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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斯理【倪匡系列小说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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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0楼 发表于: 2008-03-14 07:50:25
第八章 天兵天将

  这件事,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接触的,不是实用科学能解释的事件。我魂牵梦系,和祝香香初吻,和在“鬼竹”之上忽然出现了极美丽的倩影,以及还未曾记述出来的另一些事,与这件事相比较,是小巫见大巫。

  而且,在这件事之后,我和同类的怪事,好像是结了不解之缘一样,虽说是一有机会就会让我遇上,就算事实和我无关,发生在几万里之外的事,也会兜兜转转,转到我的身上来,变成是我的事。

  能遇那么多“怪事”,一来是由于我生来性格好事,对一些不明白的事,非要寻根究底不可。二来,这件事中得到的一个解释,也是原因之一,是什么解释,谁作出的解释,请看下去。

  好了,所谓“这件事”,是在城外开始的,我和况英豪相处,没有多久,就意气相投,成为好朋友——少年人没有机心,热情迸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迅速拉近,不像成年人那样,诸多顾忌。像“白首相知犹按剑”这种情形,可以肯定,决非少年时就结交的肝胆相照的终身知已。

  况英豪忽然失踪,而我又看到他像是在接受盘问,成了俘虏,由于他的身分特殊,是况大将军的儿子,这就成了一件极严重的事。

  当时,我并没有在担架上继续躺下去,挣扎着站了起来,立时被一辆军车载走,祝香香和我在一起,她一直用她柔情似水的大眼睛望着我,在她的眼睛中,我感到了焦虑,关切和疑惑。这一双大眼睛看得我心烦意乱。她并没有问什么,事实上,就算问,我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对况英豪的关怀,少年的我,那时思绪非常杂乱,可是都一直环绕一个问题在打转——要是失踪的是我,她会不会也现出这般关怀的眼神!

  军车在火车站停下,县城的火车站,建筑简陋,我和祝香香,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之下,走向几节列车。

  那几节列车,灯火通明,列车四周,全是军人,有的在站岗,有的在奔来奔去,有不少军官骑着摩托车在来回疾驶,声响震耳。

  列车大约有七八节,我们才一走近,就看到中间的一节之中,车窗打开,一个美妇人探头出来,向我们挥手,正是香妈。

  一路前来时,我心中十分不安,而这时,一看到香妈,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全感,我连忙挥手,不知道为了什么,心中想的是:“有她在,天大的事,也不成问题。”

  进入了那节车厢,我就吃了一惊,因为那不是普通的车厢,而是况大将军的临时指挥所。况将军正站在一幅地图前,有两个军官在向他报告。

  那两个军官指着地图,一个道:“最近的敌军离我们也有两百多里,不可能是他们的活动!”

  另一个道:“也没有发现小型突击队的报告!”

  况将军浓眉紧蹙,向离他很近的一个高级军官道:“敌军也不至于做这样的卑鄙之事,历史上没有抓了将军的儿子去,就可以逼将军投降的事!”

  我知道,他们正在研究况英豪失踪的事,所以突然叫了一句:“他不是被人抓去的!”

  我一开口,人人的视线都投向我,车厢中的人可真不少,有五六个高级军官,香妈,县府的官员,还有我的一个堂叔——那年轻的堂叔对我最好,这时正作手势,要我放心。

  况将军望着我:“好,小朋友,当时你和他在一起,把经过情形说说——越详细越好?”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招手,我就向他走过去。到了他的身前,他的神情虽然焦急,但却尽量和缓地问:“刚才你说他不是被人抓走的,那么,他是被谁弄走的?”

  在这样的情形下,实在不容得我仔细想,不容我详细说出我心中的想法,我只好用我当时的知识和想像力,作出最简单的回答,所以我冲口而出的是:“天兵天将!”

  这四个字一出口,在车厢之中,引起了十分强烈的反应。好几个人齐声说:“胡说八道!”

  况将军眉皱得更紧,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我那堂叔立即朗声道:“这孩子,什么怪事都会做,可就从来不说谎!”

  堂叔并不说我“不胡说八道”,只是说我“不说谎”,他的意思是,就算我是胡说八道,也必然是我心中必然如此想,才如此说的。这位堂叔知我甚深,可以说是我最早的知已,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后来,有一些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根值得记述,可惜很有点顾忌,只好看以后有没有这个机缘了。

  祝香香在这时,低声叫了我一声,我向她望去,也在她那里,接受到了鼓励的讯息。

  况将军沉声问:“此话怎说!”

  老实说,以我当时的知识而论,实在不足以支持我有丰富的想像力——想像力不是凭空产生,而是在知识的基础上产生的。我只是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概念,觉得在人的力量之外,另有一种特异的力量存在,至于那是什么力量,我就说不上来了,只好笼统称之为“天兵天将”——我这四个字的回答,就是根据这样的思路产生的。

  我和将军对望,心中坦然,并不畏惧,据实回答:“我说不上来!”

  这个回答,又惹了几下斥责声。我对这些人不问情由,就自以为是,十分反感,况将军的地位都比他们高,可是况将军的态度就比他们好。所以我一转身,向一个责斥得最大声的官员道:“如果你认为我胡说八道,那么我可以不说,让你来说如何?”

  那个官员的神情,变得难看之极,他以为少年人好欺负,扬起手,冲过来想打我,况将军和我堂叔齐声喝止,我昂然而立,一副鄙夷之色,令他的手扬在半空,放不下来,尴尬无比,这使我感到一阵快意,我转向况将军:“我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说一遍。”

  况将军沉声:“好,请说!”

  于是,我把事情从头说一遍,当说到了我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况英豪,在一个灰白色的光幕之中时,各人都现出不解的神情,我反覆形容。一个高级军官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将军,这少年形容的情形,像是一种十分先进的影像传播技术!”

  这位高级军官曾负岌美国维吉尼亚军事学校,见识广博,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又讲了一个英文字。当时,怕只有他一个人才懂,而这个英文字,如今三岁孩儿一听就懂,这个字是:Televsion——电视!

  况将军想了一想,示意我再说下去。我在讲到“唇语”部分的时候,又请几个人示范,不发出声音来说话,我都能正确无误地说出他们在说什么。

  当我说到况英豪在接受盘问的时候,说得更详细。况英豪曾提及一个人名:“王天彬”(或同音的三个字),我也说了出来。

  绝想不到的是,这个名字一出口,况将军和香妈,陡然失声惊叫,香妈的神情,更是复杂到难以形容!

  自况英豪口唇的动作中看出来的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而且,唇语有一个缺点,就是在涉及专门名词的时候,会有不同的同音字可供选择,我说出了“王天彬”这个名字,本来坐着的香妈,霍然起立,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有难以形容的复杂感情的显露。在况将军的一下低呼声中,他问:“你听清楚了?是哪三个字?”

  我吸了一口气,把当时看到的,况英豪的口唇动作放慢,而不发出声音来。

  刹那间,只见况将军满面怒容,重重一拳,打在他身边的桌子上,况将军不怒而成,这一发怒,车厢之中,登时鸦雀无声。

  我在这种情形下,也好一会不敢出声,只见况将军的神情越来越愤怒,徒然拔出了腰间的佩枪,向天便射,一口气把子弹全都射完,子弹穿过车厢的顶,呼啸而出,他怒吼一声:“这杂碎,别落在我的手里!”

  他说着,竟然望向香妈,目光凌厉之极!

  当我一说到这个人的名字时,况将军和香妈一起有反应,但由于后来,况将军勃然大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没有人再去注意香妈了。

  香妈咬着下唇,泪花乱转,神情又惊又怒,又是委曲,看了令人知道她的处境十分困苦,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从况将军的反应来看,他和那个人,可能有不共戴天之仇!

  但令人难明的是,那和香妈有什么关系呢?何以他要用那么凌厉的目光,望向香妈?

  我一见这等情形,立时身形一闪,挡在况将军和香妈之间——这是我天生的脾性,说得好听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得难听些,是好管闲事。总之,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我都会毫不考虑前因后果,立刻去做。

  我刚一站起,身边已多了一人,正是祝香香,她也感到况将军的目光太凌厉,所以挺身而出,保护她的母亲。她不但有行动,而且有话说!

  可是,她说的话,我听了却莫名其妙!

  她的神情和声音都相当激动:“况伯伯,我妈妈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况将军怒道:“那杂碎,不是人!”

  祝香香没有理会,迳自道:“是我,最近知道了他的行踪,设法见过他一次!”

  香妈在这时候,失声叫了起来我再也想不到,如此体态优雅的一个美妇人,也会发出那么刺耳的声音,她叫道:“香香,你——”

  祝香香回头向她母亲望了一眼:“妈你别怪我,我没告诉你!”

  况将军仍在盛怒之中:“你见了那杂碎,可有杀了他?”

  祝香香哗了一声:“他一见我,就大叫一声,我也想不到他是那样子的,也叫了一声,接着,他转身就奔,我也转身就奔,就那么一面,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了!”

  这时,祝香香说了她和“那个人”见面的经过,我不禁傻了!

  这情景,何等熟悉!因为我也在场!

  祝香香要我带她去见我的师父,我带她去,她和我的师父,就是一见面就各自大叫了一声,向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出的,我当时追祝香香,一直到了一棵大树下才遇上——那时我明知事有跷蹊,可是祝香香什么也不肯说!

  这时,再明白不过,令得况将军大怒的那人,除了是我自那天起就失踪的师父之外,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我也早已料到师父和香妈之间一定有什么纠纷,因为在“鬼竹”上曾出现香妈的像,现在,自然也证实了!

  祝香香在说完之后,向我望来,我立时略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她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况将军来回踱了几步,才对那些自他发怒以来,一直呆若木鸡的人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去!”

  各人连忙离开车厢,一个高级军官在门上略停了一下:“将军,我会派人作地毯式搜寻!”

  况将军吸了一口气:“别太惊扰了百姓,去找刘老大,他在城里有势力,不要太张扬!”

  那高级军官答应着,走了出去,我觉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向车厢门走了一步,香妈已向我招手,问:“孩子,刚才你说什么天兵天将,是暗示那个人的名字?”

  我呆了一呆,在况英豪的唇形上,我认出那个名字是“王天彬”,如今香妈这样问我,莫非那人的名字是“天兵”?在中国北方语系之中,“彬”、“兵”这两个字是同音。同时我也陡地想起,还有一个字,我不能肯定是不是“猪”,那一定是“竹”字,这两个字,北方话也是同音的!

  刹那之间,我豁然开朗,况英豪接受盘问,是被问及我的师父,和那盆竹子——鬼竹!

  我思绪虽乱,但还是及时回答了香妈的问题:“不,我说天兵天将的意思,就是天兵天将!”

  香妈喃喃地道:“只是巧合——”她望向况将军:“英豪失踪一事,应该和他无关!”

  我举起手来,况将军向我指了一下,让我发言,我道:“和香香见了面就走的那个人,是我的授业师父,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怎么来的,只觉他神秘之极!”

  说到这里,我胆子一大,向香妈指了一下:“我还知道,香香妈妈,可能是他的梦中情人!”

  这话一出口,香妈俏脸煞白,祝香香大有嗔意,况将军却长叹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将军才道:“你倒知道得不少,是他对你说的?”

  我摇头:“不是。”接着,我就将“鬼竹”的事,说了一遍,听得况将军目瞪口呆,他到了门口,叫了一声,我堂叔和那高级军官,又回到了车厢,他要我再说一遍,况将军先问堂叔:“那‘鬼竹’是你弄来的?”

  堂叔苦笑:“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怪现象发生,太不可思议了!”

  那高级军官叫了起来:“那根本不是竹子,是一具仪器!一具可以接收脑电波的仪器,接收了脑电波之后,还原现出脑电波所想的形象来,那是一具不可思议的仪器!”

  各位,在若干年之后,这种话,我自己也可以朗朗上口,可是当时,却是第一次听到,也根本不能全懂,但是在感觉上却是奇妙之极,我感到通过了这一番我并不是很懂的话,陡然之间,进入了一个神奇无匹、广阔无比的新天地!

  而我将在这个奇妙的天地之中驰骋、探索,去了解宇宙的奥秘!

  多少年之后,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仍然会有那种陡然破茧而出的感觉,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在思想上束缚我!日后,我的日子,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度过的。

  况将军沉声问:“那是什么意思?什么人发明了这样的东西?”

  那高级军官一字一顿,手向上指:“天兵天将!”

  我模糊的概念,一下子就清晰了,那是来自天上的神秘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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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1楼 发表于: 2008-03-14 07:51:32
第九章 开窍

  在那节改装成指挥所的列车车厢内,我度过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时刻,在生命历程中,人人都有机会有这种时刻。简单地来说,可以称之为“开窍”——忽然之间明白了,而又不是对什么都明白,只是明白了事情原来是可以那样子的!

  明白了这个大方向,就等于陡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条道路,尽管这条道路上还会有不少障碍,但都不成问题,只要知道,迈开步子,肯定有路可走。

  这对一个少年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在这之前,我只以为在“鬼竹”上出现的这种怪现象,是鬼神莫测之物,不可解释的,可是现在我知道,那是一种脑部活动所造成的必然结果,那不是什么竹子,是一具仪器,那一片竹叶,多半是接收天线,或同类的装置。

  眼界一下子扩大了无数倍,我兴奋得难以自主,自然而然,全身发热,双手紧握着拳,手心直冒汗。

  这一切,全是发生在我思想上的变化,别人当然难以觉察,我只注意到了祝香香望向我的眼光,有点异样,莫非她竟能看透我内心深处的喜悦和兴奋?

  我这时,真想立刻向她倾诉我的全部感受,但是那显然不是少年人互诉心情的好时间和好环境,因为有许多重大的问题,都没有解决。

  最重大的问题,自然是况英豪失踪,落在什么人的手中都不知道。其次,是忽然又冒出了一个“王天兵”来,惹得况将军大发雷霆,而我又说出了“鬼竹”那件事,证明了香妈是我的师父“王天兵”的魂牵梦系的梦中情人。

  看来,要解决的事太多,我不能在这时就向祝香香诉说衷情,所以,我只是向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有许多许多话,要对她说。

  祝香香眨了眨眼,眼光先扫向她母亲,又再向我望来,口唇略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已看到她说的是:“你闯祸了。”而且,从她先前的眼色看来,她说的是,我有关师父和她母亲的话,闯了祸了。

  我转过头去,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那是我倔强性格的表现:我不管闯不闯祸,是事实,是该说的,我还是要说。

  看来,在场成年人的探索重点,不是如何寻找况英豪,而是对我师父王天兵更有兴趣。

  那高级军官说出了他对“鬼竹”的见解之后,在车厢中的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大抵都和我一样,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他的话,对我这个少年人来说,大有启蒙开窍的作用,对成年人会有什么样的作用,不得而知。他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当时将军问他,是什么人有了这种发明,有这种力量时,他也只好认同了我的说法:“天兵天将!”

  天兵天将,是传统的说法,而他的话,给予我极大的启发,使我联想到,那是来自天上的神奇力量!

  (那位高级军官后来对我的影响,还不止此,他可以说是我接触现代观点的第一人,我在记述往事的时候,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把他的名字写出来,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还是不能写。自然,我可以随便捏造一个名字,但是由于他是我最尊敬的人,所以又不想那么做,也就一直只好称他为“那位高级军官”了。)

  况大将军对那高级军官的说法,显然不是很满意,用凌厉的目光,直视着他。那高级军官想了一会,才解释:“西方国家正在研究,也有迹象和若干证据,显示有外星生物,正在降临地球,或已经降临地球的现象——”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这位小朋友所说的天兵天将,我相信就是指这种现象而言。”

  我和他的目光接触,感到了他对我的器重,我也自然而然,对他生出了无比的崇敬之意。

  况将军呆了一呆,陡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伸手指着那高级军官——他虽然在笑,可是伸出来的手,却也不免微微发颤。

  有这样的情形,发生在一个手握兵符、浴血沙场的大将军身上,那更令人骇然,因为这证明,将军的内心深处,也感到害怕!确然,外星的高等生物,多么陌生,也多么不可测,这就足以令人心生恐惧,连将军也不能例外!

  况将军的声音,勉力镇定:“就算有这种事,那和英豪有什么关系?难道说英豪……是被外星高级生物……掳走了的?”

  况将军的责问,十分严厉,那高级军官又向我一指,侃然道:“我相信这位小朋友所说的一切经过,初步的分析,也只有那样的结论我会把这一切资料,提供给我在美国从事这方面研究的朋友,但是那种研究,都只是起步,只怕没有什么人可以作出肯定的结论!”

  况将军来回踱步,他的步子十分沉重,令整节车厢,也为之晃动。他忽然停步,又指向我的堂叔:“那鬼……东西,你是怎么弄来的?”

  他说的“鬼东西”,自然是指那会现出人像来的“鬼竹”而言。我堂叔扬了扬眉:“我知道王师父心中有一个人——他在酒后向我透露过,又在湘西听到了有神奇鬼竹的传说,恰好山中有人来兜售,没人相信,卖不出去,给我遇上了,就弄了来给王师父。”

  堂叔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王师父是一位奇人,也是我请他来的,可是我只知道他姓王,他是什么来历,我全然不知,更不知道他在江湖上有什么恩怨。他武术造诣又高,不可思议,以前,我只是在传说中,才知道有这样的奇人!”

  在我堂叔说话的时候,我看到香妈好几次口唇颤动,欲语又止,显然是她想问什么而没有问出来。这更使我相信,香妈和王师父之间,一定有某种程度的纠缠,只是我不明白那和况大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况将军脸色阴沉,又向那高级军官望去。那高级军官坚持他的看法:“那东西……人类造不出来,人类可以对着一个人,把他用摄影术记录下来,呈现在眼前,绝对无法通过意念,而使一个人的形像,出现在眼前!”

  况将军道:“可是,那东西是山里人拿出来卖的!”

  那高级军官想了一下,还没有回答,而在他的影响之下,开了窍的我,思潮汹涌,已有了各种各样的想法,所以立时接口道:“那也不出奇,外星生物有意或无意地把这东西留在深山,叫山里人发现了,又偶然发现它有奇妙的显像作用!我相信这东西一定不上一个,不然,不会形成一种传说!”

  各位,这一番话一出口,卫斯理算是正式踏进了恣肆汪洋、无边无岸的幻想领域,踏进了丰盛无比的冒险生活的殿堂,一生日后的种种奇遇,都从这一步开始!

  况将军有点愕然地望着我:“这位小朋友的想像力可丰富,很会梦想。”

  我正在想将军的话是在称赞我还是讽刺我,那位高级军官接口道:“大发明家爱迪生若不是梦想可以有不用点火的灯,也就不会有电灯这回事!”

  我受到了进一步的鼓励,整个人就像是充满了气一样,兴奋无比,忽然之间,我又想起了况英豪“被俘”后我看到他受逼问的情形,胸口如同被铁锤敲了一下,先是大叫了一声,然后,在人人愕然之中,我挥着手叫:“他们抓错人了!”

  这一句话叫出口,休说别人难以明白,连我自己,也只是突然想到就叫了出来,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所以,在叫了一句之后,我双手不断挥舞,迅速地把模糊的、原始的想法,演变形成为一个概念,然后,我又重复了一句:“他们抓错人了!”

  每人都盯着我,等待我对这句听来莫名其妙的话,作进一步的解释。

  我连叫了两声“他们抓错人了”之后,略停了一停,不由自主喘着气,挥着手——别看这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动作,在思潮汹涌澎湃,不可收拾的时刻,很能起制衡的作用,使得像野马脱缰一样的种种念头,奔驰得比较有规律,不致于太无稽。

  所以,这个挥手的动作,后来竟成为我在思考的时候,或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时的习惯性动作——各位如果熟悉卫斯理以后的冒险故事,一定可以发现在那些记述之中,卫斯理经常“挥手”,“挥了挥手”。

  却说那时,我已经很快地把我所想到的,组织了起来,我又叫了一次“他们抓错人了”,然后,立即道:“他们是‘鬼竹’的主人,那是他们的东西,对他们有用,他们知道这东西落入了王天兵的手中,而王天兵又下落不明,所以他们就要找和王天兵接近的人去逼问,那个人是我,由于我和英豪在一起,他们下手捉了英豪去逼问,他们抓错人了!”

  我已经尽我所能,把我想到的一切,组织成了一个故事。自然,那是我第一次凭自己的想像,根据极少的资料,运用推理的方法,去构成一件事的设想,十分粗糙而不成熟。但是我有充分的自信,我的推测是合情理的!

  那高级军官首先点头:“你所说的‘他们’,就是我提到的不明来历的力量?”

  我再也没有比听到这句话更高兴的了,所以用力点头,表示我正是这个意思。

  其他人,都皱着眉,一言不发。

  当时我颇有点怪他们不接受我的设想,但是后来,再仔细想起当时的情形,连自己也不禁皱眉,因为我的假设,有太多没有说明之处,那是只凭一时的灵感所组织起来的一种想法,有太多问题存在。

  “他们”自然可以说是外星人,“鬼竹”也可以说成是外星人的重要仪器,要找回来,但是外星人如何知道这仪器落入了王师父的手中呢?又如何知道我和王师父之间的关系?知道了,又如何会找到我,再如何会在出手时抓错了人?

  可是当时,我却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兴奋地道:“明白了是他们抓错了人,事情就易办!”

  也许是受我那种充满了自信的神态所感染,也许是祝香香对我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她第一个有了反应:“应该怎么办?你有办法?”

  我道:“是,他所要的是我,我去把英豪换回来!”

  堂叔骇然:“你上哪里找他们去?”

  我灵感一发,不可遏止,对答如流:“他们是在哪里带走况英豪的,我就到哪里去找他们!”

  那高级军官望向我,目光古怪之极,当时我不知道他这样的眼光是什么意思,后来有机会问他,他的回答是:“你是我见过的人之中,唯一第一次听到外星高级生物,就毫不怀疑接受有他们存在的人!”

  一直到我成年,在若干年之后,他和我偶然相遇,长谈竟夜,他又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并且补充:“过去了那么多年,你仍然是唯一的一个一下子就相信了有外星生物存在的人,要知道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一直到现在,还不知有多少人,以为外星高级生物是不存在的,只是人想出来的!”

  他对我很推崇,那在当时就可以看出来,他沉声道:“好,我和你一去了!”

  我相当认真地考虑了他的提议,考虑的结果是拒绝:“不,还是让我一个人去好,一个换一个,不必再节外生枝,多生是非!”

  况将军叹了一声:“我很喜欢英豪交到了你这个朋友,可是不认为你的行动有用。”

  我大声回答:“至多换不回来,至多接触不到他们,也不会有损失,对不对?”

  各人想了片刻,都点了点头,祝香香过来,在我面前,站了片刻,我提出要求:“请给我一辆摩托车,我再到古城墙脚下去。”

  五分钟后,我已冒着寒风,骑在摩托车上,向不久之前出事之处,疾驶而去。

  等到来到那道沟壑旁边,天已蒙蒙亮了,遍地都是厚厚的霜,在石块上,枯草上,灌木丛的树枝上,都是白花花的霜,看看也感到一股寒意。

  除了风声之外,就是远处传来的有气无力的鸡啼声。我一鼓作气赶到,可是,“他们”在哪里呢?

  我背着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了十分重要的一点:他们的仪器,既然可以接收人脑活动所放出的能量,那就表示,他们有能力知道人在想些什么。

  把他们当作是天兵天将也好,当作是神仙也好,能测知人在想什么,正应说是他们的能力!

  所以我找了一块大石,背风坐了下来,集中精神想:“你们找错人了,应该是我,不是况英豪,只有我和王天兵有过接触,见过那仪器!”

  我不断想着,开始的时候,思绪十分杂乱,但王师父教过我练气功的法门(内家气功是中国武术的一个重要内容,“气功”这个名词近来被滥用了),抱元守一,摒除杂念的基本功夫,我是会的。

  渐渐地,我就做到了除这一念什么也不想的境界之中,陡然之间,我听到了有声音在问:“王天兵在哪里,说!”

  我睁开眼来,四周围什么也看不到,我全身如同被裹在浓雾之中,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后来,类似的经验多了,才知道这种情形,是直接有力量刺激听觉神经的结果,并没有由声波震动耳膜再使听觉神经起感应作用的过程。我吸了一口气,想像我现在的处境,一定如同我看到况英豪“被俘”的情形一样,我真的和他们有了接触!

  这令我兴奋之极,我忙道:“你们先把早先带走的人放了,我便把自己的所知全告诉你们——请相信,我已推测到你们来自天上,是我们传说中的天兵天将!”

