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第二次高考失败给了我极大的打击。分数公布后那几天,我一如从前在工地上疲惫地忙碌着。只是我不愿那么早回去。几天之前我都在下午尽量早点回去和她讨论要填报什么学校,可是我已经几天没见到她了。早晨我出门的时候她还没起床,晚上当我还在街头喝着一杯劣酒的时候,她已经早早熄了房间的灯。
去年这个时候她每天顶着红肿的眼睛在屋里转来转去,悄无声息。她自觉地包揽了包括做饭在内的所有家务,一连见天不说话。我当时也明白她的想法,以她的分数上一所不错的大专院校是绰绰有余,还可以选择一个很有前途的专业。可我就是替她不甘心,也替自己多年的辛劳不甘心。这么多年还不是希望她轰轰烈烈上重本,也出出我压在心里的闷气。
我十几岁没了爹,娘带着我们兄妹六个,什么日子都熬过。最小的妹子在十几岁也丢了命。爹走后留下几间破草房,可就这几间破草房也让我们吃了不少苦。文革期间,上面说我们家是资产阶级,就硬把娘拉去在众人面前批斗。娘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还要到公社上工,养家糊口。
过早体味生活辛酸的我,也体味着别人给的蔑视和白眼。因此那种过上好日子的想法在我这里尤为强烈。那时兴学手艺。就跟着别人到外地学做木匠活儿。生得矮小,要比别人付出更多,常常没日没夜学,做。所以到现在我都会在图纸上设计室内木制装饰了。可是尽管如此,我的手头却从未宽裕过。有了她,她是我最大的投资对象。老天爷知道在她身上我倾注了多少,可老天爷应该也知道我是多么乐于此道。我长到二十三岁,她的到来有点意外,本来以为是一个可以陪我喝酒下棋的小子,但也着实让我惊喜,她就像一个太阳,给我的生活注入光芒。我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穷汉有了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小女人,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从此,我的目标更为明确,我要让她比我强十倍,一百倍。她很争气,小学,初中几乎不用人操心就把最漂亮的奖状捧回来给我。之后,她又很顺利地考上了不错的高中。我们表面上欢天喜地,其实都很难过---一个比穷汉高级一点点的男人如何支付她所需要缴纳的高昂费用。二零零三年那个夏天,我感觉肩上的担子好沉好沉。我所做的就是在工房加工,让老板看得起我的设计和做工。她很懂事,总是一声不吭。我当然下定决心要让她有机会出人头地。
高中她开始表现不尽人意,我怕给她太大压力,只想她那么懂事,一定不会让我失望。可还是会隐隐担心她打不好高考那一场仗。周围没几个像她一样要读书考试的,大家都关注着她,我总觉得有块石头压在心上。
我是在她上高三之前的暑假发现她的异常的。二零零五年的夏天,她每天呆在家却常常满头大汗;她胃口显得太好,比我吃得都多,而且经常喊饿,人瘦得不成形。我开始意识到她可能生病了。在我的坚持下,她接受医院检察,结果让我震惊。我睁大眼睛问那个穿白大褂的是不是骗人。那人说这不奇怪,有十来岁的小孩都得这种病---甲状腺囊肿。可是这毛病怎么跑到她身上了?她是那么听话,那么讨人喜欢,怎么可以用病痛折磨她呢?我不停地抽烟不说话,我想她的大学梦还可以继续吗,她还可不可以坚持?在医院走廊冰冷的坐椅上,她是那么无辜。
她接受治疗是在她的高三上学期,那是我们最揪心的日子。她吃药过敏,全身奇痒无比;而注入体内的药物有辐射作用,她必须被关在自己的房间停学半个月。我则在外面除了有几句安慰的话外,什么都不能做。我也想替她承受痛苦,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病痛在她身上潜伏太久,那次治疗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二零零六年的高考,她过本科线二十三分。可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希望她出类拔萃上“重点”,我希望她永远那么优秀。可是我怎么可以怪她,我不能怪她啊。有时我会控制不住自己,斥喝她不明白我苦心和付出,没有全身心投入学习,她则很委屈地满眼泪花。
怎么办?!我使尽全身力气拿出全部积蓄让她上补习班,她表示同意。然后就开始了更为艰难的一年。要知道,那个补习学校就是一所典型的“贵族”学校,光补习费就过三千,还有学费,生活费。我咬咬牙跟她说:“咱上!”她说好。
她一直认为那是很愉快和充实的一年,每次模拟考她都稳过校重点线。呵呵,我一直以为老天爷开始眷顾我们了。可是第二次高考之后,在那段等待分数的日子,她是那么忐忑不安,表现异常紧张。而我固执地认为那是正常表现,因为她还会跟我说自己将来想做记者,可以到处走走。真的,我没想过,太意外了,这一次她过本科线三十三分,而离重点线五十分。我突然觉得其实我们都好累,心弦绷得太久。此时我们都承受着强烈的挫败感。
她低着头安慰我说没事。走不好高考这一步,不等于走不好人生这一辈子,她会在大学继续“修炼”,总会让我满意的。我看着她一如既往的瘦;而此刻我像个孩子一样,一个男人偶有的脆弱突然那么明显,我安慰不了她——我们都承受太多。
去学校填报志愿回来,她给我买了一双拖鞋。质地很好,是以前我总舍不得买的那种。我猛吸着烟不说话,但穿上去很舒服。
九月,我再一次抱着倾家荡产的勇气送她上大学。她执意不让我送,可我不放心。其实是舍不得她,想跟她多呆一会儿。第一次坐在火车上的她一刻也没放过窗外呼呼而过的风景。车穿过一片又一片村庄,街市。在一个闹区,我看见天桥下面有好多像我一样为养家糊口拼命赶路的人——西安到了。
回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火车上,听着火车踩过铁轨的混浊的声音,我想终究有一天,她会像火车离开原点一样离开我,而终究有一天我会永远离开她。只是这个过程我们还在尝试着辛苦而努力地过。
刚到家,她就打来电话。她说:“不用担心,一切都安顿好了。这是我刚买的电话卡,可以在寝室安装的IP电话上跟你们联系。”
“好好照顾自己,别饿着,别着凉。”
她说:“爸爸,我们一起加油啊!”
在赶往工地的路上,我突然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