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溶了的世界之一(1)
雷海明的嫂子就是看了罗玉娥的这张照片后,为雷海明和罗玉娥牵线的。
一个残忍的悲剧,起源于一对打工青年的
爱情。
2008年4月25日
福永塘尾
一起几乎摧毁两个家庭的事件,竟然发端于一本相册,一个纯粹偶然的开端。
悲惨的
故事,不经意间开始于一本普通的相册。2008年4月25日,罗秀来的二姐罗带娥邀请周芳芳来自家出租屋里玩。她俩是宝安福永扬捷自行车厂的工友。那时,罗带娥的女儿赵盈盈刚出生半年,拍了很多照片,放在一本简装的相册里,罗带娥拿出来给朋友看。周芳芳随意翻看着,她们在评论着孩子的长相与笑容。罗带娥记得,她们还为孩子长得像谁而争论了一番。
翻着翻着,周芳芳的手停住了,她问带娥:“这个女孩是谁?”带娥笑着说:“我妹妹罗玉娥。”周芳芳说:“长得蛮乖哩。”带娥回答:“长得不好。”芳芳继续翻看照片,带娥做饭去了。过了一会儿,芳芳提出来,她小叔子叫雷海明,在沙井的升利制品厂做包装工,26岁,至今还没有女朋友,希望把罗玉娥介绍给小叔子。带娥一听就说:“我妹妹脾气不怎么好。”芳芳说:“谈恋爱了就好了。”带娥说:“那就试试看吧。”罗妈妈邹时英也在旁边说:“好啊。”
她们约好“五一”期间安排他俩见面。就这样,一个重大事件有了一个纯粹偶然的开端。
2008年5月1日
沙井中心广场
雷海明用右手抓住了罗玉娥左手的3个手指,罗玉娥没有反感,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2008年5月1日,天气分外晴朗,仿佛预示着一个美好爱情故事的开始,尽管结果不是这样的。
罗带娥带着妹妹罗玉娥,周芳芳带着小叔子雷海明来到了沙井中心广场,他们约好在这里见面。
广场很大,有湖有船,还有过山车。广场方圆10公里之内,聚集了超过100万外来打工者,是国内外来工最为密集的区域。外来青工们在下班后或节假日来这里游玩,这里是他们享受爱情的地方。
那天,罗玉娥穿着一条牛仔裤。裤子旧了,屁股后面的口袋上还破了一个洞。这个破洞对于雷海明和罗玉娥关系的确立起了决定性作用。
雷海明看到那个洞的时候,心里觉得很放松,感觉罗玉娥是个老实、朴素的女孩,他马上就接受了她。玉娥当时对雷海明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惟一深刻的印象是,他和自己差不多高,长得不怎么样,般配。玉娥向来在婚姻上有个想法,觉得自己不漂亮,家里穷,只要有人要,嫁了就算了。雷海明以前也相过亲,女孩子都嫌弃他呆板无趣,所以从来没有成功过。
4人在广场的一块草坪上聊了20多分钟后,罗带娥让雷海明与罗玉娥单独去走走。雷海明领着罗玉娥转到旁边的中心路上,他们并排走着,没有聊什么。罗玉娥感觉到,雷海明有意用手碰了碰她的手。在一个嘈杂的商店门前,雷海明用右手抓住了罗玉娥左手的3个手指。玉娥后来回忆说,那时她并没有反感雷海明,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继续走了3分钟以后,罗玉娥说手太热了,雷海明放开了玉娥的3个手指。
消溶了的世界之一(2)
2008年5月20日
祁东县梨树村
雷仕庆给了罗玉娥3600元彩礼红包,给罗家父母的红包是1260元,罗家其他大人和小孩,不管来没来,每人220元红包。
20天以后,雷海明带着罗玉娥和她妈妈邹时英、大姐罗应娥、二姐罗带娥和二姐的女儿赵盈盈一同回湖南老家。他们一行是回去订婚的。雷海明的家乡在湖南衡阳市祁东县梨树村,从深圳出发要转好几次车,将近1000公里的路程。
雷家上下热情欢迎了罗家人,进门的时候还放了一长串鞭炮。当天晚上,雷海明的父亲雷仕庆找罗家人商量:“玉娥是否愿意做海明的媳妇?如果愿意就下彩礼订婚。”罗应娥当场对玉娥说:“这么大了还不嫁人干什么?”其实小妹才22岁,也不算大。
第二天早上,邹时英代表全家正式答应了雷家的订婚要求。雷家马上张罗订婚的事,摆了三桌酒席宴请村里的亲人。席间,雷仕庆给了罗玉娥3600元彩礼红包,给罗家父母的红包是1260元,罗家其他大人和小孩,不管来没来,每人220元红包。
摆完宴席的第二天,雷海明用借来的摩托车带着罗玉娥挨家挨户拜访,告诉全村人:“这是我女朋友。”罗玉娥后来回忆,他向乡亲们介绍自己的时候非常得意和骄傲。
下彩礼3天后,罗家人该走了,每人还得到了一斤肉丸子、一斤白糖、三斤猪脚。临出门前,雷海明84岁双目失明的老奶奶拉着罗玉娥的手,偷偷又塞给了她100元钱。
雷家送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详细记录下来了,他们统计的总数是7620元。关于这些钱财,将来两家人会有巨大的分歧。
2008年6月5日
沙井
一进门,雷海明立即反锁门,把玉娥扑倒在床上,一边使劲地往她私处摸索,一边颤抖地说:“你要跟我睡觉,你要跟我睡觉。”
一对打工青年就这么订下了终身,实际上,他们完全不了解对方。
雷海明在沙井的升利制品厂做包装工。这是个有上千工人的大厂,专做风筝。雷海明每月工资1100元左右,加上加班工资,顶多1300元,除了吃饭、租房和日常零花,所剩不过300元左右。雷仕庆告诉记者:“这个儿子在深圳打工那么久,没有赚到钱,从来没有寄钱回家。”辛苦打工挣来的每一分钱,对于雷海明和跟雷海明一样处境的打工者来说,都是很珍贵的,看得很重的。
回到深圳后,雷海明觉得罗玉娥就是自己的未婚妻了。他经常给罗玉娥打电话,约玉娥去他那里玩。第一次单独出去玩,他们到福永的小商品市场去逛,雷海明给玉娥买了100元的衣服。过了几天,雷海明借了1000元给玉娥买了个手机,方便联系。半个月后,罗玉娥给雷海明电话,当时雷海明正在上班,玉娥让他请假到福永来,带上银行卡。雷从沙井匆忙赶到约好的地点。玉娥之前欠了人家600元钱,催账的来了,玉娥是叫雷海明来帮她还钱的。雷海明爽快地从卡里取出600元还了。
这件事情之后,玉娥还让雷海明帮她充电话卡,每次30元到50元不等。雷海明有点纳闷,玉娥怎么一分钱都没有?难道她没有上班?在深圳打工10多年的雷海明并没有积蓄,每个月的工资仅够他自己生活,他根本负担不起罗玉娥的生活。如果罗玉娥不工作,对他来说是个
不可能承受的负担。玉娥却告诉他说:“我在厂里上班啊。”
雷海明是个内向的人,他没说自己的想法,但有一次听罗家人无意中说到,玉娥没上班,整天在网吧玩。雷海明听后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被玉娥欺骗了!雷海明对记者说:“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欺骗。”他在提到“欺骗”两字之后,还补充了一句:“当时我气得发疯。”
但这些不愉快并没有让雷海明失去对罗玉娥的兴趣,26岁的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女人,他太想要女人的温存了。
2008年6月5日早上5点半,雷海明从沙井赶到福永来叫玉娥。玉娥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雷海明说去他家,他不上班。玉娥问星期四怎么不上班?他说他请了假。然后玉娥很不情愿地去了。一进门,雷海明立即反锁了门,说:“今天一定要陪我睡觉。”玉娥被雷海明扑倒在床上,一时很愕然。雷海明一边使劲地往她私处摸索,一边颤抖地说:“你要跟我睡觉,你要跟我睡觉。”
罗玉娥告诉记者,本来他们已经订婚了,她不该那么反感的,但是当看见雷海明双眼通红,“像变态佬一样,好像找鸡婆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害怕。于是她推了雷海明一下,雷海明的头撞在床角,罗玉娥乘机打开门跑了。雷海明捂着头在后面追了好长一段距离。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雷海明心想:“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罗玉娥跟记者谈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2009年的8月了,此时她已经怀孕6个月。她回忆道:“我当时心里感觉不舒服,想着要是嫁给他,他会不会变态?好怕。接下来,他天天找我,每次跟我吵架,要我去他那里。我说,我是你女朋友,尊重我才行。他说,我很尊重你了,抱一下不行啊?一般男孩子,谈个女朋友哪里会这样子的。”
记者问她:“你后来可以和别的男人未婚先孕,为什么不愿和已经订婚的雷海明上床,而且那么反感?”罗玉娥沉默好久之后说:“可能是雷海明跟别的男孩子不一样,他平时看上去很老实、很自卑的样子,可关门以后,他好像变了个人,变得跟疯子一样,让我很害怕。”记者提示她:“可能是因为雷海明年龄那么大,从来没有接触过女性,仅仅是性冲动而已。”罗玉娥说:“可是那时候我也是小姑娘,不懂得。要知道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我就给他了。”玉娥的脸上明显露出一丝后悔和遗憾。
2008年8月5日
沙井
房东:“这人怎么这样!还没结婚就大吵大闹,将来还了得?”