  我说了这番话之后,有一段时间的沉寂。

  然后我又听到了声音:“好,照你说的做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就把我所知的有关“鬼竹”的事,以及在车厢中高级军官和我的设想,滔滔不绝说了一遍。期间,曾几次停下来,等待他们的反应,可是他们一直没有出声。

  等到我讲完,那声音表示了不满:“你说了等于没说!我们要把……那东西找回来,王天兵在哪里?”

  声音在“那东西”之前,有几个音节我听不懂,多半是那个仪器的名称。

  我据实道:“我不知道,你们来自天上,照说神通广大,必然可以找到他的!”

  那声音有点无奈:“太难了,你们看来个个都一样!”

  我不禁骇然,确然,他们如果是形态全然不同的生物,人在他们眼中,自然一样,就像人看蚂蚁,也只只一样,绝难在亿万蚂蚁之中,找出特别的一只来。

  我也有疑问:“可是你们找到了我,那是凭什么找到的?”

  声音道:“那东西接收到的讯号,和你所发出的讯号有相同之处……你不会懂的,你能代我们找到他?”

  我心头怦怦乱跳,福至心灵:“可以,但是找到了他,如何和你们联络?”

  声音沉默了片刻,是回答了我一个字:“想!”

  我连忙再答应,又一口气问了很多问题,可是忽然之间,寒风遍体,四周围不再有浓雾,冬季的旭日,其色通红,已经冉冉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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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旧情人

  上一章的叙述,提到了我突然之间,跨进了丰富想像力的天地,像是佛教禅宗的高僧的“顿悟”,所以把那段经历题名为“开窍”。

  有一个也是关于开窍的经过,记载在《庄子》中。说是:“南海之帝是倏,北海之帝是忽,中央之帝是浑沌。倏和忽,经常在浑沌那里作客,浑沌待他们极好,倏和忽就想报答浑沌的好客之德,两人商议: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进食、呼吸,只有浑沌没有,不如替他开凿七窍!”

  (这位中央之帝的长相多么怪,没有七窍,甚至难以想像是什么模样,如何生活。中国古典文学之中,极多这种想像力丰富之至的例子。)

  “于是,倏和忽就动手替浑沌开窍,每天开凿一个,七天之后,在浑沌的头部开凿出了七窍,浑沌也因此死了。”

  可知窍也不能乱开,有的人,硬是不开窍,不必努力使他开窍,让他去好了,不然,反倒会害死他的!

  闲话表过,再说我在寒风凛冽之中,忽然置身浓雾,和一个神秘声音对答,接受了“他们”的委托,要去找王天兵(我的师父)之后,又自浓雾之中,“走”了出来,在开始的那一刹那,思绪紊乱,至于极点,连像刀锋一样的寒风吹上来,都没有感觉。

  好一会,我才理出了几个头绪来:第一,真有人曾和我对过话,刚才发生的一切,绝不是幻觉。第二,祝英豪已经没事了,我料得对,他们捉错了人。第三,我要是找到丁王天兵,就可以再和他们联系,而方法是:想!

  这一听,不是很容易明白单单的一个“想”字是什么意思,但只要想一想,就很容易明白。

  想!就是要我集中精神想他们。

  集中精神去想一个我的同类(地球人),被想的对象不会知道我正想他,因为人和人之间的脑能量,不能直接沟通。

  要使被我想的对象知道我在想他,单凭想不够,必需通过其他行为告诉对方,用文字或语言来表达,或者用一个眼神,一个微妙到只有对方才能领会的神情,等等。

  自然,对方要回应,也要采用同样的方法。

  这时我思绪紊乱,杂七杂八想得很乱,自然又想到了祝香香,想到了和她四目交投时的那种无比的舒畅,可是也想到了况英豪,他竟然是祝香香指腹为婚的丈夫,哼,乱七八槽,一塌糊涂!

  我用力摇了摇头,吸进了几口冷得肺都生痛的冷空气,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想一个地球人,被想者不会知道,而我想他们,他们就会知道。

  由此可知他们有接收人的脑能量的异能那“鬼竹”也会出现人像,也证明了这一点。

  一想起这一点,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并非由于天气冷,而是由于恐惧!他们要是有这种力量,那岂不是在地球上,不论什么人在想什么,他们都能知道?也就是说,他们洞悉所有地球人在想些什么,他们知道所有地球人的秘密!

  这是多么可怕的情形,他们,简直就是神仙了!

  可是忽然之间,我又哑然失笑: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连我的师父都找不到,要委托我来找,能力也有限得很!

  要找我师父,怎么着手呢?看来,我师父和香妈、况将军之间,必然有很深的恩怨纠缠,祝香香所知,只怕也不是很多,在我师父的老情人那里,或许可以探听到许多资料。

  我在心中把祝香香的妈妈称为“我师父的老情人”,并无不敬之意,当然,那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地叫,不能当面这样说的——这是人没有能力直接接收对方脑能量的好处。不然,谁没有在心叫对一个人的称呼和口中说出来不同的情形呢?全让对方知道了,岂不尴尬万分?

  (若干年后,我遇到了一个“完全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的人,这个人痛苦莫名,宁愿自己变白痴。)

  正在胡思乱想时,汽车声轰然传来,好几辆车子疾驶而来,最前面的一辆还没有停稳,便看到况英豪大叫大嚷(他言行都相当夸张):“咦,你怎么在!没叫他们把你抓走?”

  我笑:“大庙不要,小庙不收,没人要我!”

  况英豪哈哈笑:“我的经历,堪称世界之最了,他妈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在“何方”之后,曾犹豫了一阵,看来本来是想说“何方妖孽”的,但想了一想之后,还是收了口。

  我摊了摊手,表示不知道。

  虽然折腾了一夜,但是况英豪平安归来,大家都兴高采烈,我堂叔把一干人等,连况将军在内,请到了我家的大宅之中。

  况英豪不停地讲他的经历——和我的一样,他一再说:“真岂有此理,那声音一直在问我王天兵在哪里,我根本连这个人的名字也没有听说过!”

  他说了至少有三遍之多,他很粗心大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这样说的时候,香妈和况将军,都会现出异样的神情——要不然,他也不会一再这样说了。

  这时侯,我已有了主意,如何开始着手寻找王天兵,那是不知是什么力量委托我做的事,我要尽一切力量去做,以不负委托。而我内心深处,真正的愿望是要和他们再接触。

  到了丰富的午餐之后,况大将军和他的幕僚,告辞离去,我和堂叔,以及家中的几个长辈,送出门口去,那高级军官拍着我的肩头:“小朋友,我们有幸相识,这一分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

  言下意大是怅然,一个成年人能对一个少年表现这样的感情,令我十分感动。

  况英豪在一旁听了,大声道:“我也要入维吉尼亚军校,等我毕业时,你这个老学长和卫斯理一起来参加毕业礼,不就可以见面了!”

  各人都笑,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没有遇到比况英豪更乐观的人。

  在这时候,我拣了一个机会,悄悄对香妈说:“等一会我带你看看师父住过的院子。”

  我不问她是不是想去看,而直接说要带她去看,那等于是代她作了决定,她略想了一想,就领首表示答应。这情形祝香香看在眼内,后来她对我说:“你和我妈妈倒很能心领神会!”

  贵客走了,况英豪和祝香香站在一起,没有离去的意思,香妈已在向我以目示意,这不禁令我十分为难。我要带她去看师父住过的院子,目的是想在她口中,得到一些她老情人的资料,她如果和我单独相对,可能会说出很多话来,但如果况英豪和祝香香阴魂不散地跟着,她可能什么也不肯说了!

  但是一时之间,我又想不出什么方法支开他们。当然我可以说“你们是指腹为婚的夫妻,总有些体己话要说,请便吧”。

  可是我又不愿意那样说,不愿意他们真的躲在一边去说体己话。

  所以,祝香香和况英豪,是跟着我和香妈,一起到那院子去的。一路上,况英豪好几次想去握祝香香的手,祝香香都避了开去,这令我大是高兴。

  一进了院子,看到满院都栽种着各种各样的竹子,香妈忽然面色大变。

  我师父喜欢栽种竹子,也真的过了份。凡是可以种植的地方,都长满了竹子,竹子是十分易于生长的植物,如果刻意栽种的话,自然生长得更茂盛,所以一进院子,就只听到风吹竹叶所发出的“刷刷”声,地上也满是竹叶。如果是在盛夏,当然是绿荫森森。

  可是我师父又并不爱竹子,他种竹子,不是为了贪恋“独坐幽篁里”的那股情调。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把老粗的竹子,握在手里,一使劲,他看来瘦骨嶙峋的手,劲道真是大得骇人,比他手臂还粗的竹子,就发出惊人的碎裂声,裂了开来。

  院子中不少这样被他捏碎了的竹子,随处可见,竹子生命力强,虽然被捏碎了,但一样在生长,但是不再那么挺直。

  我只当他这样做,是为了练手动,后来,感到他或者是有怪癖,爱听竹子碎裂的声音(周朝有一个叫褒姒的女人,爱听撕破绸子的声音),绝没有想到还会有别的原因在,直到香妈说了,我才恍然。

  却说一进院子,香妈就神色大变,气息急促,身子竟也像是站不稳,她一手接住心口,一手伸出去,要扶住一根竹子,那根竹子相当粗,也曾碎裂过,她扶住了竹子,现出了十分悲伤的神情。

  我知道祝香香的武学,得自她母亲的传授,那么香妈的武功,一定十分高强。要令得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如此举止失措,她所受的打击,也一定很严重。

  我早就料到过她和我师父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料想她是想起了往事,不能自已。

  (其实,那时香妈也至多不过三十出头年纪,可是在少年人看起来,她是成年人,一定有许多沧桑,有许多值得缅怀的往事。)

  祝香香抿着嘴,过去捉住了她妈妈的手,况英豪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到香妈的视线,停在那竹子被弄裂的部分,悲哀的神情,更是深切,喃喃地道:“恨得那么深,竟然恨得那么深……”

  祝香香叫了一声:“妈……”

  她的这下叫唤声中,充满了疑惑,显然她也不知道她妈妈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香妈闭上眼睛一回,才睁开眼来,目光迷惘,望向我,道:“你说我是王天兵的梦中情人,一点也不错。”

  我再地想不到香妈一开口,就会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虽然很惊愕,但是却也感到,和她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再也没有隔膜——当人可以把心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人时,这是必然的现象。

  祝香香低下头去,咬着下唇不出声。

  况英豪却大是错愕,因为我在火车厢中,作这种惊人推测之时,他并不在场,所以不明白来龙去脉。他在惊讶之后,伸手去推祝香香,想在祝香香那里,得到进一步的解释,却被祝香香用一个老大的白眼,瞪了回去。

  他又向我望来,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稍安毋躁,我会找机会告诉他。

  况英豪用力抓着头,我在这时,大着胆子试探着问:“我师父是你的……旧情人?”

  这句话一出口,就见祝香香向我怒瞪了一眼,大具愤意。可是香妈却并不生气,她只是抬起头,目光凄迷,不知望向何处,久久不语。

  她的这种神态,竟像是默认了一样。

  祝香香急得俏脸通红,叫了起来:“妈!”

  香妈这才伸手,在她的头上抚摸了一下,给了回答:“不能说是,只是他一直恋着我。”

  祝香香叹了一口气,算是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别说是在那年代,就是在现在,少女忽然听到自己的母亲有了恋人,只怕也会很紧张的。

  可是祝香香对“妈妈的旧情人”的反应,却远远超越了正常,她又瞪了我一眼,不但愤怒,而且大有责怪之意。

  后来,我和她单独相处时,我忍不住对她的态度表示不满:“令尊去世已久,你总不见得想令堂得一座贞节牌坊吧!”

  祝香香这样俏丽的少女,居然也会有咬牙切齿的神情,她给我的回答是:“是他害死我爸爸的。”

  祝香香的意思是,她不会干涉母亲的爱情生活,但是绝不能是王天兵,因为王天兵“害死了”她爸爸,而且,她更说得十分决绝:“我一定要报仇!”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心中在想,千万不要成为她的仇人,不然,很可怕。

  祝香香的爸爸,其实不能说是王天兵害死的当祝香香这样说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事情大致的经过,所以可以下这样的结论。我师父王天兵,至多只能说和祝香香父亲的死,有关系,或者说,有很大的关系。

  其间的前因后果,十分复杂曲折,也有很多阴错阳差,事先绝意想不到的事,夹在其中。

  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就把自己想到的,说了出来。祝香香的回答是:“对你来说,祝志强只是一个名字,代表的是一个陌生人,但是对我来说,这个名字代表的,是和我骨肉相连的父亲,你能够作客观的、理智的分析,我不能,我只想到是他害死我父亲,我要报仇。”

  祝香香既然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而且,她的话也很有道理,要是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或许我会比她更偏激。

  却说当时,寒风飒飒之中,竹枝摇曳,香妈慢慢向前走,我们三人跟在后面,每经过曾裂开的竹子,香妈就会伸手去抚摸一下。

  走了十来步,她问我:“你师父他……是不是常用手把竹子捏得碎裂。”

  我道:“是,他是在练功?”

  香妈声音苦涩:“不是,他种竹子,就是为了要把竹子捏碎……”

  她说到这里,转过身,向我望来,眼神十分凄酸。她问我:“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我陡然心中一动,脱口便答:“因为他恨竹子,他恨的是竹——一个姓祝的人,他要捏碎那姓祝的……”

  (“竹”和“祝”在北方话中音极近。)

  我本来想说“喉咙”或是骨头,可是祝香香冷冷的目光,向我射来,令我说不下去。

  香妈长叹一声:“真想不到,人都死了,恨意还是那么难以消解。”

  香妈的这一声感叹,给我的印象极深,在好多年之后想起来,仍不免感到一股寒意。

  祝香香立时道:“妈,这王天兵和爸爸的死有关?”

  祝香香十分敏感,而且我相信她对上代的事,多少也知道一些,不然,她不会要求我带她来见我师父——她见了我师父,大叫一声就走,那是为了什么,还是一个谜。

  香妈扬起了头,神情变得很严肃:“香香,他是我师兄,是你师伯,你不能直呼其名。”

  香妈这句话一出口,祝香香抿着嘴,一脸不服气的神情,我则讶异莫名。

  如果香妈和我师父是师兄妹,那么香妈是我的师姑,香香也可以算是我师妹了!

  别以为这种关系没有什么,在武学的世界中,那是十分亲密的自己人的关系。

  我向祝香香看去,她现出犹豫,但是又坚决的神情,她道:“妈,这不公平,我什么也不知道!”

  香妈沉声道:“我准备告诉你。”

  她说着,走前几步,来到屋子之前,推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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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3楼 发表于: 2008-03-14 07:54:44
第十一章 三姓桃源

  我师父的屋子,我自然再熟悉也没有,自从拜师学艺开始,每天午夜时分,我都会到这里来,接受严酷得残忍的武术训练方法——很多时日之后想起来都奇怪自己何以居然没有被“折磨”死,反倒练成了一身好本领。莫非人一定要经过这种痛苦的阶段,才能成器?

  (玉不琢,不成器。如果玉有感觉,在被雕琢之时,也怕绝不愉快,又或者,玉本身根本不想成器,那不是冤枉得很吗?)

  (玉是没有感觉的,所以可以不理,但人是有感觉的,其实很应该多问问人的感觉如何。)

  (忽然来的感慨,还是由那个倏和忽替浑沌开窍,却把浑沌开死了而来的——和整个故事无关,可以不理,或者是看了之后,好好想想。)

  师父屋子中的一切陈设,全是竹子制造的,手工十分粗糙简陋以前我一直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时,和香妈、况英豪、祝香香一起走进来,再见到了我熟悉的那些竹家私,自然明白何以它们如此粗陋,不论是桌是椅是架子是卧榻,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吱吱”响,像凳子,若是坐下去,发出的声响,简直像是在痛苦地呻吟!

  师父自然就是为了要听竹子发出这种痛苦的声音!

  他对姓祝的有刻骨的仇恨,想像之中,把仇人压在身下,听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那是何等痛快的事!

  虽然那时我还只是少年,可是也很感到师父的心理状态不正常,到了可怕的程度。

  这时,我们都只知道极少的事实,知道的是:王天兵是香妈的师兄,而香妈嫁了一个姓祝的,所以王天兵就恨竹(祝)子。

  要是会编故事,就这一点点材料,也就可以编出一个故事来了。可是编出来的故事,怎么也比不上自香妈口中说出来的那么离奇。

  进了屋子之后,香妈伸手按在一张竹制的桌子上,那桌子这时发出了“吱吱”声响。况英豪想坐下去,竹椅发出的声响,把他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站了起来。神情讶异莫名。

  我向他解释:“因为他恨姓祝的,所以故意要听竹子发出的呻吟。”

  祝香香咬着下唇:“妈,为什么要进这屋子来?有什么说话,在外面说不好吗?”

  香妈略等了一会才回答:“好,你们先出去,我随后就来!”

  自从和祝香香同学以来,我见过她的许多神态,或是娇柔、或是妩媚、或是轻嗔薄怒、或是笑靥如花,都各具美态,叫人看了还想看,而在看了还看之后,还会随时都回想。

  可是这时,祝香香的神情,却实在叫人不想多看她一眼——她俏脸铁青,虽然是板着脸,可是眉宇之间,又有一种极度的厌恶。她母亲的话才一说完,自然是由于她心情极恶劣的缘故,竟然连礼貌也不顾,一甩手,转身就冲出了屋子去。

  况英豪自然立时跟了出去,我犹豫了一下,望向香妈,香妈的神态十分疲倦,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也离开。

  本来,我还想说些什么的,可是她的神情,表示得再彻底也没有——她要单独一个人,不想有任何人在她身边,她只想一个人独处!

  所以,我没有说什么,倒退着出了屋子,才转身。

  祝香香离开了屋子之后,一口气不停,急步走出了院子,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色仍是阴沉无比,况英豪在一旁,没做手脚处,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甚至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

  我自然也没有法子。于是,祝香香站着不动,只是大口吸气,大口呼气。我则缓缓踱步,况英豪围着祝香香,团团乱转。

  足足过了半小时之久,才看到香妈走了出来,她出来之后,动作很缓慢,小心地关上了院子的门,神情竟大是依依不舍,又面对着门站了一会,才转过身来,彷佛只有她一个人那样,踽踽而行,到了一个亭子中,在亭中坐了下来,不言不语。

  祝香香先走近她的母亲,母女两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自然而然,轻轻握住了手。

  她们两人显然都在精神上有极大的困扰,但是两人在一起默然不语,还是十分温馨,看了令人感动。

  三个少年都在等香妈讲话,准备听一个恩怨交缠,爱恨交织的故事。可是过了好一会,香妈一开口,说了一句话,却是我们再地想不到的。

  这句话,不论多少年之后,我都可以清楚记得,记得香妈说这话时的神情、环境,以及我们听了之后,感到错愕的反应,历历在目。

  香妈说的那句话是:“你们都读过《桃花源记》?”

  是不是毫没来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有一本书,现在已不流行了,这本书叫《古文观止》,意思是叹为观止的古文汇编,清康熙年间两位姓吴的学者所编,收各种拼文散文二百二十二篇,篇篇锦绣,字字珠玑,超过三百年,是求学者的心读书,有几篇著名的文章,像《桃花源记》,只怕会一直流传下去,谁不知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我们三人,当时除了点头之外,都没有出声。

  香妈长叹一声:“像《桃花源记》中记述的事,也不一定全是陶渊明的想像,真是……有的。”

  我立即想到的是:啊!一个桃花源记式的故事。

  这一类故事,不止《桃花源记》,许多小说都以这种形式的故事为基础。

  香妈在继续着:“若千年之前,天下大乱,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军,打下了半壁江山,洪秀全自己在南京,封为天王,坐上了龙椅,本来是满清气数已完的好时机,只惜天国的将领不和,争权夺利,自相残杀……”

  她在说着这段历史的时候,语调十分感叹,而且对于太平天国的称呼,也很尊重——一般提起太平军,都叫他们“长毛”,自然没有敬意。

  再听下去,就明白了:“当太平天国败象初现之际,有三个中级军官,洞悉先机,知道必不长久,将来结果可能惨不堪言,所以急流勇退。他们全是湖南人,知道湘西一带,崇山峻岭,森林连绵,很有些隐蔽之处,所以三人先结伴去寻找,终于给他们找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好所在,若是不明究里,根本无法到达。三人在略作安排之后,便把全家老小,都迁入了那所在,并且命名为‘三姓桃源’,立下家规,世世代代,在三姓桃源隐居,再也不出尘俗世间,也就无疑人间天上了!”

  香妈在这样叙述的时候,神情无比向往。我却暗中不住皱眉——对于这种形式的隐居,我不是很赞成。那种避世的精神,无法形成人类的进步——或许有人说,人类没有进步会更好,那也不必争论。

  香妈叹了一声,徐徐道:“三姓是:祝、王、宣——我姓宣,香香也直到现在才知道吧?”

  祝香香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香香的爸爸姓祝,我师父姓王,我已大略可以估计到事情会如何发展的了。

  香妈又道:“三姓之中,王姓是武将,祖传的武学,极具威力,最早源自宋代,称为‘龙虎功’——聚龙会虎,据说是张三丰祖师亲传。这武功,在王家世代相传,一向传子不传婿。”

  她说到这里,望了我一眼,大具深意。

  在香妈的眼神中,我感到了她的意思:你是王天兵的徒弟,他替你的武术打下了基础,你也是“三姓桃源”龙虎功的弟子!

  我领略到了香妈的意思之后,立时又向祝香香望了一眼——祝香香也是“三姓桃源”的弟子,我和她的关系,自然又深一层了!

  可是,我又想到,那也没有什么用,香妈和王天兵是师兄妹,可能还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但是结果显然不是很好。

  我思绪紊乱,心神不定。这时,况英豪也神色阴晴不定,他用极低的声音咕哝了一句:“武术!哼,一枪过去,什么功都没有用!”

  他这句话,自然是对香妈的大不敬,我也不知道香妈有没有听到,祝香香则垂下了眼睑,和我一样,装成了听不到。

  况英豪的话,很有道理,可是他忽略了中国传统武术若是达到了深湛的境界,反应的灵敏和对恶劣环境的适应,绝不是科学所能解释,也不一定不是现代武器的敌手。

  香妈吸了一口气:“三家人隐居在深山之中,王家是大武术家,祝、宣两家全是文人,在隐居的岁月之中,自然身手矫捷的武术,比之乎者也的文学有用得多。本来,王家的独门龙虎功,不传外人,但为了表示三姓为一家,王家竟不藏私,公开了家传的武术,三姓子弟,只要肯学,都能获得倾心传授。”

  香妈说得十分平静,她说的虽然是多年之前的事,可是事情本身很传奇,又明知和眼前的几个人的恩怨纠缠,大有关联,所以很引人入胜,再加上香妈叙述的本领很高,所以我们都屏气静息地听着,尤其是祝香香,事情和她更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她更是聚精会神。

  我把香妈那次所说的,加以整埋,叙述在下面。在“三姓桃源”之中发生的事,有一些,当时不是很明白,只当是怪事。后来见识丰富了,就明白了真正的原因。

  我当时的反应,和后来的认识,都加插在香妈叙述的故事之中。

  “三姓桃源”所在之处,四面全是重重叠叠的山峦,峭壁中的,飞鸟难渡。那山谷被群山包围,所以气候适宜,物产极丰,土地肥沃,又有水潭、溪流、瀑布,水产也丰美之极,不但如此,还有一个大岩洞,洞壁之上,结聚着许多晶莹雪白的盐块,当真是洞天福地,只要收得起野心,在这样的环境中居住,实在是无忧无虑,再理想也没有了。任凭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天翻地覆,在这个山谷之中,一样是平静宁谧的神仙境界。

  问题就在这句话:只要把野心收起,世外桃源,就是最理想的生活环境。

  但是,若是收不起野心呢?

  人各有性格不同,有的人天生没有野心,甘于淡泊,不求进取。有的人雄心勃勃,勇往直前,不怕大风大浪。那是人天生的性格,很难说谁是谁非,谁对谁错。

  最早一代搬入“三姓桃源”的三家家长,自然都没有问题,他们都看透了性情,认为替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找到了最好的生活方式。

  当时,三个生死之交,曾有一番小小的争执,姓王的武将提出:“我把家传的武术公开,三姓是一家,从此之后,三姓桃源之中,只有武,没有文,三姓子弟,连字也不必识!”

  王姓武将提到了“连字也不必识”,那是签底抽薪,最彻底的办法。连字都不认识,自然更不必读书了,不读书,就不会知道那么多事,就会心安理得,在这山谷之中,一代一代住下去,不会出什么花样。

  别看王姓武将是个粗人,他这种主张,和中国古代的大思想家老子和庄子,颇有相合之处:“绝圣弃智”!

