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传统的中秋节,晚饭后却没有月亮升起来,相信人们准备好的一大些诗词佳句,诸如“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统统没有了用武之地。真的,没有圆圆的月亮,这个节日也逊色不少。
饭后,坐在乡下老宅的院子里静静地喝茶。南屋窗外是我在春天种下的一棵亚腰葫芦,作为种子的葫芦是从九仙山丁家楼子带回,现在早已是绿色繁茂,葫芦满架,藤蔓叶子将整整一面外墙遮蔽,并顽强地攀上了屋顶。浓密的葫芦绿叶中传来一只蟋蟀的叫声,有一种金属质的脆生,象一种类似蛙鸣器的连续不断,停停歇歇而不绝于缕,在静静的夜晚传来,格外清亮。
仰望依旧乌沉沉的夜空,作为一种补偿,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起了下午回家时经过的超然台来。超然台,是小城今年正月竣工开放的一个景点,复古建筑局促于一条古老的巷子—台下巷。千百年来,有名无台,后人只是口耳相传,说古城北墙上曾有一个著名的建筑,叫超然台。密州,作为苏东坡颠沛流离的一个重要驿站,他在此生活了整整两年,写下了二百多篇优美诗篇。超然台是东坡知密州时亲自修造的,他常在台上吟风弄月,排遣情怀,那首千古名篇《水调歌头》就是九百三十四年前的今晚(宋神宗熙宁九年)作于超然台上。
可以想见,那晚月色皎洁,高台敞亮,宾朋满座,笙歌不绝。东坡(当然,那时还没有东坡这个名号,为了顺口先这么叫着)喝了不少的地瓜烧,地瓜烧是密州当地百姓以地瓜、秫秫等为原料的土酿,度数奇高。东坡仁兄其实是平生最不善酒的,但是一来过节,二来政事稍有安顿,刚刚过去的旱情、蝗灾,加之匪患,把他搞得焦头烂额,现在真是难得的一段清闲,所以,他喝得尽兴,喝得面赤耳热。众僚及耆老传杯把盏之余,也都沾酒了,吆五喝六,不断地怂恿坡公,有此秋月美景,不能没有好词佳句,有请知州大人赋诗一首助兴。咱们的东坡兄早已放下体面,在座上宽衣解带,袒胸露乳,那时东南方山那边刮来习习海风,节令尚算不冷不热。俯视高台之下,那条列入《水经》的古老扶淇河象一条明亮的带子,柔柔地绕城北去,“十万人家”灯火如昼,呈现出一派安乐祥和。仰观苍穹,皓月当空,星汉燦然。月白,风清,今夕何夕?怎不让人起无限遐思。好坡公,低喝一声“拿笔来”。但见他捉笔在手,轻轻润过笔毫,左手捻须(坡公其时四十郎当,是出了名的美髯公),略一沉思,挥毫写下了这首千古名篇: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众人鼓掌,随东坡齐声朗诵,欢呼之声响彻高台,夜久不绝……
《苕溪鱼隐丛话》云:“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皆废。”短短一首中秋咏月词,怎会有如此大的艺术魅力。我想,究其原因,除了诗人奇伟瑰丽的想象,塑造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桃源美景,还有面对世事无常,唤醒人们珍惜当下的叩问和浩叹。
这是很明显的一首怀人之作,其时东坡的弟弟子由在济南任上,他们兄弟情深,也是为了在地域上能接近兄弟,政治上不遇的东坡主动要求从杭州移守这催人早衰的“寂寞山城”。最近一个月,我恰好在看黑龙江出版社的《苏轼集》第一册,当时我就很奇怪,集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与子由的唱和之作。其实,此诗前还有一段小引:“丙辰仲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明确地标明了三个信息:一是仲秋节很高兴,二是喝醉了,三是对弟弟苏辙的思念。
密州,是东坡豪放文风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他从此看透世事,达观而率性,一洗悲观沉沦,文章变得豁达开朗。他将自己督造修葺的台子,重新题名为“超然”,可一窥他的人生哲学。在这首中秋词,除言中千古不易的真理,更重要的是,它还搔着了人们的痒处,面对个人不能主宰把握的命运,唉!不乐更何为?貌似癫狂的妄想超拔背后,是参透世事后,曲高和寡而不失本性的做人哲学。---说到家,是人头破血流之后的一点点惊醒。听着大街上游荡着歌星们甜美嗓音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舒缓柔媚有过,但不够凄婉,我感觉还是糟蹋了这首词。
手边的这册《苏轼集》封面有这么几句广告词:
苏轼,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上第一大才子。
九百年前婚姻版主和自由恋爱者,他与四个女人的爱情故事都是哀感顽艳的诗。中国历史上罕见的“文侠”人物。
七任名郡太守,为贫民百姓解除无数灾难痛苦。
经历最为丰富和坎坷的才子。王安石的对手,司马光的刺儿头。
彻底看透人生真谛的自由主义者。
被囚被贬被诬陷被监管,却永远唱着欢乐的歌。
文章宗师,诗歌大家,词坛盟主,书画高手……
试想,若没有走马灯似的贬谪生涯,就不会有东坡诗词的辉煌成就;若没有密州超然台仲秋之夜的一场醉酒,就不会有传之不朽的《水调歌头》;若没有东坡惊鸿一现的密州两年,就不会有主政密州官员多如牛毛而能为百姓记住的不过寥寥数人而东坡列之其首;若没有东坡“至今东武遗风在,十万人家尽读书”的文脉惠泽后世,就不会有现在同为密州子民的某人,在九百余年后的同是一个中秋之夜,对他产生深深的仰慕,并写下一些散碎的纪念文字……
夜,已经深了,秋虫的鸣叫也有些许的安歇,杯子里的绿茶早已冲得稀淡。我收拾了杯子,也要去睡了。看看在梦中,会不会在超然台上与凌风起舞的坡公相遇?--走笔至此,我胸中又涌上一阵莫名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