乘一趟车意味着迟归五十分钟,手里的书并不说明我爱读只是随口哼哼打发寂寞的歌。周作人在《风的话》中,开篇说北京多风,我的心就一下子就贴近了这位北平教授,每年春季都要熬过几天的风沙,预报说这叫霾。
漫天昏黄,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细土面,“……近日北京大刮其风,不但三日两头的刮,而且一刮往往三天不停,看看妙峰山的香市将到了,照例这半个月里是不大有什么好天气的,恐怕书桌上沙泥粒屑,一天里非得擦几回不可的日子还要暂时继续……”前年的一场风沙,只消一个晚上,我们这里就成了信天游的世界,周树人是地道的绍兴人,那里的水乡只盛产梅雨,水乡到处是河港,道路铺的是石板。
小桥流水人家的个性,自然跟风姿绰约地理密切关联。周作人一生写了大量小品文,跟人打过笔仗,他最狠的一句话是:现在的女学生都可以随意的叫局。为了这句不实的话,周作人日后跟陈西滢道歉,致信陈西滢说:“前日所说声言女学生可以叫局的两个人,现经查考,并无先生在内”。
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没有什么可聊的,只想说知识分子的刻薄并不在骂街的花俏上,上面那句里的女学生实是指陈西滢的女友,不是谁都对文字有敏感性,这话含沙射影的过分,周作人灯下的宛转一笔,把好端端待字闺中的凌叔华,给点睛成了青楼女,这比直接骂婊子还要阴损,这样的毒是隐性的。不比擦破点皮肉,只消涂点红汞。后者的伤,是戳在心头嫩肉上,容易让人气竭闷郁,阴郁成疾。
水乡的河巷,不是笔直的,常带着九曲十八弯。喜欢姑苏城的平江路那段小河,跨过小拱桥光滑的石板,在最高处的青石板上,还留着一朵硕大的白莲石雕图案,很像现在特区开放的紫荆花。寒山寺外的那条稍宽些的河道上,不起眼的石桥也能都讲述出几百年的沧桑。晚上走过平江路的福儒巷,临河的人家早吃过晚饭,都在看电视。
从容的踏过,有意放慢脚步来领略周边的气氛,店铺早关了板,单剩下河边坡所的树影,这里很静,只有偶尔驶过的电动脚踏车,转瞬即逝。没有路灯,几声寂寥的犬吠,衬托出特殊的水乡晚韵。河面只有十来步宽,两边人家都已灯火盈盈,微微泛动的墨色河水,倒映着一方方并不连绵的灯火,落在水里的月色和灯斑,会在微波的飘荡中被搅碎来搅碎去的,光影不断变幻起图案来。窗口传出时重时轻的吴侬软语,语调错落有致,全是一律的糯甜,最终戛然而止在“嗨格”二字上。可以令你闭眼欣赏,对方一定是在微笑中吐出轻柔的兰气。
这样的景色,一定会诞生雨巷伊人才对头的,林黛玉从姑苏上了京城,她的娇媚和娇嗔就是饱含了水乡的特色。两岸人家近在咫尺,推窗望月就可以见对面的景色。也许,生长在大方人家里的林黛玉,被隔离在白墙和条石砌就的石库门里面,与这越国故都的红粉俗尘隔绝开来,但桃花坞的春色一定会年年润染她脾气的秉性,镂门桥边的高大牌楼和四角愀然的亭子,都会把这小桥流水人家的精髓注入到她的个性中。
我总想,黛玉的娇嗔不是无来头的,而恰恰适合这方小桥流水人家的,黛玉正是一个水做的女儿身,表象柔弱,脾气随波逐流,个性却逢高走低,机敏的随遇而安,对宝玉的感情,又极力的如同流水奔波不可遏止。水自有水的个性,懂得蓄势,周树人的文字底下的韬晦,是水的个性一面,黛玉的机敏和娇嗔,又是水的另一个特性。这里的水乡,不会有直白坦诚的风沙掠过,它是属于宝玉的鲁莽的,北方风沙的暴横,也许塑造了宝玉这块泥做的身。
《红楼梦》里描述了很多宝玉的鲁莽,而鲁莽中总夹杂着对情感的痴呆,更描述了黛玉的灵巧,我最喜欢看痴气和灵气的交汇。所谓的傻气,我倒觉得有北方直率的含义,没有过多的心眼,正如宝玉对林妹妹的爱自始至终纠缠着。林黛玉的心通灵,比管仲还要多三窍,说明她有天赋的泽国聪慧,而宝玉的性格不管不顾,就总像沙尘暴混沌一样,不管不顾的铺天盖地袭卷而来。
翻开一个经典的情节,也是我最难忘记的一个情节,宝钗羞褪红麝串……此刻忽见宝玉笑问:“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想“这膀子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她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宝钗但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这段描述宝玉的傻气简直是痴得够可以,他看到美貌并不像假道学的回避,很直接的欣赏秀色,大方的不躲闪,这就像直白的风沙吹过。
……宝钗褪串递与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丢下串子回身要走,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嘴里咬着手帕笑。宝钗说:“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说:“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问:“呆雁在那里?我也瞧一瞧。”林黛玉说:“我才出来它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帕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唬了一跳,问是谁。林黛玉摇头儿笑:“不敢,是我失了手.因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她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
这就是古代版的情场争霸,宝钗不见得不理解黛玉说的呆雁,但还故意的瞧模瞧样的反问黛玉呆雁在哪里?把和宝玉递进情感的机会给遮掩过去,遮掩得很有心计。宝玉的憨直是因看了秀色就不好回嘴,好比与妻子逛街的丈夫被发现注目街上的惊艳。当代男性或女性在性格上更体现出外向型的主动,缺乏一种含蓄的美,奔放有余,韵律不足。很多事请,自然有一种天然的羞涩作为屏障,才更有祈望的期盼。以前总叹服小说的这段情节设计的独具匠心,黛玉并不直率的去拆分宝玉和宝钗,而是采取曲线救国,同是水乡人,不能和周树人的阴损相提并论。
黛玉的做法婉约,出发点是为惊醒宝玉的痴,这样的隐蔽手法细腻,显露出黛玉的真情实感和对宝玉的审慎恋情,黛玉要说的话是你表想乱泡姐姐。但黛玉的做法是迥然不同,她借住一个轻松玩笑,让宝玉、黛玉和宝钗都能从容的下台,无可挑剔的行为艺术,这就是水的机敏和智慧,表面上看似柔弱,其实是有分量的。
有朋友在群里说:凡是在论坛上咋呼的姐妹儿,在现实的生活会很安静。我问为什么,对方说是自信,这可能是与人示弱的兵法吧。细品黛玉的临场智慧秀,她盼望的是和宝玉来个二人唱: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绵到天涯。但黛玉不直接说出来,她的心事要宝玉猜,猜对了两人情投意合,猜错了可避免一方的尴尬,巧妙朦胧含蓄的做派,透出精明的流水人家遗风。
唐朝国庆
08/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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