  人若是没有智慧,对只追求平静的生活,绝对是一件好事。

  可是王姓武将这个提议,立时被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两个朋友反对,他们两人意见一致:“王兄既然不藏私,把家传武学公开,我们又岂甘后人,也把毕生所学,传授三姓子弟:只要有天资,管保他们能有大学问。”

  王姓武将当时没有再争,只是问了一句:“纵使学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三姓桃源之中,又有何用处!”

  一句话,把祝老夫子和宣老夫子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姓武将没有坚持只学武不学文,所以三姓子弟,文武兼习,也有生性疏懒的,索性甚么也不学,倒也怡然自得,过那无忧无虑无欲无求的快活日子。

  两位老夫子,在进入山区的时候,每人所带进来的书籍,都有十几大箱,所以有的是教学材料。

  就这样相安无事很多年,三姓也定下了规矩,同姓不通婚,渐渐地,人口就多了起来。

  (当时我听到这里,就暗自摇了摇头。因为那两位老夫子虽然满腹经纶,但是中国的古籍之中,自然科学的著作极少,有也是不通的多,什么“黄鸟入海化为蛤”这种神话式的传说,都被一本正经写在书中。)

  (所以,他们一定都不知道,这种情形,若是延续下去,就会出现危机总共只有三家人家,不是你娶我,就是我嫁你,不出几代,所有人之间,就都有了血缘关系。)

  (而近亲成婚的恶果,十分惊人:下一代的智力减弱,产生白痴。)

  奇怪的是,三姓之中,王、宣两姓的人口传衍较多,祝姓却一连三代,男丁都是单传,女性相当多。祝姓的男丁,高大挺拔,英俊非凡,成为谷中女孩子倾慕的对象。到了有一代,祝家居然生了三个男丁,可是那三个男丁之中,只有一个肯成婚,另外两个,全谷所有适龄女性,除了姓祝的之外,几乎只要他们开口,都可以娶之为妻,其中不乏又能干又美丽的。但是那两位青年,却硬是没有兴趣,反倒喜欢和男青年在一起,举止大似女性,引得谷中所有人都骇异万分,视为妖孽。

  (当时我不是很明白那是什么性质的怪事。后来就明白,祝家的男丁,有同性恋的遗传,这种由遗传密码决定的倾向,十分无奈,原因不明。如今世界很多地方,都不再歧视有这种倾向的人。)

  在这平静的山谷之中,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风波。偏偏这两个男丁,聪明之至,谷中所有的书,都被他们读遍了,见识自然也与众不同,而且又和所有人格格不入,于是,就写下了一封信,离开了山谷,结束了在“三姓桃源”中的隐居生活。

  这件事,对“三姓桃源”来说,简直是爆发了一枚核子弹,一查之下,这两兄弟,还带走了一批当初进谷时带来的珠宝。

  当初,珠宝的数量真不能算少,由于下定决心,在谷中世代隐居,再名贵的珍宝,都没有用处,所以只是随便放在坟地的祠堂之中,当作一种供奉,也没有专人看守,要带走是十分容易的事。

  姓祝的两兄弟犯了“三姓桃源”最严重的规条,照规矩,一定要把他们追回来。他们的兄长,义不容辞,负责去追他们回来。

  这时,所有人在“三姓桃源”之中,隐居了超过一百多年,对于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一无所知,一提起要离开山谷,都视为畏途。

  何况,那时祝老大新婚未久,文武全才,武功在谷中,是首三名之选,所以谷中的人都相信他一出马,就可以把他两个大逆不道的兄弟追回来。

  祝老大当年二十四岁,他带了一包珍贵的珠宝,离开了“三姓桃源”。

  留在山谷中的人,在等着祝家老大的回来,可是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足足等了二十年,祝老大踪影全无,和他两个兄弟一样,看来再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三姓桃源”之中,祝姓的只有女性,没有男人,势必成为“两姓桃源”了!

  是三姓还是两姓,问题都不大,问题是在于,姓祝的三兄弟一去不回,可知道桃源式的隐居生活不一定能吸引人,神仙式的闲适也未必适合所有人,外面的花花世界,必然有吸引人之处——这种想法,是一个大缺口,若是一旦堤防崩溃,那么,三姓桃源也就不再存在了。

  在祝老大走了一年而没有信息之后,山谷中的父老已经看出了这个危机,可是谁也没有办法。一直到了祝老大离去了二十年,虽然祝家三兄弟离去,被当作谷中最大的禁忌,谁也不提,可是那是插在三姓桃源心头的一颗钉子,谁都知道,不把这颗钉子拔去,总有一天,会有变生不测的大祸事!

  那二十年,山谷中的变化,并不是太大,但总也有变化的。最突出的是,在王姓的一族之中,出了一个文武全才的青年人。

  人有智愚之分,在许多情形下,由天生的遗传密码决定,但后天的勤奋,也占很大的成分。山谷中生活舒适,王家独门龙虎功之中,有几门最具威力的,要经过十分刻苦的锻练过程,近乎自虐的发奋,才能有成,已经没有什么人肯练,失传了五六十年,到了这王姓青年身上,竟一一都练成功,那年,这王姓青年才二十二岁,已经是文武全才,成了三姓桃源之中最杰出的人物,虽然年轻,但是在谷中地位极高,俨然是一谷之主了。

  香妈花了不少言词,介绍这个王姓青年,听得我有点悠然神往,想像那是一个如何刻苦,努力向上的青年人——任何人只要有这样的精神,取得成功是必然的事!

  香妈以手支颐,很是出神,停了好一会,才道:“那时,他是山谷中所有年青人的领袖和偶像,也是所有少女心中的……理想丈夫。”

  她说到这里,眼神更是茫然,又停了片刻:“在许多许多少女之中,他只喜欢一个人——”

  在说到“一个人”的时候,声音又慢又伤感,接着,便是一声长叹。

  祝香香立时过去,握住了她妈妈的手。祝香香的声音很低,她说的话,虽然我和况英豪都想说,但是听了,还是感到意外,她道:“妈,那少女是你?”

  香妈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却道:“那王姓青年的名字是王天兵!”

  我和况英豪互望了一眼,那个山谷中最出色的青年人,就是我的师父!

  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因为我在师父身上,绝看不出一个奋发向上的青年人的影子来,虽然说人会变,但是总难以把一个终日喝酒、对着竹子喃喃自语、自暴自弃、消沉之极的人和一个努力向上的青年联在一起!

  除了他在督促我练武时,还有三分英气之外,他整个人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

  是什么事使他有了那么大的转变?是因为他爱香妈,而香妈却嫁了姓祝的?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啊”地一声,已经理出了一点头绪来了。我指着祝香香,道:“那祝家三兄弟……那出谷去找弟弟,也一去不回的祝老大,是……香香的……”

  香妈抬了抬眼,神情已恢复平静:“那是香香的祖父。他离开山谷去找他两个弟弟,不到三个月,就在北京找到了,那两个弟弟凭着聪明才智和带出来的珠宝,已经生活得十分好,成为大城中突然冒出来的传奇人物,而且公然……公然养相公……奇装异服……旁若无人……”

  这些对那两兄弟的形容词中,我们当时都听不懂什么是“公然养相公”,所以都有疑惑之色。香妈叹了一声:“也不知道上天是怎么安排的,祝家的男丁,个个玉树临风,英俊非凡,这两兄弟也不例外,可是他们都不好女色,只好男色,相公,就是男妓,专侍候男色的爱好者,虽然那是当时的社会风气,但也很少那么公然的。”

  我们都不出声。

  (那两兄弟是男性同性恋者,殆无疑问了。)

  香妈又叹了一声:“大哥找到了弟弟,弟弟带着他领略花花世界的风光,他心中的防线一下子崩溃,也就不回山谷去了——他更能干,不出十年,已经成了豪富,妻妾如云,和他的弟弟不一样。可是,男丁单薄的遗传不改,香香的爸爸,是他的独子。”

  她又停了片刻:“这些陈年旧事,要是你们没兴趣听,我就不说了!”

  我们三人一起叫了起来:“不!要说!”

  当然要说:因为最关键的事,她还没有说出来:王天兵,她和祝志强之间,是怎么又有了那样纠缠的呢?

  香妈吸了一口气:“王天兵在山谷中威望越来越重,谷中父老有意退位让贤,由他来当领导,王天兵也不推辞,但是他说,他要为三姓桃源,立一个大功之后,才当此重任。”

  王天兵所说的为桃源立一大功,他一宣布,人人叫好喝采,原来他宣布:“一定要把祝家三兄弟找回来,不然,还成什么规矩体统!以一年为期,我除非是死在外面了,成与不成,都回山谷来。”

  在大伙轰烈叫好声中,王天兵定下了离谷的日期,在出发前的三天,一个晚上,他和他心仪的少女宣瑛,在月下漫步。

  宣瑛就是香妈的闺名。

  王天具和宣瑛的恋情,在山谷中已很公开。少男少女情怀,情人就快分别,而且要一年之久,自然难免伤感,所以两人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宣瑛才幽幽叹了一声,垂着头,王天兵望着在月色下,与月光溶为一体,悦目之极的俏容,忽然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宣瑛吃惊地抬起头来——她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可是王天兵一提出来,她一面心头狂跳,一面就立刻想到: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可以和王天兵一起离开,去找那姓祝的三兄弟!

  王天兵接下来的话,充满了诱惑力,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老实说,我也不是没有私心,找那三兄弟……我地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果有你作伴,那……真是太好了!”

  宣瑛的心,像是要从口中跳出来,在月色下看来,她俏脸由于兴奋和紧张,变得通红。

  她没有考虑,只觉得脑中“轰轰”直响,就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就决定了王天兵和宣瑛两个人今后的命运,而且,更奇妙的是,还影响了当时远在万里之外的另一个青年人的命运,更影响了若干年之后的许多人的命运包括了我在内!可知世事奇妙的连锁关系,牵涉的范围之广,难以想像!

  王天兵提出要和宣瑛同行,虽然父老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也没有反对。

  于是,这一双师兄师妹,就离开了山谷,闯进了他们从未经历过的世界。

  凭他们的聪明才智和一身本领,对外面的世界,很快就适应,而且,在两个月之后,就找到了祝家三兄弟。

  而他们见到的第一个祝家的人,就是祝老大的独子祝志强。祝志强非但得到了,而且还大大发挥了祝家美男子的遗传。

  当宣瑛和祝志强目光第一次接触时,两人都知道:五百年冤孽相会了!

  香妈说到这里,又长叹了一声,我们也都默然不语——再下去发生什么事,不必问,也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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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4楼 发表于: 2008-03-14 07:57:41
 第十二章 阴魂不散

  不是说王天兵不出色,也不是说祝志强太出色,男女两性之间的关系,有一个“缘”字在。一旦男和女之间,加进了一个“缘”字,就必然会有事情发生。

  祝志强和宣瑛一见钟情,立刻就知道以后一定要和对方同生共死,自然也是缘分,本来顺理成章之至,可是旁边还有一个王天兵在!

  见了祝志强之后,王天兵大是高兴,派了姓祝的不是,便逼着祝志强带他去见父亲,祖父,叔祖,要祝家上下三代,所有人等,给他押回山谷去,听候处置!

  王天兵说得理直气壮,而在外面世界长大,一脑子现代思想的祝志强,却听得哈哈大笑,只当王天兵是疯子,自然不会听他的。

  这一来就说僵了,言语不成,当然只好动手。祝家三兄弟之中,虽然有两个是同性恋者,但是在三姓桃源中学来的武功,却没有丢下,而且,在外面世界,和各地的武术界砌磋,自己也不断有创造,竟把原来王家祖传的龙虎功,又发扬光大,更进一步。

  祝志强自幼习武,造诣不凡,两人在一个山谷之中比试,连打了三天三夜,把两个正在盛年的青年人,都打得精疲力尽,眼看再打下去,自然两败俱伤。

  而在这三天之中,祝志强和宣瑛两人,一见之后,即像是触了电一样,眉来眼去的这种情形,王天兵也觉察到了,在两人停手不打的时候,宣瑛在祝志强身边的时候,竟比在王天兵身边的时候更多!

  到了第四天早上,王天兵解开一个包袱,取出了一双利刀来,一扬手,“拍拍”两声,两柄利刀,就一起插入了附近的一株大树之中,他指着那两柄刀:“从这里起步,一人一柄,拿到手之后,就决一死战!”

  祝志强笑了好一会,才道:“你去做你的桃源大梦吧,我可不再奉陪了,阿瑛,我们走!”

  祝志强说着,向宣瑛伸出手去,两人自然而然,握住了手,竟一起向山谷之外走去。

  王天兵大叫一声:“师妹!”

  宣瑛回头,向王天兵叹了一声:“师哥,我心已属他,你不要逼我!”

  这样的话,出自宣瑛之口,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钻入了王天兵的耳中,王天兵大叫一声,奔到树前,伸双手拔出了双刃,又是一声大叫,返身扬刀,向宣瑛和祝志强攻了过来。

  看王天兵的来势,像是一头疯虎一样,奔到了近前,势子不减,双刀带起呼呼的风声,精光夺目,犹如两道闪电,向祝志强和宣瑛直劈了下来。

  祝志强和宣瑛,仍然手拉着手,身影一起向后疾退了出去,可是王天兵的刀势实在太猛,两人虽然退得快,还是慢了一点点,刀光在他们的额前,疾掠而过,划破了额头的皮肉。

  香妈说到这里,伸手拨开了前额的刘海,我们都看到,在她莹白如玉的额头上,有一道极细的疤痕,自额顶到眉心。祝香香大是感叹,她这才知道何以她母亲的发型一直用刘海遮住了前额的原因。

  香妈望住了祝香香:“你爸爸的额上,也有一道同样的伤疤,唉,那两刀,当真疾逾闪电,有雷霆万钧之力,稍慢得一慢,我们的头,怕都会被他劈了开来,我这才知道,师哥他心中,真是恨到了极处,真的要把我们置于死地才甘心……”

  香妈说到这里,沉默了好一会。

  我心中在想,王天兵也真是够惨的了,他非但不能把祝姓一家带回去,反倒连公认的未婚妻也跟姓祝的走了,受了这样的打击,叫他如何去见谷中父老。

  可是感情又绝不能勉强,这真是一个典型的悲剧!

  当时,宣瑛和祝志强虽然在千钧一发之中避开了攻击,他们各自受了伤,宣瑛看到祝志强前额鲜血迸溅,吓得魂飞魄散,疾声问:“你怎么了?”

  祝志强本来看到宣瑛受创,也十分吃惊,但听到她这样关切地问自己,知道她也只是小伤,不过是流血的情状骇人而已。

  所以他一声长啸:“多谢王大哥,在我们两人的额上各划了一刀,变成了夫妻同相,妙极!妙极!”

  宣瑛一听,虽然血流了下来,俏险失色,可是她还是立刻甜甜她笑了起来,笑容之甜蜜,王天兵竟未曾见过!

  王天兵再次暴喝,可是不等他再扬刀,一张口,随着暴喝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片刻之间,连喷了三口鲜血,人也委顿在地。

  宣瑛想要过去扶他,祝志强拉住了她:“不可!他已有杀我们之心,不可再去助他。他在这里静养两三天,自会痊愈,我们走!”

  宣瑛和祝志强一起向外走去,开始,宣瑛还回头看王天丘一下,到走出了十来步,竟偎在祝志强的身边,头也不回,就走出了山谷。

  本来,宣瑛对于就这样离开了三姓桃源,就这样离开了师哥,也多少有点内疚。

  可是,一来由于她和祝志强之间的恋情,轰轰发发,使她明白了真正的爱情。二来王天兵也做得太过分了。

  王天兵在山谷中养了几天伤之后,出来之后,就缠上了祝志强和宣瑛,暗算,行刺,下毒,放火,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令得宣瑛也开始对他憎恨。

  他一个人行事,虽然占着人在明他在暗之利,可是祝家上下,能人何等之多,如何能容他得逞,每一次,王天兵都铩羽而去,被人家赶走,并且还活捉了三次,每次都是仗着宣瑛求情,才把他放了的。

  最后一次放他走的时候,祝志强对他道:“这是最后一次放你,要是你再不识趣,还要来生事,再落在我手中,决不容情!”

  王天兵非但不感激,而且目光之中,怨毒的光芒,像是毒蛇的蛇信一样。

  这次走了之后,不多久,祝志强就投笔从戎,进了军校。谁知道不多久,王天兵竟又追到军校,祝志强第一次,由于意料不到,几乎着了道儿,虽然逃过了一命,肩头上也中了他一枚钢镖,镖上且喂了毒,受伤不轻。

  在那次之后,王天兵又好几次摸上军校生事,全校上下,都知道祝志强有一个这样的仇人,替王天兵取了一个外号,叫“阴魂不散”。

  王天兵也真是滑溜:全校上下都想活捉他,可是每次都被他逃走,只有一次,他中了一枪,也不知中在什么部位,还是被他走脱了,倒有了一年多清静。

  就在这段时间中,祝志强和宣瑛成婚,和当年的况大将军,是两对新人。

  况大将军和祝志强一入军校,就成了好朋友,自然对王天兵这个阴魂不散的事,知之甚详,祝志强也早已把何以惹上了这样一个阴魂不散仇人的经过,告诉了好朋友。

  不久,一双好朋友,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军校毕业之后,两人一起参加大小战役,战功彪炳,一再升级,祝志强更有极好的身手,已积功升到营长,青年英发,是军中的杰出人物,况大将军那时,是祝志强的副营长。

  王天兵久未出现,连祝志强也认为这个不散的阴魂,终于散了,而且军务十分吃紧,他也就不再将这个仇人放在心上。

  意料不到的事,就在绝无防备的情形之下发生。

  那次军事任务,是要以一个营的兵力,突施奇袭,去突击敌军的一个团,要以少胜多,行动机密之极。入黑之后,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离敌军只有五六里的路程之处,只等到午夜,一开始进攻,就可以成功。

  而且,来自家乡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的妻子都怀孕了。

  离进攻大约还有四五小时,部队在一片浓密的森林之中休息,养精蓄锐,准备厮杀。

  当晚月黑风高,正是偷袭的好时机,进了村子之后,下了命令,不能有一点亮光,不能有一点声音,士兵军官一律遵守,不得有违。

  营长和副营长以身作则,两人背靠着一株大树坐着。本来,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一双好朋友会有说不完的话,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生平抱负,国家前途,甚么都可以说,但这时,两人都一言不发,一股重压,压在他们的心头,因为偷袭是不是能够成功,对整个战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时间慢慢过去,林子中除了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之外,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怕连树上的飞鸟,也不知道林子内多了两千多个不速之客。

  就是那么寂静,那么紧张的时刻,突然,一下响亮而又急促的马嘶声,徒然响起。

  马嘶声还没有停,祝志强已经直跳了起来,而且一下子就听出,那是他心爱的大青马的嘶叫声,也听出,大青马在发出这下嘶叫声之际,十分痛楚,显然是遭到了极痛苦的事。

  而且,在这样的环境中,忽然传出了一下如此响亮的马嘶声,也令得人心头大震,就像是在一锅沸油之中,陡然浇进了一杓冷水一般,刹那之间,各种声响,虽然不响亮,可是也形成一股一股暗涌,颇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祝志强和况志强两人在黑暗中,轻轻碰了一下对方,两人一切行动,都有默契,况志强立时通过身边的传令兵,传下令去:保持肃静。祝志强则循声疾撞了出去,他武术训练高强,黑夜之中飞奔而出,如鬼似魅,身法奇快,一下子就到了战马停伫的所在。

  营中战马不多,不到十匹,有三个马夫。为了使畜牲不发出声响来,所以十匹马分开来拴,免得发出摩擦。祝志强直扑大青马的所在,去了解何以大青马会往这种情形下,发出了那样的一下嘶叫声。

  况志强连下了三道命令,他的命令传到哪里,哪里就静了下来,等到全部暗涌平息,林子中回复了平静,祝志强却还没有回来。

  况志强心中不禁大惊,他素知自己这个好朋友行事果断之至,若是马夫出错,在这种紧急状况之下,立即军法从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以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

  他想往刚才马嘶声发出的地方去察看,可是他又知道,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士兵军官在留意长官的行动,若是营长和副营长,都为了一匹马而行动仓皇,那么就会影响军心了!

  所以他只好耐着性子等着,一分一秒过去,他简直坐立不安,全身都在冒汗了,这才听得有极轻的脚步声传过来,祝志强回来了。

  况志强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祝志强的声音也极低:“马夫想偷了大青马开小差,被大青马踢了一脚,他刺死了大青马!”

  况志强又惊又怒:“那马夫呢?”

  祝志强闷哼了一声:“给他溜走了!”

  况志强在当时,心中生出了老大的疑问——祝志强的身手何等了得,冶军何等之严,发生了这样的事,如何能容得那马夫溜走?

  可是当时的环境,实在不适宜再追问下去,所以他也闷哼了一声,把怀疑藏在心底,没有问下去。

  事后,他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懊丧欲绝,几乎没有吞枪自绝,可是在当时,他确然只能如此,因为祝志强下了决心不对他说,就算他大声逼问,祝志强也不会说什么。何况其时,绝不准出声——就是他自己下的命令。

  半夜过后,急行军出了林子,直扑敌军的阵地,枪声一响起,两个好朋友并肩冲锋,身先士卒,敌军仓皇应战,溃不成军,一下子就接近了敌军的团部。

  祝志强带了一个爆破班去攻敌军司令部,敌军中也有勇士,七个人的一个敢死队,从黑暗中扑了出来,围住了祝志强。

  况志强其时,在大约十公尺之外,他徒然举了举手,那是在问祝,是不是要他回来,联手应付,他看到祝也举了一下手,表示不必要,他可以应付。

  况对于祝的身手之好,自然有信心,他立刻又奔向前,奔出了几步,再转头,只见祝志强已经砍倒了三个,大占上风。

  况志强的行动,十分顺利,一声巨响,把敌军的司令部炸得四分五裂,敌军的指挥者,几乎一网打尽,无一幸免。况志强满怀胜利的喜悦,要和祝志强分享时,就看到一个参谋,上气不接下气,奔了过来,向他报告:营长挂彩了!

  军队之中,受伤不叫受伤,叫挂彩。况志强大吃一惊:“严重不严重?”

  参谋道:“军医正在急救,要立刻送医院!”

  战情紧急的时候,轻伤不下火线,战斗正在进行,营长身负要责,只要清醒,也可以负伤作战,而今要立即送院,可知伤势一定严重之极了!

  况志强喝道:“带我去看!”

  参谋带着况志强,奔到了刚才祝志强和敌军敢死队搏斗之处。那时偷龚成功,敌军溃退投降,战斗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况志强看到军医、护士乱成了一团。他一走近,看到祝志强由一个护土扶着半坐,左胸血如泉涌,衣服被剪开了一角,有一处很大的刀伤。

  那刀伤,是肉搏时中了刀所致,以祝志强的武功而论,竟会被对方在这么要害部分,刺中一刀,那当真是不可思议之极的事!

  止血药和绷带,一层层扎了上去,总算勉强止住了血,立即送到最近的医院去,况志强又惊又怒,可是他要负责指挥,不能跟了去。

  战斗结束。况志强赶到医院,祝志强还没有醒过来,军医一见况志强,竟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副营长,营长他带伤上阵,他……伤得那么重……还上阵……和敌人拚杀!”

  况志强一怔:“你乱七八糟,说些什么?”

  军医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把况志强带到了仍昏迷不醒的伤者之前。

  况志强看到,伤者的左胸伤处,扎着绷带,而在腰腹之间,另有伤处,看来比左胸的伤还要严重。

  军医吸了一口气,指着腰腹间的伤处:“送到医院,才发现他这里早受了伤,只是草草包扎,一直在流血,那是战斗开始之前受的伤,也是刀伤!伤口又阔又大,是一种有锯齿的刀刃所造成的,那不是普通人用的刀,是武术家的兵器!”

  况志强听到了一半,就天旋地转,几乎没有昏了过去!

  他立即想到了那个被他们称为阴魂不散的王天兵!

  王天兵的兵器,就是一柄厚背锯齿短刀!

  他也想起了战斗开始之前的那一声马嘶,祝志强去察看后久久不归,和那个失了踪的马夫!

  事情虽然没有目击者,可是却是明摆在那里的!

  香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我。

  我长长地叮了一口气,明白何以我一说出了“王天兵”这个名字来,况大将军暴怒,香妈的脸色就那么难看的原因了!

  其间有那么错综复杂的恩怨在:复杂到了少年的我,难以了解的程度。

  我只感到:太可怕了!