雷海明和罗玉娥的关系开始发生转变。去年7月的一天中午,雷海明给罗玉娥电话,说买了个鸡,做好了,要她过去吃。罗玉娥在电话里没好气地说:“我不喜欢吃鸡,你自己吃吧。我正在上班。”15分钟后,雷海明骑自行车来到了罗家的出租屋里。罗玉娥想到雷可能会赶来,也匆忙回家应付。雷海明要邹时英劝罗玉娥去他那里吃鸡,邹时英劝了,但罗玉娥坚决不从,说:“去你那里还不是那样对我?我不去。”雷海明气得浑身发抖,他大声咆哮:“小妹,你愿意跟我好,还是不愿意跟我好,都说句话,没关系,但是不要骗我。”房东廖阿香正在屋外扫地,她听见了雷海明声嘶力竭的喊叫。后来阿香回忆说,当时她觉得:这人怎么这样!还没结婚就大吵大闹,将来还了得?
罗玉娥并没有真正爱上雷海明,她觉得他的为人和做事方式跟别的男孩子不一样,至于怎么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总体感觉是有点变态的样子。因为害怕雷海明粗暴的性侵犯,每一次雷海明要求见面,玉娥都尽量找借口推脱。雷海明慢慢被激怒了,他开始不停地打电话给玉娥。玉娥不胜其烦,后来雷海明一来电话她就骂他变态。再到后来,玉娥经常不接电话了。愤怒的雷海明为此整夜整夜睡不着,深夜时会把同样一条短信连发10多遍给玉娥和她的家人。
消溶了的世界之一(3)
2008年10月16日
福永塘尾
这一天,可以说是整个事件的分水岭,雷海明开始进入了疯狂状态。他喜欢玉娥,想见她,想和她睡觉,同时内心有一种被骗了的强烈感觉。
去年10月16日,在塘尾的罗家出租屋里,罗玉娥和雷海明见了最后一面。从认识开始,5个多月时间里,他们总共见面不到10次。后来雷海明自己统计,给罗玉娥买电话、给现金、转账、电话充值总共有1900多元。
雷海明对玉娥始终怀有两种感觉,其一是喜爱。罗玉娥长相普通,但对雷海明来说是有吸引力的。记者在罗秀来养病的出租屋里见过玉娥可爱的一面。在谈话的间隙,她会逗弄一下带娥的女儿,脸上突然闪过轻松而天真的笑意。罗玉娥笑起来的可爱劲头儿,雷海明记得很清楚,在看守所里,他说起来还充满眷恋之情。
雷海明对玉娥的第二种感觉是恼恨。关于要求和玉娥睡觉的事情,尽管雷海明的方式特别笨拙和粗鲁,以至于让玉娥把雷海明的性冲动和性压抑当成变态。但实际上,对于长期在流水线工作的大龄打工青年来说,正常且合理的性诉求是生理和心理上必要的调节。可惜的是,罗玉娥没有理解这一点,而雷海明又固执地认为:“我们订婚了,她是我老婆了,就可以睡了。”
在他们的关系中,性、爱情、婚姻、性格、心理、钱的多重因素是互相纠葛在一起的。他们两人都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很难理顺如此复杂的矛盾,如果有必要的心理引导,也许
结局会不一样。
去年10月16日以后,罗玉娥的电话打不通了。雷海明到她家找人,邹时英和罗家其他人都说,罗玉娥失踪了。听到这个消息,雷海明的脑子里立即冒出一个词:欺骗!罗家人合起来骗我!
雷海明根本就不认为玉娥会失踪,因为玉娥以前去他宿舍玩,回来晚了都要被妈妈骂,家人管得很紧。玉娥什么事情都听妈妈和大姐的,怎么会突然失踪了呢?雷海明对着邹时英大嗥:“小妹究竟去哪里了?快点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质问。在接下来的半年里,他会无数次这样质问罗家人。
这一天,可以说是整个事件的分水岭,雷海明开始进入了疯狂状态。他喜欢玉娥,想见她,想和她睡觉,同时内心有一种被骗了的强烈感觉。
雷海明开始到处寻找罗玉娥。罗家租屋100米外,就是塘尾社区广场,聚居在附近的打工者经常在这里活动。雷海明每天下班后从沙井坐车到这个广场来打听玉娥的下落。他拿着玉娥的照片,给广场上的每一个人看,问他们见过没。他总觉得玉娥就在附近,晚上会回来。雷海明经常在深夜12点之后凌晨6点之前在罗家屋子下面转悠,他希望某一天玉娥回家的时候能碰上她。雷海明回忆这段时间时说:“那时候我基本没有好好睡过一觉,除了上班,所有的心思就是想着怎么找到玉娥。本来,我和罗家人说好10月份回老家去结婚的。”
玉娥究竟去哪里了?她家里人真的不知道吗?去年10月初之后,罗玉娥没有上班,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姓王的男孩子,他在东莞黄江的一家电子厂打工。小王在和她交流的时候特别尊重她,让她觉得很亲切。那些天,除了晚上回家睡觉,玉娥都是在网上和小王聊天。玉娥跟他讲述了与雷海明交往的不愉快经历,说很怕见他。小王劝她,既然那么怕,就到黄江去打工,那里的电子厂在招人。
10月16日那天,罗玉娥带了身份证、未婚证、初中毕业证(做了假的)。除此之外,她连一件衣服都没带。罗玉娥怕雷海明找她,也怕家里人找她,她还把手机换了。事后的调查证明,当时罗家人确实不知道罗玉娥在哪里。但是雷海明不信,总觉得罗家人一起骗他、欺负他。
2009年1月25日
东莞黄江
这一晚,玉娥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了小王。她没有想到,在百里之外的福永,雷海明的愤怒与屈辱正在熊熊燃烧。
时间在雷海明疯狂的寻找中慢慢滑行。2009年1月25日,除夕。邹时英给雷海明打电话,让他过去一起过春节,也许小妹会回来。雷海明带着400元钱来到罗家,本来钱是要送给邹时英的。进门后他发现只有邹时英一个人在,大姐回湖南老家了,二姐去云南了,弟弟上班去了,玉娥还是没影,他又觉得快气昏过去了。雷海明在冷落中等了一整天,他给大姐罗应娥发短信问:“小妹在哪里?”应娥回他说:“我在老家,我不知道小妹在哪里。”
以前的每个春节,雷海明都要回梨树村老家过,很热闹。唯独这个春节,他过得很孤单、很无助、很愤怒。
在东莞黄江镇的罗玉娥,对这个春节的
记忆是刻骨铭心的。她到了黄江以后,小王像大哥哥一样照顾她,帮她租房,帮她联系进厂的事情,每天晚上9点下班之后,会来到她的宿舍陪她坐一坐,聊聊天。有那么一两次,罗玉娥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如果雷海明有小王一半好,我也会跟他在一起的。”
除夕之夜,罗玉娥独自一人在房子里看电视,小王来陪她。两人聊到很晚,小王问玉娥,问得非常动情:“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如果你愿意,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玉娥沉默了一分钟,然后说:“我愿意。”在这一分钟里,罗玉娥说她确实想到了雷海明,但脑子里浮现的是雷海明的粗暴和呆板。这一晚,玉娥把自己的全部献给了小王。她完全没有想象到,在百里之外的福永,雷海明的愤怒与屈辱正在熊熊燃烧。
如果说事件发展到这种程度还有什么幸运可言的话,那就是,雷海明还不知道罗玉娥正沐浴在爱情的甘霖中。
2009年3月12日
福永塘尾
“我认为她家是绝对知道小妹在哪里的,叫回来当面讲清楚就好了。我好话讲尽,他们就是不听啊,我感觉快气昏过去了。”
过完年以后,雷海明打电话给雷仕庆,让他来深圳,说小妹失踪了,快来解决问题。过完正月十五,雷仕庆来了,还带来猪手、辣椒豆瓣酱等好吃的,准备送给罗家。雷仕庆听到所发生的事情后,决定不送猪手了,只带了辣椒豆瓣酱去罗家。
2009年3月12日,雷仕庆带着在深圳打工的5个亲戚上了罗家的门。
雷仕庆:“小妹不在家,打电话让她回来。”
罗应娥:“电话打不通,我确实不知道她在哪里。你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
雷仕庆:“想见小妹。”罗应娥:“不在,不知道在哪里。”
雷仕庆:“跟小雷那么久没见,怎么回事?”
