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那夜,他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直到凌晨他才被气急败坏的父亲揪回来。没有圆房,只有惊天动地的争吵和新娘哭天喊地的怒骂。他家很穷,可是他长的好看,方圆几个村落,都是拔头筹的,相反她很丑,黑、胖,今晚,他还见识到了她的泼辣,可能,村长的女儿都是张扬跋扈的吧,哪怕她那么丑陋那么粗糙。那年是八二年
之后的一年,一直硝烟弥漫,从小夫妻的三天小吵五天大吵升级到双方父母的大动干戈,原因无外乎就是他在外寻花问柳,她在家忤逆公婆。她爹心心念念想着自己的面子,他爹对于村长的地位忌惮三分,却也在无数次的争吵中相安无事,日子一样过。那时是八二年。
八三年三月,他们的女儿降生到了这个算上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在内的有十一个大人的家,欢喜自是不用细说。她变了:家里家外,对人柔声细语,笑颜相向;孩子稍大,赶上农忙,也跟到田里卖力地帮忙。那一年的农忙,他不在家,带着另外一个女人去邻县流产了。回来的那天,田里的种子刚刚播完,她闷着头,没说一句话。
八四年,按照农村的老规矩,他们自立门户,他仍旧东溜西逛,只是偶尔回家。她一个人在家,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没有院墙的小土屋睡觉(孩子是在奶奶家),直到有一天半夜,门上传来村里二流子不怀好意的敲门声。第二天,她挺着五个月的大肚子去村外打土坯,然后一点一点用板车拉回来,砌好院墙。
八五年,四个多月的儿子半夜拉稀,又逢大雨,村口的小桥已经被冲断了,她淌着水,狗一样爬上岸抱着儿子去医院,到了医院才发现身上只有两块钱,终于低着头回到三年没有回过的娘家。
腊月里,天寒地冻。她帮人杀猪,这是所有女人都不愿意干的活,她几乎每年都去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拿到一些猪下水来让一家四口过个有荤腥的年。正在翻洗猪大肠时,隔壁三婶慌忙把她叫回去,推开门一看,一个肚子大的几乎要临盆的女人端坐在桌子旁,盛气凌人。她说:“你找他啊,他不在。”女人下意识地挺挺肚子:“他还没跟你离婚吗?”她似乎楞了一下,水雾迅速充满她有些绝望的眼睛,叹了一口气,她说:“等他回来,就离了吧,你先回家,孩子和邻居们看到了不好。”那年是八六年。两天后,他回来了,绝口不说离婚,她问,他说:“离婚孩子怎么办?不离。”次年一月,那个女人去引产了,他爹出的钱。
日子真苦,穷的中秋节用一升黄豆换了二斤豆腐;女儿捡别人用过的铅笔头,细瘦的手掌被短小的几乎握不到的铅笔头磨的一片淤青;儿子因为跟爷爷出去坐席,拼命地扒拉席上的肥肉回来拉稀;她也不再胖了,瘦的能被风吹到,却依然粗糙、丑陋。他不太出去了,因为名声不好听,也因为他口袋里再也没有一分钱了。她说:“你在外面怎么样我不管,可是两个孩子要念书,要长身体,如果你连这些钱也要弄走,你就禽兽不如了。”
八八年,新任村长找她当妇女主任,每个月有八十块钱,虽然年底才发,可她暗淡的眼睛依然亮了亮,她同意了。
八九年,他在马路边支了个小凉棚,给来往行人修自行车。每天一块两块地赚,拿到钱时,他赶紧跑到公社糖果店给两个孩子买水果糖。他似乎不再晚上出去勾三搭四了。村里人看他的眼光里少了一些鄙视。
九一年,他和她在原地把棚子拆了用砖头砌了间屋,买了家物什,给人修汽车补轮胎充气什么的,生意红火。每天的晚饭都是一大盆他爱吃的猪肉炖土豆,她和孩子六点吃,两个孩子每人盛一碗土豆和肉,她盛一点土豆和汤,吃完了赶紧让孩子睡觉,她去帮忙,深夜十点相伴回家,为他端上那盆几乎没少什么的猪肉炖土豆。两个孩子不止一次地抱怨:爸爸吃的菜比三个人加起来的两倍还多。她微笑回答:爸爸最辛苦。其实,她何尝不辛苦呢?田里的活,村里妇女主任的活,家务活,还要在哪怕一点空闲的时候去帮他补胎、充气,她是那个小镇上第一个会修汽车和开车的女人,