  没有多久,就查明了那个溜走了的马夫,是一年之前才加入军队的,来历不明,平日绝不出声,面目普通,谁对他也不会留意。

  明摆着的事实是:王天兵改装易容,混进了军队当马夫,在等候机会——他终于等到了良机,在那个晚上,一刀刺死了祝志强心爱的大青马,马临死之前惨嘶,他知道祝志强一定会来察看,黑暗之中,死马之旁,他阴魂不散终于偷袭成功!

  祝志强被他偷袭得手,当然也会有反击,所以王天兵可能是负伤逃走的。

  而王天兵绝想不到的是,祝志强在受了重伤之后,竟然如此坚强,由于战斗在即,他竟然隐瞒了自己的伤势,若无其事,照样指挥战役!

  他腰腹间的伤口很大,草草绑扎,流血过多,硬撑着战斗,以致又在敌方敢死队的围攻之下再受重创——不然,以他的身手,别说对付七个人,就是再多三倍,也奈何不了他半分!

  况志强在知道了这些情形之后,愤怒、懊丧、悲痛,种种感情交集。

  祝志强昏迷了四天才醒,谁都知道,那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那时,两位怀了孕的妻子也已赶到。宣瑛双眼哭得又红又肿,祝志强握住了她的手,却不现出悲伤的神情,反倒说了指腹为婚的那一番话。

  况志强疾声问:“那马夫是王天兵?”

  祝志强听了之后,却双眼发定,并不说话。况志强顿足:“你说啊!你是先中了暗算,这才吃了亏的!我一定要替你报仇!”

  祝志强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当他再睁开眼来时,眼光发定,已经与世长辞了!

  虽然事情是明摆着的,但是祝志强在临死之前,并没有确切地说出首先是谁暗算他的!

  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王天兵这个人的消息。况大将军运用了一切可能去找他,甚至想派兵去直捣三姓桃源。但是宣妈却反对:“他不会回去,他没有脸回去!”

  一直到不久之前,香妈才对祝香香约略说了当年的怪事,并且对香香道:“那个人,竟像也在本县居住,落脚在本县的大户卫家。”

  这就是祝香香为什么要我带她去见我师父的原因。祝香香长得和香妈十分相似,王天兵徒然看到她,自然大吃一惊,而祝香香也想到有可能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竟是一脸的愁苦,她一时失措,也只好转身便奔。

  当时,我只觉得奇怪,怎想到会有那么多曲折在!

  香妈说完了之后,我们都不出声,因为她所说的一切,实在不是一时三刻可以消化得了的。

  过了好一会,祝香香才道:“他已经用暗算害死了……爸爸,还要那么恨姓祝的?”

  祝香香在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听来十分平静,可是双手却紧握着拳,我知道,那是她心中极度愤怒的缘故。

  香妈的声音苦涩,却答非所问:“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那晚上杀了大青马,暗算志强的人,究竟是谁?”

  香妈这句话一出口,我们都吃了一惊,况英豪首先嚷了起来:“不是他是谁?”

  香妈皱着眉,同我望来,我乍一听香妈那么说,虽然吃惊,但是这时,仔细想想,也觉得事情很有点可疑之处。

  疑点之一,是虽然营长和马夫之间,地位悬殊,但是马夫既然负责照料营长心爱的大青马,必然有一定程度的接触,祝志强文武全才,为人精细,一年半载都觉察不了有一个大仇人隐伏在身边,这一点就说不过去。

  疑点之二,我和师父相处,虽然除了传授武功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但是他那种愁苦,那种对香妈的思念,那种对姓祝的恨意,我还是可以体会得到的,那又岂是一个终于报了大仇的人的行为?

  而且,他如果报了大仇,是可以回到三姓桃源去,不会一直流落在外,没有面目见桃源父老。

  疑点之三,是祝志强在临死之前,并没有说出暗算他的是什么人,可以相信,他为人正直,纵使他心中认为那一定是阴魂不散所为,但由于黑暗,没有看清楚,他也就不乱说。

  这些疑点,香妈一定考虑过不知多少次了,她所不知道的,是王天兵的生活情形。所以,我就我所知,说王天兵的生活,千言万语,一句话就可以形容:“我师父根本不像是活着,他比死人更痛苦。任何人一见到他,都会被他那种深切的痛苦所影响,不想多看他一眼……”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望着祝香香,祝香香是曾一见了他就奔逃的,当然对我的说法,深有同感,所以她用力点着头。

  况英豪这小子,虽然鲁莽一些,但有时候,说话依然一针见血,他道:“不必多猜,把他找出来,不就可以知道究竟了吗?”

  香妈抬头望天,一言不发。祝香香轻轻叫道:“妈!”

  祝香香的用意十分明白,不论是不是王天兵的事,她都要把王天兵找出来,是王天兵干的,她就要报父仇。不是王天兵做的,虽然事隔多年,她仍然要去找当年的那个暗算者!

  香妈闭上了眼睛,身子在微微发抖,过了一会,她才长叹一声:“我实说了吧,我没有勇气和他见面,也不知道见了面之后该怎么样,香香,你别逼我!”

  香妈可能武功绝顶,但是这种感情纠缠的事,有时连神仙也难以处理得条理分明,何况是凡人。

  祝香香又叫了一声:“妈,我不是要你去见他,是我去见他,我再见到他,不会再逃!”

  我忙道:“我也要找他,天兵天将委托我找他的!”

  况英豪兴致勃勃:“好,我们三个人一起去,闯荡江湖,找这个王天兵,看看是他阴魂不散,还是我们阴魂不散,哼!”

  况英豪在这样说的时候,摩拳擦掌,意态甚豪。

  可是,他却未能实行他的愿望。香妈当时听祝香香那么说,静静地想了一想,就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而况英豪向他的父亲况大将军一说,况大将军面色一沉:“胡说什么,下个月你就要到德国去进少年军校,你忘了吗?闯荡江湖,做什么梦!”

  况英豪吐了吐舌头,没敢反驳——事实上,入少年军校才是他的真正愿望。

  我回家去一说,我那堂叔首先赞成:“好极,你也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一句话,把我引得心痒难熬,我早就向往外面多姿多采的世界,这下可以往外闯,每天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新鲜事发生,这才叫生活!

  香妈并不反对我们的决定,她的提议是:“先到三姓桃源去,他……这次,可能回老家去了!”

  我不知道香妈何以有这样的推测,想来必有道理,所以一口答应。她又给我们很详细的地图,和进入那山谷的暗号,以及要注意之处。

  我会和祝香香一起闯荡江湖,这对我来说,是喜上加喜的事。

  自然,和我兴高采烈相反的,是况英豪,他的视线一直留在祝香香的身上,用力拍着我的肩头:“我们是好朋友,永远的好朋友。”

  他逼我同意他的话,我吸了好几口气,才点了点头:“是,我们是好朋友。”

  祝香香在一旁,垂睑不语。

  少年人,想得单纯,没想到世事千变万化,根本不能预料。

  千变万化的,自然都是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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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5楼 发表于: 2008-03-14 08:04:18
  第一章 血人

  常说的一句话是:人的命运,由性格决定。

  正因为性格不同,所以命运就不同。

  这句话,有一次,我和一个少年时的朋友说起,他表示不同意,他说:“你这句话,应该修正为成年人的命运由性格决定才对。”

  想想也很有道理,少年时期,难以自主,尤其在中国人的社会中,少年的命运,全由家长决定,自己能作主的成分不多,除了少数真正性格突出之极的之外,大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从这一方面看来,我比较幸运,由于上一代的开明,我很早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祝香香要回“三姓桃源”去,向还隐居在那里的人,说说外面世界的情形,并且告诉他们,这样与世隔绝的隐居,绝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很快就会被打破,如果不早作准备,后果会十分悲惨。

  以祝香香的年纪,当然识见还没有那么高,这一切,全是香妈的主意。

  但是香妈本身,却绝不再愿意回“三姓桃源”——当年她离开之后发生的事,使她心理上无法再回去,所以,任务就落在祝香香的身上。

  然而,虽然祝香香身手非凡,人也机灵,但毕竟年纪太小,万里迢迢,涉足鬼魅魍魉、豹狼虎豹、甚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的江湖,也就和一头小兽进入了原始森林,没有多大的分别。

  虽然祝香香挺着胸,在她清秀的脸上,现出无比坚强的神情,在各人面前大声说:“不要紧,我一个人可以到达!一定可以!”

  但是每一个人都摇头。

  “每一个人”就是当时在场的各人,包括我、况英豪、香妈、我的那个堂叔。

  况英豪和我同时开口想说话,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况英豪先说。

  可是他并没有说甚么,只是神情极其懊丧地摇了摇头。我相信他要说的话和我想说的一样。但他必须随他的父亲,况大将军转防,而且,他快要到德国的一家军事学校去学习,又怎能长期在江湖上闯荡?

  而且,他自己也作不了主,纵使他心里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陪祝香香去经历那段路程,也绝过不了他父亲况大将军这一关——少年人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都很难决定自己的命运。

  所以,他不出声,而我则朗声道:“我陪香香去!”

  此言一出,各人静了半晌,我立时向那堂叔望去——如果他反对,我也不离开家乡。而他在想了一想之后,就道:“你也该到江湖上去见识一番了!”

  香妈还有点犹豫:“这不很好吧,两个全是孩子——”

  我那堂叔笑:“我这个侄子,放心,虽然初出茅庐,不免会有些毛手毛脚,闹点笑话,吃点亏,可是绝不会误了大事!让他乘机磨练一番,正是一举两得了!”

  堂叔这样说,更令得我兴致勃勃,我又道:“我还可以乘机找我师父……‘天兵天将’曾委托我找他,要取回那个怪东西。”

  祝香香双目黑白分明,望定了我,并没有反对的意思。香妈也不再说甚么。各人之中,只有况英豪,搔耳挠腮,说不出的不自在,可是他好几次欲语又止,并没有说出甚么来。

  事情就这样决定——当晚,还有一个很有趣的小插曲,在我的房间中,堂叔向我说了在外行走要注意的一些事,此去要经过好几个省,有些地方,盗贼如毛,再加上人心奸诈,江湖风波险恶,两个少年人投身而入,无异是小舟到了惊涛骇浪之中。

  我用心听着,心情既是兴奋,又是刺激。堂叔给了我一柄又薄又短、极是锋利的匕首,巧妙地安放进了左脚的鞋底之中。

  堂叔走了之后,我不断地练习着如何能极快地、出其不意地把匕首掣出来。门上传来敲门声,况英豪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口:“有一件重要的事对你说!”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进来。他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又到窗口,向外面张望了一下,神色更是郑重。来到了我的身旁,把那柄匕首自我手中接了过去,把玩了一阵,忽然摸出一柄十分精巧的手枪来:“这给你防身!”

  或许是受了我师父王天兵的影响,我热爱武术,也喜欢各种武器,但是枪械却不在其内。一般身怀中国武术绝技的高手,对枪械都有一定程度的反感。这实在是很可哀的事——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血肉之躯,也无法挡得住射出来的子弹,“枪炮不入”,只是一个黑色的笑话。

  王天兵本身武功绝顶,自然也厌恶枪械,连我也不免受了影响。

  所以我摇头:“不,这种武器,带在身上,只怕反而会惹麻烦!”

  况英豪坚持:“不,你带着,这上面,刻有我父亲的名字,沿途军警,见了都要卖几分面子,可以免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方便多了!”

  他一片好意,说的也是实情,我笑着:“要是被问起来,是况大将军的甚么人,该怎么说?”

  况英豪显然早有准备:“说是世交。”

  我把枪在手中掂了掂,道:“你还有话,该说了,是好朋友,说话不必吞吞吐吐!”

  况英豪略红了红脸,这才道:“香香是我的妻子,你和她在一起,一路上——”

  他才说到这里,我已经陡地吸了一口气,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他再说下去。同时,我的思绪,也缭乱之极。

  这种本来只应该在成年人之间,至少在青年人之间出现的情形,竟提前出现在我们的身上。

  我完全明白况英豪的意思。况英豪在住口之后,也在等着我的承诺!

  我想了好一会,才道:“如果香香真是你的妻子——”

  况英豪打断了我的话头:“她是我的妻子——”

  我也打断了他的话头:“甚么指腹为婚的事,怎可以作得准!——”

  接下来的情形是,我们每人只说到一半,就被对方打断了话头,对话在十分急速的情形下,毫无间断地进行。

  他提高了声音:“我一定要娶她为妻,将来——”

  我也大声叫:“将来是将来的事,现在是现在,我不能答应——”

  况英豪怒吼:“你想乘机夺爱?”

  我用力一挥手:“她要是爱你,夺也夺不走;不爱你的,也就不叫夺爱!”

  况英豪跳了起来:“你卑鄙!”

  我冷笑:“强要娶一个不爱你的人为妻,你才卑鄙!”

  况英豪双手紧握着拳:“你——”

  我也握住了拳,但是我道:“我们没有理由吵架,一切应该让香香自己决定!”

  况英豪神情难看之极,我松开了拳,叹了一声:“其实,在她的心中,根本没有考虑到婚嫁,我们都喜欢她,将来,谁知道她属于谁?说不定她遇上一个一见钟情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你!”

  况英豪忽然胀红了脸:“在路上,你可不能欺侮她!”

  我沉下脸来:“你说这种话,就该打!”

  况英豪竟真的扬手就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知道该打,可是非说不可!”

  我一伸手把他拉了过来,抱了一抱,两人都不约而同,叹了一声——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一样有的是烦恼!

  当晚,况英豪把陪他来的副官打发回去,找了我堂叔来。堂叔说了半夜江湖上的事,在半夜时分离去。我和况英豪,效法古人,抵足而眠。两人都不约而同,绝口再不提祝香香,只说自己的抱负、将来的希望,直到天色微明,这才朦胧睡去。

  几天之后,我和祝香香离开了小县城出发到“三姓桃源”去,早在两天前,况英豪就随着他父亲离去了,送我们出城门的,是我堂叔和香妈。

  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祝香香一个人,万里迢迢,孤身上路,自然大大不妥。香妈由于不愿回三姓桃源,这才由我自告奋勇,陪祝香香上路的。

  可是这其中却有一个很大的疑点——香妈大可陪祝香香,直到临近三姓桃源,这才由祝香香独自前往,何以她连这样做都不肯呢?

  现在,由我陪祝香香,也一样不能陪她进入三姓桃源,那地方是“外姓不能进入”的。

  由我陪祝香香,一来我没有闯荡江湖的经历,二来,我不熟路途。香妈为了使祝香香知道通向“三姓桃源”的秘径所在,画了极详细的地图,地图画在油纸之上以免旅途上难免有落河下雨之时,也不会弄湿。

  上路不久,祝香香就给我看了那幅地图,简直复杂之至,连何处有一株甚么样的大树,都注得明白。

  若是由她亲自来带路,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了。

  我好奇心强,有疑必问,所以第一天,就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祝香香似笑非笑,先望了我一眼。少女眼中,常有种难以捉摸、闪烁不定的神色,这种眼神,闪电也似击进少男的心中,会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生理上的反应是心跳加剧,脸颊又红又热,手心渗出汗水,呼吸急促,等等。

  祝香香在向我传送了这样的一个眼神之后,却又半晌不语,那令我心中的疑问更甚:她这样望我,想传递甚么信息呢?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小时之中,在隆隆的火车厢中,我们都望着窗外,大家都不说话。车外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平原,其时春耕还未开始,正是严冬时分,有些残雪仍在,有的现出光秃秃的土地,树木凋零,景色不是很动人,千篇一律。

  我们坐的是火车中较好的车厢(堂叔给我的路费甚多),少年男女而乘坐这种高级车厢的,并不常见。所以列车上的人,都以好奇的眼光,打量我们,并且窃窃私议。我对这种情形,有点沉不住气,反是祝香香,十分镇定,她把手轻轻放在我的手背之上,使我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舒适无比,自然再也暴躁不起来。

  火车是很先进的交通工具——那时,航空交通普通人难以触及,但有许多地方,没有火车,就要使用其他的交通工具了。我们也知道,在最后一段路程,要用最原始的“交通工具”:我们的双腿。

  两天之后,我们离开了火车,当晚要在一个小城之中住宿。在这两天之中,我和祝香香几乎每分钟都在一起,双方之间,都增加了不少了解,有好几次,她睡着了,我偷偷地亲她——敢肯定,有好几次,我看到她睫毛闪动,她醒着,可是却装睡。

  在这个时候,我当然也想起况英豪紧张的情形,可是,早在这之前,我们就有过更亲热的热吻,这时,驱使我去亲她小巧美丽口唇的力量,大得不可思议,完全无法对抗。

  那时并不是太平岁月,而是兵荒马乱的时候,由于我们乘搭的是高级车厢,一连几节,都有达官贵人在车上,军警保护严密,所以那两天的旅途,很是平静。

  (火车旅行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也绝不安全。在山东省境内,就曾发生过整列火车上的乘客都被土匪掳走的事,且包括许多外交使节在内!)

  在启程之前,恰好有堂叔的朋友也要走这条路,会经过这个小城,所以堂叔托这朋友预定了客栈,还托他代买船票,交代在客栈的柜台上。那客栈叫“三泰”,堂叔曾对我和香香说:“那是这城中最好的客栈了,可是你们别吃惊,一切,和家里不能比!”

  香香当时笑着说:“我是出过门的,知道外面的情形!卫斯理不知道,我会告诉他!”

  我大是不服,曾大声抗议:“祝香香,是我保护你上路!想当年,宋太祖赵匡胤,一条杆棒打天下,千里送京娘,也不过如此!”

  祝香香听了之后,脸红了一红,想说甚么,终于没有说出来。我话一说出口,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乱用了典故,所以也乱说一些别的话,岔了开去。

  (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的故事中,有京娘这个少女在半途中诱惑宋太祖,而宋太祖不为所动的情节,我自然是“拟于不伦”了。)

  一出车站,一片喧闹声,全是各大小客栈在站外招揽顾客的。有的大声吆喝,有的一见有人出来就抢行李,抢了行李就走,叫人不能不跟着他。

  大一点的客栈有马车,小客栈就是凭人力,各自带着客栈名称的牌子。

  我和祝香香一亮相,倒使得车站外静了一阵,人人的目光,都向我们射来。

  实在是因为我们的样子,不属于各水陆码头中常见的一些人——两个,穿着虽然不华贵,但也一身“细毛”,很是出众,而且,我自己不说,祝香香也很有气概,所以人人称奇。

  我在这极短的寂静之中,朗声问:“三泰的人在哪里?”——这一问,就纯是老江湖的口吻。

  问了一声,没有回答,再问一声,仍然没有人搭腔。

  情形就有点尴尬了,正想再问第三声,一个看来很老实的中年人走了过来,笑容满面,一开口就称“少爷”:“三泰确是大客栈,可是他们今天没人来,多半是客满了。就小店吧,也不错。”

  我摇头:“早托人来订了房的。这样吧,你带我们到三泰去,我赏你脚力钱!”

  那中年人压低了声音:“少爷,这两天三泰像是透着古怪,我们行家也摸不透,还是改投小店吧。”

  那中年人相貌老实,话也诚恳,可是大奸大恶的人,额头上也不会凿着“奸恶”二字。这店伙计倒不会是奸恶,只是想拉生意而已。

  我不再理会他,四面看,想招一辆马车过来。不料就在那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中,不知道从何处,冒出许多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来,一下子把我和祝香香围在中心,也不出声乞讨,只是默默地伸着手,睁大著眼。在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期待的神情,看了令人心酸。

  堂叔也曾吩咐过:“各处水陆码头,都有各种各样的乞丐,万万不能打发,只有视而不见。尤其是成群结队的小乞丐,你打发了十个,还有一百个在后面,这些小乞丐,都是有人指使的,不能滥用同情心!”

  当时我一口答应,可是如今身历其境,却怎么也硬不起心肠来,只好向祝香香望去她说她出过门,想来曾经此等场面。

  一看之下,我不禁苦笑。祝香香已用她雪白的手绢,在替一个圆脸小女孩抹鼻涕,还握住了那小女孩冻得又红又肿的手,竟是眩然欲泪的神情!

  在那群童丐之旁,很多大人冷眼旁观,都是一副“看你如何处理”的神情。

  我还没有想出应付的办法,两个楞头楞脑的小孩子,已经过来拉扯我的衣襟了!

  由于年纪轻,服饰又特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本来就容易引起别人的敌意,再加上被一大群小叫化子围住了来强行乞讨,其余的人,都在等着看热闹,这场面也算够令人尴尬的了!

  祝香香只顾把几个在身边的小女孩拉近身来,替她们抹鼻涕,而来拉扯我衣服的也更多——我四下一打量,只见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正在向远处打手势,又有十多个小乞儿,向我们奔了过来。

  我知道这必然是这一群乞儿的首脑,我推开了身边的小乞儿,一伸手,搭向那少年的肩头。在我出手的时候,心想,这种小地方的一个小乞丐,还不是手到擒来,等我抓住了他的肩头,发发威力,他就会痛得叫饶,那么,这群小乞丐的包围圈,自然也溃散了!

  算盘打得不错,可是江湖上能人多——这是我闯进江湖之后的第一次出手,也给了我一个极大的教训:切勿在任何时候,小觑任何人!

  我在出手之前,并没有警告,那少年的视线也不望向我,我那一抓,也可以说出手如风,完全是师父王天兵所授的手法。

  可是,我的手还未曾踫到那少年的肩头,那少年的肩头,倏然一沉,我连他身上的破衣服也没有沾到!

  紧接着,他手扬起,反向我的手腕抓来!

  要是手腕叫他抓住,那就只有任他摆布了。我心中大吃一惊,可是也没有乱了阵脚,应付得很好,伸指一弹,也弹向他的脉门。

  同时,我看到他身形微侧,那是想出腿踢人的先兆,所以我也立即抬起腿来。

  那少年后退一步,不再进攻,向我望来。

  我一扬眉:“你知道有多少人?”

  那少年咧嘴一笑:“不多不少,一百人整!”

  我连想都不想:“每人一碗大肉面!我要到三泰栈,你带我们去!”

  我一开口,既满足了他们乞讨的要求,也占住了气势,命令他做事。

  他怔了一怔,想要还口,已经有许多小乞丐,听到了“大肉面”三字,忍不住欢呼起来。

  而旁观的许多人,多半地由于我处事“漂亮”,所以也多有大声喝采的,我向外作了一个四方揖。那少年口唇动了动,本来想说甚么的,却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三泰栈?这几天可有古怪,要小心点!”

  这话,和刚才那中年人说的一样,我心中略动了一动,但也没有放在心上。

  那少年作了几个手势,所有的小乞丐,一下子又全散了开去。他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倒也很有气势。我看祝香香还在和一个小女孩纠缠不清,就硬拉了她,跟在那少年的后面。

  离开车站,不多久就是大街,然后进入一条巷子,那巷子很窄,才一进去时,我就看到,有一个人背向着我们,站在巷子当中。

  那人的个子不高,身上的衣服很破旧,可是很干净,头发长得披肩——在那时代,男人而长头发的,会被视为妖怪,所以我第一眼,把这人当成了女人。

  在这人的长发上,套着许多一寸来长的竹环,所以他的头发,变成一束一束,更见怪异。

  他的右手,拿着一根竹杖,却撑在一边墙上。

  他这样大马金刀地站在巷子中间,旁人就无法经过了。

  那带路的少年仍然走在前面,来到了离那人背后只有几步路时站定,却不叫那人让路,只是转头向我望来,神情狡狯,大有幸灾乐祸之势。

  我一看这种情形,就知道拦路的长发怪人,必是那少年的同伙,为难我们来了!

  堂叔曾一再告诫:不论遇到甚么古怪的事,先礼后兵,一定不会错——很多江湖人物,只要不是和他有深仇大恨,礼数到了,也就不会太过分为难。

  所以,那人虽然背对着我,我还向他拱了拱手,朗声道:“借光,劳驾!借光!”

  那长发怪人连动都不动,我再说了一遍,情形还是没有改变。

  我心中很是生气,可是不怒反笑,向祝香香一使眼色,伸手向上指了一指——我的意思是,从那人的头上掠过去。祝香香立时十分坚决地摇头,表示不可。我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因为在习俗上,被人从人头顶越过(尤其是女性),是件不吉利的事,很可能就此结下不可解的深仇大恨。

  所以,我身子一侧,在那人的身边,侧身而过,同时口中道:“对不起,借路过一过!”

  当我向前走的时候,我已作了种种防备,那人若是突然发动攻击,我可以有办法应付。

  可是那长发怪人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陡然转过脸,向我望来。

  我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就陡然呆了一呆。这长发怪人的脸,清瘦之极,脸上的线条,坚硬得如同石刻一样,甚至可以找出刀痕来。双目更是神光炯炯,目光深邃无比,盯着我看。

  在他的目光胁逼之下,我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却开了口,冷冷地问:“向我借路?借了之后,甚么时候还?”