罗应娥:“这个不清楚,两人恋爱,自己决定。”
雷仕庆:“说清楚了,退彩礼。”
罗应娥:“只能这样了。我去你家喝了一杯茶,吃了一顿饭,背很大责任。三个月没见就退彩礼,可不可以留点余地?小雷爱小妹,小雷愿意找她,我们一起找。”
雷爸爸不信:“那么大一个人,怎么会失踪了那么久没有消息?那就该去报警啊!”
罗应娥:“两个月前就去过塘尾派出所了,警察问小妹多大,我说20多岁。警察说这么大了,可能是去别的地方打工了,人家好几年没有联络也没报警,你这理由不充分。”
警察的推测其实是对的。玉娥并不是真的失踪了,只是不愿意跟家里联络。无论是雷海明还是雷仕庆,或者在场的其他雷家亲人,都不相信这样的解释。他们更愿意相信,罗玉娥被藏起来了,雷海明受骗了。
雷仕庆最后说:“还是把彩礼退了吧。”接着他拿出笔记本,上面记录了罗家人到雷家时的所有费用。罗家最后算出来的彩礼钱是7620元,再加上吃饭、请客和送礼的钱,总共有10000多元。雷海明自己还有算法:他给小妹买手机、送钱、手机卡充值、买衣服、两人出去吃饭、来往路费等等,总共15000元。罗应娥计算出来的总额是7160元。应娥说:“你和小妹吃饭花的钱我们怎么知道?你们两个花掉的钱还是等她回来再算。”两家为了钱的事情僵持了好长时间。
3月18日,雷海明跟表哥找上门去正式结算彩礼。罗应娥说:“现在我们只有4000元钱,要就先拿去,不要就没办法了。”当时,罗应娥还问雷海明:“你还爱不爱小妹?如果还爱,就一同去找小妹,找到了,再把4000元钱退还给我们,你俩继续好。”雷海明当场表态:“还爱她,找到了就退钱。”按照罗家的计算,还差3160元没退还。他们约好,6月15日前退掉剩余的部分。罗应娥还开了一张欠条给雷海明的表哥收着。
雷海明在向记者描述当时的心情时说:“我没真正想过与罗玉娥断,我认为罗家是知道玉娥在哪里的,叫回来当面讲清楚就好了,逼他们还礼金就可能把罗玉娥逼出来。我好话讲尽,他们就是不听啊,我感觉快气昏过去了。”
雷海明的愤怒、仇恨,在脑海里酝酿着、翻滚着,生命中无法承受的惊涛骇浪马上就要扑面而来了……
消溶了的世界 之二:满杯硫酸灌到他嘴里泼在他脸上
罗秀来静静地坐在出租屋床上的角落里,窗外照进来的光,他一点都感觉不到。
最左边高大英俊的那个人就是罗秀来。罗秀来长这么大没拍过几张照片,这是记者在罗家找到的惟一能看清他模样的照片。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雷海明与其说是在寻找女朋友,不如说是在发泄心中的怒火。他在给罗应娥的短信里说:“我真的很爱小妹,你告诉我小妹在哪里?”罗应娥回复:“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有人说她在东莞上班,具体在哪里不清楚。”罗家租屋附近的邻居和老乡都知道罗家小妹确实与罗家断了联系,只有雷海明不相信。
进入3月下旬,雷海明每天凌晨和深夜都会到罗家租住的屋子下面转悠,罗家人其实也知道雷海明的行为,但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实际上,他们也在想方设法寻找玉娥的下落。
2009年4月3日
沙井
“二姐,我真的很想小妹,知道你很善良,如果你不愿看到悲剧发生,就回来帮我找小妹。如果你都不帮忙,我就不想活了,我已经准备好棺材了。”
4月2日凌晨6时,雷海明又来敲罗家的门,邹时英正准备出门去捡垃圾。雷海明进门后巡视了一遍屋子,然后恶狠狠地对老人家说:“小妹要不回来,别怪我狠心!”
4月3日,雷海明又给远在云南的二姐罗带娥发了个短信,内容是:“二姐,我真的很想小妹,知道你很善良,如果你不愿看到悲剧发生,就回来帮我找小妹,如果你都不帮忙,我就不想活了,我已经准备好棺材了。”带娥回复他:“你再等等,我会尽快过来的。”雷海明责令罗带娥一个星期内过来。
半个月后,罗带娥从云南赶来了。雷海明把希望放在罗带娥身上。本来这桩婚事就是罗带娥介绍的,他很信任罗带娥。罗带娥来到深圳以后,并没有给雷海明带来希望,因为她真的不知道玉娥的下落。
雷海明真的绝望了。
4月19日,雷海明又给罗应娥打电话要人,当时是晚上7时,正准备上夜班的应娥有点不耐烦:“你说你买好了棺材,给谁啊?到底是给我家人还是给你自己?说好6月15日还清钱的,你现在天天来闹事。你给小妹买手机的钱,小妹没有回来,我会退,你跟小妹吃饭,花多少钱,我怎么知道?这个我管不了。”雷海明听完以后应了两个字:“那好。”随即挂断电话。
就在同一天晚上,罗秀来和赵玮、赵育利一起去福永的福购超市看演出,超市门前的舞台上正在进行才艺表演选秀活动,罗秀来在台下看得哈哈大笑。赵育利记得很清楚,当时赵玮看到罗秀来大笑的样子还偷偷跟她说:“这个男孩还挺阳光的。”是的,罗秀来是个阳光男孩,家里发生的事情跟他没有关联,他也从不过问三姐玉娥的事情。
罗秀来在宝利时制品厂上班,该厂主管尹先生告诉记者,罗秀来在厂里开拉伸膜的机器,从来没有请假,工作特别认真。他每天早上7时起床,走500米的路去上班,在工厂附近吃个炒米粉之后,开始一天工作,晚上9时左右回家。他正计划买个手机,因为有个女孩对他产生了好感,他希望跟她有更多交流的方式。他已经22岁了,该谈恋爱了。
2009年4月21日晚
沙井
雷海明漫无目的地走在沙井中心广场旁的路上,走着走着偶然看见了一家化工店。他拐了进去,这是他与偶然性的又一次致命遭遇。
4月21日傍晚6时,罗应娥还在工厂的宿舍里睡觉。雷海明来电话说,他在工厂外等着,让应娥出厂来谈谈。罗应娥已经被雷海明纠缠得很烦了,她没有答应,说马上就要上夜班了,不能出来了。雷海明撒了个谎:“二姐说,知道了玉娥的下落,希望你说出来。”他还特别强调了一句:“你们一家人都把我当小孩子一样丢掉了。”罗应娥应付了一下之后挂掉电话。晚上8点,罗应娥在上班,心里感觉特别不安,就抽空给带娥发了个短信,大骂了她一顿说:“既然你跟雷海明说知道小妹的下落,那你去告诉他吧。”
罗带娥看完短信,刚好接到雷海明打来的电话——他还在应娥的工厂外等着。带娥很生气,大声说:“你神经病啊,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知道小妹的下落啊。”雷海明听完什么也没说,沉默了很久以后把电话挂了。
沟通的桥梁彻底关闭了。第二天早晨,将要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悲剧了。
从罗应娥的厂门口离开后,雷海明没有回宿舍。很久以来被欺骗、被戏弄、被抛弃的感觉要爆发了,他已经无法抑制要做点什么的冲动了。
那天晚上,雷海明在颤抖中度过。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沙井中心广场旁边的路上,走着走着偶然地看见了一家化工店,他拐了进去,这是他与偶然性的又一次致命遭遇。
