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坐妆镜之前,默默注视自己的镜影,十五岁,正是豆蔻初成、风情未解的年纪。她是一个淑德守礼的女孩子,爱读的是《孝经》、《列女传》、《女则》、《女诫》,想的是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什么文君、红拂、莺莺她连听都没听见过,甚至连做梦也没有想过,她也有梦想,她梦想着要做一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儿孙满堂,不过那夫婿嘛,是要等父亲母亲来定了……
“小姐,今日上元灯节,夫人命我和慎行服侍小姐出门观灯呢。”丫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上元灯节么,有什么好看的,我不想去”她懒懒地答道,去年她也曾赏过上元灯会,看到满街男女混杂她就不舒服,何况她还看到她的一个幼时玩伴故意丢了一条手帕给一个男人,“真无耻”她当时想“以后再也不来上元灯会了。”
“小姐,这可是夫人之命,不好违拗的吧”谨言劝道。
“好,那我们就出去走走。”她不愿拂逆母命,只得答应下来。
一年只一次的上元灯会果然热闹非凡,数百盏炫彩耀目的花灯随着轻风淡淡晃动,灯影交织下间或有富裕人家点燃烟花,灿出头顶星云变焕,引起街上一阵阵清脆的惊呼和沉厚的笑声,烟火的碎片似星坠般滑落,铺陈着生命中最后一点华丽。
一辆淡粉帷子鹅黄珠穗的马车挑着两个玻璃绣球灯缓缓靠近人群慢慢停了下来,谨言隔着车窗躬身道:“小姐,前面人多,马车恐怕不能前行了,请小姐下车吧。”
她叹了口气,命:“打开车门”,车门应声而开,露出外面光华璀璨,她俯身走出车门,头上的金步摇轻扫车帏,发出微微的响声,她定了定身子,深吸一口气,略提裙裾,缓缓地走下了马车。她扶着谨言的手向前走了几步,目光散漫地投向一盏盏摇曳生姿的花灯,突然她皱皱眉头别过脸对谨言道:“好没意思,咱们到人少处歇歇吧。”
谨言觉得奇怪,刚要发问,却顺着小姐方才目光的方向看到了一对璧人牵手同行共赏灯会,谨言一阵羡慕,微微有些失神。
小姐看她痴痴的样子,薄怒轻喝道:“谨言!”
谨言忙回过神来连声答应:“是!是!那边人少些,请小姐到那边歇歇吧。”
不过离开人群数步,身边的光辉便陡然黯了许多,微风不时送来阵阵香气,混合着龙涎、檀香等等许多香味,灯会上如织的游人仕女们个个佩着香包,这香气只怕能传到里许以外吧,她又皱皱眉,对谨言道:“去车上叫慎行沏了铁观音送来。”
谨言答应了,刚要启步,又迟疑道:“我去取茶,小姐就只一个人在这里了……”
“去吧,不过几步路而已,我还能丢了不成?”
谨言点点头答应着快步走入人群。
她转过身,不想再看那热闹得不堪的人群,却忽然闻到一丝奇异的香气,她还未及反应,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鼻的气味袭来,她打个喷嚏悠悠醒转,看到一张风韵犹存的妇人的脸,暧昧地笑着荡声道:“小姐,欢迎光临……”
她一惊,猛地起身下地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精致的房间,厚重的红色帏帘低垂着,桌上红烛高烧,光影浮动,空气中有着一股软媚入骨的甜香。她不知所措地站着,想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看看那个妇人,问道:“请问夫人尊姓?此为何地?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那妇人暧昧地笑着道:“此处是红香馆,我是馆主红珠,你可以叫我珠姨。”
她一阵眩晕,结巴道:“这里,这里是……”
那妇人咯咯笑着道:“哎呦,看我,你们这些大小姐哪知道红香馆是什么地方啊,我告诉你,这红香馆么,用你们文绉绉的话来说啊,是叫做青楼楚馆。”
她腿脚一软,立足不稳,差点摔到地上,脑子里纷纷扬扬只涌出以前看的诸多故事,女主人公落入青楼如何丧名败节,如何惨不堪言,只有立刻咬舌自尽才是上策,她一狠心,暗暗伸出舌头便咬了下去,谁知却使不出半点力气,只扫掉了一点舌苔罢了,她大惊失色,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珠姨笑道:“别害怕,进了红香馆,珠姨保你至少活到四十岁,你这条小命啊,是死不掉的,咱的软红香是一流的好,你亲身试过了,现在是不是软醉成泥却精神百倍?告诉你,客人们都好喜欢这样的姑娘呢。”
她用尽全身力气叫道:“大胆奴才!提督府的人你也敢动,你还要不要性命!”