  我明知他这样问,并不是在装疯卖傻,而是另有用意的,可是我毕竟是初涉江湖,也不知道他有甚么意思,反正以不变应万变,我嬉笑着脸:“说是借,其实是向你讨,要了就不还了!”

  想不到我随随便便的一句回话,还是游戏和撒赖的成分居多,却正合上了对方心中久不能解开的结,变成了充满机锋的一句话了。

  各位,这位长发怪人,行事确然有点疯癫,混迹江湖,自号“疯丐”,可是却是一位身怀绝技,而且满腹诗书,只是生性有点迂,遇上一些小问题想不通,就会钻牛角尖,越想越不通,就不免大是不合世情。

  各位一定也知道,这长发怪人,是我第二个师父,把他一身本领,可传的都传了给我。

  而我们的师徒之缘,却起自我误打误撞的那一句话,世事实在很难料。

  当下,他先是一怔,接着,疾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臂,发出声怪叫,吓得我和祝香香一起随着他,也大声叫了起来。

  他叫了一声,又哈哈一笑,松开了我的手臂,却又疾伸手,在我头顶上,疾拍了三下。

  这一下变化,虽不致令我魂飞魄散,也足以令我冒了一身冷汗!

  要知道,头顶是人身要害,被拍中,若是对方一用力,不死也得重伤,而他运拍三下,我连躲避的念头都来不及起,这种疾逾闪电的功夫,也同时叫我佩服之至。

  只听得他道:“说得好!说得好!说甚么借,借了一定要还,讨了就不必还,一身轻松,再无债项。说得好!”

  他笑吟吟望着我,神态大是友善。祝香香见识非凡,忽然问:“前辈不在扬州享福,怎么到这种小地方来了?”

  原来疯丐的全号,是“扬州疯丐”,祝香香这样一问,等于是道出了他的来历了。

  他看了祝香香一眼:“小女娃有点意思,可知道小地方要出大事么?”

  这时,我自然知道他大有来历,就等着听他进一步的解释。

  扬州疯丐那一句“小地方要出大事情”,说来很是认真,我和祝香香都等着下文。可是他真的有点疯疯癫癫,忽然目射冷电,向我望了一眼,刹那之间,令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接着,他伸手直指着我,“哈哈”、“哈哈”,连笑了两三下,笑声之中,充满了极度的欢愉,这种欢愉,发自内心深处,听来又绝不像是可以伪装出来的。

  我和祝香香莫名其妙,正不知道他为甚么忽然之间,笑得如此欢畅,他又突然伸手指向祝香香,笑声一变,变成了极其冷漠的干笑。“嘿嘿”的笑声,听来一点感情也没有,像是天塌下来,都不关他的事。

  祝香香更是睁大了眼,不明所以。她为人机灵,心想扬州疯丐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听说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样的江湖异人,等闲不会在人前露面,他那几下笑声,只怕大有深意,倒不可错过了机会。

  所以她道:“我们准备在三泰客栈落脚,那地方……是不是有不对劲之处?”

  扬州疯丐一听,又“呵呵”笑了起来:“既然已经闯进江湖,哪里还有妥当之处?在家里抱孩子,说不定也会一头栽死哩!”

  他说的话,说容易懂,一听就懂。说不容易懂,叫人越听越糊涂。

  我和祝香香不想和他多说下去,却见他向那少年一招手,叫道:“蛇,你过来!”

  那少年应声走了过来。我和祝香香心想这少年单名一个“蛇”字,也真算够怪的了。

  那少年来到近前,疯丐道:“我不收女弟子,你别怪我。你看,这女娃子比你好多了,我也不会收她为徒!”

  他这样说的时候,一双白多黑少的怪眼,寒光炯炯,却斜睨着我!

  这一来,有两件事令我吃惊,一是那少年竟然是一个少女,由于她头发短,又未曾发育,衣服也破旧,所以我们竟一直没有看出来。二是疯丐的情形,弦外之音,竟大有收我为徒之意!

  刚才我虽然佩服他武功高,可是我并没有拜师的意图,所以还怕他纠缠,只好伪装听不懂。

  疯丐在这时,又发出了两下冷笑声,那叫“蛇”的少女道:“是,你老人家已教了我一手弄蛇的本领,我也感激不尽了!”

  疯丐忽然叹了一声,连说了三声“定数”,摇头晃脑,叫人摸不着头脑。

  (一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疯丐早就知道这个叫“蛇”的少女会有甚么样的前途,所以他才大兴感叹。虽然也是江湖异事,但故事太复杂,无法夹叙,只好一提就算。)

  疯丐一挥手:“你带他们到三泰客栈去吧!”

  少女答应一声。祝香香知道了她是少女,想过去和她亲近一下,可是少女一下让开,冷冷地道:“别踫我,我身上全是蛇,怕你犯腻。”

  我向她仔细打量一下,并看不到有甚么蛇在她身上,不过祝香香倒很相信,她忙道:“是,我很是怕蛇!”

  那少女听说,居然笑了一下,这才看出她虽然面目污秽,但笑起来也很清丽。

  疯丐伸了一个懒腰,手中的竹杖,在墙上一点,人已向上拔了起来。他左一下,右一下,点了三下,就已翻过了一丈来高的高墙不见了。

  那少女领着我们出了巷子,走不多久,就来到了三泰客栈的门口。

  只见客栈门口,聚着十来个古里古怪的人,一律敞着衣襟,天气很冷,也露出胸膛,大半胸前有着黑毵毵的胸毛——也不知是甚么来路。

  那些大汉见了我们,只是干瞪眼不出声,样子凶恶,杀气腾腾。

  才一跨进门,天井里有两个阴阳怪气的瘦子,一身衣服,华丽得惊人,男不男,女不女,细声细气地冲着我们道:“咦,两只雏鸡,怎么闯到麻鹰窝来了?”

  我早就知道,各处水陆码头的客栈,最是复杂,三山五岳,三教九流,甚么样的人物都有,可是这是第一次身历其境,确然大开眼界。

  别看那两个人靠着院子中的一株大树在晒太阳,看起来懒洋洋,可是他们手中,一人拿着一柄匕首,在阳光下,闪亮得叫人睁不开眼,比堂叔给我的那柄,看来还要锋利得多。

  他们不断地十分熟练地把玩着手中的匕首,视线并不落在匕首上,把玩得花样百出,匕首荡起一阵又一阵的光芒,令人心头生寒。

  祝香香向我施了一个眼色,我也就伪装听不见,走进了店堂。

  这种客栈的店堂,后来,在一些电影中,常常可见,很是宽大——一进去,一股暖意扑面,酒香肉香扑鼻,给出门的人很是温馨的感觉。有桌人正在吆五喝六赌钱,银洋哗哗地响。

  店堂的几个角落,都有单独的一个人坐着喝酒,也不像是寻常人物。看来这客栈中,卧虎藏龙,甚么样的人物都有。

  我和祝香香,不由自主,都感到很是紧张,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掌柜的是一个精瘦汉子,见了那少女,神态很是恭敬,立刻吩咐伙计,把我们带到了一间客房中,他也跟了进来,笑着道:“小店这几天……客人多,虽然是早订好的,可也只能腾出一间房间来,两位是不是将就点?嘿嘿!嘿嘿!”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我倒没有意见,反而想起可以和祝香香同一房间,很有一点朦胧的异样之感。

  我向祝香香看去,她垂着眼,点了点头,我便道:“好,就这样!”

  掌柜的退到门口,又道:“我知两位很有来头,可是赶着上路,后天就有船到,不必去淌混水!”

  祝香香抬起头来:“掌柜的,客栈里会有甚么事?”

  掌柜的压低了声音:“无非是江湖上的争名夺利。”

  他说着,就走了出去。祝香香皱着眉,低声道:“院子里那两个不男不女的,是著名的‘飞刀王’王家兄弟。这两兄弟,家财万贯,偏偏好武,派头极大,这种小地方,要是没有大事,抬不到他们!”

  我虽然极感兴趣,但也感到小心为上,所以道:“不关我们的事!”

  说着,我走到床前,伸手在床上拍了两下。床是硬板床,铺的盖的,倒还干净,我用询问的眼神,向祝香香望去,她脸上略红了红:“猜拳,赢的睡床!”

  我“哈哈”一笑:“你睡吧,我是男人,不和你争!”

  我一跃而起,向床上——倒下去这本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动作,只是为了要令床板发出“砰”的一下响而已。

  也就是那一下响的同时,由于我仰躺在床上,所以我听得床板下面,有一下很是轻微的声音发出来。

  我立时跃起,盯着床板看。祝香香见我神色有异,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立刻向她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床板下有点古怪”。

  她也立刻做手势:“揭开来看看!”

  我吸一口气,抓住床板,向上一揭——定睛看去,两个人都呆住了。

  在床板下,蜷缩着一个血人——一个人,全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和祝香香给眼前的景象,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我们交换了一个眼光,两人的手不知在甚么时候已牵着了,缓缓地倒退一步。

  在那个时候,我的思潮飞快地打转,企图从眼前的怪事中整理出一蛛丝马迹。很快,我便发现血人的胸口仍然微微的在起伏,我正想出声,祝香香却已开口:“小心,他仍然有呼吸。”

  本来,看见一个全身浴血的人蜷缩在自己房间的床板下,第一个反应应该是上前检查他的伤势,并施以救助的。但由于这间三泰客栈处处透着古怪,扬州疯丐,叫“蛇”的少女,和掌柜都曾暗示过这里会出事,所以我和祝香香,没想过救人,反而加强警戒,准备随时出手,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也是人之常情。

  就在这时,一直侧躺着的血人却翻了身,由面孔朝内变成面孔朝外。我和祝香香本来正待再退,但看清楚血人的脸,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呼!本来后退的脚步变成如箭般冲前,大家口中都叫出同样的两个字:“铁蛋!”

  那个血人,竟然是我们县城中的小铁匠,我和祝香香的同学——铁蛋!

  铁蛋和他叔叔,拿到日军藏宝的钥匙后,便从县城上神秘地消失,同学间也着实起了不少揣测,当然,知道实情的祝香香和我,半点也没有作声。(这一段故事,记述在少年卫斯理的《铁蛋》中。)

  一向肯定自己会成为大将军的铁蛋,为甚么曾往这里呢?他的叔叔又在哪里?

  我一面思索着这些问题,一面和祝香香扶起铁蛋。他身上的血,把我们的手都染红了。

  我的手不禁发抖。祝香香明白我的心意,轻轻把她的手放在我手上,小声说:“别太担心,铁蛋身上没伤口,血是从人家身上沾来的。”

  听她这样说,我才镇定起来,心底不期然一阵惭愧。虽然铁蛋是我的好朋友,看见他受伤自然心神大乱,但竟然察觉不到血并非铁蛋所流,却太说不过去了。

  事实上,在我一生的冒险生涯里,总有些比我沉着、冷静、理智的女性在我身边,不然,我就算没错过一些精采的故事,也未必有性命为大家记述。(我成年之后,生命中另一位重要的女性是谁,大家自然心里有数。)

  我们扶起铁蛋后,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祝香香伸出右手,用中指在铁蛋头顶的“百会穴”上轻弹一下。

  这种刺激“百会穴”而使昏迷者清醒的方法,是我的授业师父天王兵传授给我的,在我日后的古怪经历中,也常常给我很大的帮助。祝香香的武功学自她妈,都是源出三姓桃源,自然也懂得使用。(真奇怪,每次我和祝香香交换眼神,都可以清楚知道对方的心意,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和原振侠医生讨论过这件事,亦不能明白为何这种通常只出现在双生子上的心灵相通,会出现在我和祝香香之间,最后,原医生笑着以专业口吻告诉我:“是因为爱情!”)

  “啪”地一声响音,祝香香的中指才一弹了上去,我就看到铁蛋的眼皮,陡然跳动了一下。我忙握住他的双手,而且,也立即感到,虽然轻微无力,但是他也在回握着我的手。我吸一口气,尝试着叫:“铁蛋、铁蛋。”

  铁蛋的眼,慢慢睁了开来,一看到我,口唇颤动着,说:“卫……斯……理……宝……藏……钥……匙……”话未说完,手一松,又晕了过去。

  我望向祝香香,她摇摇头:“由他休息一会好了,这样衰弱,再弄醒他恐怕对身体有害,先给他换了衣服再说。”

  我点点头,转身往行李处找衣服,祝香香则替铁蛋脱去染满血污的外衣。突然一阵清脆的响声,一串钥匙从铁蛋衫袋中跌在地上,其中两柄有七八寸长,正是日军宝藏的钥匙。

  我正想伸手去捡,谁知“嗖”的一声,一柄匕首破窗而入,正好插在圈着钥匙的铁环上,微微晃动,荡起阵阵精光。

  虽然形势险恶,但我和祝香香都不禁由心底里佩服出来,才寸多直径的钥匙圈,竟然可以用飞刀穿过窗户再钉在地上,这份手劲与准绳,实在令人心寒。

  我和祝香香都没有动,这时窗外传来一把声音,阴声细气地道:“两只雏鸡,放下钥匙,夹着尾巴滚吧。”

  这时,我的倔强脾气又发作了。一来,铁蛋是我的好朋友,以我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他自己逃生。二来,在我的心上人前叫我夹着尾巴滚出去,卫斯理以后还能做人吗?(这种豁出去的性格,在我成年后仍然保持,为我惹来不少麻烦,但也为我带来不少朋友。)

  我把手上的包袱朝窗口一抛,一个打滚,已极快地从左脚鞋底中掣出堂叔给我的匕首,正想扑到窗台下,占个有利位置。

  可是,我闯进江湖后的第二次出手,仍然犯了和第一次的同样错误:小觑了敌人,高估了自己。

  精光一闪,在祝香香的惊呼声中,已感到咽喉一阵凉意!

  在一刹那间,我感到死亡的逼近,但说也奇怪——心头竟然出奇的平静。在千百万分之一秒中,我想到祝香香柔软的双唇,师父王天兵的竹子,自己的父母……。(在卫斯理故事中,我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父母,其中当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衷,将来,或许在最后一个卫斯理故事中,我会尝试征求一些长辈的意见,将自己的身世作一定程度的公开。)

  就在我胡思乱想,闭目待死的时候,一根竹杖陡地出现,后发先至,硬生生把我面前的匕首击落。我呆呆地望着地上犹自振动着的匕首,也忘了向突然出现的扬州疯丐道谢,只是不自觉地举起手,摸着咽喉上浅浅的伤痕,下意识地发着抖。

  就算在少年时候,我,卫斯理,已经绝对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这样快地从死到生打一个转,之前豁了出去,还受得了,事情一过,心里的惊恐才一次爆发出来,所以,我才会有那副呆着发抖的窝囊相出现。

  祝香香很快便跑了过来,一张俏脸惊魂甫定,双眼还滚着大颗大颗的泪水。看到她,我的心才定了下来,我们也顾不得有多少对眼睛在窗外了,想也不想,便紧紧地拥在一起。我想告诉她,我刚才想到了她,但接触到她的双眼,我才知道说甚么话都是多余的。

  从祝香香紧抱着我的力度,我知道,我们的感情又进一步了。

  扬州疯丐重重地哼了一声,祝香香才觉失态,分了开来。须知在那时侯的社会,道德的规范仍然很严格,支持男女授受不亲的大有人在。我和祝香香虽然都不吃那一套,但由于年纪实在还小,所以都有点尴尬。

  我们一分开,扬州疯丐便开口说话:“好俊的飞刀,是王家兄弟吗?”

  窗外静默了一会,那不男不女的声音才响起:“王刀、王刃,代表三泰客栈内十七路江湖朋友向前辈请安。”

  扬州疯丐一听,“呵呵”笑了起来:“都说小地方要出大事情,看,竟然有十七路江湖朋友聚在三泰客栈!只是,不知有几位认得我叫化子?”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招手,我便拉着祝香香向他走过去。到了他的身前,才听见王家兄弟说:“前辈的威名,早已从扬州传遍江湖,刚才的一棒,分光捉影,除了前辈的‘打蛇随棍上’,谁还会有这份功力?”

  扬州疯丐把面一扬,双目神光炯炯,冷冷地问:“那么,叫化子想向大家讨个面子,把这些小孩揽上身了,不知还盖不盖得住?”

  我听见疯丐这样说,不禁感激地望向他。对着十七路江湖人物,竟然还可如此狂放,二话不说便把我们揽上身,我对他的观感,陡然提高了不少。

  外面的各路人马也想不到疯丐会如此直接,一时之间起了阵小骚动,议论纷纷。良久,王家兄弟才说:“前辈要讨面子,结梁子,都要有个理由啊。总不成一时高兴,便叫这么多朋友空手而回。”

  王家兄弟这番话虽然说得客气,但也暗示除非疯丐能说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否则事情还是不能善罢。看来,他们能成为多路江湖人物的代表,除了一手飞刀外,能言善道也是一个原因。

  疯丐听了,哈哈大笑,深邃的目光盯着我,大声说:“我要护这三个娃儿,当然有最好的理由。”

  我望着疯丐的目光,不再犹豫,翻身跪倒,三个响头下去,大声叫道:“师父。”

  疯丐大喜,用竹杖把我轻轻挑起,说:“乖。”跟着又大声说:“娃儿是叫化子的徒弟,这理由够好了吧!”

  王家兄弟的声音有点悻悻然:“恭喜前辈收得好弟子,有空请来飞刀王家一叙,自当竭诚款待。”

  疯丐笑着说:“你们放心,我讨饭也不会讨到你们家,江湖上已是刀口舐血,讨饭还要提心吊胆。”

  王家兄弟齐声说:“前辈言重了,后会有期。”

  谁知疯丐猛喝一声:“慢着!”手中竹杖陡地挥出,挑起地上两柄匕首,化成两道闪电光,穿过原来的窗洞疾飞出去。

  先是王家兄弟惊叫一声,想来接得甚是狼狈,跟着静了一静,便响起了如雷的喝采声。疯丐露的一手,实在太漂亮了,我和祝香香一定过神,亦立即跟着鼓掌。

  当时,我还以为大家是给师父面子(扬州疯丐已成了我第二位、亦是影响最深的师父),后来,和师父谈起,才知道根本十七路人马加起来,也不是师父的对手,王家兄弟亦是先盘算过,才决定退走的。

  当然,如果师父不露一手,难免有人会退得心生不甘。由于我第一位师傅王天兵,来自三姓桃源,所以这些江湖上的规矩,大都是我的第二位师父——扬州疯丐,教我的。

  但是,虽然我刚拜师,却很快要和新师父分开。因为当铁蛋再醒来时,第一句说话便是:“叔叔给连云寨的人拿了去,快救他!”

  我和祝香香听到连云寨的名字,都摸不着头脑,不期然朝扬州疯丐望去。

  师父皱着眉,沉吟半晌,缓缓地说:“想不到赤老三也来凑兴。这老小子在一对朱砂掌上下了四十多年工夫,倒真不可少觑。”

  我见到师父的模样,已可想像到连云寨的凶险。刚才面对十七路人马,师父谈笑用兵,挥洒自如,浑没半点惧意,现在提到一个赤老三,便已眉头深锁,不问可知,那姓赤的定然是个厉害脚色。

  祝香香试着问:“前辈,那赤老三是……?”

  师父把眉一扬,沉着声道:“是连云寨的老大,十年前,号称天下第一掌,后来败在我手下,自此绝迹江湖。”

  我听到师父这样说,大喜过望,急着道:“师父,原来是你的手下败将,那么事情好办了!”

  谁知师父冷笑一声,褪下半边鹑衣,露出左面肩膊,赫然印着淡红色的掌印。掌印周围,伤痕累累,看来是骨头碎裂得绽开皮肉弄成的伤口,虽然早已痊愈,但仍然触目惊心。

  我、祝香香、铁蛋,都惊叫一声,想不到疯丐这样的绝世武功,也曾给人打得伤重如此。

  疯丐长叹一声,摸着掌印,似在回首前尘旧事:“当年我是惨胜。赤老三的朱砂掌再多半分火候,我也会命丧当场,这招‘三潭印月’,是朱砂掌的杀着,我虽然闪过要害,但一条左臂也险些儿给废了。事后调养了半年,才能运劲发力,至于朱砂掌的赤红印记,却似终不能尽褪。”

  我们看着那三个淡红掌印,心中都为十年前的一战骇然。胜的一方尚且如此,那么败的一方岂不是……。

  师父望着我们,似是看透我们的心意:“赤老三一击不能置我于死,给我废了右眼。”

  祝香香眼珠一转,问道:“前辈为甚么不下杀手!”

  师父静了片刻,狠狠地吐口痰,道:“我们只是比武,犯不着分生死。”

  这时铁蛋从床上滚下,扑倒在地,朝师父直叩头,哭着道:“前辈,你好歹救我叔叔出来。”

  疯丐哈哈大笑,一把拉上衣服,脚尖一挑,用巧劲把铁蛋踢回床上:“我说过揽上身的事儿,难道还丢下不管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发觉祝香香眼中有点忧虑,口唇动了动,但没有说话。(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觉得师父为了不让我们担心,有所隐瞒,而最后亦证明,她的忧虑完全正确,师父没有告诉我们的,赤老三的两位兄长,赤老大和赤老二,都是朱砂掌的高手,功力和赤老三只在伯仲之间。)

  铁蛋忙不迭向疯丐道谢的时候,师父的眼光却扫向我:“连云寨离此要两日脚程,我习惯了独来独往,救完人再回来找你。”

  本来,依我的性格,一定会求师父带我同去,但一来铁蛋实在还需要人照顾,二来我们又要赶往三姓桃源,便只好老实地点点头。

  疯丐拿起竹杖,正欲离去,忽然又转过头来,望着我笑了起来。

  起初,我还不知道他在笑甚么,但很快,我也明白了,禁不住也笑了起来。

  我边笑边说:“师父,我的名字叫卫斯理。”

  疯丐哈哈大笑:“卫斯理,好名字!”

  说罢扬长而去,声音从外面传来:“你们有事情办,不妨先走,叫化子自有找人的法门。”

  这也真是道理,在当时的社会,科学并不发达,人,便是传递消息的主要工具,说到耳目众多,谁也及不上丐帮。

  师父走后,我和祝香香安慰了铁蛋一会,便各自睡觉。

  在祝香香坚持下,铁蛋睡了唯一的床,而我和祝香香,则一起睡在地上。对我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第二天清早,铁蛋的精神好多了,谈到日军宝藏的用处,铁蛋说他和叔叔都想将宝藏用来做点对国家有益的事,可是还未决定怎样使用。

  祝香香突然说:“铁蛋,你不是一直想做将军吗?”

  铁蛋点点头,道:“不是想,是一定会。”

  祝香香笑着说:“你把日军的宝藏献给况大将军,我担保他一定把你留在身边。”

  铁蛋呆了呆,挥了挥手,才大声说:“好主意!”

  况大将军统率雄师百万,官阶极高,而且英明神武,极得人民爱戴,一向是铁蛋的偶像。将宝藏给他作为军费,再投身大将军摩下,对铁蛋来说,的确是最佳选择。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祝香香立即修书一封,推荐铁蛋给况大将军。

  (后来,铁蛋跟着况大将军南征北讨,自己也成了大将军,中国近代历史上影响最深远的几场战役,和他都有莫大关系。当然,那已是很多年后的故事。)

  我和祝香香,决定先行上路,铁蛋则留在旅馆,等待扬州疯丐救他叔叔回来。

  离别的时候,我和铁蛋都依依不舍,紧紧的握着手良久。

  但,路总是要上的,何况还是和我最爱的祝香香一起。

  至于扬州疯丐大闹连云寨,自然是另外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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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6楼 发表于: 2008-03-14 08:04:43
 第二章 失身

  失身,在《辞海》里,有两个解释:(一)谓丧失其身也。《史记。日者传》:“居赫赫之势,失身且有日矣。”(二)谓妇女失节也。《汉书。司马相如传》:“今文君既失身于司马长卿。”

  可知古时的失身,和现代年轻人口中常挂着的失身,字义上颇有出入。起码,现在的失身,男女合用,只要是经历过第一次性经验,无论是强迫自愿统称失身。

  这一篇题名为“失身”,顾名思义,自然和我卫斯理的第一次有关。

  闲话表过,再说我和祝香香别过铁蛋,一路依着香妈所绘的地图,往三姓桃源去。由于地势越来越偏僻,有时找不到客栈投店,我们便只好在山神古庙度过一宿,捡些柴枝生火取暖,倒也风光旖旎。

  一直到了两天后,我们终于进入了湘西的崇山峻岭。放眼望去,全是连绵的森林。根据香妈的地图,还有三天路程,便是三姓桃源。我和祝香香都十分兴奋,牵着的手抓得更紧,跟着地图展示的秘径全速赶路。(自从三泰客栈一役后,我和祝香香的感情突飞猛进,已发展到牵着手赶路的地步。)

  这个大森林,在湘西耸立了超过一亿年,一直都是人迹罕至。我们在第一天还见到一个披着兽皮的猎人在打獐子,到了第二天,一个人也踫不到了。

  事实上,在森林中根本就没有道路,我和祝香香只能踩过足足有人高的荆棘野草,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如果不是香妈所绘的地图十分仔细,相信我们早已在这穷山恶水中迷失路途。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个小山坳中露宿,我问祝香香:“还要走多久?”