他问老板:“有没有硫酸?”老板说:“有。”他问:“有没有用?”老板答:“怎么会没用哩?”雷海明买了一瓶500毫升装的高浓度硫酸,花了25元。为了防止自己被硫酸灼伤,他还顺带买了副塑胶手套。他根本没有记住这家店的名字,也没有记住走的是哪条路。塘尾派出所朱警官告诉记者,警察后来带雷海明去指认购买硫酸的店铺时,他找不到了。
回到宿舍之后,他没有睡觉。这个时候的雷海明,已经把硫酸从他的头脑中泼出去了。
他把硫酸放在床边的地上,时不时看上一眼,硫酸腐蚀面容的情景和被罗家人欺骗的感觉混合在一起,交替出现在他脑海中。他回忆起罗应娥当天晚上不愿意出厂门见他的时候,立即想像到硫酸在罗应娥的脸上腐蚀的情景;回忆到邹时英骂他的时候,硫酸又在罗妈妈的脸上流淌。雷海明甚至想像硫酸泼在罗玉娥的脸上,但是在泼下去之前,他会最后再问一遍罗玉娥:还跟不跟他好?如果还跟他好,就收回准备泼出去的硫酸。
2009年 4月22日晨
沙井
头脑里燃烧了一夜的疯狂想法,像出窍的灵魂扯着雷海明上路了。他已经无法阻止罗家的悲剧,也无法阻止自己的悲剧。
等到天蒙蒙亮,头脑里燃烧了一夜的疯狂想法,已经像出窍的灵魂牵扯着雷海明上路了。他已经无法阻止罗家的悲剧,也无法阻止自己的悲剧。他机械地找到一个黑包,机械地将硫酸、塑胶手套和一把弯刀放进去,然后机械地出门,上了一辆摩的。
从黑夜到天明的10个小时里,雷海明一直在疯狂的想像中滑行。假如,如果有假如的话,有人在这个时间里能够跟他相遇,为他排解压抑,或者分散一下注意力,也许悲剧的方向会改变。但是,一切假如都没有发生。
2009年4月22日清晨,塘尾社区密密麻麻的出租屋里,成千上万的打工者尚未从睡梦中醒来,早晨的雾气还在其中的19巷里氤氲。6时45分,26岁的雷海明坐着摩的抵达了这里,在给了8元车费后,他迅速拐进了一条小胡同。胡同里,一位来自江西的张阿婆带着孙子在玩耍,她看见雷海明走到一栋破旧的瓦房前停了下来,腋下夹着一个黑提包。
雷海明拉开拉链,取出一瓶透明液体和一个不锈钢茶杯,将半瓶多液体倒进杯里。张阿婆看见雷海明倒液体的手在不停颤抖,她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雷海明收拾好包,放在一侧,然后端着茶杯站起来敲房门。张阿婆想喊,让睡在里面的罗秀来别开门。就在犹豫时,罗秀来已经把门打开了。雷海明让秀来带他去找家人。
罗秀来的妈妈邹时英与二姐罗带娥就住在10米之外的一栋出租屋里。罗秀来对雷海明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只是觉得他有点烦人。秀来穿好衣服后快步出门,雷海明跟在后面,他端着茶杯走得很慢。他努力想让茶杯不要抖,但是他做不到,内心积累的愤怒和仇恨太强烈了,以致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罗秀来和雷海明进门的时候,房东廖阿香正提着篮子出门买菜,她边走边打电话让老公邓汉明回来看孩子。铁门关闭的哐当声让雷海明手中的茶杯晃了一下,他赶紧用双手扶住,心里掠过一丝惊慌。雷海明回忆这一刻的时候感觉充满遗憾:“要是当时茶杯掉到地上了,那该多好啊。”
真正遗憾的是,在接下来的3分钟里,没有一点意外事件出现。改变命运的利箭即将发射了。
2009年4月22日
6时48分
福永塘尾
罗秀来本能的反应是开口喊叫,雷海明用右手将茶杯里的液体,全部灌到了罗秀来的脸上和嘴里。
罗家租住的房子在二楼,只有10多平方米,里面总共住着5个人,罗妈妈邹时英,二姐罗带娥和女儿赵盈盈,带娥夫家的两位亲戚赵玮和赵育利——她俩在福永打工,寄住罗家。此时是早晨6时47分许,雷海明不可救药地站在了罗家的房间里。
罗秀来进门后直接到洗手间刷牙去了,二姐带娥在整理身上衣服的时候,注意到了雷海明端着的大茶杯,但是并没有太在意。
雷海明一边喘气一边用家乡口音问:“小妹在哪里?你们究竟把她藏到哪里去了?”这是他无数次问过的问题了。
关于那一刻发生的事情,看守所里的雷海明回忆了很久后说:“那时我惟一的感觉是心脏跳得厉害,快跳出来了。我当时问那个问题,完全是无意识的,可能就是问习惯了吧。”
其实,雷海明全部的意识都在手中的杯子上,他用双手紧紧捧着。罗带娥对雷海明没完没了的追问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用邵阳方言回应道:“你反复问了多少遍了?我们真的不知道。彩礼也退了,还纠缠那么多干什么!”邹时英接着说:“我女儿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啊!我现在连饭都吃不下了,睡不着!”雷海明不像以前,这次他没说什么。带娥转身进洗手间刷牙的瞬间,瞥见雷海明的眉头皱起来了——生气的时候他总是这样。
赵育利正对着墙上的镜子在梳头,赵玮出门到阳台上去收衣服。
雷海明站在房子里沉默了半分钟。在这半分钟里,雷海明在想:“怎么办?大家一起死吧。罗秀来比我高大,他可能会动手打我,要对付他。”
突然,雷海明冲到门口将房门重重关上,上了锁。正在屋外阳台上收衣服的赵玮被关门的撞击声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啦?她走到窗户前去看个究竟。
罗秀来刚好从洗手间出来,低头到桌子上拿厂牌,他要去上班了。就在他抬头的瞬间,突然感觉头发被人往后扯,那是雷海明的左手在扯着他。罗秀来本能的反应是开口喊叫,雷海明用右手将茶杯里的液体,全部灌到了罗秀来的脸上和嘴里。罗秀来非常气愤,狠狠将雷海明推到4米外的门上。雷海明的头撞在门上,鲜血直流。
趴在窗户上的赵玮看到了事发的全过程。而赵育利那一刻还在梳头,液体溅到了她的背上,火辣辣的。她回头看见眼前的一切时,第一个意识是“硫酸”两字。而赵玮起初以为雷海明泼的是洗衣粉泡沫水,因为她看见罗秀来全身在滋滋冒着白色的小泡沫。这时雷海明扑向在床上坐着的邹时英,两人扭打成一团。
罗秀来感觉眼睛特别难受,好像倒进了辣椒水。他站在原地使劲揉搓眼睛,把脸上的液体抹掉,摔到地上。罗带娥从洗手间出来时意识到可能是硫酸。她很冷静,把弟弟推到洗手间,反锁上门,让他对着水龙头冲洗。而赵育利则在厨房里将一大盆水倒到自己后背上。
带娥再次出来的时候,从厨房拎了一把菜刀。她看见雷海明将妈妈按倒在床上,膝盖跪在妈妈肚子上,正用双手卡着她的脖子。
这时,站在窗户外面的赵玮对雷海明击打老人深感气愤,她喊道:“不准欺负老人。”
带娥冲过来,用力将菜刀砍向雷海明。雷胸前的衣服被砍破了,他立即回身去抢带娥手上的菜刀。带娥当时想:“如果菜刀被雷海明抢过去了,我们都会被他砍死。”她死死抓着菜刀不放。两人在床上扭成一团。赵盈盈躺在带娥身边大哭,眼帘上飞落有一大滴硫酸。那一刻,带娥脑海中闪过的念头是:不能压坏了女儿。
罗秀来在洗手间冲洗眼睛,水龙头太矮了,他只能低着头冲洗,眼睛越洗越痛。他听见外面的厮打声,还不停地问:“二姐,雷海明走了没有?走了没有?”
