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似是在深深叹息……这是一柄不平凡的斧。
斧长三尺七寸,锋刃无瑕,一望而知,是一柄绝世神斧!
神斧虽好,此际却积满了厚厚尘垢,且与周遭的蜘蛛丝苦苦纠缠,过往的所有璀璨光芒,早已万劫不复!
从前,斧也曾有过显赫的时刻。它曾被握在主人强壮的手中,斩下无数高手的头颅。
但今天,它却被随意挂于此陋室中黝黯的一角,两旁更放满犁耙耕具,昔日的万般光华,全都在暗里湮没!
假如它只是一柄平凡的砍柴斧,也还罢了。
可是,它偏偏是一柄绝世的神斧!
试问这样的斧,如何能屈身在此阴暗一角?
然而,斧的主人,如今又身在何方?是不是也和此斧一样,屈身在不应屈身的地方?
斧名“悔恨”,它到底要忏悔?还是要从此饮恨?
※ ※ ※
“师 父,江湖到底是怎样的?”
“孩子,江湖纸醉金迷,令人沉溺其中,往往弄至血肉横飞仍不自知。”
“师 父,那为何还有这么多人投身江湖?”
“因为江湖险,人心中的贪念更险。”
“我不明白。”
“江湖游戏刺激非常,瞬间千变万化,一夜成名的机会无日无之。昨日过去,今天过去,还有明天……”
“师 父,明天又怎样?”
“明天永远无法预测!今日是无名小卒,明天可能成为一帮之主;今日是绝世高手,明天可能一败涂地,喋血街头……”
“师 父,那怎样才算是绝世高手?”
“绝世高手必须具备绝世武艺,还要有一双绝世的手。”
“既然绝世高手如此厉害,那他们定可幸免于江湖了?”
“唉,可惜人在江湖已身不由已,人不在江湖同样身不由已!这些绝世高手纵然退隐归田,只要一日不死,无论为名为利、为义为已,甚至为情,总有一天还是被逼……”
“再战江湖!”
※ ※ ※
时为正午,烈阳当空。
大地散发着一股闷人的酷热,远方却有一片乌云在徐徐飘汤,似是下雨前的先兆。
在那一望无际的耕地上,农夫们正在田里辛勤插秧。虽然各人热得汗流挟背,惟想及最后的收成,这一切辛劳都是值得的!
不错!对于寻常的农户,劳力换来秋后丰收,何乐而不为?
然而,对于一个曾威震武林的斧神,这些微末的、不得温饱的收获,会否心有不甘?
巴巴里安也在人群中插着秧,一干人等忙了整个早上,其他人早已疲态毕露,惟独他依然面不改容地工作着。
阳光像是熊熊火舌,往他身上煎熬。他的衣衫尽湿,满额都是汗,忙得好不辛苦。
但是巴巴里安毫无怨言,他自与恰西结合后便矢言归隐田园,从此,永远不再踏足江湖!
若再耽于江湖,恐怕早晚必会祸及恰西,他如此深爱这个女人,当然希望她能够活得长久、开心、幸福……幸福二字,对饱历江湖凶险的巴巴里安来说,原是异常陌生,但
他私下深信,只有归于平凡,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他坚决为情封斧,义无反顾!
这么多年以来,他堂堂一个斧神,不惜纡尊降贵,在田里干尽粗活,全都是为了身畔那个独一无二的她,可是,他今天早上方才发觉,她并不快乐!
为什么她不快乐?难道她还不明白,平凡的生活总较亡命江湖的生涯更为幸福?
一念及此,巴巴里安插着秧的双手顿时微微颤抖。
尚幸他定力奇高,瞬息之间,情绪又平定下来。
好身厚的内力!好稳健的一双手!
※ ※ ※
恰西很不快乐,她所有的不快乐,全都已写在她的脸上。然而,她仍是如常地淘米做饭,如常地打扫家居,犹如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直至那一天的黄昏,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个十分可怕的黄昏……
※ ※ ※
那天黄昏,巴巴里安还没从田间归来,妻子恰西则独个儿留在寝室内抚琴轻奏,身畔还放置着包袱,看来远行在即。
指下之琴原是巴巴里安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雕工精细,极尽雅致,她一直珍之重之,甚至不许其他人碰它,惟恐有丝毫损毁。
此琴不仅是信物,更代表了她与巴巴里安的结发之情,可说是物轻情重。
奏着的曲子,亦是当年她有感于巴巴里安的心意而谱,调子温馨无限。她曾在多少个夜晚,为这个男人弹奏此曲,共享欢乐。
可是今天,虽是相同的曲调,琴音却低回落寞;她的心,为何变得如斯的狠,如斯的恨?
她必须离开它,永远的离开它!这种平凡的生活,她过不下去了;这一曲,她再也弹不下去了。
琴音顿止,女人不知从哪儿取出剪刀,狠狠往琴弦剪去……她要毁掉它,她更要毁掉这段情!但她可知道,这样做亦会毁掉他?
她不管了。
“铮”的一声,琴弦立断;情,亦随之而断!