  祝香香似笑非笑地反问:“你想呢?”

  我给她若有深意的眼神望着,立即又产生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心跳加速,脸颊发烫,手心出汗,呼吸急促,差点滚了下山。(这种现象,在很多年后的一个电台节目中被形容为“招ED”,十分传神。)

  我不敢回答祝香香的问题,喉头嘀咕着几句无意识的说话,便跑了开去捡柴。

  我满面通红地捡了柴回去,祝香香俏皮地说:“如你所愿,很快便到了。”

  我望着火堆,想告诉她,我希望一辈子都和她两个人在一起,但火中我恍惚又见到况英豪用力拍着我的肩头,道:“我们是好朋友,永远的好朋友。”

  我长叹一声,始终没有回过头去看祝香香。

  祝香香亦不再说话,站在一旁,垂脸不语,良久,幽幽地叹了一声。

  天刚亮,我们又再上路,出发时,祝香香伸出手来,大方地道:“嗨,牵不牵?”

  我呆了呆,面又胀得通红,立即紧紧把她的手握着。

  我们沿着山走,足足三个多小时,才看见一道水流湍急的小山涧,喝了几口涧水,只觉清冽无比,令人心神酣畅得难以形容。

  好在我和祝香香都年轻力壮,又有武术根底,连续几小时山路,虽然走得有点儿累,却也还捱得住。好不容易下了山,涧水的去势缓和。山中风景优美,至于极点。我和祝香香欣赏了一会,便又拿出香妈的地图来研究。

  祝香香指着前面:“就在前面了。”

  我们握着手,慢慢来到溪水最缓处,那里水平如镜,可以清楚看到我和祝香香的倒影。

  我心不在焉地问:“就在前面?”

  祝香香望着水中倒影:“唔,黄昏前就可以到。”

  我们吃了一些干粮,便又继续上路,终于走到了一个小山坳,简直美丽得难以形容,不像是属于这世界的地方。

  在这小山坳,可以忘记了时间这个观念。只觉得万古悠悠,多少帝皇将相,叱吒风云,可是从这里看来,又有甚么分别呢?

  祝香香看看地图,指着左面,那里是一片悬崖,极高,悬崖下有道瀑布奔下,水花四溅,夕阳下耀眼生辉,十分漂亮。

  祝香香急步向瀑布奔去,我跟在她的后面。

  到了瀑布之前,她拨开悬崖的一些藤蔓:“看!”

  我看到了一块石碑,上面生满青苔,刻着:“祝、王、宣,三姓桃源,外姓不能进入。”

  祝香香望着瀑布:“穿过瀑布,便是三姓桃源。”

  我大声道:“我陪你进去。”

  祝香香幽幽道:“你是外姓,进去陡生摩擦。不如我先进去打个招呼,再出来接你好不好?”

  我望着祝香香,实在舍不得她离我而去,突然冲动起来,冲口而出:“香香,你进去之前,让我吻一下!”

  祝香香俏脸绯红,紧咬着嘴唇,气息有点急促,声音也微微颤抖:“你……说甚么?”

  我豁了出去,鼓足勇气大声叫道:“香香,我舍不得你!我怕你进了去不再出来,我便像师父一样。”

  这几句话,的确是我的心声。想当年,香妈和师父何尝不是人人羡慕的一对,但后来香妈踫上了祝志强,一见钟情,却留下师父落拓江湖,怨恨半生。

  由于香香是她妈的女儿(多废话),我又是师父的徒弟(又是废话),在我的潜意识里,实在害怕同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祝香香看着我惶急的样子,大眼睛微微发红,似是明白我的心意:“傻子。”

  她慢慢靠近了我,一阵幽香轻轻传来。

  自然地,我的双臂立时环抱着她,把脸贴在她精致娇俏的脸庞上,感受着她呼吸的温暖,和她在微微发抖的身子。

  我们都好一会不说话,也不动。

  除了瀑布声、风声、鸟声之外,就是我们两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我移开头,看着在阳光下,清丽绝伦的祝香香,两人的视线黏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双方都各自在对方的眼神之中,找到了心里要说的千言万语,而这千言万语,又绝不是真的语言所能表达的,只是可以在眼神之中,互相交流。

  完全不知道是由谁先开始,还是两个人一起开始的,我们开始亲吻对方。

  唇和唇的接触,舒畅的幽香,湿润的气息,一切都和梦境一样,只是更真实,更震撼,更腾云驾雾。

  在这种奇妙的滋味中,我和她唇和唇压得更紧,气息更急促。

  祝香香闭上了眼睛,她的双颊,已经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我打横抱起了她,她立刻搂住我的脖子,把脸腮贴着我,竟如同火烧一样的发烫!

  我们一起倒在悬崖旁的一片小草上,小草绿得发亮,厚厚的,柔美的,就像块软软的毯子,我俩躺下,嘴唇又已紧紧凑在一起。

  我全身发烫,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脸庞,当我踫到她雪白的粉颈时,她有点害羞地略缩了缩,那小小的动作,令我的呼吸更加急促得像发了狂一样。

  慢慢地,我们解去了多余的束缚,当我们的肌肤,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和那像丝绸一样的绿草时,有股莫名其妙的快感,从我们的肌肤直透进来,迅速流遍全身。

  我拥抱着祝香香,感觉就像是拥抱着自己的生命。

  我们拥抱着,呼吸声和心跳声混在一起,在这瀑布旁的小草上交织成为开天辟地,自有人类以来,最美丽的生命乐章。而我们就在乐章之中起落浮沉,把生命的意义作无穷无尽的美化和扩展。

  祝香香一直把她娇柔的身体紧贴着我,拥得我极紧,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小动物,紧闭的睫毛微微跳动,额上的发丝渗出芳香的濡。

  直到我们终于分了开来,祝香香始终紧紧抱着我,娇软的身子还在微微发颤。

  我喘着气,拥着她,肆意吸着她身体的幽香,让她的头靠在我胸膛上,轻抚着她的头发,喃喃地道:“香香……”

  我还未说甚么,祝香香已抬起了头:“卫,别说甚么,我们该说的,全说了;该做的,也全做了。”

  我望着她叫人心醉的样子,把她拥得更紧:“是……该做的吗?”

  祝香香轻轻笑了起来,笑意之中,有着化不开的甜蜜:“不管该不该做,你后悔吗?”

  我陡然叫了起来:“当然不!”

  祝香香嫣然笑:“那就是了。”

  我抱着祝香香,感觉上从来没有像这刻一般的平静。我在她额上吻了吻:“香香,我要娶你。”

  祝香香望着我,一双眼睛如雾似花:“别忘了我还有指腹为婚的丈夫。”

  我做出认真的样子:“我们总得为自己的幸福打算,况英豪那面,我会和他说,相信他也会谅解的。不谅解的话,也没有办法,我们禀明你妈妈,想来她一定会帮我们。”

  祝香香用手指擦着我的脸羞我:“我妈一定喜欢你的吗?”

  我红着脸,一面笑一面道:“磨着她老人家求几年就是了。”

  祝香香眼珠一转,忽然面露忧色:“磨几年?我怀了你的孩子怎么办?”

  我呆住了,对,要是香香怀了我的孩子,香嫣又不肯让她嫁我,怎么办?

  我一时答不上来,正在惆怅,突然之间,眼前陡地一黑,变得甚么也看不到。

  祝香香惊叫一声,我紧紧拥着她,镇定地说:“别怕,是他们。”

  话刚说完,声音已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用担心,你们这次不会有孩子的。”

  虽然在黑暗之中,但祝香香突然听到人声,也羞得立时把头钻进我臂弯里,一张险热得发烫。

  我轻轻拍着她肩头,表示安慰,跟着愤怒地道:“你们来做甚么?我又没想你们!”

  声音似乎对我的愤怒有点奇怪:“我们接收到很强的脑电波释放量,经过分析后和你的纪录吻合,便来找你看看有甚么事情。来到才发觉原来只是你在交配时产生的能量……”

  我气得沙哑了声:“你……你们……看着我们……?”

  声音平静地道:“有甚么不妥?交配是地球高等生物繁殖的必须过程,没有需要尴尬的地方。”

  我粗着声说:“但我们都没穿衣服!”

  那声音顿了半晌,才无奈地说:“地球生物中,人类为何会为自己的躯体感到羞耻,要倚赖衣服掩饰,一直是我们的一个主要研究课题。可惜,始终得不到结论。”

  我听了这番说话,心中一阵茫然,也觉得十分奇怪,为甚么地球上众多生物中,只有人类才会为赤身露体感到羞耻?(这的确是个重要问题,不然《圣经》也不会在“创世纪”中为这种羞耻之心作了原罪的解释。但,在那时侯,我当然还没有看过《圣经》。)

  那声音又再响起:“在我们星体四百多亿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衣服。”

  祝香香忽然开口:“刚才你们说,我们这次不会有孩子,是甚么意思?”

  声音道:“人类的精子,可以在女性体内生存三至五天。但卵子能受精的时间只是排卵后十至二十四小时,所以女性每周期的能生育日子只有七至八天,其他时间都不能受孕,现在是处于第二段安全期,月经很快便会到来,所以不会怀孕。”

  我听得一头雾水,祝香香却又开口:“你们怎么知道?”

  声音道:“通常排卵后十二到十六天便有月经。月经前的十到十二天便是第二次安全期。由于只有排卵附近的八天能生育,这八天前的日子,倒数至上次月经便是第一次安全期。人类女性排卵后,黄体产生的黄体酮会使基础体温上升摄氏 0.2 至 0.6 度,如果怀了孕,体温会维持在高的度数,否则在经期前会下降。我们的仪器探测到你的黄体酮和基础体温都正常,所以判断你处于第二次安全期的尾段,经期在二至四天内便会来临。”

  我和祝香香听着这些在今日只是中学生普通常识的理论,似懂非懂,要不是我们知道他们是比人类进步不知多少万年的外星高等生物,可能一早已开口怒骂他们胡说八道了。

  沉默了半晌,我开口道:“王天兵就在附近……”

  那声音打断了我:“王天兵我们已见过,你称为鬼竹的仪器我们亦已寻获,虽然受到轻微损毁,但只是外层的警报系统,很快便可修妥。”

  我急忙问:“你们是怎样找到他的?他现在怎样了?”

  声音道:“仪器的外层装有警报系统,受到破坏时便会将信号传给我们。我们赶到现场时,王天兵正尝试破坏仪器,情绪十分不稳定。”

  我和祝香香互望一眼,都明白师父是想毁去鬼竹,彻底忘掉香妈。

  声音续道:“我们现身取回仪器后,和王天兵作了一定程度的沟通,他镇定下来,要求我们帮助他找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让他把整个村落的人都徙移到那里,从此真正的与世隔绝。”

  祝香香忙问:“你们答应了吗?”

  声音道:“答应了,对我们来说,那是很简单的事,我们甚至立即将他们全体转移到那地方。”

  我立即问:“那是甚么地方?”

  声音道:“我们答应过不透露的。”

  祝香香机警地问:“在地球,还是不在地球?”

  声音道:“可能在,也可能不在。”

  我知道再问也是枉费心机,想了一想,好奇地问:“那鬼竹究竟是什么仪器?为甚么可以见到思念的人的样貌?”

  声音道:“很难对你们解释,简单说,我们用脑电波控制这个仪器,它使会做出我们想要做的事情。”

  我一边思索着,一边用力挥着手:“慢着,你说这东西能够把人心中所想的东西化成现实?”

  声音道:“理论上是对,不过人类的脑电波不够强大,所以只能使这仪器显现出心中所想的事物。很奇怪,你们在思念另一个人时,脑电波可以比平常高出十倍以上的。”

  (事后我才想起中国传说中可以令人心想事成的仙人棒,不知会不会是同类的仪器,不过可惜以后再没有机会问他们了。)

  我追问:“那为甚么你们会把仪器随便丢在荒山中?”

  声音静默了一会,才道:“在长途太空飞行中,仪器用了这么久,能源已经耗光,一定要再吸收足够的能源,才可以继续使用。我们经过这个星球时发觉,这里充满着能源,便留在此一会,让它放在这里吸收能源。”

  我不很明白:“吸收能源?是怎样的一回事?”

  声音道:“它的能源依靠一种你们称作二氧化碳的气体,只要把仪器暴露在二氧化碳含量超过百分之五的空气中,它便能自动吸收。”

  祝香香突然道:“你们把东西乱丢在荒山野岭,不怕让人拿走吗?”

  声音道:“在我们的星球中,和我们经过的所有星球中,没有同类会拿走不是自己的东西,所以事先预计不到会有人拿走仪器,找了很久,才找回五个,直到近来才知道第六个在王天兵手里。”

  我好奇地问:“仪器对你们有甚么用?”

  声音道:“我们用脑电波命令这个仪器产生强大的能源,供给长途太空飞行之用。”

  我还不明白:“这个仪器究竟是怎样运作的?”

  声音道:“很复杂,以人类现在的智力和科技,绝对不能解释清楚。”

  我知道再问也不会明白,便道:“找回鬼竹,你们准备怎样?”

  声音道:“在计画中,我们早应离开地球,待仪器修理好,我们便会继续旅程。”

  我道:“不回来了吗?”

  声音沉默了一会:“回程时可能会经过,不过那会在地球年二十万年以后。”

  声音道:“你的脑电波很特别,有异于一般地球人,将来可能会再和其他外星生物接触。”

  我道:“但第一次,总是最难忘的。”

  声音又沉默了一会:“我们要走了。对了,王天兵有一本书托我交给你。真不明白你们人类为甚么还在使用这样落后的记事方式。”

  跟着黑暗消失,刺眼的阳光又再照射着我和香香,我们的眼睛好一会才能够适应,然后,我们同时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山洞正迅速平平的飞来四四方方的一块物体,比强弩射出来的箭还要快上十倍百倍。

  说句老实话,我在那时候虽然还未算是一流高手,(我大部分的武术都是后来跟第二位师父扬州疯丐金二学的。在这本书中,我是第一次提到金二这个名字,因为我也是直至正式跟他学艺以后,才知道师父名金二。)但自小王天兵已为我扎下良好的武术根基,可是当那件物体飞来时,做为一个学武之人,应该本能地会闪避开去。但这次竟然完全来不及避开,可见其来势之速。

  我吃了一惊,谁知那物体飞到我身前三尺时,突然停下不动。既不向前飞,也不跌在地上。我走了定神,看清楚,才发觉那是一本厚厚的书。

  我和祝香香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有点骇然。我们虽然只不过是中学生,但自小接受新式教育,对现代力学总算略有认识,都知道一件物体要在半空中停留,绝对是违反了力学原理。

  (这个疑问,直至现在,我请教了不下百位物理学的顶尖学者,其中有几位还是诺贝尔奖的得奖者,但每个人给我的答案都是:不可能。)

  这时,刚才那山洞突然出现了一团火红的光芒,耀目得像正午的太阳一样,使我们几乎睁不开眼来,然后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团红光自山洞飞出,直上天空深处,然后消失无影无踪,前后不到三秒。

  我呆呆的望着天空,半晌才道:“他们走了,师父也走了。”

  祝香香明白我的心情,轻轻拉住我的手,没有说话,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对,不管宇宙多么奇妙,不管人类多么渺小,不管人间多么无常,只要我们在一起,其他的甚么都变得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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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7楼 发表于: 2008-03-14 08:05:33
第三章 日记

  这是一本大型的日记簿,把许多本大小不一的日记簿钉装成一起,年代最久远的一本,相信有三十年以上的历史了。

  这本日记,保存极好,封面是上佳的红色织锦,由于多年来经常被人用手抚摸,已经磨得光滑如镜,内里的纸张虽然因年代久远,已经变得很脆弱,但却依然完整无缺。

  我知道,这本日记簿,是师父最珍贵的一件物件,他每天都要拿出来观摩一番,神情好像是回忆好多年前的往事,有时痛苦,有时甜蜜,经常这样便是一整个下午。

  那时我还是少年人心性,对甚么事都十分好奇(这个好奇的性格,一直到今天还是丝毫未改),很想知道这本簿子究竟写着些甚么(当时我当然还不知道那是本日记),可以令一向不苟言笑的师父沉迷到这个地步。

  有一天,我等了很久的机会到了,一向足不出户的师父不知要外出一会买些甚么东西,我立刻觑准这个机会,悄悄窜入师父房间,找了很久,终于在床底的一只樟木箱子找出这本日记(樟木箱子扣着一把大锁,但这当然难不倒我)。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个时候,师父回来了。

  他看到我手上拿着这本日记,先是愕了一愕,继而面色发青,再继而勃然大怒,事后我受到怎样的惩罚,也不消提了。

  过了几天,师父又在翻看这本日记时,忽然叹了口气,把我叫过来:“这本日记,记载着我前半生的一段快乐又悲哀的日子,你是我唯一的传人,又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本来给你看看也无妨,不过,唉,还是待我离开这个世界时,才给你看吧。”

  想不到在今日,他竟然真的履行诺言,把这本日记留给我!

  我有点迟疑,不知应不应该翻看这本日记,因为这可能记载了师父一生许多不想为人所知的私隐。

  祝香香却有不同意见:“王天兵既然把这本日记留给你,就是想你从头到尾看一遍,或许他还有很多苦衷和冤屈想你替他申辩,你不看,才反而是对不住他!”

  其实,我的想法也和祝香香一样,不过,有祝香香的支持和鼓励,翻看这日记时就更理直气壮,义无反顾了。

  我终于打开了日记,最大的原因是,我真的想知道王天兵和祝志强之间恩恩怨怨的来龙去脉,因为我相信师父绝不会是祝志强和香妈口中所述的卑鄙小人!

  王天兵自从十岁开始便有写日记的习惯,除了有时因为事忙间断几天之外,基本上每天都有写日记。

  这本日记,详细记载了他十岁到离开这世界的前一天的每一件事,怕不有数十万字,如果全部刊登出来,多写十本书还不足够。

  可是,日记的前半部绝大部分都是记述他童年和青年时代,学文习武的艰苦岁月,(那个时代,练武的痛苦过程,现代人是绝对无法想像得到的。现代功夫电影描述的所谓残酷锻练,怕不能形容当时惨烈情况的万一。)还有他和宣瑛青梅竹马的一段快乐日子,天天如是,沉闷得很。

  (当然,在王天兵心目中,这段日子是他毕生最快乐的时光。)

  日记的后半部,则包括了他和祝志强争夺宣瑛失败后,落魄江湖的一段日子。而王天兵最后十年的日记内容,我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为,那时他已经到了我家居住,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教导我练武术,而日记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围绕我练武的进展状况。

  我看到这里时,想起师父谆谆善诱,督促我练武的情景,心里着实感动得很,再想起今后和师父恐怕再难有相见机会,眼泪更是几乎掉了下来。

  其实,这本日记对我、祝香香和各位读者来说,重要的只不过是王天其二十二至二十五岁三年间的故事。这段期间,记载了王天兵、宣瑛和祝志强三人之间的种种恩怨情仇。

  在那三年日子里,真正值得记述下来的,只有十天八天,现在我就把发生了重大事情的这十天八天,整理一番,再刊登出来。

  (正如先前故事所述,王天兵文武全才,国学修养极深,他的日记言辞藻丽,条理分明,篇篇都是一流的绝好文章,可以作为国文课本的模范教材。刚才说的“整理一番”,不过是为了顾及读者的需要,把原本文言文的日记改写成现代的白话文罢了。)

  由于这本是王天兵的日记,以后文中述及的我,是王天兵的自称,而所有的想法和感觉,也都是王天兵的。至于另一个我——卫斯理当时看后的反应和感想,会另外在括弧内表达。

  还有一点必须说明的是,当时王天兵才二十二岁,文武兼备,已经成为三姓桃源最杰出的青年人。而且,在谷中地位极高,虽然三姓桃源号称是由三位德高望重的元老共掌,但实际上谷中一切大小事务都由王天兵决定,大家都已把他视为未来谷主。

  而当时才十八岁,漂亮可人的宣瑛,自幼和王天兵青梅竹马,二人恋情在谷中早已众人皆知,大家亦已经把她和王天兵认定为一对理所当然的璧人。

  今早,大师父(王天兵一共有三位师父,两位习文,一位习武,大师父就是教授他“龙虎功”的宣仲介,也是宣瑛的父亲)神神秘秘的,说有要事商量。

  我觉得很奇怪,大师父虽是谷中三位元老之一,不过他不理谷中事务已经有很久的一段日子,而且自从三年前我龙虎功大成以后,他也没有再传授我武功了。何况这一两年来,他因为年事已高,又染上了一种不知名的重病,一直深居简出,就是我到他家中找宣瑛时,也很少见到他。究竟他找我有甚么重要事呢?

  我去到大师父的书房,看见他坐在床上,精神十分好。近几个月来,很少见到他像今天这样精神奕奕的了。

  我向大师父请了个安,然后斟了一杯茶给他,才恭谨地问:“大师父,找我甚么事?”

  大师父接过茶,呷了一口:“你知道阿力和阿鹏昨晚偷走的事吗?”

  我吃了一惊:“甚么?我去追他们回来!”

  大师父摇了摇头:“不用了,老二已经在三片石那里捉到他们了。”

  (宣仲介口中的老二,是谷中另一名元老,也是王天兵的叔叔,王浩然。)

  我怒气冲冲:“阿力、阿鹏这两个小子真不像话,立刻便召开全谷大会,让大家决定怎样处罚他们!”

  大师父又摇了摇头:“我已经吩咐老二放了他们,还有不淮他们向别人说及这件事。”

  我露出疑问的神色,可是大师父并没有解答这个问题,只是静静的看着我。

  我思索了好一会,终于想通了:“大师父,我明白了。”

  大师父点头:“对,自从二十年前,祝氏三兄弟走后,大家口中不说,心中都以为外面的花花世界一定比待在这里好玩得多,他们才会这样一去不返。”

  我同意:“都是因为他们,现在谷中的年轻人,谁个不想到外面的世界见识一番?阿力和阿鹏这次偷走,很可能只是冰山的一角。”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有点发热,我又何尝没有过偷走的念头呢?只是由于地位超然,假如我一走,谷中只怕全部年轻人也会跟着走个干净,为了顾全大局,我才不能走罢了。

  大师父咳嗽了几声:“所以,假如让大家知道阿力和阿鹏这件事,他们可能甚至会同情阿力和阿鹏,那时情况恐怕就更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迟疑了好一会:“大师父,有句话不知该不该和你说,恐怕就是现在的消息压下,如果没有一个永久的妥善解决办法,以后偷走的情况可能更会变得越来越严重。”

  大师父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天兵,你说得对。我找你来,便是为了这件事。”

  我没有说话,让他继续说下去,因为我知道大师父一定已经想到妥善的解决办法,才会叫我来。

  果然,大师父顿了一顿,徐徐地道:“天兵,我想你替我抓祝家三兄弟回来!”

  我不敢肯定大师父是否在试探我,还是真有此心,只好小心地道:“大师父你的意思是?”

  大师父一字一顿:“我要你抓他们回来,家法处置,看看以后谁还敢偷走!”

  我惊叫一声,声音也有些发颤:“甚么,大师父,你想用家法处置他们?”

  (家法,《辞海》的解释是:“旧时家长统制家族,训饬子弟的法则。”实际上,在当时每个大家族,甚至每条村庄,都有家法存在。所谓“山高皇帝远”,家法的威力,甚至比朝廷颁下的法令还要巨大。妇女失节后的“浸猪笼”,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当我看到这里之际,不禁叹息了一声:“想不到在号称是与世无争的三姓桃源内,竟然还需要有统治子弟的残酷家法!”

  王天兵整本日记由始至终都没有提及家法究竟是甚么,事后我有机会好奇问香妈,香妈轻描淡写地道:“哦,只不过是把头割下,腌干,悬挂在宗庙前的旗竿罢了。”)

  大师父语调十分平静:“假如他们有了子女,便把子女也一并抓回来,宣、王、祝三姓的人,绝不容许在外面的世界生存。”

  听了大师父这番话,我的心怦怦乱跳,又是兴奋,又是惊怕:“大师父,祝氏三兄弟都是武功高强,才智过人,我一个人恐怕未必能把他们生擒回来。”

  大师父双眉一扬,一双眸子登时变得精光慑人:“生擒不成,便要死的!”