二姐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因为雷海明正用力将菜刀扭转了方向,并且深深切入了她左手食指与拇指之间。
赵育利乘着他们扭打的时候,赶紧从厨房跑出来开门。她打开了门锁,可怎么拉也拉不开。她后来回忆说,她感觉拉了有足足30秒时间。正当她快绝望的时候,抬头看见门上有一个栓子。她举起不停颤抖的手拉开栓子,冲出去之后立即跑向一楼房东家。房东邓汉明刚刚骑摩托回到楼下,他是赶回来看孩子的。
邓汉明进门后,冲过去夺下菜刀,并重重地将雷海明踹到门角。雷海明缩在墙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的眼角也沾了硫酸,开始火辣辣地痛了。
事件发生的时间总共才3分钟,而泼硫酸的全过程只有短短的5秒钟。就是这样一眨眼的工夫,惨剧发生了。仇恨,在一刹那间转变成了不可饶恕的罪恶,留下的是罗秀来永远的痛苦与黑暗。而雷海明,在这5秒钟后,从一个可怜而无辜的人变成了罪犯,一切都不可逆转了。
世界,罗秀来的世界,雷海明的世界,都毁灭了。
2009年4月22日11时
宝安区人民医院
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罗秀来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丝光。这是他看见的最后一丝光。
这时候,在场的人都想到了罗秀来。惊魂未定的赵玮去敲洗手间的门。罗秀来的脸上和身上开始由白变灰了,他的眼睛痛得难以忍受,他感觉到越是用水冲洗,硫酸越往眼睛深处渗,他没有再继续冲了。
赵育利看见床上的被子烂了个洞,那是硫酸烧灼的,她意识到自己的后背洗得不够干净,又跑到邻居家借了洗手间冲洗。
赵盈盈如果不是正在睡觉,她的右眼将会失明。飞溅到她脸上的一大滴硫酸,正好落在她右眼眼皮上。她立刻痛醒了,眼皮上的痛感让她一直紧闭双眼,避免了硫酸进入
眼球。罗带娥让赵玮、赵育利和妈妈照顾弟弟,她抱着大哭的女儿立即出门去找诊所。一路上,罗带娥不停地跟女儿说:“千万别睁开眼睛。”
雷海明被随后赶到的社区保安员捆住,拖到一楼一个房子里看管。
罗妈妈和两位女孩扶着罗秀来出门,打的士到了10公里外的沙井广深医院。医院给罗秀来做清洗处理的同时联系宝安区人民医院——太严重了,他们无法处理。这时,罗秀来的角膜和眼球还没有完全损坏,他还能模糊看见自己的手。一同前往的赵育利则告诉记者,这时候罗秀来的眼睛开始变成灰色。上午11时,罗秀来被120送到了宝安区人民医院,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罗秀来努力睁开眼睛,还看见了一丝光——这是他看见的最后一丝光。
福永塘尾派出所的朱警官赶到现场时,雷海明呆呆地蹲坐在地上。自从被捆绑到房子里以后,他听见外面有很多嘈杂的声音,旁边的一位租客在骂他“畜生”,邹时英在地上打滚和大哭。他听到邹时英撕心裂肺地喊叫“我儿子没用了”,雷海明第一次想到了后果,尤其是听到罗秀来下楼时差点摔倒的声音时,他产生了强烈的害怕的感觉。他开始清楚地意识到,有一种他无法承担的后果在等待着他。
雷海明被警察塞进箱型警车,他开始动手
自杀,抽下皮带拴在车厢顶准备上吊。但是皮带太短了,无法让他实现想法。
罗带娥抱着女儿在塘尾社区疯狂奔跑,时间还太早,诊所都还没有开门。大约半个小时后,她抱着女儿回来了。这时候屋子上下有很多人围观,雷海明已经被警察带走,弟弟也被送往医院了。她打了个的士前往广深医院。医生给赵盈盈做了充分的清洗,眼睛总算没有受到伤害,但破相是不可避免了。
2009年5月1日
宝安区人民医院
一位重要人物终于出现了——罗玉娥从东莞赶回来了。她扑到罗秀来的病床前大哭了一场。这时候她已经怀孕快3个月了。
尽管被泼硫酸的伤者在宝安区人民医院并不罕见,但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害还是让主治医生陈武朋震惊。当天上午,陈医生就给罗秀来的家属发出了病危通知单。
进医院不久,罗秀来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硫酸沾染之处全部变成黑色。罗秀来的食道里不停渗出血液和硫酸残液,罗应娥和罗带娥不停地在旁边擦拭,每天用掉的纸巾要装满三大垃圾桶。在最初的半个月时间里,罗秀来一直无法进食,医生只好在他胃里插上管子吹牛奶。
对罗家姐妹来说,困难的还不仅仅是照顾弟弟。她们没有钱,进院的前三天,医院催她们交两万元治疗费,但她们手上只有不到4000元。这笔钱本来是准备在6月15日还雷海明的,这时候全部交给了医院。
专程从老家赶来的罗晚生,见到儿子的时候边哭边喊:“救不救得活哦?”罗晚生和邹时英内心的苦难比儿子身体的疼痛更加剧烈。他们在生下3个女儿之后才等来了这个宝贝儿子,现在这根精神支柱倒了。到深圳第二天,罗晚生的精神开始出现异常,讲话很大声,在医院楼道里乱跑乱跳,边唱歌边说“我儿子已经死了。”无奈之下,罗带娥只好把他送回老家,由叔叔帮忙照看。妈妈邹时英的痛苦要来得比丈夫慢一点,也许那时候她还对儿子的病情留有一丝希望吧。
罗秀来入院一星期之后,2009年5月1日,一位重要人物终于出现了——罗玉娥从东莞的黄江镇赶回来了。她扑到罗秀来的病床前大哭了一场。这时候,她已经怀孕快3个月了。她是在电视新闻里知道家里发生的大事的。家里人没有责骂她,他们已经没有力量来责骂她了。3天后,罗玉娥放下500元钱回东莞了,她没有勇气留下来接受内心的惩罚。
5月11日,医生为罗秀来做了植皮手术,将他大腿上的皮肤取下来补到胸部。手术花了两万元。在治疗期间,医院的缴费单像潮水一样扑向罗家姐妹,她们无力抵挡。老家的姨妈借给她们7000元,罗秀来打工的工厂捐了25500元,但还是远远不够。在住院25天后,尽管还没有完全康复,罗秀来只好仓促出院了。在宝安区人民医院的治疗费用高达11万元,而罗家只拼凑了4万多元,现在尚欠7万元没有付。这时候的罗秀来,身上的伤痕已经不重要了,他左眼的视力能否保住才是最关键的。
2009年5月23日
深圳市眼科医院
每分每秒,他都在等待医生告诉他的好消息。可那是个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好消息。
从宝安区人民医院出院的第4天,2009年5月23日,罗秀来住进了深圳市眼科医院。他的右眼已经彻底没用了,过多的硫酸进入了眼睛内部,眼球被溶化坏死了。为了防止感染,他右眼被移植的皮肤封闭,只留下一条小小缝隙,那是为眼泪和悲伤留下的通道。
罗秀来左眼眼球表面也被硫酸腐蚀了,没有光感,光定位也不准确,这是医学上判断视力能否恢复的重要标准。角膜专家姚晓明希望能挽回他的一点点视力。罗秀来做了两次手术,但效果不太理想。“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受伤实在太严重了,没办法。”姚晓明偷偷告诉记者,他不忍心扑灭罗秀来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
记者第一次见到罗秀来就是在深圳市眼科医院,他的脸上、脖子上、身上糊成一团,乍一看让人心惊肉跳。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每分每秒,他都在等待着医生告诉他的好消息。可那是个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好消息。
硫酸和仇恨席卷过后,罗秀来怎么办?雷海明怎么样?远在湖南家乡的他们的父母怎么办?罗家三位姐姐怎么办?除了痛苦和绝望,生活究竟还能残留下什么?