女人美丽的脸上绽放一丝残酷的、快乐的笑意,她到底得到了解脱。
然而,巴巴里安呢?她有否顾及他的感受?
女人未及细想,一双强壮的手已从后将她搂抱着;来人悄无声息,可见武艺高强。
恰西转脸回望那人,登时开怀娇笑,喜悦溢于言表,道:“你来了?”
※ ※ ※
屋里隐约传出一阵男子的话声:“小西,你决定了没有?”
“我决定了!人生本如棋局,当初我千挑万选,拣了巴巴里安这只棋子,残局几定,但不打紧,因为……你是我的最后一着!”语气斩钉截铁。
“好!那我们走吧!”
※ ※ ※
可是他们都没发现屋外一个人陡地腾身而起,向前飞逸。
周遭景物随即闪电地向后倒退,此人在半空中的身形快若奔雷, 蓦地,此人的身子在颤抖着,一颗眼泪乘着扑面风势,滴到大地上。
泪是热的。
除了巴巴里安以外,谁又会为恰西要离去而落泪?
就在此时,这人可能因一时心力交瘁,一个踉跄,跌到草地上。
只见巴巴里安貌若疯癫,双目布满血丝,额上青筋暴现,仰天号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连串的叫喊声中,他发狂地槌打草地,拳头密如雨点,把其身旁的野草震得四处飞散,可是仍没法发心中郁怨,于是再猛然将头额一下下地撞向地上,登时血流披面!
“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彷佛上天亦会随时倒塌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后,巴巴里安终于颓然跪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鲜血淋漓的额头,
满脸的血,满脸的泪,早已混为一团,他犹在抽抽噎噎、自言自语地道:“西……为了你,我不惜放弃斧神的荣耀,在田间辛勤干活,更受尽武林同道鄙视,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无人能答,甚至恰西自己亦不能!
“恰西……”巴巴里安半痴地抬起头来,忽然记起自己适才因目睹妻子与人私通,一时情急,深怕被她发现而无地自容,又恐怕她会恼羞成怒,不顾而去;他太爱她了,无论如何亦不能失去这个女人,故此在不知所措之下,才会夺路狂奔,但如今方始惊觉,她不是说要和那男人一起走的吗?她始终还是要走!
不!她不能走!纵使她与人私通,他亦毫不计较!只要她能再次长伴左右,守终生,他绝对不会计较!
“西!你不要走!你千万不要走!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要等我!”
※ ※ ※
当巴巴里安奔回屋内时,早已人去楼空。
妻子恰西芳踪无觅,空留下她发髻所遗的满室余香,巴巴里安的心立时痛得像要爆开一般。
窗旁桌上,放着一纸短笺,他怆惶拆开一看,只见笺上数行小字写着:
“安:我本不欲如此,可惜你早已令我异常失望,长痛不如短痛,此去后会无期,但愿你能好自珍重
。西字”
珍重?到了此时此刻,她还说什么珍重?她早已置身事外,逃之夭夭!
巴巴里安的手在狂抖着,他万料不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怎么可能呢?
可是,手中信笺却又白纸黑字地呈示着那颗变了的心,恍若铁案如山,欲翻无从!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枉自为她牺牲一切,她却恋奸热情,红杏出墙,难道她心中毫不顾念旧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以后,他每晚都要独守在这简陋的斗室内,想像她与情夫之间的旖旎风光!
一想及她将要展开如花笑靥,向那男人投怀送抱时,巴巴里安狠狠把手中的信笺撕至片碎,跟着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淫妇!”
是的!她是淫妇!他痛恨这个淫妇!
妒恨攻心,巴巴里安渐陷疯狂,一挥手已将桌上物件尽扫地上,他要将心中的怨恨全部爆发!
碎声震天!邻人闻声均陆续赶到其屋外窥看,全都在奇怪为何小安会一反常态。
最爱是恨!
巴巴里安只感到浑身血脉沸腾,一股疯狂的火在他体内燃烧,不断驱策着他,要他将案中所有物件捣个稀烂!
他一手抽下墙上的悔恨……她已不要这个家了,他还要这个家来干啥?
衔着满腔妒火,挟着翻江倒海恨意,巴巴里安仰天狂嚎一声,向上劈出了这轰天一斧!
这积压多年的一斧!
“隆”然巨响!悔恨顿将屋顶一劈为二,斧劲凌厉澎湃,更硬生生把整间屋子逼向左右两旁倒塌!
一斧,两断!
家破,情亡!
这个家,已经被一个女人彻彻底底的毁了!
颓垣败瓦之中,巴巴里安仰天狂笑狂哭,亚瑞特斧神复活了!悔恨也复活了!
夕阳斜照在悔恨的斧锋上,散发着一般疯狂的光芒,像在炫耀着悔恨的潜藏威力!
这柄斧,曾经与他出生入死,今天随着难解的因缘,终于回到主人的手中再生!
此时邻舍们已全部赶来围观,众人皆神为之骇!
巴巴里安乘着众人惊骇之间,一边挥舞悔恨一边往前疾冲而去。
恰西跟着圣骑士走了,那怕追至天涯,他也要屠尽天下圣骑!
斩悔,劈恨!
再战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