之后的那些年,他们就像那些先走出来的农民那样,迅速地富起来了,至少在那个小小村镇算是富起来了。他不仅修汽车,还做铁门、做拖拉机的箕斗和那种能自卸的翻斗车。其实,他实在是个心灵手巧的人。
九五年,他们修起了五间大瓦房,清一色的朱红铁门窗,着实让乡邻眼红了一把。附近陆续有人把儿子送来学他的手艺,因为活太忙,收下了,管一顿午饭。于是几个半大小伙子和他把生意越做越大,她不用去帮忙了,田里的活也流行用收割机了,村里的活似乎也没有那么忙了,他鼓励她去学习打麻将。
后来,女儿在学校写了一篇作文,女儿说:窗外的月亮已经隐在云层里了,外屋依旧灯火通明,此起彼伏的叫吃、和牌、洗牌、和几个完全没有形象的女人,构成一副让人无比厌倦的夜……这篇文章在学校得奖了,还贴在橱窗里,几天后,女儿被狠狠地揍了一顿。她说:“你瞎写什么,这下我丢人了。”女儿看看他,他说:“就是,你不能这样写你妈,老师让写也不应该写啊。”
她打麻将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他的生意正是最忙的时候。每天清晨,他天不亮爬起来,给自己和两个孩子做点早饭,就匆匆赶往门市,有时候是做人家催着要的铁门,有时候是做还没有完成的箕斗,她呢,还在呼呼大睡,因为整夜打麻将,她都是在他起床前一个小时才睡的。中午,他抽空去买菜,让徒弟回来烧饭,偶尔碰到她起床了,她就烧一下。吃了饭,他又马不停蹄地和徒弟回到门市继续干活,她开始打电话约麻将场子,有时在自己家,有时在别人家,但晚饭总归是他回来烧的。烧好后,他让孩子去喊她吃饭,两个孩子轮流喊了好几次,他就让孩子每人盛一碗,他盛点汤凑活着吃完,剩下的一大锅就都留给她。有时她午夜回来,有时她清晨回来,坐在桌边毫无形象的大吃大嚼。
六年前,他们在镇上最繁华的地方盖了三上三下的楼房,他开始被当地人称为“老板”,她也从妇女主任变成村长。
她每天只给他五十块揣在口袋里,留着吸烟。她还是不烧饭,她还是打麻将,碰到手气不好,回家还要对他发一顿脾气。
他们的女儿在外念书后就在外上班了,后来在外结婚了。他们的儿子找了个城里的姑娘,结婚那天,小镇一片轰动。
他们现在五十岁了,结婚二十七年,吵过无数次架,她被他打过一个耳光,他被她用一个电饭煲击中头部缝了两针;他们商量过一次离婚,因为都顾及孩子无果而终;他和很多女人有过关系,听说那些女人都比她漂亮,但他没让任何一个女人生下他的孩子。
他们就是我的父母,他们的婚姻起始于那个贫困的年代,似乎一辈子都没有像别人的父母那样和美融洽。偶尔暑假我回家,他开心地带着我的孩子满街显摆,她还是村头村尾地找麻将场子。
他对她说:“人老了,白天打打可以了,晚上不要去熬夜了,你那肩膀到时候又疼的睡不好觉——”话没说完,她像机关枪一样厉声说道:“我肩膀疼,我肩膀疼还不是因为那年你要去找刘玉(当年他的对象),我不让你去,你推我,把我推错位的吗?”他无语,轻轻地低下头,也不生气,走到厨房去烧饭。
我经常想,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爱过呢?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包括书上,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我父母这样奇怪的组合,你能说他们之间没有爱吗?也许,有些感情是慢慢渗入的,有些人是习惯用补偿来表达的。有些人明白爱是恒久忍耐。