消溶了的世界之三:弟弟,我们扶着你一起活下去
带娥两岁的女儿赵盈盈右眼及脸上被硫酸溅到的地方留下了明显的疤痕。幼小的她,现在还不懂得这对她的未来有什么影响。
短短3分钟的疯狂,毁掉了几个家庭的正常生活,将所有人拖入了看不到未来的深渊,然而,就是在困境中,罗家人没有怨恨没有消沉,展现了穿越悲剧的人性之光
2009年8月13日
宝安区看守所
过去的爱与恨,尤其是事发前夕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像电影一样被一帧一帧缓慢回放。
经过一系列的申请,记者终于被允许进入看守所采访雷海明。8月13日上午10时,塘尾派出所主办此案的朱警官在看守所门口等候记者,他领着我们跨进了看守所的大铁门。
看守所的教官告诉我们,雷海明前些日子得了疝气,一直在看守所医院治疗,现在正在输液,要稍等一会儿。在等待过程中,朱警官向记者谈起了他眼中的雷海明:“我们接到报警赶到案发现场时,雷海明已经被捆绑着呆坐在地上,将他带上警车也没有任何挣扎,但双腿是僵硬的,走不动,我们是将他半拖半架上去的。” “整个审讯过程中,他还是挺配合的,不为自己做太多辩解。只是提到与罗玉娥的关系时,就异常激动。我个人感觉,这人性格比较偏执,认死理……”
正说着,一名矮个子男人弯着腰佝偻着背在别人搀扶下,一步一挪地出现在会见室的过道上。“他就是雷海明。”朱警官介绍。雷海明听到声音抬起头,右眼角和右额上触目的伤疤,看起来有些狰狞和扭曲。
记者问雷海明,他的病情能否接受采访。“可以的,可以!”雷海明赶忙回答,有些出乎记者的意料。这个曾经沉默寡言的男人,面对媒体有着强烈的倾诉欲。他和罗玉娥之间的故事,在他那浓重的湖南口音里徐徐展开,过去的爱与恨,尤其是事发前夕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像电影一样被一帧一帧缓慢回放。
雷海明近乎絮絮叨叨的漫长诉说,和记者在罗家听到的,在事实上没有本质的出入。相亲、订亲、礼金、亲热被拒、不辞而别、漫长寻找……点点滴滴从雷海明的口中说出来,只是更多了些愤恨和不甘。
“她(罗玉娥)不和我好了,出来见个面说清楚呀。可她老躲着,骗我,这算怎么回事情?我最恨人家骗我了。”雷海明在采访中多次提到“骗”这个字眼——“别人怎么对我都行,就是不能骗我”“从小到大,我最受不了别人骗我”“他们一家人都在骗我”“把我骗得要死掉了”……
记者:“你一直觉得罗家人在合伙儿骗你,以为是他们把罗玉娥藏起来了,但事后从不同渠道调查得出结论,罗家人确实不知道罗玉娥的下落。罗家人实际上是无辜的,而罗秀来是最无辜的。”
一旁的朱警官也说:“经过详细调查,确实发现事发前罗家人都不知道罗玉娥的下落,你错怪他们了。今天事情这样了,还有必要骗你吗?”
带着手铐的雷海明沉默良久,脸上露出非常怪异的扭曲表情,他近乎呢喃地说:“不可能,不可能啊。”
“就算是受到欺骗,就可以用泼硫酸这样严重的方式去伤害一个人吗?难道除了硫酸就没有其他的选择吗?仇恨真的就无法消解吗?”面对记者的问题,雷海明木讷地回应:“那时候我觉得只有硫酸最解恨,没想到其他的办法。本来应该有其他选择的。”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记者内心感到了一丝安慰——任何仇恨和伤害其实都是可以改变的。
采访中间,记者找出手机里的一条短信,是罗带娥得知记者要到看守所采访雷海明后特意发来的:“希望记者替我们转告他,我们不恨他,希望他好好改造。”原本一提到罗家就激动得难以控制的雷海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几分钟后,他才艰难地问:“他怎么样了?” “谁?罗玉娥?还是罗秀来?”“她弟。”雷海明嘴唇翕动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勇气说出罗秀来的名字。
记者打开相机显示屏,让雷海明看看罗秀来的现状。很显然,雷海明对所看见的情景感到非常震惊,他脸色灰白,双手使劲地揉捏着,食指关节都变成了白色,喃喃道:“我不知道有这么痛,我不知道有这么惨,我只是想给他们个教训,我气疯了……”
当记者提到罗秀来双眼已经报废了时,雷海明再次激动了:“不是一只眼睛吗?都瞎了?”得到记者的肯定答复,他瘫坐在椅子上,口中一连说了三个“完了”。记者不知道他口中的“完了”是指他自己,还是被他深深伤害的罗秀来。也许,两者都有。
结束了和雷海明的聊天,记者来到大门岗亭值班室办理归还探视证件的手续。3分钟后,负责照顾雷海明的男子赶了过来,称雷海明还有话讲。正说着,雷海明已经扶着墙壁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他努力站定身子,大声道:“我想问问,我把我的一个眼睛割给他,有用吗?”
那一刻,雷海明的眼睛里装满了期盼。记者无法回答,只能表示会把他的这个想法转告给罗家人。雷海明对这个回答似乎有些不甘心,几次张嘴想说什么,但又咽回去了。
“我们处理的案子中,大多数犯人到最后都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悔得肠子都青了。4个月前,他能为以后多想一步,一切都不一样了。”走出看守所狱仓的大铁门,许久没说话的朱警官回头望望,感慨地说:“等到法院开庭了,审判结果下来,他也许还会更后悔……”
2009年8月13日
下午 沙井
像这样的事情,不应该由他这么个人来干的,他平时看上去很木的。
离开看守所,记者到雷海明出事前上班的工厂了解情况,希望更加全面地了解雷海明的日常状态。
工厂位于沙井街道,一个很大的工厂,没有厂牌,找了很久才找到。厂门紧闭,工厂主管不愿接受采访,记者只好在厂门外守候。傍晚7点半,加班的工人们陆续出来了。工厂旁边有一排大排档,工人下班后大多在这里吃点东西,三五元就可以吃个小炒肉、炒米粉之类的。记者逐个询问他们是否认识雷海明,一位小伙子正在喝海带排骨汤,听说要了解雷海明的情况,答应谈一谈。不过,他只说姓张,不愿透露真名。
小张跟雷海明在一起工作,他们平时比较熟悉。他跟记者聊起了他所知道的雷海明:其实雷海明工作很认真,要求他做的事情,一点也不含糊,只是做事慢,手脚不麻利。平时不怎么说话,一天到晚都没有几句话,一说话就有点口吃,尤其是跟女孩子说话。大概一年前的某天上午,小张亲眼见到雷海明和一位女工友在说事情的时候紧张得噎住了。小张对这件事情记忆深刻,因为当时雷海明满脸的尴尬,小张禁不住笑起来了。在工厂里雷海明也没有什么朋友,平时只跟几个亲戚交往。
坐在小张桌子旁的两个女孩在谈到雷海明跟女孩子交往时,其中一个姓黄的女孩子觉得,雷不是那种讨女孩子喜欢的人,个子不高,很拘谨,花钱很小气,没见他跟女孩子一起玩过,也没请过女孩子吃东西。记者问小黄:“厂里的女孩对他有什么基本的印象?”小黄吞吞吐吐:“可能女孩子对这样的男孩都有偏见吧。”“偏见是指什么?”“偏见就是,看不上呗。”不过女孩子们对雷海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深感震惊,小黄说:“像这样的事情,不应该由他这么个人来干的,他平时看上去很木的。”
2009年8月19日
福永塘尾
这个时候的他本来有权利去说恨,但就算是在说恨的时候,他也说得那么的轻,那么的不情愿。
当记者再见到罗秀来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令人意外的是,即使遭遇了如此巨大的不幸,他的内心还算平和。他太老实、太单纯了,在还没有学会怎么去仇恨的时候,就被别人的仇恨伤害了。