  大师父凌厉的眼神,仿似射穿了我内心深处的私心,我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

  (从王天兵日记的前半部中,详细记载了他在大师父的严厉训导下,学习武术的痛苦过程,而亦可以知道他毕生最畏惧的人便是这位既威严又精明的大师父,而这种畏惧,是多年积压下来,发自内心深处的。)

  我心中其实已经是千肯万肯,但为免大师父起疑心,仍然嗫嚅着道:“大师父,我……舍不得离开阿瑛。”

  大师父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放心,我会派阿瑛帮你忙。”

  我陡然震动了一下,万万料不到大师父竟然有这样惊人的提议,不知他心里打些甚么主意,所以有点不知所措:“阿瑛……她……不知肯不肯……”

  大师父声音冰冷:“她不肯,便说是我叫的。”

  我看着大师父森冷的面容,突然像一股强光划破了黑暗,我终于恍然明白了他为甚么肯派宣瑛和我一起去了。

  监视!

  大师父为人一向极其谨慎,他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出谷办事,可能怕我也和祝家三兄弟同样一去不回,所以特别派他最信任的女儿来监视我。而我的武功在当时已经冠绝全谷,唯一令我出手有顾忌,能够制衡我的,恐怕也只有我所深爱、不忍伤害的宣瑛一人而已。

  老实说,和宣瑛一起到中原闯荡江湖,是我做最好的美梦时也不敢梦到的事,可是,受阿瑛监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然而我没有选择的余地,立即便跪倒地上,强装欢声道:“多谢大师父成全。”

  大师父声音带点感伤:“这个病,不知还能涯上多久,希望你能够快点回来,好让这副老骨头还有命亲眼见到你们的婚礼,那大师父便死而无憾了。”

  我听到这句话,立时握着大师父的手:“大师父,你长命百岁,别说这样的话。”

  大师父闭上眼睛,良久没有说话。我不敢打扰他,又不敢离开,整个房间一片死寂,直至很久很久以后,大师父才张开眼睛,说道:“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大师父这句话有点没头没脑,但多年师徒,我对大师父的思路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立刻明白了他话中的含意。几乎连想也不想,便慨然道:“皇天在上,我王天兵若不竭尽平生之力捉拿或格杀祝氏三兄弟和他们的后人,便要我五雷轰顶,五马分尸而死!”

  大师父嘉许地道:“祝氏三兄弟皆是智勇双全,你单人匹马,可能不是他们的对手,到时怎么办!”

  我当然知道大师父想我怎么做:“假如他们的武功确实比我高,我便会不惜使用每一种卑鄙手段,总之,一定会把事情办妥回来。”

  大师父点头:“天兵,你懂得这样想,我便放心了。”

  我沉声道:“大师父,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大师父缓缓地道:“那么,你再发一次誓,说假如你不用尽一切卑鄙手段去捉拿或格杀祝氏三兄弟,阿瑛便五雷轰顶,五马分尸死了吧。”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刻的感觉真的有如五雷轰顶,整个头颅“嗡嗡”地响,脑袋空白一片,好一会才能开口:“大师父,你说甚么?”

  大师父平静地道:“阿瑛不是你最亲爱的人吗?要发誓,便应该把誓言应在最亲的人身上。”

  我万料不到大师父竟然出了这样的一个难题,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大师父语音没有一丝感情:“只要你尽力办事,阿瑛便不会应誓,有甚么好担心的?”

  我回答不上来,无奈只得依言发誓。

  大师父十分满意:“好了,你现在还是快去找阿瑛,叫她陪你一起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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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黑风山

  话说王天兵和宣瑛离开三姓桃源,并肩闯荡江湖,就像刘姥姥进入大观园一样,踏进了他们从未经历过的新世界。在以后的两个月,二人形影不离,并肩闯荡江湖,踫到各式各样的新事物,接触各色各种的新人物,不停吸收着新知识。在这段日子,两口子互相扶持,甜蜜温馨,据王天兵日记的形容,真正是“乐似天仙,羡煞人间”。

  而祝氏三兄弟在这三十年当中,凭着过人的武功和智慧,赤手空拳打出了好大的万儿,祝家庄这三个字,在江湖可算是举足轻重,谁人不知,那个不晓。所以,王天兵和宣瑛没有费多大的气力,便已打听到祝家庄的所在。

  可是,二人也不急着一时要找到祝家庄,反而情愿慢慢上路,花多点时间到处浏览中原的美丽风光,他们深知,当他们一办完大事,返回三姓桃源时,以后便没有机会重返这个多姿多采的中原了。

  王天兵的心里甚至幻想过,不如就此效法祝家三兄弟,和宣瑛一起留在这里,下半生过着神仙也似的美满眷属生活。当然,这句话,他只敢留在心底,不敢对宣瑛提起。

  闲话表过,继续王天兵的日记。

  我和宣瑛在一个山头面前停下,越过这座山,便是祝家庄的所在。

  据邻近镇上的村民说,这座山,唤作黑风山,中原一带,名叫黑风山的山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偏偏以这座最为有名。

  原因很简单,山以人名,这个黑风山上,盘踞了一股以凶悍残忍绝伦闻名的强盗,定时要邻近的几个小镇缴纳巨额金钱,俨然是方圆数百里的大王。

  这股强盗,叫做黑风军,原来是山东省某军阀摩下的逃兵,不知怎的落草为寇,但是强盗之间仍是以军衔互称,他们的首领,就叫做黑风军长——他在军队时据说还未曾官至军长,只是此刻既然占据了一个山头,便索性封自己为军长,过过瘾头罢了。

  黑风山一带本来聚集着五、六股十强盗,各据山头一方,有时联手抢掠山下小镇,有时相互攻夺霸占地盘,附近百姓苦不堪言。

  三年前,黑风军长(那时他当然还未自称黑风军长)率领十多名部下来到黑风山,二话不说,便在黑风山的最高处竖立了一杆残破不堪的旗帜,上面大大的写着“黑风军”三字,笔法苍劲有力,显然出自书法高手笔下。

  同时,黑风山上每一帮强盗都已收到一封笔法同样苍劲有力的信,限定他们在三天之后太阳初升的时候,带同全部人马和武器,还有多年抢掠回来的金银财宝,一同向现在黑风出的主人——也即是黑风军长投诚,迟到者格杀勿论。

  信是由一个军人装束的高大汉子,骑着一匹方圆五百里最快的马,在每个山寨大门外数十丈,以利箭束着信件,一箭越门射入寨内,饮羽直入泥地,可见此人膂力之强。

  这个汉子,当然便是黑风军长。

  这样公然挑衅的举动,惹得黑风山众强盗怒不可遏,其中一名盗魁更扬言要把黑风军长的头颅一刀劈下,腌了浸酒,因为,黑风军长骑来送信的快马,就是他刚刚失去了的爱马。

  然而,群盗见到黑风军长投箭送信的身手,亦知来者并非善类,话虽说得大,但也不敢造次,各盗魁就在那位失马强盗的寨中,商议如何在当晚突袭黑风军长,攻他一个措手不及。

  谁知就在群盗商议定当之际,赫然发现山寨原来已遭数百大军包围,众寡悬殊,只好束手就擒。黑风军长见到他们,二话不说,便一刀一个,随手就把五名盗魁的头劈掉下来,至于有没有拿去腌酒,便不得而知了。

  原来黑风军长乘着几名盗魁聚在一起商议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突袭群龙无首的几个山寨,并立刻把受降寨众收归摩下,最后才联同几百个受降寨众,一举攻杀还在懵然商议得兴高采烈的几名盗魁。

  黑风军长执掌山寨后,第一件事便是突出奇兵,把附近几个小镇的自卫民团打个落花流水,粉碎了他们的反抗能力,然后才命令小镇居民定期缴纳巨额军粮,相当于以往的十倍金钱。

  这三个月来,黑风军长更是不断招兵买马,整顿军备,看来大有继续扩张之势。

  所以,当我和宣瑛问及往黑风山的路如何走时,那小镇的村民大惊失色,连连劝我们千万不要走这条送死之路,宁愿多化三数天时间,绕远点路,也总比被挖掉内脏,尸体丢在荒山野岭喂狗好。

  我故作吃惊:“真有这么狠的强盗?”

  那村民吞了吞口水,望望四下无人,一边斜着眼瞟着宣瑛一边向我道:“你还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大姑娘这么标致,落在那好色如命的黑风军长手上,只怕丢出荒山野岭时连狗也不吃哩!”

  宣瑛听得大发娇嗔:“你……”正欲伸手一掌掴落这个无礼之徒几颗牙齿,我急忙使眼色阻止她。

  我唯唯诺诺地道:“大叔,多谢指教,我们懂得怎样做了。”

  那村民走后,我和宣瑛相视而笑,想也不想便朝着上黑风山的路走,心里充满了按捺不住的兴奋。

  是的,我俩来到中原两个月,虽然可算是见尽了新鲜事儿,却始终未有机会一试身手。须知我们都是习武之人,而我更是不知浸淫了多少流血流汗的苦功,才把“龙虎功”练得大成,可是三姓桃源毕竟是小地方,我们的武功究竟到了那个地步,自己也不甚清楚,此刻难得有机会可以让我们大展拳脚,怎不教我们兴奋莫名?

  我们一路上全神戒备,犹如拉紧了的弦般,一点也不敢松懈,因为,黑风山上的强盗可能随时出现偷袭。

  谁知,我们走了大半天,也不见一个盗贼的影踪,心里正十分奇怪,宣瑛突然道:“师哥,你看!”

  我循着她手指看,只见前方在树丛和长草的掩映下,隐约见到不远处赫然有一个设备简陋,但规模却不小的山寨。

  我和宣瑛互望一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大步朝山寨走去,右手都紧握着刀柄,深知一场激烈的大战即将展开。

  就在这时,一名盛装打扮的青年突然从山坳走出来,我还在犹豫是否应该打草惊蛇,宣瑛已经迫不及待:“师哥,待我来!”飞身一记“独劈华山”,迎头便砍向那青年。

  青年猝不及防,却虽惊不乱,危急中双掌一拍,牢牢夹住宣瑛刀肩,再飞脚力踢宣瑛脉门,宣瑛只得松手弃刀,青年已乘势欠身横臂锁着宣瑛颈项。

  一切发生得有如电光石火,我欲救无从,只得眼巴巴看着宣瑛被青年制住,心下焦急如焚,但仍张作镇定地道:“朋友,你也是习武之人,欺负娘儿们算甚么好汉,放下她,我和你一对一再比过高低。”

  那知青年却痴痴地望着怀里的宣瑛,一瞬间,锁着宣瑛的手也不禁松了起来。

  宣瑛乘势用力挣脱青年的手臂,奔向王天兵,却禁不住回头望向青年。只见他英俊挺拔,一点也不像坏人,那对痴痴的眼神仍呆呆的望着自己,回想刚才青年搂着自己时那坚实的胸膛,和散发着那么浓烈的男人气息,不由得娇羞的低下头来。

  我目睹阿瑛这样给人占了便宜,不禁愤怒得想立刻把眼前这人撕成八块,但仍竭力沉住气道:“敢问阁下尊名大号,在黑风山身受何职?”

  青年还未答话,在我身旁的宣瑛却忽然道:“师哥,请手下留情,我……想他不是坏人。”

  我听见宣瑛替青年求情,心中怒火更甚,不待青年答话,已摆开起手式:“朋友,请赐招吧。”

  我心知青年虽然年纪和我差不多,却身负惊人技艺,故此一出手便是龙虎功的杀着。高手相争,胜负只有一线之间,要想击倒对手,就得先发制人。

  青年“咦”了一声,轻轻一掌便把我这来势猛烈的绝招化解了,好像对我的武功十分熟悉似的,然后他再攻来一掌,我顺手一档,心下愕然,他使的岂不正是龙虎功的一招“龙腾虎跃”?

  我们二人翻翻滚滚,不知过了多少百招,大家招式的大同小异,就像同门师兄弟拆招般,你来我往,煞是好看。

  斗至酣处,青年突然跳出战围,抱拳道:“朋友,好功夫,我认输了。”

  我怒道:“黑风山的小贼,你作恶多端,今天便要取你狗命!”

  青年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他的笑容不是向我,而是冲着我身旁的宣瑛。

  我勃然大怒,正欲再次出手,青年却抢先道:“在下叫祝志强,并非黑风山上的强盗,黑风山强盗刚刚已被我杀光,一个不留。”

  宣瑛惊叫一声:“你姓祝,那你是……”

  我却早已猜到七七八八:那青年竟然懂得龙虎功,而且功力还练得和我不相伯仲,三姓挑源的武功从未外泄,那青年除了是祝家的后人还会是谁?

  我冷冷一笑:“你是祝家的后人便好了,我正要找你们。”

  同样道理,祝志强当然亦猜到我们是甚么人,抱拳道:“你们想都是三姓桃源的传人了,不知高姓大名?”

  一直偷目注视着祝志强的宣瑛立刻道:“我叫宣瑛,祝大哥,这厢有礼了。”

  看见宣瑛这副含羞答答的模样,我更是气炸了肺,闷声道:“我叫王天兵,奉三姓桃源长老之命,捉拿祝长正、祝长生、祝长雄三兄弟和他们后人回三姓桃源,接受家法处置!”

  祝志强哈哈大笑,我听出他的笑声带有几分鄙视和不屑。只听他笑着道:“你们在谷中长大的人,真的是井底之蛙,外面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也懵然不知。现在是甚么年代,还在死守着甚么家法、谷规?”

  我和宣瑛出来中原已经有两个多月,以我们的过人才智,对于现在的政冶和社会状况的大变当然亦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而身处这股只想大解放的历史洪流的人,如何自处、应变,亦是我们在这两个月来一直思索的问题,祝志强的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讲话,正说中我们心坎里想说的,宣瑛只听得不住点头。

  我想反驳祝志强,又不知从何驳起,面子挂不住,只好大怒道:“祝志强,别多狡辩,总之你们是三姓桃源的人,私自逃走,便是触犯了三姓桃源的规条,现在我便以三姓桃源大弟子的身分,执行家法,一便是你乖乖的束手就擒,再带我去捉拿你爸爸和两位叔父,否则兵刃无眼,可别怪我辣手无情!”

  祝志强却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直灼灼的望着宣瑛,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宣小姐,你也是奉三姓桃源之命,来捉拿我的?”

  祝志强问得这样直接,宣瑛一时手足无措,竟然答不上话来:“不……不,我……我们……”

  我侧头看宣瑛,看见她望着祝志强的眼神,如痴如醉,如迷如梦,我立时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我也知道我完了,阿瑛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眼神望我一眼,从来没有。

  看见宣瑛现在这个模样,我心如刀割,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歇斯底里地大叫:“阿瑛,和我一起杀了这小子!”

  宣瑛却没有答话,也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不知所措的站在当场,望望我,又望望祝志强,一副不知怎么办的样子。

  我目睹宣瑛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登时发了狂,大叫一声,双腿鸳鸯连环蹴出,一钉咽喉,一取下阴,赫然已使出了“龙虎功”中最厉害的一记杀着。

  (这场比斗,足足打了三天三夜,至于结果如何,我们已于香妈口中得知,那也不必再复述一次了。

  然而,在这场比斗之后,围绕着王天兵发生的一切事情,更是惊心动魄,亦使我们明白当年祝志强之死的真正来龙去脉。

  在继续王天兵的日记之前,这里要先补充几句话,王天兵在杀祝志强不遂,还失去了宣瑛之后,便回到黑风山下的小镇,终日借酒消愁,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少天。

  这段日子,大概过了一个月,而这个时期,他的日记也是断断续续的,写一天停两天,记下来的都是一些神志不清的疯言乱语,一时怨自己没用,一时大骂宣瑛无情,一时发誓一定要杀死祝志强一家报仇,文字颠三倒四,完全不知所云,和先前日记的一丝不苟判若两人。

  直至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整件事情的发展,也改变了王天兵的下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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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茅山

  中国有许多名山大川,泰山,是历代皇帝封禅的地方;昆仑山,是传说中仙境的所在地;少室山,是武学正宗少林寺的发源地。可以这样说,五千年的中国历史,使得几乎每一座山,都有它的历史和典故。

  茅山并不是一座山,不过,它比所有的山加起来更有名。

  简单的说,茅山是一种道士专用的法术,但并不是说每个道士都懂得茅山术,懂得茅山术的道士通常叫作茅山道士,以示分别。至于是不是真是有一座山叫茅山,是茅山术的起源地,只怕不可考了。

  道教,是中国独有的宗教,源于先秦时代的神仙信仰和方仙之术,以老子写的《道德经》和张角写的《大平经》为主要经典。

  道教的支派十分多,要详细谈,再多十倍篇幅也说不完,大抵北方道教偏重于炼丹之术,追求长生不老和采阴补阳之法,而南方道士则偏重于符录,也就是画符驱鬼、奇门遁甲一类的东西,茅山道士便是属于南方一派。

  茅山术的种类十分多,最有名的是五鬼运法,说穿了,其实不外乎是时间空间转移的方法罢了,我有一个历史学家朋友王居风,便是掌握了这种技术,不停在时空间穿梭,找寻历史的真相。

  学习茅山术,有很多禁忌,譬如说不可亲近女色、不可积蓄金钱等等,而正由于茅山术的禁忌十分多,愿意学习的人也越来越少,所以,这门神秘的古代中国秘艺也渐失传了。

  这篇少年卫斯理题为茅山,当然和茅山术有点关系,各位读者不必心急,请先继续观看王天兵的日记,慢慢便会明白。

  今天,我起来时,已经是黄昏。我只觉得头痛欲裂,显然昨晚的酒醉还未完全消除。

  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再找酒喝。在这个没意义的人生,除了寻求酒醉后的迷离世界,还有甚么乐趣!

  就在我颤抖着走往木架子找寻最后一瓶廉价高梁的时候,突然感觉背后有一股强烈之极的劲风,疾向我后颈抓来!

  虽然在这个月来,我长期被强烈的酒精麻醉着神经中枢,但是多年来艰苦习武,反射神经依然比常人敏锐得多,本能地向前一扑,险险避开了这阴毒绝伦的一击。

  这时,我虽然幸运地逃脱了这一记偷袭,但头脸伏在地上,整个背部完全暴露给敌人,其实情况依然异常危险。

  几乎是同时,敌人已经以迅疾无伦的身法疾扑向前,双掌狠狠劈向我朝天洞开的背部。电光石火间,我双手力撑地上,硬生生把整个身子提高半尺,后脚双飞连环重重蹴出,这一记“连环虎尾脚”,正是“龙虎功”的救命绝招,可以说是百发百中,万无一失。

  谁知这次,我双脚竟然踢了个空,敌人好像很熟悉我的武力似的,不知使用甚么身法,竟然轻易避开了这记必杀绝招。而同时我只觉下阴一凉,猛然醒觉敌人已经变招改抓我下阴。

  我冷汗直冒,连忙双手发力一撑,身体如箭般飞冲向前,仅仅避开了这阴毒的一招,还乘势转过身来,看清楚来袭敌人的样貌,一看之下,登时呆了。

  其实,这段期间,我失去了宣瑛,每天的生活仿如行尸走肉一般,基本上已丧失了求生意志。假如有人堂堂正正的向我出招,我大多数都会不加抵抗,干脆让人了了我这没意义的生命便算了。

  可是,现在敌人突施偷袭,其间之凶险间不容发,我根本连想的时间也没有,只有本能地作出求生反应,甚至来不及想出放弃抵抗的打算。

  我回转身来后,只听得“砰”的一声,原来是我失去重心,重重的跌回地上,因为,我见到偷袭我的敌人,而他,是一个绝不应该会在这里出现的人。

  偷袭我的是一个精壮汉子,大约三十来岁,虎背熊腰,浑身散发出野性的力量。我知道,这双手力大无穷,曾经有多次生裂虎豹的纪录,因为,他就是我的嫡亲叔叔,王浩然。

  王浩然虽然是我的叔叔,可是年龄却比我大上不到十岁,只是由于武功高强,相信在谷中是仅次于我的第二高手,方才被推选做为元老之一。

  但最令我震惊的,是站在王浩然身后不远处的一个人,正在静静观看着我们的比斗。

  这个人,就是大师父!

  只见大师父穿着一身道装,面含寒霜,目光凌厉地盯着我。

  这几年来,大师父潜心炼丹服药,想是希望治疗他一直沉痾未愈的病,近来更喜作道装打扮,所以见到他这样装扮,我也不觉得奇怪。

  我呆了一呆,实在想不出大师父怎会找到这个小镇里的一间破烂小屋,可是,此刻情况已不容我细想,我只有立刻爬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跪着道:“大师父。”

  大师父“哼”了一声,过了好一会才再道:“叫得倒好听,你心目中还有我这个大师父吗?”

  我心内有愧,不敢回答,只是连连叩头。

  大师父也不答话,只是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王浩然连忙替他揉背脊,好一会,大师父才咯出一口浓痰,然后王浩然再拿了一张竹椅出来,大师父缓缓坐下。

  这时,我的额头已经叩得不停流血,大师父才徐徐地道:“停吧,不要再叩了。”

  我这才停止叩头,可是仍低下头来,不敢正面望着大师父。

  大师父冷冷地道:“阿瑛呢?”

  我期期艾艾:“阿瑛……她……不在……”

  大师父居然点头,“唔”了一声:“很好,祝家三兄弟呢?”

  我低下头,颤声道:“弟子不力,捉拿不到祝家三兄弟,愿受大师父家法处置。”

  大师父的回答更令人意想不到:“这件事怪不得你,你先起来吧。”

  我站起身来,满脸疑惑,不知大师父究竟打着甚么主意,只得惶恐地解释:“大师父,一个月前,我和阿瑛踫上了祝家的后人……”

  大师父截住我的说话:“不用说下去了,一切我都已经知道。”

  我心下骇然:“师父,你……怎么知道的?”

  大师父停了片刻,才慢慢地道:“你和阿瑛出谷后,我有点不放心,便叫老二跟着你们,所以,你们在外面的一举一动,我全都了如指掌。”

  王浩然虽然在谷中六位元老中,年纪最轻,可是由于他在王家排行第二,所以元老们都叫他为老二。当然,我是他的侄子,还是得叫他二叔。

  我虽然对大师父为人十分了解,他从不相信别人,可是知道他对我还是不放心,派了二叔跟踪我们,心下还是有点苦涩:“大师父,你对我还是不放心。”

  大师父没有回答我,闷哼一声:“果然,你们便出了事,所以老二便立刻通知我赶来。”

  我垂手而立,就像一个等待判决的死囚,不敢正面望着大师父。谁知大师父竟然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还轻轻拍着我的手:“天兵,我不怪你,你没有做错,错的是阿瑛。”

  我听见大师父说这句话,隐约明白他的意思,心下一惊:“大师父,一切都是我的错,不关阿瑛的事,求求你饶恕她吧!”

  大师父语音冰冷:“家法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人情可说。”

  我心下一凉,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大师父,阿瑛她……始终是你的亲女儿啊!”

  大师父沉声道:“阿瑛无情无义,抛弃了你,跟了那小子,你还替她求情?”

  我不敢答话,只是叩头如捣蒜,撞得额角几乎连骨头也露了出来,鲜血不停飞溅出来,染湿了整块地面:“大师父,求求你,求求你!”

  大师父摆一摆手,身旁的王浩然立刻会意,走到我的身后,双手倏地伸出,分抓我左右肩井穴。

  我绝对想不到二叔会突然出手,而且这个月来不停被酒精麻醉着我的神经,反应亦大不如前灵敏,便是要躲也躲不开,肩井穴一旦受制,立刻全身酸麻无力,动也动不了,再也叩不下头来。

  大师父阴阴一笑:“天兵,你答应我做一件事,我便应承你,放过阿瑛。”

  我连忙问:“做甚么事?”

  大师父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天兵,你是三姓桃源的未来谷主,是整个谷中希望的所托,看看你,把好好的身体糟蹋成这副模样,成甚么体统,怎对得起我们对你的期望?”

  听见大师父这番话,我不禁悲从中来,一个月来所受的冤屈不平一迸像火山般爆发起来,“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大师父让我哭了一会,才对王浩然道:“老二,先替他止了血才说。”

  王浩然应了一声,他替我止了血,而我渐渐平复心情,止住哭声。

  这段时间,大师父一直没有说话,我亦不敢先说话。

  大家沉默了接近一顿饭的光景,我才试探着问:“大师父,不知你要我做些甚么!”

  大师父咳嗽了几声:“你先说,答不答应才说。”

  我担心阿瑛的安危,慨然道:“大师父的吩咐,天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师父满意地微笑:“我要你杀了祝家三兄弟和祝志强四人!”