珠姨浑然不惊,却故意叹了口气道:“唉,竟然是提督府的人,那我这儿可收不得你了,只好明儿把你送到京城五妹那里去了,你放心,她那儿也是专收大家小姐的,待遇决不会比咱这儿差,不过哎,五妹可就没有咱这么好脾气喽。”
她心如死灰,暗叫声“罢了”,悄悄拔下头上的金钗便往自己的咽喉刺去,珠姨眼疾手快连忙夺了下来,变色啐道:“下作贱妇,胆子倒不下,真当你珠姨拾掇不下你这么个贱丫头么?!”珠姨走到门口开了门便要叫人进来帮忙。
“红珠儿!红珠儿!”走廊里传来一阵沉厚柔和的喊声,珠姨一惊,忙关上门笑吟吟地迎了出来,媚笑道:“崔爷今儿怎么想到来咱这儿玩玩啦?崔爷这么久不来,姑娘们都憔悴了,您要是再不来啊,我这红香馆只怕要开不下去了。”
男人笑道:“别跟我打哈哈,今日高兴,带弟兄们出来乐乐,你叫人好好伺候着。”
珠姨正待答言,却听一阵房中悲泣呜咽之声传来。
男人皱皱眉,道:“这是新收的姑娘?”
珠姨强笑道:“是,还没调教好,叫崔爷见笑了。”
男人轻描淡写地说:“今日是我三才堂的吉期,看在我的面上,你放了她。”
珠姨连声答应:“是,是,我这就放她出来。”
珠姨打开房门叫道:“丫头,出来,崔爷慈悲你,放你出去呢!”
她止住悲声,迟疑地走出房门,珠姨推道:“还不快给崔爷道谢!”
她半信半疑,垂着头,深深一福道:“多谢义士相救,敢问义士尊姓大名,以图后报。”她低着头额发下垂挡住了半边脸——她不愿让他看见她的容颜以免多生事端,一瞥间却看见那人好奇怪的一双手,七尺昂藏男儿汉,却有一双洁白似玉、温润匀净的手,更堪奇的是这双手竟然隐隐有白玉般的光泽流动,似已非血肉之质。“好美的一双手!”她暗暗赞叹,竟然心有所动。
她正定定地注视着这双手,那双手却忽地攥拳,又突然摊开互相握在了一起,同时她头顶上有一个声音响起:“你,你……”这声音仿佛激动异常,她不禁抬起头来看他,却在她抬起头的一瞬间看见男人的眼中有一抹光彩溃然涣灭,他沉声道:“抱歉,我认错了人。”他顿一顿又道:“姑娘不必担心,崔某会派人送你回家。”
她不禁喜形于色,道:“太好了,多谢相救,义士还未通名,我回家后,家父必有厚报。”
男人温和地一笑:“厚报不必,是你运气好罢了,至于我的名字嘛……”
珠姨察言观色,忙道:“这位是三才堂的崔堂主,名讳护玉,你可好好记着,以后别忘了报答崔爷。”
她点点头道:“家父姓兰,是本省提督,崔大侠日后若有疑难不妨来访,家父定会鼎力相助。告辞了!”她急欲回家,便赶紧结束对话。
崔护玉点点头,叫了声:“楚雄、楚材。”
两个矫健的年轻男子应声出现在他面前抱拳行礼,崔护玉吩咐道:“送兰小姐回提督府,亥时回报。”
两人齐声应道:“是!”
右手一人对她说:“兰小姐,请!”
她一边垂头道:“多谢”,一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个噩梦般的地方。
回到家,她对父母隐瞒了实情,只说自己在灯会上与下人失散,迷失了道路,不知所措,在街上走了半夜,后来幸遇一位义士慷慨相助,派随从相送,这才得以回家。她知道这段经历是多么可怕的污点,她不敢说,不能说,其实也不必说,这段经历只有她自己、崔护玉和红珠三人知道,她若不说,那两人也绝不会来拆穿她的谎言。崔护玉从未到提督府登门拜访,父亲派人寻访他的下落以图相谢,却也从未得到过他的半点消息,这人好像从未存在于世一样。日子平平静静地过了下去,时间匆匆而逝,她对于那晚的记忆也慢慢淡了,然而那晚的惊慌、混乱以及刺入骨髓的深深恐惧与绝望的感觉却与日俱增,她每次想到都忍不住作呕,她已淡忘了听到崔护玉救她时的喜悦,每次想起,她对他只有越来越浓的恨意,她这辈子最慌乱无助的样子被他看见了,她最黑暗惨痛的经历被他分享了,她好恨他,尤其是那一句“抱歉,我认错了人”,她每想起一次,便觉刺耳一分,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对她那样冷淡,她最凄惨无助六神无主的时刻,他凭什么那样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她叹一口气幽幽地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