罗秀来说话有些吃力,他那已经变调的嗓子里不断流淌出来的,不是恨,而是惋惜——为自己惋惜,为雷海明惋惜。这个时候的他本来有权利去说恨,但就算是在说恨的时候,他也说得那么的轻,那么的不情愿。
“我的心情?心情很差。当时一泼到我身上就知道是硫酸。眼睛很痛,水龙头太矮,蹲下去冲的。很痛,硫酸往眼睛里渗。雷海明拿硫酸往我眼睛里灌,我没有得罪他,结果他就往我眼睛里灌。在广深医院的时候我还看见手,慢慢光感消失了,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你现在恨雷海明吗?”罗秀来对记者提到的“恨”字感觉有点突然,他迟疑了一下,说:“恨还是恨的。他可以拿刀砍几下,砍几下没事,你说他搞眼睛,我以后生活怎么办?他也不好啊。”“你恨你三姐吗?”罗秀来犹豫了一下:“三姐?还是有一点的。”这次他并没有把“恨”字说出来。“我将来怎么办?眼睛瞎了,也得生活。在医院时我最担心父母,以后没人照顾。他们生下我,就是要我照顾他们的。到了万不得已,让妈妈拉着我出去乞讨,我不想做老人家的负担。”
说到这里,罗秀来哭了,无声的眼泪从右眼那条小缝里流出来,眼泪把他那封闭的右眼胀得鼓鼓的。
看着这个老实的孩子,看着他的眼泪,记者突然想,假如换个位置,罗秀来处于雷海明的位置,他会不会有那么疯狂的仇恨?会泼硫酸吗?应该不会的。日常的性格和内心的姿态可能会让他在关键时刻拐个弯。当然,这只是假设。
2009年8月21日
福永塘尾
邹时英看见一个身材模样和罗秀来长得相似的人,指着他说:“那是我儿子,那是我儿子。”
进入8月份,邹时英的精神出了问题。附近的老乡陆续来看罗秀来,没完没了的惊讶与感叹在摧毁着邹时英的精神。8月21日那天,邹时英坐在屋外自言自语:“我儿子没了,我儿子没了。”她看见远处有一个身材、模样和罗秀来长得相似的,就指着他说:“那是我儿子,那是我儿子。”边说边向那人走过去,罗应娥赶忙拉住妈妈。当时邹时英讲的是家乡话,小伙子没听懂她说什么。
罗家姐妹把妈妈送回老家去了。邹时英此前一直跟着儿女一起住,平时在福永捡垃圾。房东廖阿香对她印象深刻:她不怎么说话,每天早晨很早就出门去捡垃圾,很勤快,从来也不多事。
2009年8月25日
邵阳县良山村
罗晚生从深圳回到老家以后就疯癫了,经常光着身子在村里闲逛。
罗秀来的爸爸罗晚生、妈妈邹时英,回到了家乡——湖南邵阳,在寂寞的山村里,他们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8月25日,记者跟随罗带娥前往湖南看望两位老人。车开到邵阳县渡口镇良山村时,田野里金黄的稻谷摇曳,正好是收获的季节。罗家的屋子就在水田旁边,破旧得像个猪栏。屋子里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小桌子和一个煮饭的铁锅,锅里还有一些剩余的白饭,馊了。
罗晚生不在家。附近的亲戚围过来告诉罗带娥,她爸爸从深圳回来以后就完全疯癫了,经常光着身子在村里闲逛,嘴里还念叨:“我儿子没了,我儿子没了。”他似乎忘记了吃饭的事,经常饿着。村里人见他可怜,时常会送点吃的东西给他。
带娥听到爸爸的情况后眼泪哗哗流个不停。在门前的草地上,她跟记者聊起了过去。罗家子女多,生活历来很艰难。罗带娥记得,父母出去种田,照顾妹妹和弟弟的责任就落在她身上。她整天背着弟弟,等到父母回家了才放下来。那时家里经常一天只吃一顿饭,弟弟饿得嗷嗷大哭,妹妹玉娥就在泥地上乱爬。为了帮父母减轻负担,罗带娥14岁就到县城做保姆,16岁到深圳打工。弟弟妹妹小学毕业以后就没有再读书了,后来也跟着去深圳打工了。
半个时辰后,罗晚生的身影出现在村口。他像一个醉汉,摇摇晃晃走来,双手不时在空中挥舞。罗带娥静静地看着,眼眶通红。相隔50多米远的时候,她迎了上去。罗晚生直直地走进了家门,好像没有注意到女儿回家了。进屋后他就一直坐在床边哭,满脸的泪水,满身的汗水,屋子里弥漫着他身上的脏臭味道,他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澡了。罗带娥给他买了一套最便宜的衣服回来。带娥向记者说,她想到爸爸可能只有一套衣服。
带娥拿出钱包,数出回深圳的路费,剩余的钱塞到了爸爸的口袋里,总共38元。爸爸这才突然意识到身边的是女儿,他下意识地拉住了带娥的手,泪如泉涌。带娥揽着爸爸的头,轻轻地说:“爸爸,你去河里洗个澡,把衣服换了,太脏了。”罗晚生很听话,拿着女儿买的衣服去河边了,边走边对路边种菜的弟媳妇喊:“我女儿给我买衣服了。”看着爸爸的背影,罗带娥强忍着眼泪。她悄悄告诉记者,在乡里乡亲面前她希望自己坚强一点,有尊严一点。
傍晚时分,带娥去10公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庄,她妈妈住在小姨家里。爸爸和妈妈精神都已经崩溃,两个人无法互相照顾了,小姨把妈妈接到家里去住一阵子。
小姨家条件很好,屋子干净整洁。但邹时英天天坐在客厅里哭。带娥来了后,妈妈一把抱住她,母女两人眼泪纵横交错。带娥的姨妈说,邹时英除了哭,好像没干什么了,半夜还经常一个人在客厅转圈,搞得整个家里心神不宁。
2009年8月26日
祁东县梨树村
雷仕庆:“雷海明那么大了,他做的事情该他自己承担,我们不承担,我们不会出钱的。”
在离良山村100公里外的另一个山村里,雷海明的父母也在为同一件事痛心疾首。雷海明的家在衡阳市祁东县梨树村。记者一行三人的奇骏四驱吉普车从祁东县城出发,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梨树村。梨树村很偏僻,很贫穷。
雷家有一栋两层的红砖结构房子,非常简陋,没有任何装饰。屋外是个猪圈,一头母猪正带着10多头小猪哼哼唧唧。屋子里,雷海明的奶奶,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正在剥玉米。雷海明的爸爸雷仕庆刚刚从稻田里回来,双肩沾满了泥土。家里的收入,除了种田和雷仕庆做点泥水工之外,主要靠那头母猪的努力。
雷仕庆知道了记者的来意,从屋子里搜寻出那个账本,详细解释了当初罗家人上门时的花销。坐在客厅的小椅子上,雷仕庆边
抽烟边说:“我是个GCD员,一是一,二是二,对这个事情要有个正确的态度,我儿子犯了罪,那是他应该承担的。”
雷仕庆还讲述了很多雷海明的成长经历。雷海明在家老实、本分,打工回来什么活儿都干,播种、插秧、挖土,其实是个老实人。“海明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为什么?家里困难,他成绩也很不好,很不聪明,讲话很蠢,在家里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子喜欢他,平时很少和女孩子说话。”雷仕庆拖长声音说:“要是他能找到女孩子就不用去外面找啰!”
事发之后,罗应娥曾经多次打电话让雷仕庆去看看罗秀来,雷仕庆没有去。他说,去了最少也得花上三五千。雷仕庆说:“雷海明那么大了,他做的事情该他自己承担,我们不承担,我们不会出钱的。”
记者把罗秀来被泼硫酸以后的照片拿给雷家人看。看完后,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雷海明的妈妈李金莲正在照看一个孩子,她突然狠声说:“那个坏女人(指罗玉娥)把我儿子害惨了!”记者回应她:“可你怎么不说你儿子把人家害得更惨啊?”