  大师父这样说,我反而放了心,因为,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个难题;反正祝志强是我的情敌,杀了也不可惜,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阿瑛是喜欢上那姓祝的小子,假如我杀了他,阿瑛岂不是会恨我一生?”

  大师父沉声道:“假如你不杀掉那姓祝的小子,阿瑛不会恨你一生,但是她很快便会嫁给那姓祝的小子了。”

  听大师父这句话,我陡地大叫一声,发狂地猛力挥拳直打墙壁,打得墙壁穿了许多个大洞,而我的拳头也爆得裂开,满是鲜血,但我丝毫不觉疼痛。

  好一会,我才能够继续说话,我强抑心里的无尽痛苦,假装平静地道:“大师父,先前不是说最好要活捉他们的吗?”

  大师父慢条斯理地道:“现在我想通了,祝家这些人桀骜不驯,捉了回谷也必定心中不服,迟早再弄出事来,不如一了百了,带他们的人头回谷,马首示威,更为干手净脚。”

  我有点迟疑:“我和祝志强比拚过,大家功力只在伯仲之间,而他父亲和两位叔父可能比他武功更高,我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大师父从口袋中掏出一块油纸包:“你可以把这包药放在他们的食水内。”

  我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强抑心里的反应:“大师父,这,好像很不君子。”

  大师父的语气不容我有反对的余地:“兵不厌诈,天兵,你忘记了三个月前发过的誓吗?”

  我脑中轰然一响,我当然记得,我曾经发毒誓,答应不惜尽一切卑鄙手段去完成捉拿祝氏三兄弟这个任务,否则阿瑛便会五雷轰顶,五马分尸而死,想不到现在大师父竟然拿这个来要胁我!

  我尽最后一丝努力:“大师父,下毒我恐怕连累阿瑛。”

  大师父从口袋掏出另一包药:“这是解药,只要你在十二个时辰内给阿瑛服食,便可以把她救活。”

  到了这个地步,我除了说声“好”之外,还有甚么办法?

  谁料大师父陡地大喝一声:“起坛!”

  我还摸不清楚发生了甚么事,王浩然已经搬来了一张铺着黄布的桌子,桌上放了诸般法器,一个铜铃,还有一柄裹着黄布的剑。

  大师父一手拿铃,一手拿剑,王浩然已在一旁手持公鸡侍候,大师父挥剑一到公鸡颈项,划破喉咙,鸡血如泉涌出,大师父连忙用碗盛着,然后一口“咕嘟咕嘟”喝下。

  我正不知发生了何事,大师父已沉声道:“天兵,你过来。”

  我依言走近,大师父蓦然一剑刺向自己心脏,我吃了一惊,正待出手相救,却见大师父剑势已转,竟正向我左胸心脏刺来。

  我猝不及防,根本想避也避不开,心中闪过了千百万个念头,最后归纳出一个:“大师父要惩罚我办事不力!”

  谁知大师父只刺破我胸口半寸左右,便已收势,任由我的血沿着他的剑泊泊流下,满意地道:“天兵,我已经对你施展了茅出的移心术,以后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会知道,并且会控制你行动。”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么?”

  大师父温柔地道:“天兵,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大师父在旁边为你出主意,不是更好吗?”

  (我一直不很明白,茅山术究竟凭甚么力量,可以控制人类的心志,后来我为了办一件事情,深入苗疆,不幸中了慢性蛊毒,更加深了对这些神秘力量的兴趣。直至很多年后,我遇上了原振侠医生,他告诉我他亲身经历的一个有关“血咒”的降头故事,我们共同研究了很久,一致认为降头是一种集中能量的方法,种种神秘仪式,诸如斩鸡头、念咒语、养蛊虫,都是集中精神力量的化学媒介。我亦对原医生说起了这个故事,我们都认为茅山术其实和降头的原理都是大同小异,只是运用的办法有分异罢了。

  当然,我没有向他说出这宗故事的主角便是我的第一位受导恩师,这并不是我存心隐瞒,而是受到中国传统道德观念作祟,亦可算是对一生悲苦境况,现在不知身在何方的王天兵留了最后一点私隐权。

  自从我们一番谈话后,原振侠医生对茅山术很有兴趣,想再花心思深入研究,可惜以后我们遇上的道士都是装神弄鬼一类,真正的茅山术,或许,早已湮没了。

  王天兵便是在这个情况下受到他大师父宣仲介的遥远控制,在宣仲介的策划下,用尽了种种下流办法,包括暗算、下毒、行刺、放火,多番用最卑鄙的手段刺杀祝志强。

  按照宣仲介的说法,这叫做“兵不厌诈”,而且,“先杀小贼,再杀老贼”,便是各个击破的高级策略。

  宣仲介说得振振有词:“你看古往今来,那位帝王将相不是凭着出奇计,达成一代霸业?说穿了,不过是和我们做一样的事罢了。”

  可惜,宣仲介虽然老谋深算,但是大半生都在三姓桃源度过,毕竟江湖阅历尚浅,仍然低估了祝家庄的雄厚实力。

  当时的祝家庄,经过祝氏三兄弟数十年的刻意经营,已经在中原武林建立了显赫的声名,在那几年更是大事扩张势力,希望在那个群雄割据的年代,建立一个更庞大的王国,甚至藉此问鼎中原,而命令祝志强单枪匹马铲除邻近的黑风寨,固然有磨练祝志强身手的意思,但亦是祝家庄整个霸业计画的第一步。

  王天兵虽然武功高强,宣仲介纵使智谋多端,但是想要到高手林立的祝家庄刺杀大少爷祝志强,还是免不了失败的噩运,如果不是有祝家未来儿媳宣瑛的求情,恐怕早已被大卸八块,抛下海中喂王八了。

  但是,祝家上下家人早已对王天兵恨之入骨,终于在最后一次,祝志强放王天兵走的时候,声明假如王天兵再落在他的手中,定必格杀勿论,到时无论宣瑛如何求情,也一样杀无赦。

  王天兵多番行刺失败,使得宣仲介终于明白祝家庄的真正实力,得悉对手势力如此强大,自己则是势孤力弱,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原来祝志强受到父亲和叔叔鼓励,希望学习现代的军事知识,这对祝家庄以后在中原发展大有帮助,于是便投考了当时最新派的军校,而以祝志强的身手及智慧,当然轻易被军校收取。

  宣仲介觉得这是大好机会,祝志强离开了祝家庄,就如失去保护的小鹿,正好为猎人找取,便吩咐王天兵乘机到军校暗算祝志强。

  谁知在当时的军校内,不单一样的守卫森严,而且学生中藏龙卧虎,后来更不知成就了多少影响了以后整个中国历史的军事奇才,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最重要的还是,祝志强在军校认识了一位好朋友况志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王天兵多番偷入军校,意图刺杀祝志强,不单偷鸡不到,最后一次被况志强发觉,在十多人围捕之下,中了一枪,几乎连性命也丢了,幸好最后终于还是施诡计逃脱了。

  王天兵经过多次失败,终于对宣仲介说了以下的一番话。)

  王天兵:“大师父,我没用,杀不了祝志强,你用家法惩罚我吧。”

  宣仲介:“天兵,不要自怨自艾,人家人多势众,你双拳难敌四手,有甚么办法?大师父不会因此怪你的。”

  王天兵:“可是现在应怎么办?整个军校都已经对我有了防范,相信很难再有下手的机会。”

  宣仲介:“不要紧,我有办法,你先在这里养好伤再说。”

  王天兵:“你有甚么办法?”

  宣仲介:“山人自有妙计,你先养好伤,到时再慢慢和你细说。唉,这一年多来你东奔西走,也够辛苦的,总该歇歇了。”

  王天兵:“大师父,不要我帮忙吗?”

  宣仲介:“有事我自会找你,你放心休息吧。”

  (从那天起,王天兵便很少见到宣仲介,而王浩然更是踪影全无,他每天就只在房子里读书练武,有时写写字,生活表面虽然好像过得写意舒适,但是他内心却是每天都像受到无穷痛苦的煎熬,每天每夜都怀念着宣瑛往时的一颦一笑,在他的日记的生花妙笔下,空虚悲痛的心情活跃纸上,连一直对王天兵恨得入骨的祝香香也看得几番掉下泪来。

  王天兵每次见到宣仲介,都会追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而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不必问,到时你自然会知道。”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天天如是,到后来王天兵也懒得问了,如此过了一年多,直至有一天——)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当晚我不知怎的,无缘无故思潮起伏,难堪的往事又再一一重现心头,于是我披衣起床,挥笔临摹王羲之的《乐毅论》,希望王羲之一丝不苟的笔法,能够平复我此刻其乱如麻的心情。

  这年多来,我一直随着大师父,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其间不知搬了多少次家,而近大半年,二叔王浩然更是踪影全无,不知到了那里,我只知道,他们一定是瞒着我干着某些事情,而这件事,才一定和刺杀祝志强的计画有关。

  但是我并没有问,和大师父相处这许多年,我早已摸透他的脾性,他要让我知道一件事,我迟早也会知道,假如他不想让我知道,再问也是枉然。

  近三个月来,我们就住在一条小村庄内的一间茅舍中,茅舍非常简陋,结构松散,经常好像摇摇欲坠似的,下起雨来屋顶更是哗啦哗啦水漏个不停,真不知道大师父为甚么要搬来这样环境恶劣的地方。

  而且,大师父和我搬进来时,更特别吩咐我千万不要出外,否则便会坏了部署已久的大事,至于那大事是甚么,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这几天,大师父却是特别地早出晚归,我隐约有点感到,年多来平静的生活即将结束,很快便会有重大事情发生。

  果然,就在我书至半途的时候,大师父突然以无比快速的身形,冲了进茅舍,速度之高,竟然一点也不弱于我!

  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大师父施展武功了,而且近几年来,他染上一种奇怪的疾病,不停咳嗽,行动也不很方便,我以为他武功早已搁下了大半,想不到他轻功竟然一点也不比从前逊色,真是宝刀未老。

  见到大师父这样气急败坏的冲进来,我吓了一跳,甚至来不及问他发生了甚么事,已听得他喘着气道:“今天他们行动了,快跟我走!”

  这句话没头没脑,我还未来得及发问,听得莫名其妙,被他一把拉住,拖着我便走,我只好糊里糊涂的跟着他,施展着最快的轻功上路。

  我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到大师父的模样,也知道事态必定十分严重,所以已经尽了全力的跑,但竟也只能和大师父跑个并头,心里不禁暗暗佩服:“姜真是老的辣!”

  大师父这个年纪,身体竟然一点也不弱于正当盛年的我,真令我这等后辈汗颜无地。

  我们一边走,大师父一边解释:“他们今晚全军出动突袭敌人,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

  我听得一头雾水:“甚么?”

  大师父接着解释:“老二混入了祝志强的军队做马夫,他是生面口,不怕给人认出……”

  听到这里我才总算明白了大半:原来王浩然混入了祝志强的军队,伺机行刺,怪不得我几个月来见不到他!

  我亦立刻知道,大师父要和我不停地搬,就是要一直跟着祝志强的军队附近居住,所以,他才会禁止我外出,因为我多次行刺祝志强失败,军队中很多人认得我,假如我一暴露行藏,给他们发现了,必定会严加提防,以后王浩然要行动便很困难了。

  我明白了大师父的苦心,明知事情成功在望,心情很是兴奋,正想答话之际,忽然见到前面数里处好像有幢幢黑影晃动。当然,距离这么远,如果不是我受过严谨的中国武术训练,眼力有异于常人,也绝对望不见他们。

  我心中一凛,连忙停口。

  大师父低声道:“他们便是祝志强的军队,躲在这里埋伏敌人。”

  就在这时,我听见左面草丛发出一阵凄厉的马嘶声,显然那匹马正受着极大的痛楚,划破了宁静的黑暗。

  我循声望去,在微弱星光掩映下,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傲然挺刀而立,一匹马软软地倒下来,可不正是久违了的王浩然?

  我吃了一惊,大师父却一把搂住我,二人一起伏在草丛内。

  大师父声如蚊蚋:“噤声,老二刚刚杀掉祝志强心爱的大青马,祝志强担心马嘶声会泄漏了他们这次的秘密偷袭,一定会回来察看的。”

  果然,很快我们便见到祝志强宁静而迅速地跑来,神情虽然焦急,但仍然保持冷静,一把便捉住呆呆站着的王浩然,沉声问:“马匹发生了甚么事?”

  王浩然装出十分惊怕的样子,指着躺在地上尚在淌血的大青马,吃吃地说不出话来。

  祝志强不耐烦地道:“快说,否则军法从事!”

  王浩然正欲说话的样子,陡地从袖中伸出一柄厚背锯齿短刀,一刀便刺进祝志强的右胸,直没至柄。

  (这柄厚背锯齿短刀,是三姓桃源“龙虎功”的独家外门兵器,我,卫斯理习武时使用的第一件兵器,亦正是一柄王天兵随身使用的厚背锯齿短刀,四十年来从不离身,他竟然传了给我,显然已把我视作唯一的衣钵传人,现在想起来,也有点感动。

  而亦因为祝志强的伤口是出这种厚背锯齿短刀所伤,大家都知道这是王天兵的独门兵器,宣瑛和祝家三兄弟亦料不到竟会另有高手自三姓桃源走出来暗算祝志强,当然一致认定是王天兵所为,才使师父背了这个黑锅十多年。)

  祝志强万料不到会在这时侯给这个毫不起眼的马夫暗算,根本完全没有想到要避开,加上王浩然身为三姓桃源第二高手,刀法何等之高,这一招有个名堂,叫“白驹过隙”,可知其快,敌人除非武功极高,而早有防避,否则势难避过。

  只听得“戳”一响,祝志强闷哼一声,右胸鲜血如泉涌,已然受了极重的伤。王浩然已经乘势一记大擒拿手,制住他的左臂,一手则掩住他的嘴巴,使他不致发出声音,惊动军队。

  祝志强瞧见这招“白驹过隙”,心下雪亮,已知此人必定是来自三姓桃源的杀手,心中暗呼:“我命不久矣!”闭目待死。

  从祝志强中刀受伤,再受制于王浩然,一切发生有如电光石火,顷刻之间,我三年来梦寐以求的梦想竟然在眼前活生生出现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和大师父对望一眼,心中又惊又喜,正欲上前和王浩然会合之际,倏地见到王浩然戟掌如刀,竟欲一掌劈碎祝志强的头盖骨,就此了结祝志强的性命。

  我正欲大声叫好,谁知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出现了,身旁的大师父突然如箭标前,伸臂格住王浩然这必杀一掌!

  王浩然冷不防会有人冲出来挡住他这一掌,可是过上这一招,已知来者内力深厚,非同小可,本能地便要作出猛烈反击。

  他右手放开仍然插在祝志强肩头的厚背锯齿短刀,连足十成功力,一记重拳狠狠朝大师父面上击去,他知对手武功比自己只高不低,此战凶险无比,故此一出手便是最拿手的绝招,希望能够一举克敌,至少也要占个先机,因为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发之间。

  大师父不闪不避,只是低声道:“老二,是我。”

  王浩然听见大师父的声音,猛然一惊,恐怕错手伤了大师父,危急中硬生生把打出的重拳收回,可是由于这一拳实在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一时太急切收回来,产生了极度沉重的后挫力,王浩然胸口如遭锤重重击中,蹬蹬蹬退了几步,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我这时已经在草丛中爬了出来,见到这个情况,心中大是奇怪,但是仍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问大师父。

  果然,不用我发问,王浩然喘过一口气,强抑着胸口的气血翻涌,已忍不住立刻问:“老大,你为甚么不许我杀这个小子?”

  他话刚说完,只觉全身内脏好像倒转过来,五脏六腑剧痛欲裂,一口气提不上来,咳了几声,又再咯出一大口鲜血。

  我急忙扶住王浩然:“二叔,你没事吧?”

  王浩然推开我,竟然能稳稳的站着,可见他多年修为不是白练回来的:“刚才收拳太急,真气一时走入岔道罢了,歇一会儿便没事。”

  一向尊严高贵的大师父,这次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关心地问:“老二,你怎么了,要不要我替你推宫过血?”

  王浩然摇摇头,示意不用,他强忍着体内刺骨的剧痛,虽然竭力压抑着愤怒,但却无法完全掩饰得住:“老大,你,为甚么,不让我杀这小子?”

  我自出生二十多年来,一直和大师父和二叔一起生活,二叔一向视大师父如同父亲一般,永远都是听话顺从的,从未见过他用这种语气和大师父说话,可知这次二叔的愤怒程度已达极点!

  面对怒气冲冲的王浩然,大师父也不发作:“因为这小子还有利用价值。”

  王浩然想再发问,却忽觉气血上涌,深呼吸一口气,硬生生把血再咽下喉咙,但已弄得整张脸胀成紫红色,不停挥动着手臂,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王浩然意思:“我们有甚么要利用这小子?”

  大师父叹了一口气:“因为——”

  陡地,一道刺眼的白光从我眼前飞来,快得叫人避无可避,然后,我只觉右肩传来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得我蹬蹬蹬蹬后退了四步,方才止住脚步。

  跟着,我肩头传来一阵彻骨的剧痛,再也支持不住,终于一跤跌倒。

  这时,我方才看清楚,我右肩无端多出了一截刀柄,肩头衣服一片殷红,胸膛、手臂、背脊和肚腹湿湿的,血还不停从肩头流出。

  我想了想,才明白刚才发生了甚么事,我的肩头上插着一柄我最熟悉的厚背锯齿短刀。这是三姓桃源的独门兵器。

  可是,此刻我并不觉得痛,因为,我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眼前目睹的一件触目惊心的事情。

  我眼前的情景是,大师父一手正扣着王浩然的咽喉,王浩然颈骨“叻叻”作响,显然已经碎裂,另一只铁掌则插入王浩然的肚腹,深入至腕,紧插不放。

  王浩然低吼一声,奋起残力,双拳左右击向大师父两边耳朵,大师父却是动也不动。

  只见王浩然双拳距离大师父双耳大约半尺左右,便慢慢软了下来,而同时,王浩然的身体也慢慢软倒下来,但一双眼睛,依然是圆瞪着,似乎至死也不相信会发生这件事。

  大师父这才松开双手,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这小子是祝家庄的独子单传,我可以利用他来要胁祝家三兄弟,给我好多好多的金银财宝!”

  我知生死存亡就在此一刻,强忍痛楚,挣扎着站起来,左手一伸,拗断突出右肩头外的刀柄,重重抛在地上,就让刀锋留在右肩内:“大师父,多谢你多年来的教诲,二十年师徒之情,就此一刀了断!”

  大师父狞笑着,一步一步逼近:“我的好徒儿,师徒一场,大师父一定让你死得痛痛快快的!”

  我左手按胸,蓄势待发,咬牙道:“谁杀谁,现在还是未知之数呢!”

  大师父轻啸一声,连出三招,他出手之快之辣,我就是在未受伤的时候也未必有把握招架得住,现在只得一条左臂可用,只得见招拆招,但我左臂竟然抬不起来,肚腹立时吃了一拳,接连而来的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也是照单全收。

  这一招是“龙虎功”最厉害的一着,有个美丽的名字,叫“蝶恋花”。蝴蝶喜欢上一朵鲜花,自然会不停降落在花朵上,花朵又怎能避开呢?

  我全身动弹不得,意志已经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心下雪亮:“茅山移心术!”

  我不知吃了多少拳,突然不知从那里发起最后残余的狂力,一掌推开大师父,歇斯底里地问:“为甚么?为甚么?”

  大师父语气和平时没有两样:“我的好徒儿,我就说给你听,为师不会让你到地狱做糊涂鬼的。”

  我背靠大树而立,表面上放松了手脚,好像垂手待死似的,其实正在拖延时间,暗暗尽力运起最后的一分力量,可是,天啊,无论我怎样运劲,始终也是动弹不得。

  大师父面不改容,却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到了中原这个花花世界,甚么都有,我还回到那劳什子的鬼地方三姓桃源干甚么?有了钱,我可以找最好的西洋医生治好我的病!有了钱,我可以找一千个女人,再生一百个阿瑛出来。有了钱——”

  就在这时,大师父突然怪叫一声,双手抱着头,不停怪叫,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就在这时,我忽地觉得竟然能动了,蓦地左拳和身飞出,结结实实的击中了大师父,只见他闷哼一声,已被我的拳力击出数丈开外。

  我见如此容易得手,也不禁愕然,因为此刻我伤势极重,速度力量均只及平时五成不到,以大师父的功力,应该断断不会避不开,而我这拚死一击亦只是想图一个侥幸,希望打大师父一个措手不及,然后伺机逃走而已。如今这么轻易便偷袭成功,怎不怪我惊奇万分?

  接着我立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见躺在不远处的祝志强正在挣扎着坐起来,而大师父伏在地上,背后神道穴正插着一柄刀,兀自流着血。

  我没有察看大师父的伤势,我清楚知道,刚才祝志强那一刀,插正了“龙虎功”罩门所在,已经摧毁大师父的护身气劲,而我五成功力的一拳,足够击碎他全身的心脉了。

  祝志强拔出了插在身上那柄厚背锯齿金刀来暗算大师父,右胸鲜血立刻如泉涌出,他慢慢地取出行军必定随身携带的绷带草草包裹了伤口。

  我凝望大师父和王浩然的尸身,好久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是事实。

  我茫然地站着,好一会,才平静的对祝志强道:“多谢你救了我一命,我杀了你之后,会还给你。”我虽然只余下二成功力,但要杀重伤的祝志强,相信还是绰绰有余。

  祝志强闭起双眼,平静地道:“我不用你填命,只希望要求你做一件事。”

  我冷冷的道:“甚么事?”

  祝志强目光遥望远方:“我希望你告诉阿瑛,说我已经没福分见到出世的孩子了。”

  我陡地震动了一下:“阿瑛有了你的孩子?”

  祝志强点头:“下个月他便要出生了。”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要把他的不幸遭遇在这口气呼出来。

  阿瑛有了他的孩子!

  假如我此刻杀了她的丈夫,以她的性格,一定不会另嫁他人,那么,她便要带着一个没父亲的孩子守寡一生,而我深爱着阿瑛,是不是应该让她痛苦一生呢?

  我注视着大师父的尸体,只觉天地悠悠,我的生命却是全无意义,罢了,罢了,就让这个苦命的人,独个承担他的不幸吧。

  我语音没有一丝感情:“祝志强,你走吧,我们以后也不会再骚扰你和阿瑛的了。”

  我说过话后,转头便走,没有回头再看祝志强一眼,因为,我不想祝志强看到我眼角流下一滴眼泪,这是我十岁以来第一次哭起来。

  (王天兵在写了这本日记之后十年,再写了一段补充:余不明大师父何以常态全失,致令余有反戈之隙,祝志强有可乘之机。及至今日,余遇一茅山道士,曰一忌色、二忌钱财、三忌心术不正,宣仲介三者皆犯,作法自毙,必矣!

  王天兵杀了宣仲介,再也无面目回到三姓桃源,只好继续流浪江湖,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至于他后来如何会遇上我的叔父,那又是另外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但和这个故事无关,暂且不提。以后有机会,才再向读者交代吧。

  在他日记中,亦没有再提及宣瑛二字,显然他已把这份情埋藏在心里,不敢抒发出来,因为,在他心中,宣瑛此刻和祝志强一起,和孩子过着快乐似神仙般生活。

  王天兵深明医理,那天祝志强虽然受了重伤,但要是能够及早医治,相信还是可以救好的,而军中有的是最好的外科医生,怎么说都一定可以把祝志强救回来的。

  可是,王天兵并未想到,祝志强是一个绝对服从的军人,军令如山,一切以打胜仗为最大目标,他回到军中,第一件事并不是要冶理伤势,而是要继续执行军令,指挥军队作战,致令伤口恶化,终于不冶而去。)

  我合上日记,很是感慨:“师父的命运真是凄惨坎坷。”

  祝香香也叹息:“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一个女人,真是件可怕的事。”

  我陡地心头一震,和香香对望一眼,大家都同时想到同一问题:况英豪!

  我和况英豪是好朋友,现在我竟然喜欢上他的未婚妻了,这又究竟是不是一个要流血方止的故事呢?

  我提着祝香香冰冷的手:“人类的文明,有赖于思想不断进步,我们这一代,一定不会重蹈前人的覆辙。”

  我和祝香香面向朝阳,面对未知的未来,大踏步离开三姓桃源,满怀信心和希望,因为,我们有的是明天。

  可是,我们看那本日记时,都忘记了一件事,日记在半途中断,后来王天兵为甚么会离开我的家,独自回到三姓桃源?这当然有重大的原因,但是日记并没有记录,而我们也全不以为意。

  而就是因为这件事,影响我和祝香香今后的命运,那当然,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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