2009年9月10日
福永塘尾
有一天我把所有痛苦的日记给删了,因为我以为我痛苦的日子已经到头了,可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开始。
为了照顾弟弟,罗应娥每一天都忙得精疲力尽,做饭、扶着弟弟上厕所,给弟弟洗澡、洗衣服。罗应娥在这个家里非常重要,她的吃苦、坚韧与责任心是弟弟继续活下去的最大保障。在不停忙碌的间隙,罗应娥会絮絮叨叨地反思事情的经过。她觉得如果不是小妹爱占便宜、不负责任,事情就不会到那么糟糕的程度。罗应娥反复说道,如果雷海明找一个贤惠的女人,他能过得很好的,都怪我妹妹不好。
应娥的儿子现在由公公婆婆带着,15岁了,在湖南老家上学。前不久,她给老人家打电话,说实在无暇顾及家里,暂时没有钱寄回去,请求谅解。在历经了4个多月的折磨之后,应娥的老公王双平有些不耐烦了,辛苦挣来的全部血汗钱,都扔到秀来身上了,而且他还意识到这样的日子可能没有尽头。王双平时常会从嘴里冒出不满。9月10日中午,在饭桌上,一家人边吃边聊,王双平很随意地说道:“有一天,我要是提出离婚,你不要怪我。”罗应娥回答:“不会怪你的。”
这段短短的对话在罗秀来听来是那么的刺耳和难受,眼泪再一次从那条小小的缝隙中飞奔而出。姐夫走后,秀来哽咽着说:“姐姐,我连累你了。”这一刻,罗秀来最真切地感到,自己是亲人的负累。应娥边给弟弟擦眼泪边安慰说:“没事的,姐姐不会离开你,放心好了。”
其实,罗应娥内心的苦无法形容。她不能对弟弟说,不能对任何亲人表露,因为她是大姐。她只能在虚拟的空间里倾诉一切悲伤。罗应娥在她的QQ日志里有一段内心的告白:“有一天我把所有痛苦的日记给删了,因为我以为我痛苦的日子已经到头了,可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开始。我的未来很渺茫,我的泪水伴我走过每段心痛的故事,我自认为很坚强现在才发现我永远是个弱者。很多人都会说心痛,可又有多少人心痛过?那种感觉有多少人体会过?那是撕心裂肺的痛,无法抗拒的痛,无药可医的痛。这种痛无论做什么、看什么、想什么都像影子一样跟着你,无法摆脱……”
9月20日,记者前去看望罗秀来,碰到了罗应娥的老公王双平。闲聊中记者跟他说:“在困难的时候,最好是互相扶持。如果一个悲剧带来了更多的悲剧,那才是最可悲的。”王双平理解地点了点头。躺在床上的罗秀来,脸上也呈现出欣慰的表情。
2009年9月24日
福永塘尾
身体的痛苦和生存下去的欲望让罗家人变得宽容、豁达,他们只希望抓住一根能够救命的稻草,就算这根稻草是来自雷海明的也可以。
最近几个月,罗家的生活费来自街头的乞讨。罗带娥想这也不是长久之计,9月下旬以后,她找到了既能照顾弟弟又能挣钱的办法——卖卤肉。每天凌晨4点,罗带娥就起床了,去附近的菜市场买新鲜肉,回家做成卤肉。罗带娥向一位老乡学习做卤肉,老乡看她们可怜,也愿意教她。带娥还买了一些做卤肉的书看。
每天下午4点半,带娥在离出租屋不远的路口摆一小摊档,来来往往的打工者会买一些。9月24日晚上,记者专门驱车前往福永,看带娥卖卤肉的情况。摊子就摆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晚上12点了,天空中飘着小雨,带娥守着摊子,应娥站在旁边打着伞。等到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了,姐妹俩才收摊。这一天,她们卖出80多元的卤肉,赚到30多元。
在卖卤肉的间隙,记者跟带娥聊到雷海明的刑期问题,罗带娥的想法出乎记者意料:“我并不希望雷海明被判重刑,最好他早点出狱,这样就可以帮助我们一起照顾弟弟的生活。也不知道雷海明在监狱里可不可以以工代罚?”
淡淡的话语中透露着无尽的哀伤和无力感。罗家人已经没有力气去怨恨,身体的痛苦和生存下去的欲望让他们变得宽容、豁达。他们只希望抓住一根能够救命的稻草,就算这根稻草是来自雷海明的也可以。
告别了罗家姐妹,夜已深,记者驱车回市区,路灯一盏又一盏往身后飘移,脑海里不断闪现着罗家姐妹的卤肉小档——那是她们重建新生活的开端。
2009年10月5日
沙井中心广场
故事的终点又回到了起点,遗憾的是,这个故事的轮回是如此的悲惨。
10月5日这天上午,宝安沙井天气晴朗,风轻云淡。正值国庆长假,大多数工厂都放假了,沙井中心广场上挤满了外来打工青年。过山车、碰碰船上不停传来年轻人嬉笑的声音。成群结队的恋人在草坪上散步、拥抱、或接吻,金秋的暖阳散发出悠然的甜蜜。一年半以前,也就是2008年的“五一”长假,雷海明与罗玉娥就是在这个广场上见的第一面,那时候的他们和现在广场上那些恋爱中的人一样,对生活有着美好的憧憬。故事的终点又回到了起点,遗憾的是,这个故事的轮回是如此的悲惨。
此时,整个广场上可能只有三个人是不够快乐的——在一个角落里乞讨的罗秀来和两个姐姐。卖卤肉的利润不够生活,他们还不得不时常出来乞讨。罗秀来赤裸着疤痕密布的上身,坐在一张椅子上,脸上戴着一张面具——用他身份证上的肖像扫描后扩印的大头照,照片和他的脸一样大。罗秀来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不惊吓别人。事实上,戴了面具的他显得更加怪异。
从英俊小伙到魔鬼般的面孔,从技术工人到乞讨求生,没有人能想像面具背后罗秀来的表情。事实上,罗秀来也无法有表情,4月22日以后,喜怒哀乐在在这张脸上已经没有区别了。
在罗秀来旁边,罗应娥和罗带娥两人跪在一张红纸前——上面写着罗秀来被泼硫酸的简要经过。三个人蜷缩的身子,在人流密集的广场上,显得有些弱小,但格外扎眼。
罗应娥给以前工厂的好姐妹打过电话,告知他们姐弟三人在广场乞讨的时间和地点,希望大家都来看一下。“有知情人在旁边,解释一下,总是好的,要不别人总以为我们是骗子。不被逼到这个份上,谁愿意把这样的丑往外现啊。” 听到大姐的话,罗秀来一言不发,使劲揉搓着右手心里的一团卫生纸,白白的纸屑掉了一地。
“好造孽哦,
年纪轻轻的以后怎么活哦?”“那姓雷的心怎么那么狠啊!”“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是骗钱哦。”……随着四周细细碎碎的议论声,压在红纸上端的一个脸盆,不断有小面额的纸币飘落进去,偶尔也有硬币跌落。姐妹俩给每一个好心人磕头,虔诚而又虚弱。
只有一个人的目光,在投向他们的时候还是清澈透亮、无所畏惧,那就是在一旁愉快地跑来跑去玩耍中的赵盈盈。在这个2岁孩子的心里,这只是一个难得的外出玩耍的机会,有很长时间,家里人没有这样带她到广场“玩”了。
赵盈盈眼皮、下巴、头部星星点点分布着一些粉红色隆起的疤痕,在白嫩皮肤的衬托下,更加引人注目。她完全感觉不到自己与其他孩子的不同,愉快地穿梭在人流中,时不时靠近舅舅罗秀来撒一个娇,偶尔也会学妈妈和姨妈的样子跪下磕个头。每每女儿这样,罗带娥总会把她拉起来,轻声说:“旁边玩耍去,别跑太远。”
记者坐在离他们不远的草地上,静静地看着罗秀来和他的两个姐姐,还有天真无邪的赵盈盈。
接下来,罗秀来怎么办?他这么年轻,这么单纯,连一场恋爱还没有谈过。直到现在,他还不适应没有光的世界,每一次最简单的移动,他都小心翼翼,就像一只怕生的猫,一步一步往前轻轻探索。可是,他前面的路还那么漫长,他真的要在黑暗与乞讨中迈向命运的深处?
罗玉娥,可以说,她是个不负责任的女人,现在正在东莞的出租屋里待产。就像从前躲避雷海明一样,现在的她在躲避内心的惩罚。
雷海明,罗玉娥的行为是他走向极端的导火线,但是那不足以激起一个人如此残酷的仇恨,尤其不应该对罗玉娥的家人下手。如果生活中一些不快与争吵如此轻易就成为犯罪的理由,那整个世界将变得
恐怖。他毁灭了别人,也毁灭了自己。他原本可以像所有打工青年一样,过着踏实的日子。其实他也是个受害者。
罗晚生、邹时英夫妇,就算他们的眼泪把整个村庄都淹没了,也无法淹没失去从前那个好儿子的痛苦。
雷仕庆、李金莲夫妇,他们整日长吁短叹,无法理解自己生下的儿子怎么会这样。
罗应娥和罗带娥,她们都有自己的小家,过得很艰难,但是她们不得不背负起弟弟沉重的未来,背负着整出悲剧的后果匍匐前行。她们用柔弱的身躯书写着不离不弃的亲情与承诺。
故事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但是,有什么能够祛除留存在我们心间的痛苦和绝望?罗应娥和罗带娥对新的生活的相信,让记者感受到了穿越残忍悲剧的人性之光,尽管微弱,但足以让人对未来怀有善意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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